第一章 雪原奇遇 年关将近,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刮 了半夜北风,次日凌晨下起雪来,初如柳絮,渐似鹅毛,不一会四下里一片皆 白,一切都被笼罩在白茫茫中。 柳七迷着眼,瞧见前面有几间低矮土屋,便对师妹高温柔道:“师妹,前面有 间屋子,咱们过去借他屋子暂避风雪。”高温柔背身对着风向,不停地搓着手,道 :“好冷啊!好,听你的!”柳七捧起她的手,大口呵气,高温柔偷偷瞧他一眼, 见他那付认真的样子,仿佛几口热气,便能使自己冻僵的双手温暖如春,不禁暗笑 他痴,但不免内心激动,忽然脸就红了,因为她想起了那首诗:“妾发初覆额,折 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柳七却毫不 知晓她小女儿心思,扶着她往小屋走去。 高温柔边走边埋怨老爹:“爹爹也真是的,咱们又不是开镖局的,给人家带什 么东西?带就带吧,就这么一个破包裹,关山迢递的从济南带到杭州,我们也算是 尽心尽力了。可这么个大雪天,爹爹硬要叫我们快点给他送去,难道就不能等几天, 等到大雪停了化了,再给他送去?”柳七道:“师父是有道理的,你想啊,人家托 咱大老远带个包裹给张秀才,说不定里面有紧要物事,年关就到,或许张秀才正急 着要这包裹,我们早给他送去,人家就早点宽心,这是一件大好事,我们冒点风雪 又有何关系?”高温柔眄他一眼,嗔道:“你就会人云亦云,亦步亦趋,爹爹说什 么,你就听什么。”虽是恼他,却满面堆笑。 爹爹从济南府回来时,有个乡人托爹爹把一个包裹带给城外三十里村的张秀才, 爹爹欣然应诺,回家后便急着差人把包裹送给张秀才。大师哥精明强干,往日出头 露面的都是他,但这种小事他却兴趣全无,柳七便自告奋勇地接受了这一任务。高 温柔希望与柳七一道去,便对爹爹说,自己从小到大,还没有在下雪天出去好好玩 过,这次就准她与柳师哥一道去吧。开始时爹爹不同意,但经不起她软磨硬泡,也 就抚髯微笑着同意了。知女莫若父,其实,爹爹早知女儿心思,女儿心里爱着柳七, 而她爹爹也很喜欢柳七,因此也就不加干涉了。 往日读看诗词,漫天大雪挺有诗情画意的,但要真的在这满天飞雪中走一趟, 却不是件好玩的事。高温柔不停地埋怨,一会儿笑一会儿愁,别听她的名字叫温柔, 却刁钻顽皮,风风火火。柳七只是憨厚地微笑,在她的娇嗔声中,两人来到小屋前。 柳七正要上前叫门,忽听屋里传出一声惊呼,他立刻挡在高温柔身前,握住腰刀。 高温柔花容失色,拽住柳七的衣袖。柳七将手指在嘴边一比,示意她别出声,拉着 她蹑手蹑脚走到侧窗前,从窗纸破洞往里瞧,一看之下,两人都大吃一惊。 小屋里直挺挺地站着七八个人,一动不动,显然是被点了穴道。奇怪的是五方 杂处,不但有一对老年夫妻、一个中年妇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还有四个衙门 差役,有兵有民,不知究竟为何? 屋边一张破桌边,对坐着两个蒙面大汉,一人青衣,一人黑衣,这两人左手握 着酒碗,右手放在桌上,右手边各横着一把青钢剑。两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对方,忽 然一齐举碗,将酒一饮而尽,随即顺手一抛,“啪”地酒碗落地摔得粉碎。 