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程科长失眠的当晚,想不到杨玉琼在自己卧室里,同样地感到伤神。 原来那天下午,杨玉琼想要整理王存金的案件,档案橱里找不到,她估计可能 被程科长拿到科长室里去,但科长又不在,便命小周把科长室打开,不出所料,这 份档案安放在办公桌上。 周凌走后,她坐在办公桌前,全神贯注地翻阅这份档案,当她翻到黎丽丽那一 部分时,一张美女照像宝石一样灿烂夺目,她断定这是歌后黎丽丽,瓜子脸蛋,神 情韵秀,流光溢彩的眼里隐着一丝哀怨。微翘的上唇散发着惹人怜爱的魅力。“红 颜薄命”的念头在杨玉琼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估计这张相片是前两三年照的,比现 在漂亮得多。她再翻转背面一看,一股酸溜溜的滋味直呛脑门,只见照片后面写着 :“给航留念‘。下署”映雪遗赠“,中间还有八个字:”形影相依,永伴左右 “。 发现了意想不到的秘密,杨玉琼好像心窝被准猛击了一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 都冻结了,怔怔忡忡好一会儿。 她一再思考,认定黎丽丽的原名就是黎映雪,根据照片后面的十六字来推断, 程科长与黎丽丽的感情已经超出了常规的友谊,可能超越爱情线。她恍然大悟,难 怪审讯的时候,黎丽丽那样嚣张,程科长却那样克制;发表新闻时,他又特意用 “芳桂”两字代替“丽丽”,保全其名誉,温存体贴,用心良苦。 但是,杨玉琼又感到奇怪,为什么黎丽丽反而对程科长怀着刻骨仇恨,屡屡怂 恿飞贼作案,欲致他死地而后决呢?杨玉琼无法理解,为什么黎丽丽把堂堂的科长, 视如敝屐,却对拆白党分子刘振亮和抽大烟的窃盗王存金反而钟情备至,完全不近 人情!黎丽丽当场被捕,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身露体,丑态毕露,像这样的女人, 还有什么可留恋的价值呢?而程科长还会原谅她、维护她,世间上竟会有如此痴情 的男性,真是不可思议。她一再反复思考,始终无法得到合理的答案。这张相片, 使得杨玉琼彻夜难眠。 程科长整夜辗转反侧,思绪万千,直到凌晨三点,才沉沉睡去。当他醒来时, 太阳早已上窗了。他伸了个懒腰,下了床,手按窗台,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新鲜的 空气。几个月来,他为了飞贼王存金一案,费尽心机,担尽风险,今天飞贼已擒, 赃有着落,他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他决意今天不办公,美美地休息一下。 漱洗后,吃过早点,他穿上咖啡色白条纹哔叽春衫,翻着两个袖口,露出雪白 的衬袖。 这时,只听得门外轻轻的扣门声。 “请进来!” 程科长的话声刚落,杨玉琼已经推开房门,手拿一束鲜红复瓣桃花,冉冉而入。 见程科长穿着春衫,由于以往的经验,她站住了,踌躇不前,悄声笑道:“科座要 出门访案,是吗?” 程科长一见杨玉琼进来,分外高兴,忙答道:“不,不!我今天不想出门,也 不想办公,更不想会客,我已吩咐周凌,不管何人,一概当驾,不过你是谁一的例 外。” 杨玉琼听了,心里甜蜜蜜的。她笑说:“今天我特地为你送花来的。昨天下午, 我到你房间来,你不在,屋里静悄悄,好像失去温暖似的,花瓶上的玫瑰,已经憔 悴不堪。我想主人因为忙于公事,无心欣赏,失于护理,以致濒于凋零。我便把它 拔掉,换上清水。因此今早特地送来这束桃花,代你插上。”说着,她小心翼翼地 边插边整理着花枝。 桃花灼灼,鲜红如火。娇艳无比。杨玉琼仰起俊俏的脸儿,对程科长说:“科 座,美吗? 这束桃花是千里鹅毛,得之不易。昨天上午,我有一位亲戚从江西九江乘专机 到南京,临行前日,特派专人到庐山的风景区‘花径’采了一大束桃花,特地捎来 送我,我舍不得独自享受,所以分一半给你。“ 程科长听了,抱拳作拱向她道谢,惊叹说:“桃花原是早春二月开放,想不到 暮春将尽,还有桃花,真是罕见。” 玉琼说:“你记得吗,唐朝诗仙李白有一首专咏庐山‘花径’桃花的七绝?诗 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报春归无处见,不意转到此间来。‘ 由此证明,庐山四月还有桃花,何况暮春三月,这还是早种的。不过玫瑰有香有色, 香色两全,所以此花在你房中,算是宠夺专房。我不知进退,偏偏把它换上桃花, 这叫做夺人之爱,你会不会感到不称心?“ “不,不,换得好,玫瑰虽艳,毕竟多刺,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态,反不如桃花 妩媚温柔。 两相对比,我认为还是桃花更好。“程科长乘机逢迎,话中有话。 杨玉琼想起黎丽丽的那张相片,哂笑道:“不去攀折,就不怕有刺。瓶花仅供 欣赏,假使随意攀折,等于摧残,实在有伤风雅。”说到这里,又觉得太露骨了, 止不住红晕上颊,明艳生辉,可与桃花比美。 程科长站在旁边,看着她艳若朝阳的脸颊,竟然忘乎所以,脱口赞道:“人面 桃花相映红!” 杨玉琼心怀疙瘩,把头一摆,酸溜溜地说:“桃花红,不如李花白,浓桃毕竟 敌不过艳李啊!” 程科长心中有事,以为杨玉琼此话是针对李丽兰而发的,只好假装不懂,笑问 :“玉琼,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玉琼强笑说:“堂堂科座,明明白白,何必假惺惺,自欺欺人。” “玉琼我实在猜不到你的意思,你干脆说吧!”程科长也正经起来了。 “你一定要我说破吗?那好,你的意中人就是秦淮之花,凤凰歌星黎丽丽小姐! 那白雪般的李花,还不够艳吗?” 听到杨玉琼所指的是黎丽丽,而不是李丽兰,程科长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他 哈哈大笑说:“你呀,真是捕风捉影!