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去年春天,在四区警察局所管辖的中央要人公馆区里,两天之内连续发生了三 起窃案。 他们都是白天被窃的,失主的来头可不小,一家是次长,另两家是司长。对此, 四区局当然不敢马虎,程科长亲自到现场踏勘,发现三家公馆被窃的情况基本相同。 据程科长了解,公馆区虽是个禁区,但外强中干,存在着麻痹大意的弱点。许 多文职大员,除院长、部长之外,多半不用警卫人员。大公馆的规律是,早、午、 晚三餐,主人和家属都在餐厅吃饭;所有的佣人都集中在餐厅里直接、间接地服侍 他们,因此许多房间都空无一人。甚至连负守门之责的传达室人员也认为这时无客 人来往,乐得偷闲,俏俏地离开岗位去干自己的私事。那些不法之徒便乘虚闯进, 长驱直人,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这是主人们所料想不到的。 主人们以为传达室有人把关,底层有许多佣人来来往往,外人绝对不会到楼上 去,因此,连卧室及房里的镜橱门都经常没下锁。橱内都挂着出门常穿的男女大衣, 其中时兴的狐皮的或海虎绒的女大衣,都配有同样质量的手套。那手套也可以当皮 包,女主人的大串锁匙多放在里面。 从三家公馆被窃的情况来看,程科长估计,公馆的生活规律已经被窃犯掌捏了。 窃犯进入卧室后,首先把镜橱门打开,先拿手套,取出大串锁匙,选那把最光滑的, 即最常用的锁匙,再按钮匙头形状对锁限,开抽屉。重要的抽屉,一般都在镜台桌、 床头柜、写字台里面。 如小姐、太太们出门做客所用的金银珠宝、钻石、首饰,以及现钞等等都存放 其中。打开抽屉,窃犯便可以囊括一空了。最后,穿上橱内的大衣,将所有的财宝 都放进大衣口袋里或手套内,敏捷下楼后,便大模大样地向大门口扬长而去。即使 传达室人员看到了,也被其高贵的派头和那昂首阔步、目不旁视的傲馒态度所慑服。 况且原先未见其进去,本已失职;现在她出来,才上前查问,既无礼貌,又迹近侮 辱。何必自惹麻烦呢?反而恭维诌笑,目迎目送,任其远去。 程科长猜测,三家公馆失窃,看来都是在用膳时间。张司长昨晚发觉被窃,今 晨报案,可能失窃于昨天中午;黄次长昨夜十一点半发现窃情,今天上午报警,可 能失窃于昨天晚饭时候;吴司长是今天刚吃过中饭就发觉,当然失窃于今天中午了。 “时间安排得这样紧凑,盗窃的情况又如此雷同,三家公馆被窃,到底是同一 人干的,或是不同窃犯的恶作剧呢?”他思索着。这样一天三报警,是他自接任以 来所没有的。 最后踏勘的一家是外交部的吴司长。他的公馆在宁夏路二十五号。柏油路两旁, 洋梧桐覆荫着整条路面,树影扶琉。这一带方圆五六里的地方,每条道路都像宁夏 路一样恬静清幽。 这著名的首都公馆区,是全国第一等富贵豪华之地。 吴公馆,四周水磨矮墙,围墙之内有一座华美的三层洋楼,楼房与围墙之间, 占地很大,四周都是花园,有许多风景树木和奇花异草,空地上碧草如茵,犹如地 毯。铁栅的大门,旁边有汽车房、传达室。从大门至楼房是一条可通汽车的甬道。 两旁是修剪整齐的常青灌木“绿埔”。楼房的底层,有会客厅、跳舞厅、办公室、 餐厅、浴室;二楼是卧室、书房和内客厅,陈设都很精致富丽,四周有阳台;三楼 为贮藏室,贮存日常生活补给品及名贵的珍品。 卧室宽敞,碧绿色的地毡,玫瑰色的窗帘,米黄色的沙发床、沙发椅。整套的 桃花心木家具,全是非洲的名贵木材制的,颜色澄黄鲜艳。梳妆台上罗列着各式化 妆品,尽是巴黎、纽约各地的舶来品。床前放着一张流线型的高低小几,上层安着 台式电话机,下层摆着美制二十一灯流线型收音机。壁上悬挂一幅半棵体美人的西 洋油画,神态优美,栩栩如生。 程科长由于职务关系,到过许多要人公馆,凭着“现场侦查”四个字,不论深 闺绣阁,奥房秘室,他总是穿房入舍,一览无遗。他的职能赋予他这种特权,而且 每个失主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所以都乐意接受。在程科长看来,像吴公馆这 样的排场,只不过是公馆区里的第三流而已。 勘查了现场,程科长便在会客厅里对馆内所有佣人进行个别询问。最后走道一 位五十多岁的女佣人杨妈,她脑后挽一个大髻,身穿月白镶边连襟衣裳,下着哔叽 青裤子,曾经缠过的足上穿一双黑色便鞋。她故作镇静,极力回避程科长锐利的目 光。 “杨妈,你见过陌生人上楼吗?” “没有。” “没有?” 杨妈只觉得程科长疑问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脸上打问号,禁不住满脸热烘烘的, 但她还是坚守住最后的防线,加以否定。 “杨妈,你不要瞒我了,还是快点讲吧!”程科长却笑起来了。杨妈已听出这 笑中含着严峻,她早听人说,程科长审案如神,自己这样诚实的人,岂能瞒天过海, 便扑通一声跪下去说:“科长,请原谅我撤谎!” 程科长扶起她,让她坐在椅子上。杨妈见程科长这样和蔼近人,便壮起胆子说 :“今天中午十二点左右,我们的主人一家都在餐厅吃饭,因此下人们都在那里侍 候。当时,我上二楼太太房间拿脸盆,当我推开房门时,发现一位小姐正坐在太太 的床头,交叠着两腿,斜倚在床背上打电话。见我进来,还向我笑笑。她二十岁左 右,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丝绒旗袍,长得跟天仙一样,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是头 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姑娘。只听得她在电话里说:”我来得太早了,吴太太还在吃 饭。她约我下午一起到新都戏院看七彩美国片《出水芙蓉》。你告诉次长,在晚上 六点整,我会在凤凰餐厅等他,叫他坐我的小包车来。‘她的态度是那样自然,神 情是那么安静,装束摩登,举止高贵,我以为是太太的朋友,便不加生疑。看她聚 精会神地在打电话,更不敢惊动她,打断她的通话,只好拿了脸盆就下楼。后来见 到太太,我也不敢问,怕她说我多话,这是我失职的地方。现在司长和太太心情很 不好,假使知道了这段经过,他们一定放不过我的,或者马上就要撵我走。程科长, 我听人说,你是一位非常有办法的人,是中国的福尔摩斯,什么奇奇怪怪的案件都 会破,我才敢把这件事告诉你。我求求你,行行好事,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司长一 家人,我感恩戴德你!“她哭丧着脸,恳求的声音有点颤抖。 程科长知谊她讲的都是实情,便安慰她说:“老人家,请放心,无论什么时候, 一定为你保密。” 杨妈连声道谢,退下了。 程科长拧起眉头思索着,整理着破案头绪。 “程科长!”娇润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拾眼只见吴太太从门口轻盈盈地 走来,笑着对他说:“今天,你一连三踏勘,太辛苦了,快休息休息,请到楼上饮 杯茶吧!”她那热情洋溢的笑容,使程科长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他礼节性地客气两 句,便跟着吴太太登上了二楼。 到了内客厅,吴司长跟他紧紧握手:“欢迎,欢迎!”请他坐在沙发上,自己 也隔着茶几相对坐下。茶几上摆满了精美的糕点和三杯冲奶咖啡。吴太太亲自冲了 杯奶茶,端到他面前,一面像大姐般温存劝吃,一面亲热地挨着吴司长坐下。 吴司长看来四十五岁左右,相貌堂堂,威而不露,很有外交家的风度。吴太太 不过三十岁出头,肌肤丰润,雍容华贵。 程科长从他们镇静、若无其事的神情后面,看出了他们的焦灼和不安。三家公 馆失窃,他们的损失最大。坐定以后他便先给他们一粒“定心丸”,即把现场的判 断告诉他们,并表示尽速破案,追回赃物。 吴太太喜孜孜地说:“你呀,真了不起!我一接到名片,看到你的大名,我感 到这是我们的幸运。你的大名,我们在报纸上经常见到。我最喜欢看你那离奇曲折 的破案情节,我对你的才智十分钦佩!但始终没有机会见到你,总感到遗憾。今天 能请到科座,真是三生有幸!”说着,她转向吴司长娇媚地笑问,“汉卿,你说对 吗?”“对对对,有幸,有幸!”吴司长微笑着附和。 他们甜蜜蜜的赞扬与鼓励,使程科长既兴奋又不安。他微微欠身说:“司长、 太太实在太过奖了,我一定尽力破案,完壁归赵,以报两位知遇之恩。” 吴司长夫妇听了十分开心。司长有心了解程科长的底细,便开口问道:“老弟, 你年轻有为,堪称后起之秀!未知老弟这门学问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程科长感慨地回答:“说来惭愧,于这一行差事,我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我曾 在重庆中美刑事警官学校学了几年,学会了各种中外刑事技术,自以为是一个了不 起的刑事人材了。 毕业后,被派到南京刑警总队实习,经过社会现场实践,才晓得学校学的那一 套、所谓高明的刑事技术,并无多大用处,尤其对盗窃案更感到束手无策。而汪伪 留用下来的一批侦缉人员,凭着几十年的破案经验,却各有各的一套真本领,也因 此他们才被留用下来。但是,我们重庆来的都以战胜者和统治者自居,迫使他们步 步为营,处处戒心,一切经验不肯交流。 起初我吃过苦头,深有体会。后来想尽办法,和他们混在一起,真诚相处,他 们便真心教我认识盗窃学,甚至把破案的秘诀也竭诚相告。接触的人一多,集各家 大成,增长了不少的学识。“ “对,老弟,年轻人能这样谦虚,诚恳,勤学苦钻,我相信一切事业都会成功 的。”接着,吴司长又饶有兴趣地发问,“这么看来,盗窃学还是一门大学问啰!” 程科长说:“是的,这门学问的确很复杂,很奥妙,但是它不能登大雅之堂, 所以历史上还没有盗窃学的专著。我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单从盗窃学分类来说, 就很有研究的价值。 目前盗窃可以分为三种:有黑线、白线和锦线。黑线着重于夜间行窃,如‘拔 闩子’、‘开窦子’、‘上天窗’、‘滚地龙’、‘钓鱼’、‘灯花’、‘插香’ 之流;白线着重于白日行窃,如‘闯门子’、‘跑抬子’、‘露水’、‘扒窃’之 流;锦线在三线中算是最高者,既能掌握白线的各种技术,又能不拘形式,出入于 上流社会交际场中,见机行事,巧取豪夺,不露痕迹。“ 吴太太听得津津有味,不禁惊叹:“咳呀!这是我生平闻所未闻的。想不到盗 窃者还有这么多的花样,好嫁显微镜下臭水沟里的细菌。太可怕了!哎,真是群盗 如毛的世界!” 程科长接着说:“各种盗窃还有他的帮派及其各个不同的特性。我们研究了这 些,就能掌握方向,以便对付。今天因为时间关系,我只举一个例子。比如说,‘ 开窦子’这一行,看他挖洞的形式,我们就晓得是那一帮干的。洞的形状像蝴蝶, 像蝙蝠,这都是本京的黑线干的,叫做‘本京窦子’。洞的形状像倒置三角形,上 大下小,这是汉口、九江一带的黑线干的,叫做‘上江窦子’。洞的形状小巧玲戏, 仅仅塞进一个人,这是上海、苏州、无锡那一带的黑线干的,叫做‘下江窦子’。 后者挖洞的技术最高,速度也快,危险性较小。洞口挖得相当大的,俯着身子可以 进去,这种技术最蹩脚,花时多,危险性最大,这叫做‘江北窦子’,是苏北、山 东一带的黑线干的。这都是汪伪警员长期积累的经验,书本上就找不到。” “对,我读过不少书,上过大学,也到外国留学过,都没有学过这些。听君一 席语,胜读十年书,难得难得,真的使我大开眼界呀!”吴司长钦佩地说。 “司长,我学的不过是清流末技,旁门左道,你学的是仕途正道。司长过奖, 晚辈实不敢当,乌鸦怎么能够与彩风相比呢?” “程科长,你太谦虚了!”吴太太看一眼几上的糕点,接着说,“怎么,点心 原封不动。 奶茶、咖啡都冷了!来!“她用洋叉插了一块椰子夹心鸡蛋糕放到程科长面前。 吴司长也向他频频劝进。 当程科长告辞的时候,吴司长夫妇高兴地分别跟他握手。吴太太说:“程科长, 我相信有那么一天,就在这个客厅里,我们将为你摆上一席丰盛的庆功宴。那时请 几位汉卿的同事、朋友来瞻仰你的丰采,继续听你的高论,一定会更开心的!” “对对对,倩玲把我们心里所要讲的话通通都说了,祝你成功!” 他们一直送他到大门口,看他上车离去,才回公馆。 程科长回忆三家公馆主人对他这样信赖,并热情地招待,心里很感动。他想, 既在他们面前开了保票,大丈夫绝不能言过其实。责任加人情,荣誉关面子,倒使 他心里负担更重了。 他坐在吉普车上,闭上眼,现场的情况,杨妈的披露,交揉一起,脑海里映出 了一幕惊险的场面他仿佛见到一位摩登女郎,侧身闪进吴家的卧房,虚掩房门,紧 张、敏捷地打开镜橱门,从大衣手套里拿出锁匙,开屉,抓出金项链、手钧、珠宝、 钻石以及大叠钞票,都塞进自己的手包里。