青衣汉沉声道:“薛兄,前几年小弟落魄无依,上济南府投靠兄长,兄长出一 对子,小弟无言以对,羞愧难当而返回故里。一别经年,沧海桑田,却令小弟灵感 顿生,觅得良句……” 柳七与高温柔对视一眼,均想:“他二人喝酒谈话, 却手不离剑把,看上去 成见颇深,一付言不投机大打出手的样子,却又谈起诗词联对,卖弄风月,真是好 生奇怪。” 就听青衣汉道:“上次薛兄出的上联是……” 黑衣人沉声道:“北地风高不用楼!” 柳七心里捉摸,北方风大,普通宅院倒的确难见高楼。就听青衣人笑道:“小 弟今对为:”南方地暖不容雪‘!“柳七想:”对啊,南方天气温暖,即便有大雪, 过不了几天也就化了。“但见两人不再作声,只是死盯着对方,眼中杀气渐浓,寻 思:”一付对子,便要动手,也太小题大作了吧?“蓦地心头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那人姓薛,青衣人说’南方地暖不容雪‘,言下之意便是在南方地盘上,容不 得他姓薛的。“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又寻思:”那么这青衣人,肯定是姓楼了。 是了,肯定当年这姓楼的落魄潦倒,去投靠姓薛的,姓薛的便出联讥刺他,说什么 ’北地风高不用楼‘,如今姓薛的来了南方,这姓楼的便要报复。“ 果然,姓薛的汉子冷笑道:“楼老弟,这几年你春风得意,不知手上功夫可曾 撂下?”楼老弟微微一笑,道:“薛兄何不试试!” 屋里杀气更浓,屋外那些在屋角觅食的雀儿,似乎抗不住这股凌厉的杀气,扑 喇喇振翅飞去。 两人同时抓起剑,薛兄一脚踢飞桌子,喝道:“好,那我就试试。” 楼老弟道:“薛兄,咱俩比试武艺,不下千回了吧?每一次都战成平手,也太 没意思。今日小弟突然有个好主意。”薛兄问:“说!”楼老弟一指那些木桩般站 立不动的兵民,笑道:“这里面,有我要帮的人,也有你要帮的人,咱们不如就用 他们来较量武艺……”薛兄眼里射出嘲意,道:“你的那些人,对老百姓来说,可 是如狼似虎,要他们比试武艺,明摆着我输。”楼老弟摇头道:“薛兄理会差了, 小弟之意,并非让他们比试武艺。”薛兄冷笑着问:“你说怎样?”楼老弟道: “我去杀你要护着的人,你去杀我要护着的人,我俩一方面要杀自己想杀的人,一 方面要拼命保护自己要护的人,看看是谁先得手,谁先得手谁便赢。”薛兄大声道 :“好!” 柳七大怒,暗想这人太阴狠毒辣,竟拿人命来比试武艺,岂不是草菅人命吗? 高温柔见他肩膀微微颤动,知他已极度愤慨,便悄悄伸手出去,握住他的左手,感 到他的手掌湿腻腻的都是冷汗,且不停地颤抖。柳七感到一双温软透滑的小手,握 住自己的手,回头望去,高温柔白玉般吹弹得破的俏脸上,闪过一抹晕红,暗地责 怪自己,怎么如此容易激动,怪不得师父老是教训自己办事冒糙,没有大师哥有条 不紊细心妥切。师父答应自己带小师妹出来,也就是把小师妹托付给了自己,屋里 那两人穷凶极恶将人命视如草芥,定是武功高强胆大妄为之徒,要是被他们发现, 万一起了歹意,自己死了也算不得什么,让如花似玉般的小师妹跟着去死,那可太 对不起师父的抚养教诲了。想到这里,柳七静下心来,反手也握住小师妹的手,炽 热的血同时在两人脉管中迅速流动,俩人相视一笑,本来存在两人心头的朦胧情感, 刹那间变得明确坚定起来,仿佛此时俩人双手盈盈一握,胜过千言信誓万句盟约。 