我与黎丽丽素昧平生,你为什么把她粘在我 身上来,这叫做平地起风波,无风三尺浪!还好这里只有你我两人。否则。这话一 扬出去,被外人听到,岂不是一场笑吗?” “算了吧!我的科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何必瞒着我呢?我且问你,审讯 时,你那样克制,发表新闻时,把她改了姓名,其用意何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 莫为,旁观者清,你骗得过?” 爱的魔力超越了等级,杨玉琼因醋意升华,其口气驾凌在上司之上。程科长有 口难辩,徒呼冤枉。 杨玉琼紧迫一步说:“你说与她素昧平主,但是事实偏偏证实她是你的情人, 赃证俱在,何必抵赖。”说完从短氅的口袋里拿出黎丽丽的相片,在科长面前一晃, 现出很不自然的笑容,说:“形影相依,永伴左右,这叫做素昧平生吗?” 程科长想不到这张相片会落到杨玉琼手里,不觉一怔,继而哑然失笑说:“玉 琼,你看错了人。这是林映雪,不是黎丽丽。” “不管黎丽丽也好,李芳桂也好,还是林映雪也好,你是改名换姓的专家,只 不过一举手之劳罢了。但是,不管你如何换法,总之这张相片脱不了是黎丽丽本人, 这点你该承认吧!”杨玉琼胜利地把相片在程科长面前一扬,狡黠地笑说。 “不!黎丽丽与林映雪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你不能合二而一,混为一谈,黎丽 丽现在看守所里,林映雪已不在人世了。你有看到‘遗赠’二字吗?这是死者的遗 留,假使是黎丽丽赠给我的。她还活在人间,何必用‘遗赠’二字,这是很明白的 道理,这就证实我没有骗你。” 杨玉琼若有所悟,她呆住了,自言自语道:“你的活也有道理,但是这张相片 分明是黎丽丽,叫我如何相信你呢?” 程科长进一步解释说:“这张相片的确很像黎丽丽,但是她的神情韵味都比黎 丽丽更高一筹。说实话,黎丽丽五官长得虽然不错,但都比不上她的美,假使你平 心静气慢慢细察,就会辩认出真假。” 杨玉琼被程科长一提醒,重新再把相片认真细看,的确相片与黎丽丽本人有所 不同。她抬起头来,以困惑的眼光看着程科长,不禁问道:“科座,这究竟是怎么 一回事,世间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人!” 程科长看到杨玉琼困惑不解的神情,知道她迫切希望了解内中的奥秘、他回忆 当年悲痛的艳遇,触起心事,咽然叹道:“此事不说,无法消除你对我的误会,讲 起来,又勾起我无限伤感。你坐下,我且告诉你吧。”说着,他们相对坐下,程科 长略一思索,就开始陈述他那段难忘的往事: 五年前,正当抗日战争时期,我在警官学校学习刑事警察专业。这个学校设在 贵州省一个山城附近,它沿山建筑,占地极广,四面青山环抱,到处蓬蒿丛生,荆 棘纵横,孤坟荒冢里面,不时跳窜出狐狸野兔,荒凉极了。一到夜间,山风萧萧, 虎啸猿啼,狼嗥枭泣,十分可怖。 当时土匪很多,为了保卫学校安全起见。四周筑有围墙,设有碉堡,沿山哨所 林立,犬牙交错。晚上豺狼出没,当地人称它为狼狗,性极凶猛,往往趁着朦胧月 夜,出来觅食,到处残害人畜,袭击哨所,人们稍一麻痹,便遭伤害。半年中,哨 所站岗的同学被狼咬伤事件,就发生过多起。 在一个残月霜天之夜,我轮值带班,和两位同学四周巡哨。约当凌晨两点左右, 我们三个人巡哨到学校东北角的避雨亭岗哨,突然发现站岗的同学倒卧地下,我急 用手电筒向前一照,只见他脸色惨白,僵卧血泊之中,左项伤口,血流如注,两手 紧握,却不见枪支。 我急忙把他的绑腿解下,暂作绷带,紧扎其伤口。我们又四处寻找步枪,结果 在附近草丛里,发现一只巨狼,倒毙草中,项部被刺刀刺通,连刀带枪,插在颈上。 捡回了枪,我和两位同学马上把伤员抬往本校附属医院。由出事的哨所到医院, 约有半里路程。当我们到达医院时,正值更闻夜静,只有一位值班医生和一个护士, 他们马上检查,进行抢救。 伤员项部伤口很大,流血过多,早已休克过去了。检查其脉搏,非常低沉,气 息奄奄,危在顷刻,需要注射德国制强心脏针剂。 抗日时期,西药非常缺乏,因为海陆各路均被日军封锁。珍贵药品,医院里都 是由专人保管。该院管理贵重药品的是护士长兼管理员林映雪小姐,人称“大姐”, 住在医院西楼楼上。 医生叫我向大姐要两支德制强心脏针剂,并嘱见到她时,先把刚才所发生的情 况告诉她。 原来这位大姐是我们前期的同学,因患了肺病,在本院住院治疗,为了照顾她 的身体,毕业后,上级就将将她分配在这里工作。 当我到达西楼楼上时,站在她的房门外,因为半夜三更,又是女人的房间,我 有点踌躇,但一想到伤重的同学,只好提起勇气,举手轻扣房门,叫唤大姐。 话音刚落,就听到清脆圆润的声音应道:“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敏捷 的答复,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好像她未曾入睡,专门等待我找她似的。 房门开处,我顿觉眼前发亮,一张清艳绝伦的脸庞,好像皎皎明月,清光四射。 顿时,我联想到同学们平时的谈论,他们把医院西楼称为“潇湘馆”,原来由于这 位当代林黛玉而得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只见对方不断对我端详,明眸里含着惊 奇。 同学垂危,我心急如焚,无心欣赏她那天姿国色,立即说明来意,请求拨给两 支强心脏针剂。 她听了非常同情,二话不说,走到枕边,拿了一串锁匙,反身就走。 外面寒风凛冽,天寒地冻,我怕她受凉,在她床上抓了一件特制的狐皮军大衣 顺势披在她的身上,对她说:“大姐,外面已经零下三度了,夜寒霜冷,要保重身 体。” 她向我回眸一笑,点头示意,情愫寄于无言之中。 我跟她到了药库,取了药,当她把药递给我的时候,特别郑重嘱咐道:“先拿 去,回来再办手续,我在房间里等你。” 我取了药,即速拿给医生,医生早做好准备,马上为伤员注射,又替他缝了伤 口,敷上药。