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有点惊慌失 措,进无路可走,退无处藏身,显然成了瓮中之鳖。但她急中生留,抓起床前的电 话筒,伪装打电话,并对进房的杨妈作状,报以友善的微笑、朝着话筒况了那些威 压杨妈的谎话。茫然中的杨妈一定,她便披上吴太太的大衣接踵下楼,径往大门口。 正好守门人不在,她安全脱险。只见她轻松回眸,向禁区绽开胜利的笑容,海阔天 空,飞翔而去…… “呜呜!”汽车的喇叭声唤醒了程科长的遐想,当吉普车避过行人后,他又沉 浸在对案情的思索中。他想,这位女子如此大胆、沉着、机智,能把陷入绝境、极 端劣势的局面,转危为安,足以证明她是第一流的“白线”人物,是黑道中不可多 得的人材。看来本地区两日发生三窃案,都是她一手干的。根据‘闯不过三“的” 黑道金科“,地这样的做法是非常危险的。她自认艺高胆壮,目空一切,把警方人 员视为泥塑木雕,实在太不自量了。 想着想着,他似乎觉得那个秀丽泼辣的女郎正站在暗处向他挑战,脸上浮现着 鄙夷的嘲笑。他不禁脸红耳赤,好胜心受到很大刺激。两天三窃案,一日三报警, 这完全是故意时他为难,他愈想愈恼火。早就在他脑海里聚成的龙卷风突然刮起: 这个女贼敢作敢为,冒着这样大的风险,采用“闪电战术”,速战速决,看来她不 会在南京久留,势必就要远走高飞了,应该立即追捕才行。他估计,这个女贼一出 大门,可能会乘三轮车回到“窝子”里。干她这行没本钱生意的人,得手之后,心 情特别高兴,一般性格都是挥金如土。手头阔绰,所付的车钱必定多于其他人,这 是一般的规律。这时,他初步计划,先找本管区所有交通路口各站的三轮车小组负 责人,迅速调查这个年轻女贼的落足点。 吉普车在马路上奔驰,他总觉得它跑很太慢,巴不得车旁再添双翅,快些飞回 局里。 回到四区警察局,程科长马上调兵遣将,给全科外勤人员分配任务,马上向各 站三轮车夫调查真相,以电话汇报。 大家都走了,他便坐在办公椅上稍憩,听候电话。现在是下午三点十五分了, 大半天来一连三踏勘,他这时已感到相当疲倦。此刻他什么也不想,闭目专心养神。 他善于见缝插针,争分夺秒地抓紧休息,使自己始终保持充沛的精力。 “叮叮叮!叮叮叮!”约过半个小时,电话铃响了。对方报告,确有这样一个 女郎,雇三轮车到珠江路,刚到路口就下车,下车后,直向珠江路走去,但不知转 进哪里。 程科长放下话简,倏地站起来,走近墙壁,聚精会神地对着壁上悬挂的南京全 市特种营业分布地图,细心地寻找。他发现靠近珠江路路口进去不远的地方,有一 家珠江饭店,按地图标志显示,它乃是个第一流旅馆。他面对地图不断点头。心想, “窝子”可能就在珠江饭店。 他急步走到桌前,按一下桌铃,早已整装待发的余警官立即出现在门口。 “走!”程科长手一挥,行动迅速,两人便坐上吉普车,径向珠江路珠江饭店 开去。 到了饭店,胡经理见来势汹汹,惴惴然笑脸相迎。余警官简要地跟他做了先导 工作,胡经理丝毫不敢马虎,亲自捧上“特等旅客住宿登记簿”。 程科长认真地翻着簿子,两道目光闪电船地从许多房客名字上掠过。忽然,他 的目光在一个地方停住了。这位房客名叫李丽兰,住在一三五号房间,性别女,年 龄二十一,扬州人,来京探亲,于本日下午二时离开。程科长找遍整本“特等旅客 住宿登记薄”,只有这个女客的情况比较相符,但是她又走了,真是令人扫兴。既 然找到了一点线索,就应该顺藤摸瓜下去。他立即通知胡经理,把负责该段的茶房 召来。 该段茶房共计四个,分为上下两班,现在轮值的一个姓刘,一个性罗,年龄都 在三十开外,态度都很诚恳老实。据他两人提供,一二五号女客的外貌形态与吴公 馆杨妈所说的一模一样,漂亮活泼,高贵大方。她对待下人关怀备至,丝毫不摆什 么小姐的架子,手头很阔绰。 她衣饰华贵,全是丝绸哔叽,几乎是出一次门换一套时装,光是各式大衣就有 好几件。她在这里前后共住了五天。 “她今天最后一次回来,是在什么时候?”程科长问。 姓刘的回答:“下午一点半。回来时她神色很紧张,告诉我们,她妈妈在扬州 家乡病得很严重,她要马上赶回去。不久,汽车来了,我们就帮她把行李搬到车上, 以后车子就开走了。” “她的行李有多少?车子是什么样的?”程科长迫间道。 “一共有四个真皮提箱,是出租公司的黑色小包车。”又是姓刘的回答。 “这辆车子是你们叫的,还是她自己雇的?”程科长接着问。 “是她自己打电话到车行里雇的。 “你记得车子的号码吗?” “没注意。” “她车子开到珠江路路口是往南开?” “往南开!”姓罗的回答毫不含糊。 “你为什么这样肯定?” “说句心里话,她在我们这里住了几天,留给我们的印像太深了。她要走了, 我们真舍不得。我们送她上了车,一直等到车子看不见为止才回来。”姓罗的腼腆 回答,接着关心地问程科长,“怎么?她出事了?” “不必要知道的事情,你就不必多问!”胡经理瞪他一眼,接着转向程科长, 小心问道,“他们可以走了吗?” “可以!” 他俩有点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心里打着疙瘩,怅怅然走开。 离开珠江饭店,程科长赶快上了吉普车。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三 十分了,他遗憾地对余警官叹道:“哎,真是来迟一步千古恨!” 余警官手握方向盘,扫一眼窗外急速后退的商店、街道,担忧地问:“这个女 贼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南京?” “我看目前还没有。老弟,不要灰心,虽然我们在珠江饭店扑了个空,但多少 总亮出一个眉目来,据茶房所说,车子往南开,这是一个大关键。假使车子向北开, 她一定出挹江门到下关,那里是水陆交通枢纽,很可能她已离开了南京。现在她的 车子向南开,看来她目前离开南京的成分还不大,也许因为在吴公馆亮了相,迫使 她不得不转移‘窝子’。” 余警官很同意程科长的分析。说话间,车子不觉已开到四区警察局门口。 程科长匆匆忙忙地下了车,行动紧张而敏捷。一到办公室,他立即叫勤务员小 周召集各组组长来分配任务。 就在这个时候,女办事员杨玉琼到他房间来。她是程科长的得力助手,年方二 十一岁,她聪明、伶俐、活泼,是一个善体人意的姑娘。她热爱本职工作,虽是内 勤人员,却很高兴参加外勤工作。她一进门,便递给程科长几张用打字机打的单子, 认真地说:“全市一共有十六家大小不同的车行,这是车行的名单,已经按地区分 好,详细地址都写上了。” 程科长感到十分满意,因为她做得迅速及时,刚好配合他的紧张行动;目前他 最需要的就是这份材料,所以他在珠江饭店的时候就订电话给她,叫她马上从特种 营业档案里找出全市车行名单。 片刻间,六位组长都到程科长办公室来,程科长简单介绍一下情况,把车行名 单分发给他们,要求彻底查治是哪一家的车子,曾于今天下午两点左右到过珠江饭 店为这样一个女客载运行李,这个女客的落脚点在什么地方?所得情况,以最快的 速度用电话与他联络。各组明确目标后,立即分头出发。 不到半个钟头,电话铃响了,话筒里传来第五组组长高光的声音:“报告科长, 那辆汽车已经找到,是大通车行的第五号车。据司机所说的女客,与珠江饭店茶房 提供的一模一样。 车子到中华门又折转向北,在中山西路通泰车行门口停车。女客说,她要在人 行道稍等片刻,中央杨委员公馆马上会派车来接。司机帮她把行李提放人行道后, 车子就开走了。行李一共四个大提箱。现在如何着手,请示行动!。 “干得好!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程科长先向对方打了气,接着说,“什么 中央公馆会派车接她,纯粹是一派鬼话,这是金蝉脱壳之计,不要上当。高组长, 你马上开车到通泰车行,继续追根。瓜藤已抓在你手上,祝你成功!” 话筒刚放下,铃声又响起。程科长又抓起话筒,只听见对方兴奋地说:“报告 程科长,我是赵斌,‘兔子’已经找到了,她住在秦淮河的旁边,夫子庙附近,秦 谁饭店二楼四十四号特等房间!” 这是一帖兴奋剂,程科长感到眼前发亮,激动地提高嗓门:“赵组长,你干得 漂亮!想不到你的行动这样迅速:”接着又问道,“这是通泰车行提供的线索吗?” 对方怔住了。 “没错吧!我刚想到,你就做到了。真行!” 听到上级的表扬,赵组长的情绪格外高涨,他高兴地说:“科座,你估计对了, 这线索确是通泰车行第七号车的司机提供的。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疑点,当车子经 过大来旅社门口时,那个女客曾叫司机停车等一等,她便提一只皮箱到大来旅社里 面。约过二十分钟,她出来时,双手却是空的。” 对这个节外生枝的情况,程科长非常重视,立即对赵组长下达任务,他说: “老弟,你千万要盯住她,绝对不能暴露任何目标,你要知道,对方是‘好料’, 不是,废品‘,稍为大意,被她兔脱,那就前功尽弃了!假使她要外出,一定要用 ABC 跟踪法,必要的时候,再加上一个’机动哨‘,总之,要狠狠盯住。我估计你 那里人手不够,第五组马上到场,归你统一指挥。你要注意随时跟我取得联系。联 络站应当设在隔壁太平洋餐厅,要临时征用他们一台电话机,派专人看守。在没有 接到我的通知之前,人员不能撤下!”赵斌是程科长部下一员干将,才二十四岁, 他精力充沛,勇敢、机灵,待人接物吞吐浮沉,遇到能临机应变,由他执行任务, 程科长很放心。 放下话筒,程科长背靠自动椅又陷入了沉思:“这个女郎为什么在大来旅社突 然下车? 为什么又把一只提箱拿到大来旅社去?“他的脑海里一直浮沉着那只大提箱,” 对,秘密就在这只提箱里,假使这只箱子能够追到手,那就有办法制服这个女郎了。 但是,大来旅社究竟在哪一条街上?赵组长电话中没有交代,现在第一步先要了解 大来旅社的地址。“程科长按一下桌铃,小勤务员周凌闻声进来。他对小周说:” 请杨警官来一下!“周凌领令一阵风出去了。 不久,走廊上传来了“咯蹬咯瞪”清脆的皮鞋声,一个矫健的倩影,如掠燕惊 鸿,出现在他面前。“科座,有何指示?”她笔直地站着,笑容可掏。 “玉琼,我想和你研究一下目前这起案件。”程科长使把赵组长在电话里反映 的情况告诉她,要她立即找出大来旅社的地址。 玉琼马上从特种档案橱里,抽出全市旅馆情况分类表,看了一下,使按表报道 :“大来旅社在建康路二二六号,是一个三流的旅馆。” 程科长皱紧眉头,闭着眼,嘴里重复念着:“第三流?不可能!第三流,不可 能!”突然睁开眼对杨玉琼说,“玉琼,请你再在本市各条街巷详细分户表里找出 建康路地区的卡片来。” “程科长,建康路的卡片已经找出来了!” “请你查看大来旅社左边五家是什么,右边五家是什么?”程科长认真地问。 玉琼边翻边报:“左边五家是米店、点心店、酒店、百货公司、信托部。右边 五家是照相馆、理发厅、银行、餐厅、西装店。” 玉琼才报完,程科长马上问:“右边第三家是什么银行?” “金城银行。” 玉琼的话音未落,程科长就兴奋地喊道:“够了!玉琼,请过来。” 杨玉琼关上档案橱,转个身,两手插在短壁的口袋上。那摩登的阔领细腰米黄 色细呢短氅,配着墨绿色带有条纹的哔叽裤,半高眼皮鞋,更显得她矫佻健美。俊 秀而红润的脸上闪着少女的光彩。她烫着粗波浪的头发,长睫毛底下一双水汪汪的 眼睛一直注视着程科长,笑着说:“我知道你已把这道难题的答案算出来了。祝贺 你!” “你……”程科长顿住了。 “科座,也许你心里会说,我是在班门弄斧,是吗?”玉琼俏皮地说。 “不,不!”程科长马上声明,接着问道,“你说我的答案是什么?” “我只晓得你现在的兴趣不在大来旅社,她右边的眉毛一跳,神秘地笑着。 “对,你真聪明,你懂得里面的关键吗?” “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还是请福尔摩斯来分析吧,小的恭听不误。” “玉琼,请你不要见外。” “不,科座,我对你是衷心地钦佩!”玉琼一本正经地说,程科长也知道她确 是诚意的。 “玉琼,你请坐!”他拉拢一张靠背椅,接近办公桌,“我分析看看,是否正 确,请你纠正。看三家公馆的现场和据吴公馆杨妈的报告,再加上今天下午窃犯调 动频繁,都证明这个女的是‘黑道’中出类拔萃的人材。我们不能以一般窃案来衡 量她。她稳健狡诈,步步有计,不是‘金蝉脱壳’,就是‘声东击西’,她的目的 是想消灭她的足印,使警方无法顺利跟踪地。大来是第三流旅社,与她本人身份不 相称。像她这样小心翼翼地行动,可以断定她是‘独脚盗’,不会有同伙。那她到 大来旅社干什么呢?这就是‘声东击西’之计。我认为大来旅社的后门,一定有一 条小巷可以通到金城银行的后门,顺这条路线,她把提箱送到金城银行保险库去寄 存。