屋里不断传出双剑相交的清脆声,两把闪着寒光的青刚剑上下飞舞,那些人桩 眼睛瞪得直直的,一眨也不眨,面上的惊恐凄厉之色,令人不忍目睹。这两人剑法 精奇,内力深厚,除了师父或许能与他们较量一下,还从没见过有他们这般本事的 人。柳、高俩暗叹:“原来自己一直以为当世武功能出师父其右者,寥寥数人,谁 知在这荒野小屋,两个藉藉无名之人,武功之高,就不在师父之下。” 楼老弟一剑刺向中年妇人,薛兄反手格开,顺势一剑直刺,刺向一名衙役。那 衙役眼睛瞪得更圆,张着嘴似乎在大叫,只是被点了哑穴,发不出声来。楼老弟举 剑横击,磕开刺来的一剑,纵身而起,在空中潇洒地一扭腰,那把剑便削向老汉头 颈。老汉没被点哑穴,闷哼一声,但为人极为倔强,紧闭嘴巴一声不吭。薛兄剑一 竖,已挡开这一剑,就势反击,把剑往回一拖,剑锋闪着寒气,逼近一名衙役的喉 咙。楼老弟微微一笑,双脚刚落地,已是一剑上撩,挑来那一剑。两人你来我往, 楼老弟拼命想刺中那几个百姓,却要顾忌衙役被薛兄刺伤;薛兄奋力保护几个百姓, 又要想方设法刺伤衙役,这一仗惊险迭出,难以言表。这般比武,柳、高二人连听 都没听过,更不用说亲眼目睹,只觉得匪夷所思,大开眼界。 果然如楼老弟所说,这二人功夫相当,没有千招分不出高低。酣斗间,楼老弟 忽然喝道:“这种衙役,我手下何止千百,你杀掉几个也无妨!”眼睁睁看着薛兄 一剑刺向衙役,竟毫不理睬,更不去拦隔,挺剑径直斩向老人。薛兄本来计划周详, 自己这一剑刺向衙役,楼老弟非得用剑来挡,自己便迅速换招,再将剑挑向衙役小 腹,使出那连环三击,即使不能得手,也必定让楼老弟手忙脚乱狼狈不堪。谁知楼 老弟极其狠毒,居然不顾手下死活,也不来挡,只顾刺向老人,薛兄不由得一怔, 叫声:“不可!”回剑去挡,但已是慢了半拍,“嗤”地一声,青钢剑刺中老人手 臂上。幸得薛兄弃了衙役,回剑去守,稍稍妨碍了楼老弟这一剑的准头,要不这一 剑定会洞穿老人的胸口。 楼老弟哈哈大笑,道:“薛兄,为什么你会到得今天这个地步,就因为你抛不 下百姓情结。我算定,只要我刺向老人,你定会弃了衙役,回剑相救,因为你不忍 心他丧命。” 薛兄长叹一声,道:“你赢了。”忽然,他眼中精光大盛,盯着楼老弟厉声道 :“你数年落魄,今重出江湖,一定是有所企图,但如果你以百姓的生死作筹码, 我必不饶你!”说完,推开屋门,大步而出。他剑术已属不凡,轻功更佳,只见茫 茫风雪中一个黑点越来越远,片刻已不见其踪。 楼老弟得意地大笑一阵,沉思片刻,也不去给人桩解穴,慢慢地走出屋子,突 地加快步子,片刻也不见了踪影。 两人已先后离去,柳、高俩仍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只见老人胳膊 上鲜血汨汨而出,柳七忙道:“师妹,你带了花露回春丹吗?”高温柔点点头,伸 手入怀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药丸,见柳七已经在给老人包扎,便拉拉他的胳膊, 柳七接过药丸,给老人服下,然后接了众人的穴道。 别看那些衙役刚才一个个木桩似的,穴道一解,立刻神气活现,朝他俩拱手谢 了,便瞪起牛眼,朝着老人一家骂道:“卢大财主状告你们不交年租,你们就跟我 去衙门走一趟吧。”老人瞪着惊恐的双眼,无心顾及臂上的伤口,朝衙役们跪将下 去,道:“各位差爷,今年秋天杭嘉湖发大水,地里颗粒无收,我们连饭都吃不饱, 那还有米粮去交租子。”