我帮护士把受伤同学抬到病房,一切完妥,见伤者沉沉入睡,就叫两 位同学先回校报告情况,我在那里守护。同学走后,我麻烦护士代为照顾。一个人 悄悄来到西楼。 登上二楼,只见房门虚掩,我先轻叩房门,待应声,便推开挤身而入。房间里 生着一盆炭火,烧得正旺,顿时只觉遍身温暖。 大姐端坐炉边,见我进来,笑起相迎。我站在那里,搓着双手问:“大姐,还 有什么手续要办?” 她温和地笑了:“拿去了,还有什么手续呢?我看你寒夕露晨,半夜奔波,必 定饥寒交迫,特设火炉给你取暖,怕你不来,所以诓你要来办个手续。好!既来之, 则安之,先坐下来再说。” 恭敬不如从命,我一面向她道谢,一面在炉边坐下。 她过去倒了一杯牛奶,又端来一盘蛋糕摆在我的面前,频频劝进,十分殷勤。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真有点受宠若惊,腼腆不知所措。 她笑道:“你怕我有病会传染,所以不敢吃是吗?其实所有的杯盘都经过消毒 的,你不要顾虑。” 我怕她误会,连称:“不,不!我什么都不怕,只觉受之有愧。既然大姐这样 客气,我却之不恭!”说着,为了表示不怕传染。我端起玻璃杯一口气喝下半杯, 顺势在盘里捡了一块蛋糕。 她微笑地看着我用点,表情热烈。 我们边取暖边谈心,由于她磊落大方,我也感到无拘无束,虽然初交,更胜旧 相识,我们海阔天空、天南地北谈得十分投机。大姐添了几次木炭,火焰跳得更欢。 不觉天边露出鱼肚白,我只得向她告别。临行,她谆谆嘱咐,要我经常到她那里去。 自此之后,每逢星期日,我都到她那里去。为了掩人耳目,我看病的次数也增 多了。我俩相见时,毫无拘束,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人生哲学,包罗 万象,无所不谈。 她学问渊博,见闻极广,对于事物的见解,相当精辟透彻。不过她的悲观情调 非常浓厚,这是美中不足,也许夭寿之机,已伏其中。她对我非常好感,也非常关 心,当时,我的确对她有点着魔,只是当我问到她的家世时,她总是含糊搪塞,讳 莫如深,始终避而不谈。我虽深感奇怪,但也不敢相强。除此之外,我们两人可算 是无话不谈,无情不诉。这样缱绻甜蜜的日子的过了九个月。 第二年的中秋前夕,我因患慢性盲肠炎,经过医生许可,准予进行切除手术。 我于中秋前一天住院,决定第三天开刀。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银辉铺地。晚餐后,大姐约我到医院附近的田边林下散 步谈心。 她披着一件军大衣,看来想准备长谈似的。 月光如水,泻在青草、绿叶上,朦胧中溢着光彩,四周如笼着轻纱,我们漫步 在通往潭边的小路上,似在编织着美妙的梦,我希望这条铺着月光的路永无休止地 向前绵延,走向幸福的未来。可是大姐却走累了,她要停下来。我就替她找个舒适 的地方,她坐在石块上,背靠大石,满意地赞道:“真称心,这块地方找得太好了!” 我当时没有注意她说话的用意所在,漫应道:“此地名叫落凤窝,你是女中之 风,不愧人杰地灵。”说完,就在她的对面,斜倚白杨坐下。 面对丽人,相距咫尺这时清幽的月光,照在她皎洁的脸上,光润如玉,洁白如 雪,清艳素雅,无可伦比,我想映雪之名,名符其实;号曰黛玉,实在当之无愧。 像这样绝色的佳人,能够和她相处在一起,多么幸福甜蜜!要是能结为连理技,真 是一刻千金,何必顾虑太多,一定要白头到老呢!我贪婪地看着她,有点失魂落魄。 她看出我的神态有点异样,突然问:“我看你心绪不宁你在想什么?请如实告 诉我,不要搁在心里呀!” 我怎么好意思把那种邪念告诉她呢?当时急中生智,随口应道:“我考虑后天 动手术,医院设备差。怕出问题,万一死了,在这蛮荒之地,孤魂夜夜哭家乡,做 鬼也是苦的。” 她听后愀然变色,声调微微颤动,极力安慰我说:“不要顾虑,开盲肠是最简 单的手术,姜院长是留德的外科专家,要不是组织上的关系,他不会呆在这个小医 院里。我叫他替你开刀,保证安全,你安心好了。”停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意 味深长地说:“你对事业有抱负,是个有前途有希望的人,当然要珍惜你宝贵的性 命;但是像我这样人孤似月、命薄如云的人,倒高兴死,因为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了, 留在世上,多个累赘。万一我死了,埋在这个地方,是再好不过的。” 她强起笑容,以开玩笑而带三分认真地口吻对我说:“这个地方叫做落凤窝, 是一个忏兆,在我所坐的地方,造一台小小的坟墓,后面有苍松劲柏,两旁有萧萧 白杨,背靠石壁,面对青山,这是一个天然的好墓地。” 我听了她的话,不禁凄怆,心头笼罩着不祥的烟雾,因此戚然不欢!在这月色 融融的中秋之夜,处这幽美恬静的环境里,相对丽人,而生惨戚之心,实在辜负这 大好时光。为了扭转这个不愉快的局面。我转个话题,问道:“常言‘每逢佳节倍 思亲’,你会不会想念你的家?” 她望着月亮,仿佛沉于非常遥远的回忆,茫然应道:“我没有家!” “伯父伯母呢?” “都没有了。” “难道你一个亲人都没有吗?” “我唯一的亲人就是你。” “我?” “你不相信吗?”她微咳一声,捂着胸口,娇怜之状,宛如生病西施。她长叹 一声,接着说:“这也难怪你感到惊愕,今晚的你来,就是要澄清这个问题。过去 你三番五次问我家世,我总是避而不答,你肯定怪我,认为我太不近人情了!其实 我的悲惨家世,实在不堪回首,而天其中还有许多难言之痛。” 这时,秋风从林间飘起,月光中透着凉意,大姐裹一裹身上的军大衣,终于说 破她那讳莫如深的身世。 我原名林丽云,祖籍杭州。流离上海已经三世,世代单传,门祚衰落。我的母 亲是太仓人,据说长得非常漂亮,当她生我的时候,不幸难产而弃世。我的父亲对 她非常钟情,她死后,父亲没有再娶继室。 我虽然过早地失去母爱,但父亲把对我妈的爱都聚到我的身上。那时,我仍然 沉浸在天伦的爱海里。 二十一岁那年,我读大学二年级,我的父亲在上海储备银行当会计。