因为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是她的全部罪证,把它寄存了,她就卸掉了她的包袱, 减少许多危险。她委托银行保险处保存之后,顺原路再从大来旅社出来,这样就瞒 过了司机的耳目。从这些看来,她对任何人都是步步设防,不是深谋远虑的人,不 会有这样的做法。” “对!你想很精到,条条在理,她的行动仿佛都被你看到一样,真是佩服!” 玉琼惊叹说。 “玉琼,你不能尽棒我的场,好戏还在后头呢,现在要看你的表演啰!” “什么?要我表演!”玉琼笑了,水汪汪的眼睛睁得很大。 “对,任务紧急,时间短促,速度愈快愈好。”不等对方表态,他继续下达命 令,“你马上换上全套警官制服,佩上一条柱、四颗星的肩章,带上持别工作证, 再配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员跟着你,要神气一点。然后坐一辆三轮摩托卡,先到大来 旅社经理室,检查旅客登记簿,询问账房和茶役有没有看到达样的女客出入,再从 旅社的后门,去找金城银行保险组。 此事极重要,我相信你会办得很好。时间关系,不用我多交代。去!速战速决, 速去速回!“ “好,我尽速办。”说着,杨玉琼站起来就走了。 杨玉琼走后,程科长马上开始布置第二步工作。相隔还不到五十分钟,杨玉琼 就回来了,她全套警官装扮,英姿焕发地站在程科长桌前:“报告科座!一切按指 示办妥。那只皮箱的确在金城银行托保寄存。保价以黄金计算为一百五十两,限期 一个月,保险费为五钱金子。 是用不计件的保险形式,没有开箱清点,双方当面用各种封条火印钤封。所以 不晓得里面放什么东西。“她的声音清脆流利,报告简单扼要。说着,她从笔记簿 里拿出一张单据递给程科长:”这就是金城银行保险提货单的样本,它像一张钞票, 刻印得非常精致,是很难伪制的。“ 程科长非常高兴,马上站起来,摊着右手:“请坐,辛苦啦!真想不到你任务 完成得这么迅速。佩服,佩服!” 玉琼便在她执行任务前所坐的靠背椅上坐下来,调皮地歪着头斜眼程科长,微 笑说:“我告诉你‘快’的秘诀,我什么地方也没去,单刀直人,直接就到金城银 行。因为我坚信科座的估计百分之百是正确的。” 程科长恍然大悟:“啊,我真傻!开头要你先到大来旅社,真是画蛇添足,多 此一举。 哎,一个人的智力是有限的,所以说,做领导的一定要配上得力的助手,红花 虽好,还须绿叶扶持。“ “能够做一片紧贴红花的绿叶,实在是莫大的幸福。”玉琼意味深长地说。 “哇,‘紧贴’两个字形容得太好了!”程科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突然发 现杨玉琼的脸上飞红一片。 晚上八点四十分,秦淮饭店临时联络站来了电话:“报告科长!‘兔子’一直 呆在‘窝’里,除到餐厅进过晚餐之外,始终没有其他活动。” “好,继续密切注视,我们马上开始行动!” 秦淮饭店二楼特等四十四号房间门口忽然响起了鼓门声,“咚咚咚,咚咚咚!” 声音凶猛而急促,一阵紧一阵。室内住着一个女郎,她今天特别敏感,一听见有人 敲门,就十分警戒地站起来。催魂的“咚咚”声,在她听来好像教堂里的丧钟,她 预感到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奏。今天中午,她在吴公馆卧室里跟杨妈亮了相, 由于她的机警、沉着,侥幸地渡过了险关,她原想离开南京“码头”,回到自己的 家乡扬州。但因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这约会关系到她一生的前途,所以只好 硬着头皮在南京多呆两天。以防万一,下午她又用尽心机频繁调动,消灭足迹。但 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警察还是找上门来了。她沉吟片刻,镇静地上前开门。 门外站着三个不速之客,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两个男的身材都很高大,是一 式装束。 他们身上穿着一套天青色马尔登呢的中山装,脚着一双履声橐橐的多钉皮鞋, 外罩天青色呢大衣,大衣的领子竖得很高,把颈部和耳朵都遮住,头戴一顶咖啡色 的礼帽,前面的帽檐压得很低,帽檐底下隐藏着一对阴森可怕的敌视眼睛。前一个 年近三十,后一个不上二十五岁,都是警方人员。那个女的,身段高佻,穿着墨绿 色的羽绸旗袍,外罩一件银灰色海虎绒大衣,两只手藏在海虎绒的套手里面,头发 很蓬乱,一直低着头,一时看不清她的面貌。她和两个男的不像是一路货色,一时 还摸不透是什么人物。不等主人延请,他们已经闯进房间里来了,在交际的礼节上 来说,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前面那一个男的、两眼恶狠狠地直盯住女主人:“你叫李丽兰吧!”那是讯问 式的口吻。 “你问这干什么?先生,我们从来没有会过面,有什么事,我们不妨坐下谈谈。” 女主人轻松的语气里很有分量,不亢不卑的态度冲淡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这是特等套间,房后面是卧房,前面是客厅,配备整套的沙发。客人只好遵从 主人的邀请,在客厅里坐下。未坐下之前,那个三十左右的男人,递给女主人一张 名片,这就等于自我介绍。名片左上方写着:“首都警察厅刑事警官”,中间三个 字:“罗玉成”,右下方四个字:“陕西褒城”。来客的身份更明白了。 坐下之后,罗警官就开始说明来意。他严肃地对女主人说:“李丽兰,我们今 天到你这里来,不为别的事情,因为有一起盗窃的案件牵连到你的身上来,听说你 还是他们的‘舵把子’,所以我把你的同伙带来,跟你照一照面。”说着,面对那 个二十五岁的男子说:“赵组长,你把她的套手拿起来!” 赵组长便很轻捷地把那个女的套手拿开,发现这女人手腕上戴着一副发亮的柯 罗米手拷。 “范朗霞,她是你的‘舵把子’吗?”罗警官口气咄咄逼人。 那个女的这时才慢慢地拾起头来,她很年轻,面色清癯,紧锁着双眉,那种羞 怯恐惧之态,有我见犹怜之感。她以阴沉而颤抖的声音答道:“是。”她的眼光不 敢正视李丽兰,好像觉得对不起她。 李丽兰冷笑说:“哼,你们这个戏演得很像,可惜我没有艺术的天才,不能当 上你们的配角!” “李小姐,你太谦虚了,人说你是个主角,戏还没有演完,主角不出场怎么行 呢?”赵组长轻松带笑地反问李丽兰。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李丽兰笑了,笑得那样爽朗。 “李丽兰,在法律面前要严肃一点!”罗替官沉着脸说。 “法律,这是你们的单行法,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究竟对我怀什么企图?” 李丽兰的态度也生硬起来。 “没有什么,请你跟我走!” “走?你有逮捕证吗?” “李丽兰,我们先礼后兵。你现在还是国家公民,目前不用这一套,假使你一 定要逮捕证的话,那还不容易吗?一个电话,马上就签一张来。到那个时候,就不 是这样了。你要晓得,逮捕证之下要搭配一副手铐,这是法律上的规定。”罗警官 脸带胜利的狡笑。 “开口法律,闭口法律,难道无中生有,诬良为盗,这就是你们的法律吗?我 问你,假如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事实证明我不是戏中的配角,更不是主角, 那么,这个责任该谁来负呢?”李丽兰抓起茶几上罗警官的名片,向他抖了两抖, 高声正色地说,“你不要看错了人,不要把对方的身份估计低了,不要得意得太早 了!告诉你,这场好戏对你们来说将是个悲剧!” “李小姐,你不要生气,你想想看,有一个赃证俱全的窃犯,她供出你是她的 同伙,对警方来说,当然要搞个水落石出,请你去查个明白,这也是应该的。为了 维护治安,你也要协助我们呀。不错,我们今天的态度有点生硬,对不起你。不过, 这个案情非请你帮忙不可。”赵组长出来打了圆场。 李丽兰心想,对方这次的行动是志在必得,自己的处境显然是猛虎斗不过地头 蛇,她明白,此行是免不了的,不过她事先已有准备,有所恃无所恐。她今天之所 以采取这样近乎蛮横的态度,其意图不过挽回这个面子,免得一路上出乖露丑。既 然有人打圆场,应该见风转舵,顺水行舟。想着,她马上用缓和的口气说:“像你 赵组长这样通情,那还有什么话说呢? 要走一趟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我这里的房间和行李怎么办呢?“ “李小姐,这没关系,行李放在这里,房间不要辞退,事情一弄明白,马上就 可以出来,放在这里的东西,他们不敢动你一根毫毛。”赵组长又用征求的语气说, “李小姐,你看如何?假如有什么困难的事,请你提出,我们可以替你解决。” “没有什么问题。”李丽兰倏地站起来,决然地说,“那就走吧!”其实,那 个带手铐的范朝霞是个助理员,也是程科长手下得力的助手。她的真名叫柳素贞, “范朝霞”是工作时的假名。 今天所演的这出“戏”,是警方三十六计之一,叫做“逼蛇出洞”。因为没有 确凿的证据,不得不做个假象,硬指同伙,逼使李丽兰就范。柳素贞在这场戏中是 扮演“苦肉计”的主角,她那样的化装,那种表情,显然是成功的。但还是逃不过 李丽兰敏锐的眼睛。李丽兰明晓得这是警方的阴谋,但在强权和“法律”火网交叉 之下,在这场战役中,她只得占着下风。 李丽兰走后不久,程科长带领杨玉琼等五人穿着便衣,来到秦谁饭店经理室, 出示工作证,刘经理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他是个营养型的人物,穿一 套青呢哔叽西装,他们在刘经理的陪同下,来到二楼四十四号房间。刘经理打开门, 拉亮灯后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他们闩上门,从客厅走进卧室,卧室很宽敞,朝南是一排大玻璃窗,白色抽纱 窗帘半掩着,墙壁刷成米黄色,顶棚中央嵌着葵花订,地面铺着织有图案的翡翠色 地毡,整套玫瑰红的沙发在灯光下色彩更加明艳,淡黄色的桃木写字台放着美式十 七灯收音机和花瓶式的桌灯,床前安着电话机,床头装着球形镀金灯罩的床灯。沙 发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洁白的被子翻起一角,白枕头上留下一个陷窝窝,这是李 丽兰曾在床上休息过的痕迹。 程科长扫了房间一眼,便径直走向西南,打开壁橱的门,只见三只一式牛皮大 提箱摆在阶梯形的橱架上。要开这样的皮箱,必须打开四道锁,除了当中和两旁三 个锁外,中央皮带接洽处又加一道锁。但他们携带有最新式“开锁术”所用的整套 工具,并附带五百把不同的锁匙,因此只消片刻工夫,李丽兰的三个大提箱全部被 打开了。箱内东西折叠安放得井井有条,大小搭配,发挥了箱子的最大利用率,可 见此人精细、干练。 程科长亲自逐个检查,箱子里面有四叠美钞,两捆英镑,一束国币。有不同时 款大衣四件,时髦短路五件。各色丝绸旗袍十一件,哔叽西装裤子七条,绸面丝棉 短袄二件,鹅绒细绒毛衣、毛始、毛背心各三件,毛裤二条,其它各式丝绸内衣、 内裤、长短玻璃袜、时式皮鞋、珠屐等,数量可观,精美玲珑。箱内还有许多化妆 品,有巴黎的香水、香精,马赛的香球、香粉,日本的发水、发蜡,美国的唇膏, 英国的粉蜜蔻丹,瑞典的雪霜,保加利亚的玫瑰油,三S 牌面油,蛾眉牌黛笔,琳 琅满目,全是舶来品。三个箱子装得密实实,宛如富家小姐的嫁妆,旁观者看了不 禁心漾,暗中啧啧称羡。但是程科长却愈看愈失望,因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唯 一目的,是希望能够在箱内找到一张钞票式的银行保险提货单,他认真检查每件衣 服的口袋及夹缝,结果一无所获。他又搜遍房间的每个角落,除在写字台的抽屉里 发现一些药棉、纱布、胶布及其碎屑外,别无可疑迹象。 杨玉琼始终注意着程科长的动态,她发现程科长的目光停留在碎屑上,若有所 思,立即猜透了他内心的活动,便悄悄对他说:“那样重要的东西,不会放在箱子 和抽屉里,肯定带在身上。”说着向程科长瞟了一眼,四目相触,灵犀沟通,两人 发出会心地微笑。又一个新的计划在程科长心中酝酿着。他吩咐杨玉琼从箱内选出 -套李丽兰适身的里外衣裤带回警局,命令随从人员把东西按原来样子排列整理妥当, 锁好箱子,放回原处。 回到警察局,周凌泡上一杯龙井茶这时,罗警官满脸懊恼地走进来。 “审讯结果怎么样”程科长问通。 “失败了!” 这是程科长早就预料到的,他知道罗警官绝非这个女贼的对手,所以思想上也 不显得怎么紧张,他指着旁边的长沙发对罗留官说:“坐吧!”