衙役冷笑道:“这个老爷我不管,反正你们要么交租,要 么跟老爷我去衙门里。” 中年妇女哭道:“差爷,俺家孩子他爹去了边关,一去没了音讯,也不知是死 是活。俺家上有老下有小,孤儿寡母的,本就饥一顿饱一顿的,你叫我们上哪去弄 租子啊?”衙役哈哈大笑,歪头仔细瞧了瞧她,“呸”地啐了一口,道:“要是你 俊美点,陪老爷睡上一个晚上,老爷也就开恩饶过你们,偏偏娘们长得丑,老爷我 一点兴趣都没有。”说着瞟了高温柔一眼。 柳七早已义愤填膺,听了他这淫秽言词更是火冒三丈,等见他不怀好意地瞟向 师妹,再也忍耐不住,叫道:“人家都快饿死了,你们还这样强逼硬讨,难道就没 有一点恻隐之心吗?” 衙役哈哈一笑,忘了是谁给他们解的穴,趾高气扬地道:“臭小子,敢来教训 老子,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也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说着一把抓向柳七。柳 七将身一侧,顺手抓住衙役的脉门,那衙役立时全身酥软,动弹不得。其他衙役见 头儿被制,呼啦拥了过来。高温柔反腿踢出,正中一名衙役的小腹,那衙役便捂着 肚子蹲了下去,疼得直叫唤。柳七赞道:“好一招‘裙里腿’!”高温柔听到柳七 夸她,顽皮性子陡起,左一脚右一脚,将那些衙役尽数踢倒。她幼年丧母,爹爹把 她当做掌上明珠看待,但素来看管甚严,从不让她去闯江湖,所以她虽打小就习武, 却从没真刀真枪与人打过架,此时遇见几个脓包,正好给她大展身手的机会,因此, 高温柔将他们全都踢倒了,余兴犹浓。 衙役吓得嗽嗽直抖,刚才的威风已荡然无存。柳七心想:“他们毕竟是官府中 人,虽然高家并不惧怕官府,但惹恼官府,总会有麻烦。”当下便道:“你们快走, 要不我们真的不客气了。”说着松开了手。那几个衙役如遇皇恩大赦,哪还敢多待 片刻,抱头鼠蹿,到了屋外,却又大叫道:“老儿,不信你能跑了。”连滚带爬走 了。 老头一家“哗”地给他俩跪下,道:“多谢二位相救。”眼泪“噗、噗”直往 下落。高温柔十分得意,很满意自己的侠义之举,恨不能马上赶回家,向师哥师弟 们炫耀一番。柳七却急忙将他们拉起来,问:“老人家,为何哭泣?”老人道: “好汉,你救得了我们一时,却救不了我们一世!” 高温柔问:“朝庭发来的赈灾粮米已经过了长江,马上就到杭州了。” 老人道:“百姓何时见过赈灾皇粮,还不是几粒米加上几片菜叶子,熬锅稀粥 给大家喝?我们也不期盼着皇粮,只要那些富人们高抬贵手,不要再来趁机强逼索 讨,已就心满意足了。” 柳七无言,望着瘦骨伶仃的孩子,长叹口气,心里越发对师父感激不尽。柳七 是个孤儿,五、六岁时,也是一个大雪天,冻饿之下倒在钱江边上,正巧师父路过, 发现了他,将他救起,领回家中。柳七时常寻思:“要是没有师父,自己早就饿死 冻死了。”他伸手入袋,摸出几枚铜钱,不好意思地说:“我出来办事,没带多少 钱,只有这些……”高温柔哈哈大笑,道:“七郎……师哥,你要学大侠仗义疏财, 也得多带些银子啊!” 老人泪眼婆娑,感激万分地道:“即使只有一文钱,老汉全家也是感激不尽!” 瞧着这家穷苦样子,柳七鼻头一酸,道声告辞,转身冲出屋去。 -------- 西子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