银行有个 襄理叫徐静山,这个人相当能干,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年龄只不过三十九岁,我父 亲赞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他跟我父亲非常要好,无论在工作上,生活上,对我父 亲都格外照顾。他经常到我这里来,因为他是我父亲的好友,我平常都叫他山叔。 他对我的学业特别关心,说实话,当时我对他很有好感。 当我在高中读书时,就有许多年轻人追求我了,因为学业关系,都被我拒绝了。 想不到在大学里,我看上一个同班的同学周廷芳,我俩一见钟情。说也奇怪,他长 得和你简直一摸一样,甚至形态、风度、表情都十分相象,我们两人的感情如胶似 漆,几乎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 同时,我父亲银行里有一个信贷股股长张振武,那年二十六岁,人也长得不错, 是一个有为的青年,他一直在暗中追求我,但是我始终没有答应他。 就在那年春天,我父亲突然被捕,关在日本宪兵队里,以后转到秘密监狱去。 在这段时间里,关心我的人很多,他们争献殷勤,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动机我 是理解的。其中徐静山和张振武来得最勤。徐静山我对他没有什么怀疑,对张振武 却怀有戒备之心。 我一再请求徐静山设法搭救我父亲出狱,因为我知道他社会交际相当广泛。他 一口应允。 没几天,他对我说:“这事很棘手,日本宪兵队掌握确实材料,说你爸爸勾通 重庆方面,是个敌特,案情重大。丽云,别心焦,我会慢慢想办法疏解,不能操之 过急坏了事。你放心好了,我保证负责设法营救他。” 同时,张振武也答应我设法营救我父亲出狱。 这事一直拖了三个月,期间,徐静山和张振武两人都曾把狱中的消息告诉我, 两人所说的情况,几乎相同;而且我父亲在狱中需要的东西,他们两人都能为我送 到。张振武特别交代我,他为我设法和传递之事,干万不能让徐静山知道。我当时 认为这全出于醋意,但还是守口如瓶,为之保密。 我家的经济来源,原靠我父亲工资收入,平时人口少,负担轻,我还能充裕过 日子;但是没有积蓄。自父亲被捕之后,我的生活全靠徐静山接济。他出手大方, 毫无吝色,我心里十分感激!张振武也常常馈赠,我认为他有所企求,都被我婉言 谢绝了。 在我的家庭里,平日只有父女两人相依为命,现在呢?白天在学校里还有周廷 芳对我百般慰解,到了晚上回来,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恸念狱中的父亲,往往断 肠到天明。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是我毕生难忘的日子。只见徐静山兴冲冲地到我家里,一 见到我,就兴奋地高喊:“丽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爸爸明天就可以保释出狱 了!关于具保的手续,一切由我替你办理。” 听到这个好消息,我欣喜若狂,竟忘乎所以地双手握住徐静山的两臂欢叫: “山叔,你太好了!我用什么来报答你呢?”高兴得热泪像两道小泉在脸颊上奔流。 他笑着说:“那要看你的心罗!” 说时,他从裤兜里拿出手帕替我揩干了眼泪,虽然屋里没有第三者,只有一对 孤男寡女,但是我的心地白璧无瑕,也显相坦坦自然。 傍晚,张振武来了,他表情十分严肃,眉宇间含着忿恨,眼睛冒着怒火,他还 没坐下,就气愤填膺地对我说:“我早就估计徐静山不是一个好东西!他对你是挟 有企图的,现在已经证实了!”说完,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夹子,郑重其事 地从里面掏出一张摺得四四方方的纸条递给我,我摊开一看,是我父亲亲笔写的: 云儿:我获不白之冤,纯是徐静山捏造事实诬陷所致。在审讯中,我曾看到片 段告密,乃是徐某笔迹,我受刑不过,只好屈招。 此獠秘密身份是上海七十六号(汪伪特务总机关)专员。想不到此人狼披羊皮, 阴险毒辣,狼子野心对你垂涎已久。近日,他揭开假面具,公开向我提出条约,要 你许他为妾,以换取我的自由。我宁可牺牲性命,绝不让他阴谋得逞。他被拒绝之 后,老羞成怒,恨恨而去。 看来此獠对我决不罢休,恐怕我的性命危在旦夕,如有不测,你当为我报仇。 切嘱! 父 书于狱中 我反复细看,疑信半参,因我对徐静山还存在着侥幸的心理。但是这封信分明 是我父亲笔迹。我追问张振武这封信从哪里弄来的,他据实相告。原来他的表哥在 那里当看守,过去都是叫他照顾,此信是我父亲昨天晚上交给他的。 张振武临走的时候,他一再嘱咐我对徐静山要特别提防。当晚,我心乱加麻, 整夜不能入睡。 第二天清早,徐静山到我家里来,神色慌张,一见面,就气喘嘘嘘地对我说: “丽云,你爸爸病重,嘱你马上前往!” 这时我心惊肉跳,预感到大祸临头,但不知所措,不得不跟着他走。 一出大门,小轿车已经在门口等着,徐静山急忙打开车门,我坐了上去,他也 随着坐上来。这时,只见司机旁边坐着一个穿西装的大汉,戴着一侧墨晶眼镜,也 不说话。 徐静山悄悄告诉我,这是他的朋友,在日本特务机关处工作。 这时我心慌意乱,思潮不断起伏,徐静山的脸面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浮沉,一会 儿慈善,一会儿狰狞。看看身旁的徐静山,还是那副老样子,世上真有双面人吗? 徐静山真会害我父亲吗?父亲的病有危险吗?一连串的问号,把我的思绪勾来勾去, 勾得如乱麻一堆。 我沉浸在茫然的痛苦思虑中,丝毫没有注意车子前进的方向,究竟走了多少路, 转了几个弯,车子出郊区很久,转到一条支路去,在入口处,有一条交通路障阻住 去路,旁边有个哨所。那个大汉从车窗里伸出头,出示特别通行证,路障举起了, 车子向前行驶。单就这条路上,就有同样的三道关卡。