于是两人便相向坐 下。 刚坐定,罗警官就破口大骂:“他妈的,这个女人刁狡泼辣得很!我们施加压 力,严讯威迫,她却无动于衷,不但丝毫不肯承认,而且口利如刀,反唇相讥,要 我们遵照法律程序,保障人身自由,要我们拿出犯罪证据,负一切后果。把审讯的 地方当作她的讲坛,句句扣紧,咄咄迫人。搞得我们辞穷语塞,三番五次陷入僵局, 几乎处于被审的地位。差点无法下台。 更可恶的是在这紧张的审讯之时,她听到窗外广播京剧《四郎探母》,竞悠闲 地用脚尖打拍子,顾盼自若,目中无人。当时气得我头上冒烟,真想下去甩她几巴 掌!科座,你假如肯答应我把杨妈叫到场,与她照一个面,可能地就不那么嚣张了, 说不定会服法认罪的。“ 程科长笑起来:“老弟,没那么简单,这样的女人,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摆在 地面前,一切都是徒劳的!” 李丽兰独自一个坐在特设的候审室里,她像刚从火线下来的战胜者,嘴角隐露 着骄傲的微笑。她想起被审讯的情景,感到那一帮警方人员,外强中干,粗暴无能, 简直十分可笑。 当时她“舌战群儒”如摧枯拉朽,泄尽了胸中的愤恨。正当她沉醉于报复的快 意之中,忽然,一种念头又袭击她的心灵,好似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她自言自语 道:“不对,不对,我不能高兴得太早!”她意识到,对方的“王牌”始终没有出 现,刚才所接触的可能是杂牌部队,一场狡狯的包围战也许在暗中策划进行,绝对 不能麻痹大意,应当随时随地提高警惕。 正在这个时候,“呼”的一声,候审室的房门开了,杨玉琼带着两个女警员, 捧着李丽兰的衣服,笑盈盈地走近李丽兰,客气地说:“李小姐,请你换衣服。” 李丽兰看到自己的衣服,她意识到四十四号房间已经被他们抄过了,对方第二 步的阴谋正在开锣上演。“要我换衣服,这是什么意思?”她镇静地问道。 杨玉琼还是保持她的笑脸说:“这是你的衣服,已经全部消毒过。诸你更衣之 后,好进‘休息室’(看守室的雅号)。因怕外界细菌传染,所以在未进‘休息室 ’之前要先进行这一道消毒手续,这是上面的规定。” “想不到中国的监狱卫生设备比美国的医院还要好,你们的上级对我这样一个 弱女子花了这样大的精力,如此挖空心思地关怀,本人万分感激。”李丽兰冷冷地 讽刺道,“这明明是变相的‘抄把子’,到你这里来要杀要剐任你自由,反正你们 执行的是‘单行法’,何必那样假惶惶,做得这样的文明!你们的上级无非要我身 上的东西,好吧,大家都是女人,我这清白之身,没有什么可怕羞的,我就在这里 把所有的衣服换给你,这不就达到你上级的目的,也完成了你们的任务吗?” 李丽兰说着,毫不牵强地把衣裤一件件脱下来,直到一丝不挂为止。赤裸裸晶 莹雪白的玉体,如粉扑玉雕,身段的匀称,胜过标准的模特儿,把对方六只眼睛都 吸引住了。虽说她们是女性,神魂也差点被搞颠倒了。 当李丽兰最后脱却桃红紧身全丝汗衫的时候,她秋波微敛,面颊飞红,娇羞地 转了一个身,马上把新的衣服一件件穿上,这近乎卖弄风骚的一转,像那出色的魔 术师变戏法一样,使程科长精心策划的计谋一转而空。 李丽兰的一大堆衣服堆放在程科长的办公桌上,大家像见到俘获的战胜品一样 地高兴,几个人在上面兴高采烈地东抓西捏,宛如寻幽探胜,但最后除了欣赏她的 余芳遗泽之外,只找到一小串锁匙和几张钞票。 程科长傻眼了,面对着这堆衣服怔怔出神。他想,搜索这张保险提货单正像对 敌人进行一场包围战,首先把敌人围得水泄不通,然后慢慢缩小包围困,直捣敌方 的司令部。但找遍整个司令部,为何却不见“司令官”这张提货单?这不合乎作战 的逻辑,他相信自己的战略是对的,看来在战役和战术上可能出了漏洞。想到这里, 他叫杨五琼和两位女警员留下,其余的先出去。 关上门,他们围坐在沙发上,回忆和研究这场战役的每个细节。程科长要她们 重新叙述李丽兰更衣的详细过程,不厌其烦地问这问那,突然,李丽兰房间抽屉里 的药棉、纱布、胶布及其碎屑在他脑海里闪现,他马上追问她们:“李丽兰身上有 没有划破擦伤的痕迹?” “白壁无暇!”一位女警员回答说。 “你们真的都看清楚了吗?” “真的。六只眼睛专盯在一个人身上,哪还会错?”另女官员肯定地说。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在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程科长似发问又像思 考自语着。 这一句话提醒了杨玉琼,李丽兰脱衣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一层一层地剥 掉衣裤,当剩下粉红色的贴身汗衫和米黄色的三角裤时,论理说,脱下了短裤,要 马上穿上短裤,然后脱汗衫,再着汗衫,为什么她先脱短裤,再脱汗衫,以致赤裸 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为什么最后在脱掉汗衫时才感到羞赧而转向侧身?既感害羞,她为什么不马上 穿上短裤,反而先穿汗衫,再穿秋衣,而后才慢慢着短裤,使下身暴露那么久,这 不合女儿家羞涩的心理,这可能是李丽兰出于不得已的苦衷,为的是掩护其要害部 分,不让对方看到。杨玉琼把自己的怀疑和见解如实地向程科长反映。 杨玉琼的一席话,拨开了程科长心中阴郁的愁云,他突然眼睛放亮,禁不住高 呼:“高见!玉琼,毕竟还是你有办法。” “我有办法?有办法当场就应该识破了,”刚才如果没有科座提醒,至今我们 还是被她玩弄在股掌之中。哎,这都怪我当时被她风骚的姿态所迷惑,一时疏忽, 被蒙混过去,想来还感到惭愧呢!“ “凭良心说,她能够巧妙地躲过这一关,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你最终能 够识破她的阴谋,也说明你是个非凡人物了。” “科座,你太过奖了,真正的杰中之杰还是你,你的一个指点,就把她的阴谋 诡计粉碎了!真是邪不胜正啊!” 程科长和杨玉琼的唱和,使两个女警员感到局促不安,自惭识别能力不够。 程科长已经猜透她俩难受的心情,便笑慰说:“这并不是你们的失察,对方心 计变幻莫测,其把戏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我在破案过程中,也常因对方的狡狯多诈 而暂时上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说对吗?”她俩轻松地笑了。 程科长接着又说:“经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说那张银行保险 提货单被她折成小方块,夹在药棉纱布中,用胶布粘住,贴在腋下,紧靠胳肢窝的 地方。你们说对吗?” 她们三人异口同声说:“对!秘密就在这里!” “那我们马上进去,立刻逼她拿出来!”一个女警员沉不住带报复性地说。 “不,不!”程科长笑了,“我们不能这样干。一下子逼着她拿出来,这有什 么意思呢? 李而兰自负艺高胆壮,目空一切,在我们四区,两天之中干了三起窃案,创了 ‘闯不过三’的纪录、撕破了‘黑道金科’,这是对我们的莫大耻辱。我们这个科 在首都来说是响当当的,这都是大家的‘汗马功劳’。我们当然不能让这块闪闪发 亮的招牌弄得暗谈天光,因此我们对这个案件要认真对待,全力以赴。 “今天李丽兰虽然栽在我们手里,凭良心说,这不是她的失败。她是个‘过天 星’,她的窝不在南京,她在同一地区两日干了三窃案,这很不简单。当她第三案 得手之后,她有足够的时间离开南京码头,远走高飞,当我们下定决策开始追踪时, 已经慢了两个小时,假使她当时就走,我们岂不是跟在她的屁股后头步步欢送?奇 怪的是,她转移了阵地,不往北撤,反而南遁,落脚在夫子庙,留恋着秦谁河,一 定有重大的事钩住了她,迫使她不得不在‘六朝金粉’之地逗留下去,因此我们才 有机会卡住了她。这场战役,在军事上来说,我们不过是‘幸胜’,这算什么本领 呢?在李丽兰方面来说,她也是不服气的。不论在军事学上或刑事学上,我们都不 好强取,应以攻心为上,攻城次之。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花了那样大的功夫, 无非是使他诚心拜服,畏威怀德,永远不敢再萌反叛之心。天下的道理是一样的, 我们对待李丽兰也应当如此。这次对李而兰的初次审问和变相的‘抄把子’,我们 都失败了,这更助长李丽兰的骄傲心理。我想,她开始还有顾忌,现在大概认为我 们这批酒囊饭桶,已经是‘默驴技穷’了。虽身在囹圄,其思想戒备一定比以前松 懈得多。 “现在,有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一切工作以玉琼为主,你们两个要切实配 合。总的目的要巧取她身上的银行保险提货单,又要使她不知不觉。首先,你们通 知庶务长对李丽兰的生活要特别照顾,另外整理一个房间,床铺被帐要干净,伙食 和我们要一样。今天她已经十分疲劳,看来肚子也饿了,口一定也很渴。你们马上 煮一碗什锦面和泡一杯龙并茶,面和茶里面放上适量的安眠药。她虽然有戒心,但 不会避开不吃,因为她不知道在这里的时间得有多久,她不可能绝食,也不会想到 她眼中的这批酒囊饭捅还有这一手,疲劳再加上安眠药,很快就会睡着了。 “等到十二点至凌晨一点的时候,你们轻轻地开了门,看她是否熟睡。假使真 正是睡了,你们到化验室里拿一瓶,高罗芳,滴在毛巾上,放在她鼻子上闻一分钟, 她就人事不省了。 然后解开她的衣服,在她的腋下慢慢撕下胶布,取出银行保险提货单。“说着, 他从抽屉里拿出杨玉琼下午在银行里拿的一张提货单样本,交给杨玉琼,笑着说:” 以假换真,要做得跟它一模一样的再贴上去,然后把她衣服扣好。“程科长特别慎 重地吩咐她们千万要注意细节。要使她明早醒来时丝毫不感到异样与怀疑,才算达 到标淮的要求。 临走,程科长关切地对她们说:“今天晚上你们多辛苦一阵,明天好好地去休 息,祝你们顺利。” 三人既佩服又高兴地接受了任务。玉琼笑着回答:“科座,请放心,我们一切 照办,保证完成任务。你忙了一整天,一定很辛苦的,请先休息吧!” 天刚蒙蒙亮,程科长一觉醒来,想到昨晚布置的事,不知李丽兰身上的银行保 险提货单有否如愿得手,很不放心,马上披衣起床。稍加漱洗,即去找杨玉琼。发 现她在值班室里,右手支颐,靠在沙发上沉睡。早春犹寒,清晨霜冷,程科长不忍 惊醒她的好梦,又怕她受寒,到自己卧室里拿了一床细绒鹅毡,轻轻地盖在她的身 上。其实玉琼并没有睡,明知程科长进来,故意假寐不作声,意欲看他举动。鹅毡 触到她的身上,顿觉一股暖流随着血液流通全身。 她两眼惺松地对程科长沉醉一笑,其感激之情尽在一笑当中。她没有卸下鹅毡, 反而兜紧它,脉脉含情接受他的关怀。接着懒详洋地从短氅的内胸袋里掏出一张如 钞票似的提货单,托在拿上,含着胜利的娇笑向程科长瞟了一眼:“瞧,这是什么?” 程科长不禁欢呼:“哈哈,玉琼,我们胜利啦!” “科座,果然不出你的神机妙算,这张单子的确折成方块块贴在她的右腋下。” “她会不会发觉?”程科长担心地问。 “神不知,鬼不觉,按照你的指示,以假换真模一样地重新贴上去,天衣无缝。 她还在酣睡呢!” “太好了!玉琼,你刚才受凉了吧?太辛苦你了,快去吃点东西,今天你要好 好休息,保重贵体啊!” 杨玉琼频频点头微笑,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流露着对程科长的无限深情。 上午八点,程科长驾驶一辆小吉普,亲自到金城银行领出李丽兰所寄存的手提 皮箱,他独自一个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把提箱放在办公桌上,撕掉所有的封条, 用李丽兰身上所缴获的锁匙,很快地把箱子打开了。这个箱子在李丽兰的四只箱子 中算是最大的一只,里面存放着三家公馆的失物三件狐皮大衣和其它东西。他按照 失主报单,如数清点,一件不差。 除外,还有粒粒大如豌豆的珍珠项链两条,白金钻石项链三条,黄金钻石项链 两条,白金钻石戒指五粒,白金钻石耳坠三副,珍珠钻石花镯两副,以上所配钻石 分量相当可观。还有白金手镯两副,黄金手镯四副,黄金脚镯两副,各式黄金戒指 几十粒。此外还有马蹄金、瓜子金、豆子金、乌金、紫金的金条、金锭、金元宝、 金片,不下百余两。红宝石、蓝宝石、羊脂白玉、通灵汉玉、珍珠、玛瑙、悲翠、 琥珀猫儿眼等各种首饰和许多奇奇怪怪的名贵珍品,珠光宝气、璀灿耀眼,均为生 平所未见。另外尚有双龙抢珠六两黄金的图章一枚,刻有她本人的姓名。美钞、英 镑、法郎、港币好几大量堆在箱子的一角。这些都是她数年来纠合四方的精华。箱 内还有情书一束,日记一本。 这本日记程科长最感兴趣,它是十六开精装本,厚度有两英寸,高级道林纸、 外表装潢雅美,加上硬壳皮套,三面拉链,配上一把玲珑小锁,写后锁住,外人无 法窥其奥秘,这是当时最高级的日记簿。 程科长从所缴获的一串锁匙中,找出最小的一把,终于打开了李丽兰生平秘密。 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花了半天的时间,聚情会神地阅读李丽兰的日记。 他整个精神都被这本日记吸引住了。这是李丽兰身世的缩影,从这里就可以窥其全 貌。尤其对下面三则,程科长特别重视,看了又看,反复推敲。 一九四六午八月二日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不见董仕卿已经四年矣!转眼间, 她大学毕业了,行将出洋,到美国留学。 今天她在中央商场购买了许多丝绸苏绣,见到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侃侃而 谈别后情况,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她一再造问我别来境遇,一定要我说出目前的 工作单位。天啦! 她好像知道我正在干这三十六行以外的生意。虽然我含糊搪塞过去,但不免疚 痛于衷。想不到数载同窗,一旦分离,两人之命运判若天壤,命也如此,夫复何言! 我原出身书香门第,小康之家。回忆十年前双亲执教上海,同在某大学当了教 授和讲师,生活过得相当美好。 “八。一三”淞沪抗战军兴,各大学内迁西南,不料母亲抱病,无法启程,只 好退居杨州原籍。不久家乡沦陷,慈母病故。父亲痛因破妻亡,虽处铁蹄之下,始 终坚持民族气节,蜗居家中,不为敌人利用。父女两人,相依为命,他把生平学问, 对我精心灌注,多年来谆谆善诱,孜孜不倦。因此我由小学而至高中部是名列前茅, 高中毕业会考成绩为全市之冠。 当时我自信飞黄腾达,易如反掌。 杨州数年,坐食山空,所有家业变卖一空,后期全靠举债过日,以致债台高筑。 岂料正当我投考大学之际,父亲亦不幸病逝,不但收殓无钱,而且迫债临门,陈尸 不能葬,负债不能还。磋呼!“贫穷似虎,惊散九眷六亲”!灵床孤灯,相对凄然, 真不知人间何世! 尚幸天无绝人之路,马太太非亲非故,路过扬州,怜我遭遇,慷慨相助,不但 父尸得到安葬,而是旧债全部还清。如此古道热肠,世所罕见。 返料祸不单行,阎云溪系中岛大佐翻译、日军联队长的红人,横行霸道,鱼肉 一方。他知我是个校花,意欲娶我为妾,勾结当地镇长,乘危强聘,勒令三天之内, 要我出嫁阎家。 我这清白之身,岂肯嫁此万恶汉奸。但这茫茫神州,到处铁蹄,要想脱却樊笼, 难若登天。 幸赖马太太二度仗义,教我攫去聘金,弃家出走,随着她浪迹天涯,闯荡江湖。 从此后,有国难投,归去无家,像西风黄叶到处飘零。妙手生涯,非所愿也,迫不 得已耳。 一九四六年十月五日阴云惨惨,风雨凄凄,马太太死矣!追念前情,肝肠寸断, 不觉惕哭失声,晕厥者再。 嗟呼!皇天不佑,夺我恩师,从今后幽明路隔,相见无期,呜呼,痛栽! 马大太于上月二十日到我扬州小住,当时神色有异,她自知必病,病后亦知必 死,而且还能预计毕命之期。前后只有半个月,她竟与世长辞,对于死生定数,她 像有先见之明。奇人奇事,真不愧“江湖一奇”之雅号。享年四十五岁,虽系徐娘 半老,而丰韵犹存。她外表雍容华贵,态度落落大方,经常以贵夫人身份出入于上 流社会交际场中。她浪迹塞北江南,芳踪遍及天下,技精如神,变幻莫测,谋定后 动,出奇制胜,其运筹之妙,存乎一心,无往不利,从未失风。她待人肝胆相照, 义重如山,疏财仗义,济困扶危,所到之处,同道之人,不惜一切,保其安全。其 感人之深,而至于此,斯亦奇矣! 吾师桃李满江湖,朋友遍天下,生平得意门徒,惟我姐妹两人。师姐花锦芳, 原籍苏州,出身名门,父母早丧,身世飘零。恩师对她细加抚养,精心栽培,上了 两年大学,擅长英语,精通文学,天生丽质,绝项聪明,早年耳濡目染,深得吾师 真传。姐妹两人,同道数载,彼此之间,只知有“金枝玉叶”和“踏雪无痕”,互 不识何等样人。恩师曾戏对我言:“世间美人真正秀外惠中者,能有几人焉!我行 踪遍天下,物色十余年,除你姐妹两人外,无一当意者。你们两人生长江东,有此 绝色,堪称”二乔“,我何幸而得为女,这是千载艳遇,毕生之愿足矣!” 师姐天涯海角,行踪飘忽,同师数载,未见一面,人生无缘,乃至于斯!恩师 弥留之际,不见师姐,抱恨九泉。临终投我“秘谱”一卷,中间各载同道姓名事迹 极详,天下之妙手,尽在其中矣! 恩师灵柩,卜葬于北山之阳,一抔净土,掩埋了一代风流。虽然吾师身杯绝技, 奋斗一生,到头来两袖清风,孑然一身,一棺附土。死后这等孤凄萧条,委实令人 寒心。“尔今死去侬收葬,他年葬侬知是谁?”死者已矣,生者堪虞。回忆数载妙 手生涯,江湖颠簸,提心吊胆,了无宁日。长此下去,归宿无所,转眼红颜逝去, 终归悲惨下场。前车可鉴,中道彷徨。 一九四七年一月三日“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是唐朝诗人社 牧赠别扬州名妓之诗,褒奖她年轻貌美,誉为扬州奇楼第一。沈子良约我漫游苏州 虎丘,在玉皇阁后楼两人相对谈心。此时四下无人,高楼寂寂,他对我目不转睛, 情不自禁地脱口念出此诗。 这原系风流韵事,本无可议,我却吹毛求疵,借题发挥。因我觉得对这豪门子 弟,须力持端庄,以显高贵品格,才能达到欲擒故纵的目的。所以我对他正言厉色, 有意抢白:“子良,你想错了,今日虎丘之约,原是男女正当社交,你不该以挟妓 游春视之。我虽家道寒微,但总算是书香门第,诗礼之家。不过齐大非偶,古有铭 训,怪我空读诗书不自量力,一味高攀,所以你把我当作路柳墙花,可以随意攀折, 随时抛弃。被损害、被侮辱咎由自取,怪着谁来?这责任只有归我自己负责。今天 我虽然吃了一堑,也算长了一智,与其将来被人鄙弃,不如今日早就绝交。子良, 算了吧!君子断交,不出恶声,我们后会有期。” 如此小题大作,出于子良意料之外,他张口结舌,莫措一辞。我竟掉头扬长而 去,他千呼万唤,我总不回头,径回扬州,等待他三顾茅庐。 沈子良,扬州世家子弟,其父沈步云系江浙财团之一,他财雄江北,富甲扬州。 子良大学毕业后,即在东亚银行任职,因善于理财,四年之间,由科长升案理而至 经理。他二十二岁结婚,结婚不及三年,发妻不幸病故。其妻才貌双全,夫妇感情 甚驾,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情。他今年二十八岁,发妻过世 已经三年,不知多少亲朋戚友为其物色新人,终无如意者。迄今中馈犹虚,父母不 胜焦急,然亦无可奈何。 去岁十月十五日,我从上海回杨州,他由南京返里,不意与他懈逅于瓜州渡口, 他一见倾心,一直追踪至扬州城内,查询我的邻居,翌日即登门拜访。一度晤谈之 后,他有相见恨晚之慨。从此后信使频繁,馈赠不绝,大有君非姬氏,居不安、食 不饱之感。 此缘的确不可多得,知之者均责我过于矜持,恐失千载难寻之机,殊不知对此 纨挎子弟,不加矜持,即被鄙薄。今日之子良,已濒如饥似渴,如醉如痴之境,正 所谓弄婴儿于股掌之中,何怕他弃饵脱钩?这无异杞人忧天。 连日子良三顾茅庐,负荆请罪,其意至诚,其情可悯。若太过揉、有伤情感。 假戏真做,到此应该顺水行舟矣! 对此门亲事,我力求明婚正娶,否则桑濮行间约,不但会受到他家庭鄙视,而 且必受其亲戚非议。我向子良提出三点要求:一、须他父母同意;二、要社会有上 声望者从中介绍;三、须明婚正娶,大事铺张。目的无它,因为双方家世太过悬殊, 非此不足以提高身价。子良满口答应,喜出望外。其父母特地两度惠临,我热情款 待,两老眉飞色舞,留连满意,我不禁心中暗喜。 施静庵教授系先父同窗好友,当年执教上海,抗战军兴,随校内迁西南,政府 还都南京之后,他数度访我末遇。此老亦古道热肠人也,沈家父子,央其为媒。十 年阔别,初次见面,他不觉怔然,继而叹曰:“一颗明殊,价值连城,难怪乎沈家 父子,如此殷勤恳切。老友英灵有知,当亦告慰九泉矣广经静庵老伯介绍,订于三 月五日我和子良在南京沈公馆完婚。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不知放下屠刀,能否成佛也? 程科长看罢李丽兰的日记,对她飘零身世深感怜悯,对她不幸的遭遇非常同情, 对她的文学才华十分欣赏,对她的处世待人相当赞同。他认为,她不是自甘堕落、 不知羞耻之人,今沦为盗,是逼上梁山的。她正决心悬崖勒马,改邪归正。她遇上 沈子良,渴望找到幸福的归宿,但她为什么在临婚之际,却不能放下屠刀,而疯狂 地两天三作案,以致自陷罗网?想到这里,他对她又感到失望和惋惜!他在办公室 里,来回不断地踱着方步,搓着双手,认真地考虑如何布置下一步的审讯事宜。 早晨的阳光透过墨绿丝绒的窗帘,隐隐约约地射进了小客厅。这是李丽兰的临 时拘留所,美其名曰招待室。室内地毯、沙发,十分整洁,不过临时加了一架高低 背沙发床。 李丽兰在朦胧中睡醒,神志仍然恍惚,她下意识地感到痛苦。当地定神思索时, 才感悟到此身还在牢狱中。这时地突然紧张起来,发现自己昨夜和衣而睡,不禁生 疑。她回忆昨天的情景,她的确很疲倦,但绝不会累到这样地步。按理说,她昨天 遭遇不幸,内心很痛苦,理应通宵失眠才对,为什么一直酣睡到天明?这不符合自 己的实际,她感到昨夜可能受人摆布。她马上盖上棉披,在被窝里急速地层层解开 纽扣,将手伸进右边的腋下,手指尖触到药棉纱布的地方,捏一捏,里面硬纸小方 块安然尚在。这才解除了精神上的紧张状态,只得觉全身松弛,软瘫床上。 不久,她又意识到时间不早,马上起床。只听门口开锁的声音,门开处,一个 小勤务端着脸盆和撤具笑嘻嘻进来,毫无一点敌意。小勤务年龄不过十二、三,两 颊绯红,天真可爱。 他笑对李丽兰说:“李小姐,请洗脸!” “谢谢你,小兄弟!”李丽兰轻松地对他微笑。她想,这完全像是在招待所里, 哪里是拘留室呢? 漱洗的用具撤走后,接着小勤务又端进早餐来,摆在中间的小圆桌上,一大碗 大米稀饭,一盘小笼包子,四碟便荣金华火腿、福州肉松、镇江腊肉、南京板鸭, 满满地摆一桌子。 李丽兰心里想:“这是在招待高级客人,哪里是囚犯的伙食?”她知道,三爷 的酒菜从来是不好吃的,招待愈好,她心里愈觉得不安,她预感到危机四伏,大厦 将倾。但她想到银行保险提货单还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最后的防线还没有被 敌人攻破,她又感到安然。 晚上七点钟,晚餐后不久,“招持室”的房门开了,女警员马雪琴走进来,很 有礼貌地对李丽兰说:“李小姐,程科长请你谈话。” 这句话好像晴天霹雳,李丽兰知道这是敌人发动全线总攻击开始时的信号弹, 说明敌人的王牌部队参加了战斗。这是决定性的时刻,胜败存亡在此一战。当这千 钧一发的时刻,李丽兰的情绪反而镇定下来,她临危不乱,步履从容。 李丽兰随着马雪琴走到科长办公室门口,马雪琴喊“报告!” “进来!” 马雪琴推开房门,李丽兰随地进去,只见房间里有三个人:一个男的,两个女 的。上首办公桌坐着办事员杨玉琼,就是昨晚送衣服给她的女警官;下首另外一张 桌子,坐着助理员柳素贞,就是昨天晚上在秦淮饭店特等四十四号房间里戴着手铐、 自认窃犯的范朝霞。这两个女的,李丽兰都曾经接触过。她们各据一张桌子,桌面 上放着纸笔,准备以双重的口供笔录,她预感到案情的严重性。中间那个男的,约 二十五、六岁,身材很高,穿着一套崭新的咖啡色带条纹哔叽西装,足着黑皮鞋, 梳着波浪式的头发,风流潇洒,态度悠闲。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一望便知是全局 “王牌”她的劲敌。她对他有点面熟,但一时也记不起来了。 在这一瞥之间,现场的一切,尽被李丽兰摄进脑海。 当李丽兰进来的时候,程科长顿觉眼前一亮,她那婀娜的身段,漂亮的姿色, 使程科长神魂飘荡。双方的灵感都在一刹那之间。 马雪琴对着程科长向李丽兰介绍:“这是程科长。” 程科长站起来,温和地请李丽兰上坐。他们相对坐下,中间只隔着一张漆得发 亮的楠木矮脚茶几,相距仅仅一公尺。 马雪琴走出后,勤务员周凌端来四杯龙井绿茶,每人一杯。这种别开生面的审 问方式,使李丽兰感到意外。在第一次初审时,李丽兰已经拿捏了胜利的规律,这 个规律就是强硬泼辣、横冲直闯,以图速战速决。她想,银行保险提货单还牢牢掌 握在自己手里,对方找不到她的真凭实据,她还可以用昨晚同样的强硬泼辣方式压 倒对方。但是现在时间、地点、方式都不一样,对方的战略尽量忍让,以柔克刚, 使自己无法施展强硬攻势。她看到两个记录员配备了双套记录,深感到案情的严重 性;程科长表面上似乎很客气,内心必诡诈郑重,这外松内紧,更显手腕毒辣。