都是按照上列的手续通过的。 过了三道关口,前面发现一墙大围墙,墙上布满铁丝网,每个角落,设有碉堡、 了望哨。 车到大门口,又经一道盘查,车子一进大门,就令人觉得森严可怕。下车后走 了一段路,进入甬道,通过三道铁门,到了一个小小的广场,那个戴墨晶眼镜的大 汉,领我们进入一个很大的库房,四面水泥墙壁,中间空无一物,好像医院的太平 间,又像肉类的冷藏室,壁上有几个洞,铁门关着。 屋内有两个工役,穿着白衣,脸戴口罩。那个大汉对他们说:“打开三号门!” 两个工役马上打开三号小铁门,现出一个洞口,两个人走了进去。我的心揪紧 一团,难道我的爸爸就住在这吃人的魔窟里?不一会,两个人从里面拉出一架脚上 装小轮的铁床,我上前一看,赫然见我父亲的尸体,他眼睛张的很大。我急病攻心, 晕厥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气转,只见徐静山手拿茶杯、汤匙站在我的身旁, 流着鳄鱼的眼泪。一切我都明白了! “我爸爸为什么会死?”我大声责问道,泪涌如泉。 那大汉冷酷地板着脸说:“你父亲畏罪,服毒自杀!” 我请求把父亲的尸体领回家自行收殓。 那大汉铁青着面孔说:“不行!上级规定,这里的犯人不论何种死亡,一律火 葬,不能越例!”他又转过头命令两个工役说:“见面时间超过,你们把铁床推入 墙内!” 工役奉命照办,我哭喊着扑向父亲的尸体不让推走。徐静山连劝带抱地把我拉 开。铁床被推走了,一进洞就砰的一声关上铁门,我挣脱徐静山,撞门号淘大哭, 我要撞破这鬼门关,我要父亲! 徐静山假装同情,苦苦劝慰。在这万恶的魔窟里,还有什么天理、人情、国法 可言?我只好咬紧牙根,揩干眼泪,相随而出。 汽车把我直接送到家里,徐静山百般抚慰。这个披着人皮的魔鬼,我恨之入骨! 杀父仇人就在面前,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想用剪刀与他拼个死活。但冷静一想,万 一刺杀不成,反遭其祸,不但我个人作无谓牺牲,父亲的血海沉冤谁为伸雪?我一 再克制自己的感情,忍下悲痛,再图报复。 徐静山安慰我一番后,有事走了。 傍晚,张振武来。他已经知道我父亲的死讯,他告诉我,就在昨天晚上,徐静 山命人以毒药掺在饭里,把我父亲毒死死后谎报服毒自杀了事。 张振武说着,义愤填膺。他见我哭得泪人儿一般,一再安慰我。同样是安慰, 这时我感到张振武确怀一片真诚。 自此之后,徐静山与张振武到我家里来的更勤。我自父亲死后,收入来源已断, 徐、张两人不断周济。是非已明,我对他们,已成竹在胸,因此照收不误,毫无愧 色。 关于我父亲被害经过,我曾对周廷芳说过,他听后咬牙切由,要想刺杀徐静山, 以报知己。我一再劝他应从长讨议,要计出万全。目的想缓和他的愤激之情,因为 廷芳家有父母,家庭幸福美满。由于爱他,所以不忍连累他。 而我借用的力量,还是瞩意于张振武。振武父母早死,由其叔父抚养成人。他 财经学校毕业后,考入储备银行。由于他体格强壮,精力充沛。为人精明能于,办 事认真负责,所以五年之中,由实习生升为股长。叔父死后,他单身一人,毫无负 担,颇有积蓄,暗中对我追求甚切。不知何故,我对他总没有那种恋情,但是也没 有明确拒绝。自从我结识了周廷芳之后,对他的情感就愈来愈疏远了,而张振武对 我的追求却毫不放松,他说,假如得不到我,他宁愿一辈子也不婚娶,孤独过终生, 其志甚坚,其情可悯。父亲死后,我对他日趋好感,把报仇雪恨的希望,寄托在他 身上。 我父亲死后不及两个月,有一天下午,徐静山到我家里来。直接向我求婚。 我腆然说:“你是我父亲的好友,是我的长辈,要是被外人知道,叔父娶侄女, 岂不嗤笑我们?山叔,你不要向我开玩笑!” 他竟像痴情的公子向我哀求:“丽云,我不妨告诉你,我对你的爱恋已经很久 了,我对你的相思,病入膏肓,我不能没有你!我一向待你不错,你应该救救我吧! 只要你能答应嫁给我,不论你提出任问条件,我都会接受你的要求。” 那时,我一再婉辞软柜,但在礼貌上还是若即若离。这个玩弄女人的老手,无 耻狠毒的家伙,知道我对他的要求还有回旋的余地,认为欲速则不达,刚刚打破缺 口,不能操之过急,因此不敢过分相强,处处以温存体贴的姿态进攻。 临走,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强作冷静对我说:“丽云,你说得对,婚姻大事 不能草率从事,希望你今天晚上好好考虑,我明早再来,听候佳音。”说着,他从 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叠钞票交给我说:“怕你不敷应用,你收着吧!”我稍加推委, 最终还是照收不误。 徐静山走后,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思潮滚滚,徐静山这条色狼,他的最后一 着已经摊牌了,决斗的时刻马上来临,怎么办?我苦苦思索,计划如何对付这场生 死攸关的战斗,而求达到报仇目的。当我决计已定,我马上打个电话给张振武。 傍晚,张振武到我家里来,他刚坐定,我就坦率相告:“振武,徐静山今天早 晨向我求婚,狼子野心已经暴露无遗了,你看怎么办?” “杀死他,我替你报仇!”他伸开巴掌,向空中劈去,仿佛面前站着徐静山一 样。他要把他的头劈落下来。 我激他一句:“真的吗?你有什么顾虑?比如说地位、前途、危险!” “为了你,我宁愿粉身碎骨万死不辞,还有什么可顾虑呢?”张振武慷慨陈辞。 斩钉截铁,表态坚决。 事迫眉睫,不容迟疑。我就把整个的计划全部告诉他,他高兴得跳起来,因为 我在名义上已经答应属于他的了,事成以后,就跟他结婚。 那天晚上,我留他在我家里饮酒,详细讨论行事步骤,直到更阑夜深,他才辞 别回家。 第二天,徐静山一大早就来了,他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徐徐地喝着,放下杯 子,笑着问我:“丽云,昨晚你考虑得怎么样?” 我听了一口气,说:“山叔,为了此事,昨晚我整夜没有睡好,这件事太使我 左右为难了!