她 想,“三曹对案,律法无情”,应当特别谨慎,沉着应战,先取守势,再图反攻。 想到这里,她悠然冷静地坐在沙发搞上,等待着对方发问。 “小姐,你叫李丽兰吗?” “对,半点不假。”对方自然的发问,李丽兰不得不答复。 “丽兰小姐,很对不起,我们初次见面,对你的家世都不了解,可否把你的年 龄和家世约略介绍一下?”程科长态度非常诚恳,使李丽兰不好意思不直言相告。 “事无不可对人言,我那清白的家风,有什么不可告人呢?我今年二十三岁, 扬州人,父亲教授,母亲讲师。抗战开始,我母亲不幸病故,父亲精心培养我到高 中毕业。当我高中毕业那年,不幸父亲又病逝,家里生活非常困难,连父亲的尸体 都无法收敛。还好有一位刘太太,她是做生意的,看我可怜,仗义帮助,把我父亲 埋葬了。想不到祸不单行,丧事刚理结束,当时日本大佐的翻译官、汉奸阎云溪要 强迫我嫁给她。我这纯洁的身躯,岂肯让这万恶的汉奸蹂躏!于是我便弃家出走, 跟着刘太太,到处做生意。”说到这里,李丽兰有点感慨。 “那你做什么生意呢?”程科长紧接着发问。 “跑单帮嘛!” “跑哪一行的买卖?” “专办珍贵药材。” “什么叫做珍贵药材?你能否说出十种药名来?”程科长希望用这个题目考倒 她。 李丽兰想,这个笑面虎心计太多,一不小心就会上他的当。幸好她有把握,便 轻松流利地回答:“珍贵的药材何止十种,如人参、鹿茸、羚尖、犀角、珍珠、玛 瑙、白瑞、红花、安息、龙脑,、熊胆、象胆、虎睛、鹿肾、海龙、海马、猴枣、 马宝、银耳、燕窝、麝香、肉桂、珊瑚、珊瑚、猴面茵、猫须草、夏草、冬虫、头 顶一粒珠、九死还魂草,以至几百年的灵芝草、上千年的何首乌。”李丽兰念出药 名,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好像真的是干这一行的老手。 程科长对她的临机应变的本领很佩服。他接着问:“那你走过不少的地方啰?” 李丽兰心想,你跟我磨,我就磨下去吧。她说:“干这一行药材生意要集天下 之精华,不走南闯北,不东飘西荡,就无法采购到那样多的珍品。不过这行生意, 获利很厚。但我们也不是专门为了做生意,一半是想游山玩水,所到的地方,不论 是奇峰异水,名胜古迹,在历史上、文学上闻名的,几乎都走遍了。” “真不愧行万里路,读千卷书。”程科长有意奉承。 “读千卷书,我不敢当;行万里路,也许还谈得上。”李丽兰脸上泛起得意的 神色。 “你说的刘太太是哪里人,她现在哪里?” “她原籍山东青岛,家里什么人都没有。半年前已经死了。” “她死在哪里?” “死在扬州我的家里。” “那她有无财产在你那里?” “她生平疏财仗义,花钱很大,死后所剩的钱也无多了。我是她的干女儿,替 她料理丧事,是理所当然的。” “那你现在还干这一行生意吗?” “刘太太死后,我就不干了,年华似水,不能再为金钱而不顾青春,应当找个 归宿。” 李丽兰长叹一声,不胜感慨。 “那你这一次到南京来,是为了婚姻吗?” “也不能这样说,找个对象谈何容易!高者不成,低者不就。我这次来京最大 的目的还是游山玩水,看看名胜古迹。我走过许多地方,只是南京还没有玩过,金 陵是历史上有名的‘六朝金粉’之地,不好好地浏览一番,实在辜负此生。”李丽 兰呷了一口茶,显得非常自然。 “那你这几天来一定玩过很多的地方呼,可否道出几个地名?”程科长估计她 不是游山玩水,也说不出名胜来。 “玩过的地方不少,比喻说,燕子矾、栖霞山、清凉山、鸡鸣寺、凤凰台、雨 花台、明故宫、中山陵、明孝陵、玄武湖、莫愁湖、夫子庙、秦淮河、北极阁、胭 脂井、乌衣巷、朱雀桥等等。金陵四十景,看来也不过如此。”李丽兰对南京的熟 悉,出乎程科长的意料之外。 程科长见难不倒她,又转了话题。 “珠江饭店也是第一流旅社,不一定比秦谁饭店差,你为什么一定要换个旅社 呢?”程科长双眉一跳,语气含有挑战。 “难道这也有可疑的地方吗?秦淮饭店在秦淮河畔,秦淮河的两岸是‘六朝金 粉’的结晶,到了金陵,不近秦淮,实在有负此行。‘夜泊秦淮近酒家’,古人不 是说过了嘛,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并且它附近有朱雀桥、乌衣巷,想当年王谢之盛, 而今荒凉满目,适足以吊古怀今。我想游山玩水,吊古怀今,这对法律该没有什么 抵触吧!”李丽兰的话带着报复性的讽刺。 “真正的游山玩水,吊古怀今,这当然跟法律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恐吊非其地, 又怀不测之心,那对法律就有抵触啰。想当年,东晋的王导、谢安出将入相,他们 住在乌衣巷,当时有不少王侯公卿也都住在那里,那块地方可真是盛极一时。然而 世事多变,而今地气转了,现在全国第一等富贵豪华之地不是在于城南的乌衣巷, 而是在于城北的公馆区。李小姐,我想你不是吊古,而是怀今,你真正的兴趣不在 于城南的乌衣巷,而在于城北的公馆区,你说对吗?”程科长的话针锋相对,李丽 兰听着有点沉不住气了。 “程科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犯法,你为什么要一再挖苦!大丈夫 做事光明磊落,你何必如此吞吞吐吐,尽兜圈子,有话直说吧!”李丽兰想用挑战 的方式,迫使对方暴露意图,以求速战速决。 “我并没有说你犯法,也许是你多心,反而欲盖弥彰吧!”程科长话中有话, 但语气并不逼人。 “什么欲盖弥彰!这两天来你简直把我当犯人看待。”李丽兰步步扣紧。 “不,不,李小姐,你目前的一切生活都是按照客人待遇,你住的是接待室, 并没有把你关在看守所里,这怎么算是犯人呢?”程科长仍然以静制动。 “我且问你,‘生活’两字包括什么?”李丽兰逼着问。 “生活吗,最低限度也要包括衣、食、住、行!” “好,我现在随便提出一点,就说‘行’字吧,关了两天,不准越房门一步, 一切行动的自由全部被剥夺了,难道你对你的客人都是用这种的礼节吗?我看未必 这样吧!”李丽兰完全以挑衅的口吻责问。 “李小姐,很对不起,因为在调查阶段,不得不请你稍受委屈。”程科长照样 以柔克刚。 “我的科长大人,请你要注意法律程序,《六法大全》刑诉部分,明明规定在 调查审讯阶段,扣留时间不得超过二十四小时,你是堂堂科长,这起码的法律条例, 应该懂得吧!假使超过二十四小时,这破坏人身自由的责任应该由谁来负责呢?” 李丽兰一再冲击。 “李小姐,你不要着急,你昨天晚上十点钟到我这里,现在时间只不过八点半, 还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的法定时间。你这样态度,未免不近人情,凭良心说,我们 到现在还没有亏待过你。”程科长一再克制。 “没有亏待我?变相的绑架,变相的通、供、讯,变相的‘抄靶子’,把一个 女人家全身剥得光光的,侮辱殆尽,真是无法无天,这不算亏待,那么算什么!” 李丽兰开始耍无赖了。 “李小姐,你这样讲法未免言过其实,把我们警察局说得一文不值,外人不明 真相,听你这样一讲,好像这里是个魔窟似的。” “魔窟?这里就是个魔窟我又怎敢去说呢?”李丽兰的撒泼已经达到了极点, 地一再冲荡,对方总是忍让,李丽兰数度寻战不得,已经到了再而衰、三而竭的地 步。 “这叫做怪人不知理?你在我的管区内,两天于了三起窃案,创了‘闯不过三 ’的纪录、打破了你们的‘黑道金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选择我这个地区开花, 使我们蒙受奇耻大辱,被搞得无地自容。做人嘛,要有分寸,要留一点余地,好汉 不断人家生路。你如此做法,岂不是存心要和我作对?要打破我们的饭碗?你逼得 我不得不走上你死我活的斗争道路。今天仇人相见,理应分外眼红,但是我们对你 已做到仁至义尽。你是聪明人,扪心自问,理应反省,为什么反而倒打一耙,真是 奇怪!”程科长开始发动攻势了。 “程科长,你刚才所讲的话好像在唱‘阳春白雪’,词句深奥,调子太高,像 我这样的庸人,不但和不来,而且听不懂,真是对牛弹琴,莫名其妙!”李丽兰这 个时候只好装着糊涂。 “李小姐,你不要太谦虚了!你不但会唱‘阳春白雪’,而且还能弹‘高山流 水’,不过没有知音的人前来请你,你总是不肯赏脸。”程科长逼紧一步。 “我会弹,高山流水‘?好笑!” “对,你会弹‘高山流水’,这是妙手绝技,而且有人看到的。” “有人看到?什么人?你说!” “吴公馆的杨妈,当你在她主人卧房里表演绝技的时候、她是你唯一的观众。 我看非叫她到你面前跟你照一照面不可,否则你总是不肯赏脸的。”程科长再逼紧 一步。 “程科长,我看你一表人材,有的做法却很不高明,尽演这种诬良为盗的把戏, 这有什么意思呢?”她指着旁边的柳素贞继续说,“这位小姐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昨天晚上在秦谁饭店硬指我是她的‘舵把子’,今天她又在你的下面当你的书记官, 你却变成她的舵把子啰。这真是对现实的嘲笑!你怎么能自圆其说呢?今天你又想 请什么猪妈、羊妈上台,重演一出‘诬良为盗’的拿手好戏,换汤不换药,依样画 葫芦,这种戏有什么好看的呢?”李丽兰钻了个空子驳斥程科长。 “我看不拿出真赃实据,你总是不想低头认罪的。”程科长态度严肃起来。 “法律是属于你的,强权也是属于你的,没有证据有什么关系?最后来一个屈 打成招,岂不是一样的吗!”李丽兰错误地估计了程科长,认为他始终搞不出名堂 来,现在已经到了理屈词穷的地步。 “屈打成招,怎么使你口服心服呢?” “那你拿出真赃实据来吧!”李丽兰的反击达到了最高峰。 “那好吧,一定要我拿出真赃实据来,那还不容易吗?据我调查所得,刘太太 实际是马太大,她不是你的干妈,而是你的恩师,她是黑道之祖江湖一奇。而你呢? 真不愧是一个‘踏雪无痕’。你到南京找沈子良,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你既然想放 下屠刀,为什么又开杀戒,自取灭亡?一失足成千古根,再回头已百年身,怎么能 立地成佛呢?” 这段话好像宣判了李丽兰的死刑,她的整个前途毁灭在一刹那之间,她只觉得 脊梁上有一股寒流直灌全身,冰凉透骨,不禁弱汗如雨,浑身无力,几乎支撑不住 了。她两手紧紧捏住沙发持的靠手,勉强支住上身,站了起来,她还想鼓起最后的 勇气,负隅顽抗。 这时,程科长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掏出一颗双龙抢珠六两黄金的图章,放在 楠木矮几上面,笑着对李丽兰说:“李小组,这算是真赃实据吧:?” 李丽兰看到自己的私章,惊心动魄,感到一切都完了!她睁开杏眼,两只眼睛 死盯着程科长,根不得把他一口吞下去。她感到对方是一个狰狞可憎、青脸獠牙的 恶鬼,正张牙舞爪向她扑来,顿时眼花缭乱,金鸡四散,急痛攻心,不省人事,昏 厥了过去。 事出意外,程科长也慌了手脚,不顾一切地把她抱住,见她全身冰冷,气若游 丝,一种怜香惜玉的心理油然而生。在场的杨玉琼、柳素贞看到情况不妙,丢开记 录,马上走来帮忙,把她抬放在长沙发上。程科长叫勤务员周凌马上派汽车到鼓楼 医院接请医生抢救。 不久,医生、护士赶到,立即对她施加急救。打了一针强心剂,李丽兰便悠悠 气转。片刻之间,只见她长叹一声,两眼睁开。她心神稍定,就强支精神坐起来。 想起方才情景,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滚过脸颊,在场的没有一个不为她心酸。 早春天气,入夜更寒,杨玉琼看到李丽兰只穿旗袍没穿大衣,使从科长室流线 型的铁橱里拿出李丽兰昨夜换下的摩登呢短氅帮她穿上。程科长这时到自己卧室里 倒了一杯白兰地拿到李丽兰面前。李丽兰的昏厥完全是急痛攻心而引起的,一醒过 来就没有多大问题了。大家都为之松了一口气。 过一会儿,程科长对杨玉琼、柳宗贞说:“玉琼、素贞,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今晚辛苦啦,早点睡吧:这里的扫尾工作,我很快就会结束的。” 她俩明白,所谓扫尾工作,也就是最重要的阶段,没有第三者在场,更容易完 成得快,于是道了晚安,一起走了。 这时,李丽兰心想,在这是非之地,眼泪完全是白流的。定案之局已成,谁也 无力挽回她的命运。在敌人面前,不该示弱,应当坚强一点,免得在他们面前出洋 相。想到这里,她马上揩干泪水。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杯白兰地,便拿起玻璃杯,一 口气连喝两口。这是十二年的金奖白兰地,是山东烟台张裕酒厂的名牌货,酒劲特 别大,一瞬间,暖遍全身,李丽兰顿觉神志清醒,精神振作。她想、今天晚上不靠 这杯酒,就无法壮胆,也不能维持这尴尬的局面,多喝一口酒,可以鼓起更大的勇 气,于是拿起酒杯又喝下第三口。 这时,程科长已经关好了门,转过身来,见李丽兰正在喝酒,他感到一阵快慰。 他走到她的面前,温和地对她说:“李小姐,这是金奖白兰地,医生说你要多喝两 口。现在你的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李丽兰放下酒杯,有气无力地把身体瘫靠在沙发上,一双剪剪秋水幽怨悱恻地 看着程科长,微微地不断摇摇头,默默无语,那种软绵绵的姿态,好像雨洒梨花, 我见犹怜。 程科长退到办公桌旁边,按了一下电铃,周凌再倒一杯白兰地来。 李丽兰以酒解愁,这时白兰地开始发作,她感到热熏熏地有点醉意。她倏地站 起来,再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二十年的白兰地,酌口顺,后劲大,这时她感到 飘飘然。她放下酒杯,在屋子里踱了半个小弧圈,最后站在流线型的铁橱前,背靠 铁橱,面对程科长,双手插在短氅的口袋里,两条匀称的小腿交叉叠着,支持了全 身。她微歪着头,醉态盎然,两眼半眯,看着程科长,秋波荡漾,勾人魂魄,白兰 地的魔力把她阴郁的心情压了下去,横下一条心,忘乎所以地去欣赏程科长的风流 英俊。他年轻有为,那一种对付女人的软功夫真是不可多得。可惜今天彼此处在敌 对的立场,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天地间的造化太残酷了。想到这里,她不禁脱口而 出,对程科长说:“姓程的,你是我的冤家,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你不该有这样 的人品,我更不该偏偏栽在你的手里,造成双重的痛苦,留下终身的遗憾!人生这 样的安排,实在太残忍了!这是宿世冤孽,还有什么话说吧!” 她有气无力,一字一顿,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程科长的心碎了。 李丽兰背靠铁橱,与程科长相距不过几尺,这时程科长正把自己杯里的白兰地 饮下三分之二,他两手握住玻璃杯,斜靠在沙发椅上,以怜悯的心情欣赏着这尊大 自然恩赐的玉观音。 她光艳夺目,装束精美,身段苗条,曲线动人。她那自醉醉人的媚眼,光波闪 耀摄人心;她胸脯起伏,醉态缠绵更销魂!她无处不美,无处不动人。“校花”, “杨州第一美人”,“价值连城的一颗夜明珠”,这许多赞辞,她的确受之无愧。 这时程科长已有了三分醉意,相对无言似有言,真是“灯下美人杯中酒”,他 悠然陶醉在美的世界里。 接着他听到李丽兰对他未免无情却有情的哀怨倾诉,好像黄莺夜啼。想到她可 怜的身世和不幸的遭遇,他认为虽然她在缧绁之中,但那不是她的罪过,他想安慰 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丽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对程科长说:“姓程的,我既然栽在你的手里, 看来也是天意,我决定牺牲了我,成全了你,了却这一桩无情的公案吧!” 当晚,李丽兰把所有的一切都向程科长尽情地倾吐了。 当程科长亲自送李丽兰到“招待室”时,已是午夜十二点了。小勤务周凌奉命 给李丽兰送来一杯白兰地,一碟鸭肝肫,一盘夹心蛋糕,一杯龙井香茶。 周凌出去了,空旷的房间里只有李丽兰一人,孤单凄凉袭上她的心,她望着桌 上的晚点,毫无食欲。对于今夜的失败,她实在不甘心。她想:“银行保险提货单 分明还在我身上,而他那六两黄金的图章究竟从何而来呢?”她迫不及持地要想揭 开这个谜,马上解开身上层层衣扣,左手插进右腋下,撕下了胶布,在纱布药棉里, 拿出折叠成小方块的纸张,摊开一看,大吃一惊,真正的银行保险提货单不见了, 却变成一张空白银行提货单样本。 她知道自己是彻底的失败丁!她佩服对方本领的高明,觉得失败得舒服。她领 然躺在床上,由于精神过度紧张,反而不感到疲劳。她痴痴地望着空白一片的帐顶, 悲观、失望、忧愁、懊悔交加,她翻来覆去,始终唾不着觉,一番心事,涌上心头。 在敌伪时期,她受阎云溪的威胁弃家出走,随着马太太飘荡江湖,过着惊心动 魄的生涯。 抗战胜利后,阎云溪伏法,她回到家乡,花一部分钱把旧居扩建,使房舍焕然 一新。总算支撑了李家门楣,恢复了家业,积蓄了一些财产。根据马太太所谓“大 盗亦有道”的宗旨,她所盗取的对象都是达官贵人、豪门富商,虽是不义之财,但 在良心上也感到心安理得。数年来,她闯荡江湖,靠着自己的机智和勇敢,在江湖 上获得“踏雪无痕”的称号。直至昨天,没有一个人晓得她庐山真面目,官府上也 不曾露过脸,留下一个清白干净之身,这在黑道中是不可多得的幸运。 马太太的萧条下场和董仕卿的出洋幸运,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前车之鉴, 感慨殊深,她想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句留语,感到光阴似箭,转眼间人老 珠黄,到那时将何得了?此次本决心改邪归正,趁此年华正茂,找个对象,求个安 身立命之所。前年十月碰到沈子良,这是干载难逢的幸遇,几个月之中,她费了不 少心机把他拿捏到手,订期三月五日完婚。想不到好事多磨,沈子良约她本月二十 八日到他南京公馆,商量有关洞房布置、结婚仪式和大事铺张喜庆的事。她怀着无 限兴奋的心情,提前于二十日到达南京,想利用几天的时间,畅游这“六朝金粉” 之地。 真没想到,无意间来到中央要人公馆区,受其外表极度繁华的诱惑,不舍离开, 一口气走遍方圆六七里的禁区,发现所谓禁区戒备森严,只不过虚张声势,其实外 强中干,徒有其表。她踏勘了几家公馆,几乎毫无戒备,不觉旧态复萌。心想,若 乘机下手,岂不是易如探囊取物?悔不该利令智昏,为了充实陪嫁,提高身价,竞 违背师训,不顾佳期,速战速决,洗了三家公馆,既已放下屠刀,又开杀戒,一失 足竞成千古恨! 想到这里,她长叹一声,悔恨交加。回忆当年,她曾向恩师再三请求到南京作 案,师父严命制止,警告说:“京都捕头,天下第一,这是黑道金科,切莫轻举妄 动!”当时她认为这是师父胆怯之语。恩师一再强调南京城北是黑道禁区,这两年 来出了一个后起之秀,外号“福尔摩斯”,阴狠狡诈,坐镇一方。“九江一盏灯”、 “汉口燕子飞”、“常州一股香”、“镇江包汉三”、“梁山葛飞飞”、“芜湖晏 子平”、“安庆铁机子”都是黑道中的佼佼者,自恃艺高,不听劝告,不到一年时 间,先后都栽在他的手里,不可不慎。而且恩师临终谆谆嘱咐,即使遍地开花(作 案),也要留南京一块干净之土,作为安身立命之地。今逆师违教,又犯黑道大忌, 在禁区两日三案,哪有不败之理。 她想:“现在我什么都完了!与沈子良约会之期只有二天了,距离结婚佳期只 有八天,身在牢笼,插翅难飞,美好的愿望成为泡影,所有的幸福全都断送了!估 计不到三天,南京各家报纸都会刊登这样惊人消息:《闯门女盗‘踏雪无痕’李丽 兰落网。》教授之女沦为盗窃,身败名裂,侮宗辱祖,比娼妓还不如!这样一来, 扬州老家,因建于不义之财,房屋标封,财产没收,里人议论沸腾,骂我名门败类, 不肖,叛逆! “可怜沈子良对我一片痴情,我却往他脸上抹黑,他为了逢迎我,大事铺张, 已经发出三千张喜帖,三千家亲朋戚友将要全部哗然,想不到如花似玉的新娘、银 行经理的太太原来却是个多年的惯盗、积案如山的女贼!那批新闻记者和各家报社, 认为这是生财之道,一定画蛇添足,大肆宣扬,各省通讯社驻京记者必会连夜发电 风行全国。 “可恨阴狠狡诈的程科长,外似温柔却心怀叵测,他的目的已达到,便会翻脸 无情,一定压榨铢求,吮血吸髓,追赃索款,不遗余力,数年之心血,将空于一旦。 当我剩下渣滓无油可榨的时候,他们会备下一纸公文,把我送到首都法院,法院定 把我公开审判。那个时候,人山人海到场参观。盗窃者是社会蟊碱,人人切齿,个 个痛恨,我将受到人们的冷潮热讽,破口唾骂。 “可恼的摄影记者将纷纷把镜头对准我,在镁光灯闪灼之下,我蓬头垢面,丑 态毕露,狼狈之状,无地自容!纵使法外施仁,但是积案如山,非判五年七载徒刑 无法以平公愤。 “黑暗的牢狱生活,定把我整个青春消磨殆尽,到了刑满出狱之时,我已经是 三十开外的人了。那时脸黄肌瘦,鹄面鸠形,不像人形了。家产已被充公,归去无 着,只好流落街头,沦为娼妓,以父母生下之躯体换来一口饭吃。转眼间,花柳梅 毒,发于全身,饥寒交迫,疾病缠绵,谋生无计。最后走投无路,只好对那滚滚长 江,了却一生孽债。鱼鳖为棺,蛟龙为椁,扬子江之万顷波澜,是我李丽兰- 抔三 尺。” 她越想越可怕,感到前景惨淡,以被掩面,嘤嘤啜泣。她惨然想到:“‘无可 奈何花落去’,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春尽花残,已成铁的事实,谁能妙手回春,使 残花再发?这简直是个幻想!完了,我什么郡完了,这是我彻底的失败,彻底的毁 灭!” 李丽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耳听外面时钟打着一点、二点、三点、 四点、五点。在她听来,今晚的钟声特别刺耳,好像丧钟敲在心坎上,一声声来, -阵阵痛。这样痛苦的时间实在很难挨过,她触景伤情,嘴里喃喃念着:“莫道长宵 似年,侬看一年比更尤短,过五更已是五年,更有何人不老。” 五更的天气特别严寒,李丽兰兜紧锦被,等待天明。她觉得黑夜可怕,但又感 到白天更可怕!她整夜未曾合眼,直到天将黎明的时候,才膜胧睡去。 李丽兰一夜不能入睡,程科长也一样通宵难眠。 他对李丽兰深表同情,想开脱她的罪责,但是她连续作案,赃证确凿,在法律 上已成定案之局,他没有这样大的权力使她脱却樊笼,这样大的案件非要通过局长 的批准不可。他要想办法为李丽兰辩护,力求取得上级的同情,又要不露袒护的痕 迹,必须计出两全,期在必成,因此反复难眠,直到天明。 西区警察局局长柳春亭是河北人,为人比较正派,原是东北讲武堂毕业,抗战 时期都在前线,三次负伤,在国民党部队里曾经当过副师长。抗战胜利后,国民党 部队全部整编,因为他不是黄埔军校出身的,不能算为“直系”,所以受到排挤, 列为编余官佐,转业到警界来,当北区局局长。因此他对现实很不满;副局长姜宁, 湖南平江人,为人热情豪放,工作有魄力。他出身于中央警官学校,期数很高,兼 管刑事,是程科长的老上司,他俩感情很好。 程慈航的成功,与他是分不开的。 第二天上午,刚刚开始办公,程科长就把李丽兰全案送到局长办公室进行研究。 在场的只有正副局长和他三人。程科长先把李丽兰的案情做了介绍,然后把她的日 记送给两位局长过目,特别指出日记中主要三则,请两位局长详阅。他们认真阅读 着,惊叹她的才华,对她的身世和处境深表同情,对她的失足痛感惋惜。 当正副局长在观阅日记之时,程科长始终在窥察着他俩的脸部表情,看到火候 到了,就提出他对全案的看法。他强调李丽兰的出身和家世,认为她走人歧途是迫 不得已的,她的犯罪,社会上应当负一部分责任。她年轻而又有学问,是一个不可 多得的人才,我们对她不应当采取一棒子打死的方式,把她的整个前途和整个人生 都毁灭掉,那实在太可惜了。 程科长认为,她能够改邪归正,与沈子良结成夫妇,无形中社会上就除去一害。 假使把她判了刑,坐了牢,反而对社会不利。因为目前监牢是仇恨政府和社会的训 练班,同时也是作奸犯科的养成所,是黑色大染缸。在那里不要多久,就会把一个 人的灵魂都染黑了。她刑满出狱之后,受到社会上的人歧视,无路可走,必定深怀 仇恨,变本加厉与社会敌对到底,那就为害不浅了。他主张对待李丽兰,应该采用 化敌为友的策略,以达到以毒攻毒的目的。 他分析说,按照以往经验,我们在破获盗窃案件中,收到很大实效的,莫过于 从“黑道” 内部分化、瓦解和收买他们的同伙,使他们乐为我用,以求达到破案目的,这 样做,事半功倍,而且十拿九稳。目前我们就是缺少这种内线人物,因此工作上感 到困难。现在我们最感棘手的就是轰动全市的“飞贼”案件,全市发生类似的窃案 共计十一起,我们管区就占了七起,上级一再严令切责,社会舆论沸腾。我们倾尽 全力,与他较量了三个月,还打伤了三个探员,至今却无法追缉归案。我想也许在 李丽兰身上可能得到线索,因为她得到马太太遗传的“秘谱”,那是本千载难得的 奇书。据初步了解,书中对于“黑道”中比较“上盘”的人物,每个都记载得非常 详细。假使我们把李丽兰开释了,她一定会感恩图报,竭智尽忠,想方设法为我们 提供“黑道”内部的许多材料,将会广开门路,拓展刑事破案领域。若仅仅对她为 判刑而判刑,相比之下,意义就狭隘许多了。 正副局长先听取程科长对李丽兰案情的袒护性介绍,接着又看了她的日记,在 主观上已经同情了她,再被程科长权衡利害一分析,便完全同意了程科长从宽处理 的意见,最后决定:追回三家公馆被窃的赃物,既往不咎,给予教育释放。 