你待我那么好,却之于心不安;答应你,我在社会上站不了脚。”稍 停一下,我故意问他:“你对山婶怎么处理?” “对她有什么可顾虑呢?合则留,不合叫她滚!” 听到徐静山这句话,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论徐静山的老婆,文化高中毕业, 很年轻,长得满不错,平时对他体贴入微。徐静山得新弃旧,毫无结发之情,狰狞 面目,蛇蝎之心,实在可恶!我强抑住内心的愤恨,按计划说:“我不能破坏别人 的家庭幸福,不过我有三个条件,你能办得到,我就跟你,否则- ……” 徐静山迫不及待地回答:“好!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我一切都会答应。” 我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现在我年华正茂,正当花开时节,你贪我 年轻。” 顿一下,我笑着解释说:“不是我不信任你,人生变幻莫测,以后人老珠黄, 万一那时你不要我,怎么办呢?所以说,在你我没有结合之前,你要给我一百两黄 金。” “对,对!”徐静山满口赞同:“这样的顾虑是应该的,也是你的高明之见, 人心隔肚皮嘛,不能不防备,你提得对,我马上照办。” 当他答应后,我接着说:“第二条,我和你结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因为我 婚后还要继续念大学,所以你千万要替我保守秘密。以后万一你不要我,我有大学 毕业文凭,也可以自食其力。” “这点我绝对赞同,保证守密!还有第三点呢?” “第三条,既要保密,就不能和山叔同住一起,所以你必须先在上海郊区找一 座独立的洋房,它最好是四无邻居。也不要雇佣人,你只能在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 天的整天到我这里来,我保证会给你安排甜蜜的生活。其它的时间,我要在学校里 钻研我的学业。你不能带任何人到我这里来,更不能使你的尊夫人知道,醋海生波, 我是不能受人家侮辱的。” 第三条更符合徐静山的口味,世间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这岂不是等于变相 的交姘头。 他纯粹是玩弄女性的色狼,玩腻了,就抛弃。而且我提的条件不苛,在徐静山 的经济能力方面来说,是无足轻重的,自然满口答应。他告诉我,三天之内,一切 办妥。 有钱事事通。星期四,他亲自送来黄金一百两;同时与我同坐小轿车,把我送 到边远的郊区看新房子。这是单独的小型洋房。四无邻居,四周树木葱郁,门前一 片草地,是一对新婚夫妇消夏、度蜜月的如意别墅。楼下有会客厅、跳舞厅、厨房、 饭厅;楼上有书房、卧室、小客厅、浴室;还有一个贮存室。室内家具齐全,设计 精美。 星期五我就搬到新房于里去。 星期六是中秋佳节,当天早晨,徐静山送了很多为酒席应用的食品到别墅去, 还雇了一个临时厨师。下午五时之前,一切酒席备办完妥,厨师走了。 徐静山今天穿一套崭新的西装,得意洋洋,笑逐颜开。几年来,他处心积虑, 用阴毒诡计和腥血培育的花朵,今天到了攀折的时候,哪能不高兴?那趾高气扬的 样子,好像侵略者开进被占领的城市。他将称霸这里,以胜利者的权威为所欲为了! 我努力压下心头的怒火,笑脸相迎。 我和他席间对饮,他色迷迷地看着我,心花怒放;我痛苦陪笑,频频劝酒。他 的酒量本来很强,再加上“新婚之夜”,当然是开怀畅饮了。我和他在酒桌上足足 消磨了两个钟头,也就是说以全力对付他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是非常艰巨的,因 为今天晚上他伪君子的假面具完全撕下了,在酒桌上他总是动手动脚的,我以万分 忍耐和极大克力制力,忍受种种羞辱,目的无他,力求换取他多喝几杯而已。 后来,他不饮了 那时他已有了八分醉意,要我到隔壁卧房去。我提出要求, 要到浴室里洗个澡,再来伴着他。名正言顺,他无可奈何,只好答应我的请求。 到了浴室,我故意拖延时间,他忍耐不住,徘徊门外,频频敲门。久了,我便 拉开门栓,娇声娇气唤道:“进来吧!” 他闻声就推门而入。当时,我身上只穿一件薄薄的粉红色纯丝背心和一条淡红 色纯丝三角裤。我这样的打扮,完全想利用肉感来吸引他的注意。果然,他一见之 下兽性发作,不顾一切踉跄进来,如饿虎扑羊,向我身上扑来。这时,伏在门后的 张振武眼明手快地用一个预先装有石灰的草袋,从他头上罩下来,收住袋口,用力 卡住他的脖子。他挣扎两下就无力动弹了,我乘势抓住一根特制的硬木棍子,用尽 平生力气,从他胸口捅进,他不动了。张振武马上用绳子把草袋口和他的脖子捆得 紧紧。然后拿出一只特大的粗藤旅行箱,趁徐静山尸体未僵硬的时候,用绳子把他 尸体绻曲绑扎,装进箱子,关上盖子,再用绳子把整个藤箱密匝匝捆牢,抬进贮藏 室里,把门关上,锁好,再把浴室现场洗刷干净,使之不留痕迹。 当时,我显得非常镇静、沉着,因为父仇既报,责任已了,于个人死生安危早 已置之度上。张振武胆大心细,处事果断。我俩解决了这个猪猡,前后不到三十分 钟。 我们梳洗后,回到客室里,桌上的酒菜还很热,我俩便坐下来,从容不迫地吃 点东西,然后换上衣服,提了两只箱子,把随身穿的衣服和现金带走。一出大门, 皓月当空,光华满地,才记起今天晚上是中秋之夜…… 林映雪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仰望明月,叹道:“光阴似箭,距今整整三年 了,回忆当年,好像昨日。”接着她又把那故事继续下去: 我俩连夜赶到上海北站,乘特别快车直达南京,在南京不敢逗留,第二天改乘 汽车,开到安徽芜湖,由芜湖折而向南。从此之后,一路步行,跋涉于皖南山区, 通过日军封锁线,进人游击区。当时称为“阴阳界”。一路上全靠张振武设法弄到 一张上海警备司令部通行证,才免了许多麻烦。