第一步最艰巨的计划成功了,程科长心上的一块巨石落地了,他感到一阵轻松。 为了使他的部下对此案认识一致,能够同情李丽兰,他开始进行第二步计划。 程科长召集与本案有关的人员,如刑事警官罗玉成,巡官张兴,办事员杨玉琼, 助理员柳素贞,组长赵斌等到他的办公室来。程科长先把李丽兰的全案做了一个概 略的介绍,随后把李丽兰日记节录一部分念给他们听,又传达了上级对她宽大处理 的决定,并摊排出种种理由强调“以毒攻毒”的重要性,而收取将来工作的实效。 他要求大家对李丽兰的案件保密,对她的名誉要爱护。大家听了程科长的介绍和分 析后,对李丽兰都深表同情,就连原先对李丽兰印象很不好的罗警官和张巡官,对 她的看法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程科长的第二步计划也成功了。 他的第三步计划,就是马上着手处理三家公馆的赃物。他把各家脏物按损失的 报单分好,并亲自出马把它送回原主。失主们看到贵重的失物不到三天时间全部完 璧归赵,都感到十分惊奇、钦佩,他们非常感激程科长,订了时间,要在自己公馆 里设宴酬劳。这项工作在下午三点钟全部办妥了。 随后程科长又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紧张地处理关于释放李丽兰的准备工作及善后 问题,一直忙到下午六点三十分,几乎整天没有休息。 晚餐后,时间已经七点十分了,程科长召集办事员杨玉琼、组长赵斌和勤务周 凌来办公室交代任务。他嘱咐周凌跟着杨玉琼和赵斌把李丽兰的手提皮箱送到秦淮 饭店李丽兰的租房里。这个提箱里面的东西,除了程科长外,任何人都没见过,究 竟里面还存着什么东西呢,谁也不知道。这个皮箱保价为一百五十两黄金,按照三 家公馆的失单估价,已经就有一百五十两了。其实,除了三家赃物之外,箱里现存 的东西还有二百多两的黄金价值。李丽兰聪明,她想,保值低,保价也低,只保一 百五十两黄金的价值,不但可以省了一部分保险费,而且目标也比较小,反正同样 可以达到保险目的的。按上面的处理,只追回三家的赃物,其余的东西当然要归还 李丽兰本人。在赵斌他们看来,都认为箱里头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了,而杨玉琼又 因为亲眼看到保单的保值,更深信无疑了。 李丽兰昨夜胡思苦想,到天明时,才带着无限的痛苦和倦意,迷迷糊糊睡去。 直到日照窗前,她才又带着痛苦醒来。她无精打采地掀开棉被,慵慵地下了床。听 到外面的挂钟刚好打了十下,她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没人叫醒她? 正思索间,听到门外开锁的声音,小勤务员笑嘻嘻地端着脸盆和漱具进来,跟 过去一样,丝毫没有敌意。这时,李丽兰触景动机,想从这个小勤务员嘴里套出一 点消息来。她想用金钱来拢络他,但是,经过前天晚上变相的“抄把子”清洗后, 早已身无分文了。她灵机一动,马上从内衣上扯下两粒金纽扣来,等到小勤务员再 进来收残水和漱具的时候,便亲热地对他说:“小兄弟,你帮我做这样多的事情, 我太感激你了有什么东西来谢劳你,实在对不起。 这里有两枚金纽扣相等于二钱金戒指,表示我一点心意,请你收下吧!“ 小勤务员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李丽兰的脸,又看一下她奉上的两枚金纽扣,天真 的面孔通红了,腼腆地说:“我不敢。” “没关系,又没有人知道,快点收下吧!” 小勤务员咽一咽口水,蠕蠕地说:“那谢谢你了!” 李丽兰看到目的已达,很高兴。等小勤务员再端早饭来的时候,就乘机问他: “已经十点了,依们为什么都没有叫醒我?” “因为程科长交代,你没有醒来的时候,不要去惊动你。” 小勤务员这句话引起李丽兰极大的注意,她接着问:“程科长什么时候交代你 的?” “今天一大早就特别交代我的。” “程科长经常都是这么早办公的?” “不!”小勤务员肯定地说,“本来是上午九点才办公。不过,他上班的时候 没有规定,很自由。但是,他很辛苦,经常办公到深夜,有时大案件发生,几个晚 上通宵达旦,都没有睡觉。他的办公地点常在街上、因为他的工作多半是外勤,所 以他经常穿便衣。他穿的服装很随便,有时穿皮袍子,有时穿丝棉袄,有时穿西装, 有时穿警服……”小勤务员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也许因为刚才得到两枚金纽扣的缘 故,小小的心灵感到特别兴奋。 李丽兰插嘴追问:“程科长今天一大早起来干什么?” “他到局长办公室去,跟正副局长讲话。” “你晓得他们讲什么吗?” “我只晓得程科长拿了一本非常厚、非常漂亮的簿子给两位局长看,局长看时 不断点头。” 李丽兰推测这是她的日记簿,便接着问:“你还听他们讲什么话没有?” “因为我没有事情,不敢在那里呆着,曾听见程科长说:”我们不能把她一棒 子打死!‘“ 李丽兰听了,陷入沉思。小勤务员怕别人看到,不敢多逗留就走了。 李丽兰的心情十分沉重。从小勤务员的话看来,程科长多少对她还有一点同情 ;但是,她认为这也无补于事,因为这个案件太大了。她悔不该在一个地区连续做 案,变成了惯窃。 这罪恶是不可饶恕的,这与为生活所迫初次行窃是不同的。想到这里,又勾起 昨天晚上一系列不幸下场的冥想。整天,她的心被蒙着一层层愁云惨雾,心情糟透 了!虽然三餐的饭菜都很丰美,但她总觉得味同嚼蜡。她咽不下饭,又睡不着觉, 真是度日如年,难挨极了!古人言:“忧能伤人”,一天一夜之间,一朵娇艳的鲜 花,变得憔悴不堪。 她强迫自己吃下一点饭。饭后,她刚刚呷下一口茶,房门突然开了,杨玉琼和 赵斌走进房间来,看到这两个不速之客,她心头跑鹿,一颗脆弱的心似乎脱腔而出。 她仿佛听到了命运交响乐的不幸之音。 杨玉琼走到李丽兰面前淡漠地说:“李小姐,请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 李丽兰本来想问她为什么?但是她考虑到这句话一出口,似乎有胆怯怕事的表 现,有失自己的体面和风格,话到舌尖又吞咽下去。她想从他两个人脸上的表情探 索一点吉凶的征兆,但他们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她只好说:“我没有东西好收 拾。” “那好,我们走吧!”杨玉琼带点命令的口吻说。 李丽兰想问到那里去,但又不好意思,只好横下了心,硬着头皮,昂首阔步跟 着他们走。 一直定到警察局的大门口,只见那里停着一辆中型吉普车,程科长的小勤务员 周凌已经坐在车子的后座等侯他们,他的跟前放着一只手提皮大箱,箱子上面留有 被撕开的封条痕迹。李丽兰一眼便认出这是她寄存在银行里的箱子。这时赵组长请 李丽兰上车,他也跟着上车。李丽兰坐在车子后徘的中间,两边坐着赵组长和小周 ;杨玉琼坐在司机的右边。 看见了箱子,李丽兰认为,这肯定是连赃带人一起送到法院去。再看他们的表 情,个个非常严肃,彼此互相监视似的。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上一句话,空气显得 相当沉闷。 车子一直开到秦淮河畔秦谁饭店门口停下,他们下车后便登上二楼,径直走到 特等四十四号房间门口,杨玉琼拿出锁匙,把房门打开,他们都进去。李丽兰猜测, 这一行无非来到她房间,把她所有的东西带到法院去。她想,这个房间经过警方 “洗礼”之后,一定乱七八糟。但是进门一瞧,却出乎意料之外,房间里面收拾得 非常整洁。只听见“嘭”的一声,房门突然关上。李丽兰下意识地转了一个身,刚 好相杨玉琼打个照面。 杨玉琼突然紧紧地握住李丽兰的手,笑容可掬地对她说:“李小姐,祝贺你, 你已经得到了自由!这个难关一过去,我相信你的幸福是无穷的!” 李丽兰怔住了,再看杨玉琼后面的赵组长和周凌,他们都以喜说和安慰的眼光 亲切地看着她。她激动极了,眼泪夺眶而出,两颗晶莹的泪珠迷住了剪剪的秋水。 她两手紧握住杨玉琼的双手:“杨小姐,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 朵,我好像在做梦。世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感动人的事情呢!请你们代告程科长和 局长,只要我李丽兰还有一口气,我一定竭智尽忠,报答到底!”说完,她和他们 一一握别,感激万分,“你们待我太好了,这份盛情,我不会忘记,一定会补报你 们的。” “李小姐,交还你的箱子和锁匙。上级决定,只退还三家公馆的东西,其余的 全部归还你。为什么开头不告诉你呢?因为程科长伯你当场会太激动,所以特别交 代我们要等到送你到房间之后才能对你说,这是程科长对你的关怀。我们当时对你 的态度有点生硬,要请你原谅!”杨玉琼说着,接过周凌手中的皮箱,从衣袋里掏 出一串锁匙,一并交给李丽兰,笑着和赵组长、小周一起向她告辞而去。 李丽兰送走了客人,关上房门。她如释千钧重负,高兴得有点发狂。她把自己 摔向床铺,又弹跳起来。她自出娘胎以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高兴过。她觉得 房间里每件东西都向她欢笑,热烈祝贺她的新生。她抬起头来,娇艳的脸上,笑容 灿烂。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伸张双臂,仰天欢呼:“呀,世界多么美好,自由 多么可贵!” 当她一眼触到桌下那只周凌提来的皮箱时,她的心沉静了下来。她伏下身子, 用力地把箱子提到桌面上来。开了锁头,打开箱盖。这时她怔住了,除了三家赃物 外,她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安然放在里面,连她在警察局里所换的衣服也叠得平平整 整地放在里面,那颗六两重的双龙抡珠的黄金私章摆在一角,真是秋毫无犯,她感 动极了。 再看一束情书、一本日记都妥善地包在一条鹅绒围巾里面。在日记本上面她发 现了一封信,- 条橡皮圈把信和日记绑在一起,他用剪刀剪开信封口,抽出里面的 信笺,几行刚劲有力的笔迹呈现在她的眼前。 丽兰:危险啊,我暗中为你捏着一把汗!昨夜你一定通宵不寐吧,但我又何曾 合眼?你想的是自己从此前途毁灭,此生完了;我想的是我该如何设法解救你。但 人情国法,必须计出两全,你的心苦,我的心更苦。在整个案件处理过程中,我是 绞尽脑汁,废尽心机。还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否则小乔未嫁,永锁铜雀,误却 终身,真是不堪设想。 现在你一切厄运都已经过去了,我已为你铺平了康庄大道,你尽管放心地阔步 前进吧! 我相信你会立地成佛,而且几天后更成为一个“欢喜佛”。佳期在即,千万珍 重,幸勿事负三月五日美景良宵。 祝你幸福、甜蜜! 晚安! 慈航 李丽兰看着这封充满感情的信,心潮不断起伏,激动得泪如泉涌,一股暖流像 电波一样顷刻间流通全身。她想:“没有他,我就无法逃出法网,必将身败名裂, 前途尽毁。当时我对他冷嘲热讽,耍尽无赖,但他总是克制自己的感情,仍然对我 曲意招待。他多么温柔体贴、知情识趣啊!他沉着、机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 之将倾,挽救了我,真乃仁至义尽,我该怎么报答他呢?”她只觉得程科长的形象 在她心中愈来愈高大,几乎遮没了沈子良。 她又想:“他为什么要花那样大的代价来挽救我呢?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这其中一定有文章!莫非他可怜我的身世,同情我的遭遇,怕书香后代坠入下流? 他的整个出发点纯是为了行侠仗义吗?还是为了他的事业前途,利用我的马家‘秘 谱’,来个以毒攻毒?” 李丽兰用手撩了一下时髦的烫发,突然看到对面全身镜上现出娉婷玉立的倩影, 她仿佛若有所悟:“阿,莫非他……怪不得他昨夜握着酒杯对我脉脉含情,今天这 封信分明是倾诉衷情!但奇怪的是,他何必这样含蓄,这样迂回,假使他乘危要挟, 岂不易如反掌?不对,要是他真怀邪念,为什么却在信中写着:”佳期在即,千万 珍重,幸勿辜负三月五日美景良宵‘?一似有情却无情,真令人回肠百转,高深莫 测!“ 夜里,李丽兰软绵绵地躺在旅馆床上,抱着雪白的棉被,辗转反侧,别有一番 滋味在心头,觉得剪不断,理还乱!她暗地祝他:“慈航夜渡,甜蜜晚安!” ------ 旧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