奔波两星期,我们才到国军实际控 制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皖南的重镇屯溪。 到了屯溪,我们住进全镇最高级的旅馆皖南旅行社。报了仇,脱了险,我们身 心感到从来没有的轻松。 张振武兴高采烈地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他说:“半个月以来,我们日夜提心吊 胆,到了安全地,应当置酒庆祝我们安全脱险!” 我表示同意。我们吩咐茶房备办几味菜肴和两瓶汾酒。 当晚,张振武穿着中灰色白条纹西裤,西裤内束着雪白的衬衣,外着织有图案 的羊毛背心,显得魁梧、英俊而又潇洒、风雅。我跟他相熟几年,今天才发现他原 来长得很漂亮,很有一股男人的勉力。感情是个不可着摸的怪异东西,产生的魔力 竟如此之大,过去我对他缺乏感情,连对他外表的美都视而不见。 两杯酒落肚,他红晕上颇,醉迷迷地看着我,含有万种风情,他嘴皮动动,想 说什么,但又忍住咽了下去。 着他那笃诚憨态,我不禁笑了。这个人在工作上是那么精明能干,充满魄力, 可是在女人面前却羞羞答答。我明知故问:“你想说什么?” “你真美!” “是吗?” “艳光四射,射得我双眼睁不开来,直想睡觉。”他开始调皮起来,也满风趣。 我揶揄说:“那你就在那张床上睡罗!” “你呢?” “我收拾一下东西,就在这张床上睡,半个月来我们不都是这样嘛。”我满脸 正经地说。 “不,今晚我们也该鸳鸯共枕了!”他转弯抹角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说出了 这句话。 我的脸泛红了。他追求我整整五年,弃了前程,冒着性命的危险,为我手刃杀 父仇人,奔逃千里,历尽艰辛,一路上对我细心照顾,体贴入微,从来没有非礼举 动和越轨行为,对于爱情,忠心耿耿,人非草木,怎能无动于衷,“士为知己者死, 女为悦己者容。”是时候了,我不能对他过份刻薄,否则有亏于良心德行,我微笑 颔可。 他喜不自禁,像小孩子一样蹦得老高,跑过来将我一把抱起,在房间里旋转起 舞,然后一起滚到床上。他热烈地吻我都吻得我透不过气来。 想不到定情之际,他由于兴奋过度,虚脱了。我不知所措,又不敢动弹,直到 他神志昏迷,我才慌了,摸他身体,气已绝,体已冷。因为恼羞,不敢声张,直到 收拾干净,我才开起房门,放声大哭…… 说到这里,映雪长叹一声,长长的睫毛润湿了。月亮下,如早晨青草上的露珠, 那幽怨悱恻之状,我见犹怜。她内疚地说:“如果当时我有点医疗知识。他可能还 不会死。哎,人生乏缘,而至于此!‘说着,她皱皱眉头,手按胸口又咳嗽起来。 嗽声刚停,她又继续讲那可悲的身世: 旅社负责人、茶房和顾客,看我青年丧偶,横遭不幸,深表同情。怎奈变起仓 促,死因不明,当地警察局不得不把我传讯追查。我只好含羞相告,略述经过情况。 尸体经法医检验,断定是脱精而死,并非谋杀,立即把我释放出来。 出来后,我立即买了最上等的棺木,收殓了振武。并在屯溪城外绿水青山之间, 找了一块墓地,为他建了一座坟台,鉴了一块青石墓碑,柳体朱字,上刻“义士张 振武之墓”,旁署“妻林丽云立”。 风流奇事,轰动屯溪,好奇的人们,争来窥伺。这个伤心之地,势不能久留, 葬罢振武我只好忍痛哭别,一个人悄悄离开屯溪,从此后孤雁南飞,旅况凄凉。 我离开屯溪,由皖南经赣北,到达湘东,避开大城市,越过日军封锁线,日走 山径四野,夜宿乡村茅店,跋涉山川两千余里。一个单身弱质女子,兼有三分薄颜, 流落异乡,无依无靠,所经历的艰辛困苦,一言难尽。 到了湖南衡阳,现钞用尽,便去兑换黄金,这才发现徐静山原来鱼目混珠,所 给的一百两黄金中只有十两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这个老奸巨猾,实在死有余辜! 当时他给我的全是金条,十两的九条,五两的两条,只有五两的两条是真的。他估 计,当我花尽十两黄金时,可能他也玩腻了,到那时木已成舟,我已在他掌握之中, 对他也无可奈何,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用心何其毒啊! 我所剩的钱不多了,到哪里去呢?归宿无所,只感到前途渺茫。幸好天无绝人 之路,在旅馆里遇到一位女士,她举止阔绰,行动诡秘,但待人却十分热情,相谈 之下,怜我处境,便写了一封介绍信,署名陶鲁,叫我到衡阳松木堂投考警校。我 改名映雪,经过个别考试,就被录取,把我直接送到这里来。 当时我抱负很大,身体也很好,在军训期间,为报国恨家仇,我刻苦锻炼,不 论单杠双杠,木马吊环,以及跳越障碍,我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 半年军训结束,开始重新编队,学习业务技术。这时。我认识了一个女同学, 名叫何起凤,她原在上海沦陷区担任秘密工作,被汪伪特务机关上海“七十六号” 发现了,组长高礼原为了掩护全组安全,不幸壮烈牺牲。她死里逃生,无法再在上 海立足下去,由组织搭救出境到湖南衡阳,上级保送她到这里深造。 有一天,何起凤无意中跟大家谈到去年上海发生的锄奸案件:银行襄理徐静山, 忽然失踪了,汪伪特务机关四处秘密探查,结果在上海郊区一个独立别墅的贮藏室 里发现死者尸体,存放在藤箱内。离被杀时间已经一个月了。据说被灰袋蒙住,闷 棍打死,尸体已经腐烂。凶手是同银行股长和会计的女儿……。 她说,案发后,凶手找不到,牵连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大学生,名叫周廷芳, 和会计女儿同班,同时两人非常要好,也被牵连进去。周廷芳被捕后受刑不过,趁 看守人员疏忽的时候,跳楼自杀。这个案件外间知道的极少,她是从秘密组织内部 里听到的。 我听到周廷芳不幸的消息,当场晕厥过去,经急救后,苏醒过来。据医生说, 可能是贫血而引起,我顺水行舟,将计就计,声称过去患有贫血失眠症。当时被我 隐瞒过去,没有引起同学的怀疑。 不幸弄假成真,从此我天天晚上失眠,白天头晕目眩,接着食欲不振,胸口沉 闷,喉痛耳鸣,微有咳嗽。经医生X光检查。两肺上部均有阴影。学业快要结束的 时候,我支持不住病倒了。住院治疗三个月,病才转好,上级为了照顾我的身体, 分配我在医院当助理员兼护士长,管理贵重药品,工作非常轻松,全院上下同仁对 我特别爱护。无奈由于心病太重,天天失眠,总之,元气已伤,没有什么希望了… …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眼里也闪出两道光,看着我,继续说:“说实话,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心脏跳得非常厉害,怀疑周廷芳复活,心里万 分高兴。特别是当我临出门的时候,你怕我受冻,把军大衣被我身上。这一手温存 体贴。更像周廷芳平日对我的举动,我浑身感到无限温暖。自从见你之后,心灵稍 感安慰。当时你问我家世,我想,对你说实话吗?其中有很多暧昧之处,难于出口 ;不说实话吗?良心上总觉有亏。因此,只好避而不答,原因就在这里,希望你原 谅我的苦衷!” 说着,她由于心情激动,含泪欲滴,泪珠儿在月光下,晶莹闪耀,绝代幽花, 凤雨飘零,我不禁流下泪来。 我们泪眼相对,好一阵默默无言。四周寂静极了。好像万物都在为她逝去的年 华和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肃穆致哀。 我怕她伤心过度,便以鼓舞的语气对她说:“我想不到你有这样辛酸的泪史。 一个女子,在险恶的社会中,手刃仇人,为父报仇,不畏艰难险阻,冲破日军层层 封锁线,为报国恨家仇,立志勤学苦练,真不愧巾帼英雄。再加上你有一表绝世之 姿,将来事业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古人说:”忧能伤人,‘希望你千万不可过于伤 感!“ 她头枕石壁,以绝望的眼光看着远方。摇头叹道:“航!辜负你对我的关心, 我已不行了,我一切都完了,我的病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不!肺病并没有什么可怕,全在自己保养。历史上有很多名医,如华佗 的高徒吴普,天下名医叶天士,本草之祖李时珍,据医书所载,他们在年轻的时候, 都患过肺病,由于心情开朗,保养得法,他们的寿命都在七十以上,而吴普更活到 九十一岁。” 她苦笑道:“你呀,太天真了,他们是天下名医,人世间能有几个?我是山村 小护士,道行肤浅,回天乏术,怎能跟他们相比呢?”说时,她不断微咳。 这时一股阴风从幽谷吹来,树影婆娑,搅碎了如梦的月光。我觉得有点凉意, 便对映雪说:“雪姐,夜深露冷,你身体羸弱,怕受不住,还是到房间里暖和暖和。” 她点头同意,站了起来,穿上军大衣,和我一起走回家去。路上,她自言自语 道:“月色皓洁,万里清光,但如此良夜还有几多呢?”她转过头对我说:“航, 人生聚散无常,像今夜这样的欢会,恐怕再也没有了。我总感到依依不舍。” 当时,我没有体会到她话中的含意,漫应道:“我俩都很年轻,还怕没有机会?” 第二天,早上七时半,我在病房里休息。护士赵飞燕飘然进来,她原名赵捷, 因她体态轻盈,外号赵飞燕。这个热情活泼的姑娘,笑脸盈盈到我床前,以开玩笑 的口吻对我说:“慈航,你真交好运!今天你动手术,上面决定,院长主刀,大姐 护理,全院两张王牌全部出动。你做好准备,马上上担架床!”声音尖蜕喷亮,像 个播音员,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无非影射到我和映雪两人身上。 进了手术室,果然是院长亲临。映雪微笑相迎。动手术时,她在我床头细心调 护,百般安抚,好像慈母之对婴儿,我沉浸在爱河之中,只有甜蜜,没有痛楚。 当我从手术室回到病房,映雪随着担架进来,整理好床铺,扶我上床。怕我药 性退后,伤口会痛,特地为我预打一支麻醉剂。我向她拱手致谢,她向我作出会心 的微笑。她临行之时。还轻轻帮我盖好被子,嘱我安心休养,说完走了,走到门口, 又转过头来对我甜甜一笑,这最后的笑容。至今还亲回于我的脑际。 映雪为我打的那支麻醉剂是‘鸦片酊’,不但会止痛,而且会提神,这时,我 发现在邻病床来了一个新病号,我认得是第二队同学彭思忠。 思忠见是我,便走过来向我慰问,他坐在我的床沿,跟我漫谈。此人很健谈, 我也不弱,在相谈中,我才知道他是湖南人,是前清末叶湖南“中兴”四大名将彭 玉麟的曾孙。在清咸丰年代,当太平天国时期,彭玉麟曾任长江水师提督、安徽巡 抚。他说他的曾祖父既风流又多情,自他曾祖母梅仙死后,终身不娶。曾祖父善画 梅花,一幅画,一首诗,用“乱写梅花十万枝”作为悼念亡妻的许愿。 彭思忠是来医院割痔疮的。因为他身体强壮,奉命投考空军学校,内部体检, 全部合格,不过肛门口有些外痔,所以要预先切除,以备投考。次日上午是切除痔 疮的时间,思想上有些顾虑,因此他对开刀事项询问得特别详细。 我安慰他说:“以我亲身的体验,丝毫没有痛苦。” 他安心了。 那天晚上,麻醉剂药性渐渐退了,刀口开始作痛,我久久不能入睡,感到难受。 夜里,护士赵飞燕来巡房,我告诉她创口痛得很,她便拿了安眠药给我服下。不久, 我就酣然进入梦乡。 到醒来时,快到八点了,彭思忠已经进手术室开刀去了。我刚吃过流质早餐, 突然有人大呼:“大姐自杀了!大姐自杀了” 我听后心脏暴跳,脑子轰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整个医院好像山崩地裂 秩序大乱,医生、护士以及轻病号,全部向西 楼奔去,整个大病房,只剩下我一个人。这真是晴天霹雳,我心头如十五只吊桶, 七上八下地动荡着。 刚刚开刀,无法起床,情况究竟怎么样呢,无从探到一点消息。我好像热锅里 的蚂蚁,在那里干着急。 过了很久,我的左床病友汪健中回来了,他哭丧着脸对我说:“慈航,你的大 姐死了! 这样好的人,又年轻又漂亮,谁都料不到她会走绝路。“ 我急问:“难道没有医生对她进行抢救吗?” “我的天啦!她是吃‘一步倒’自杀的,这种烈性的毒药,和氰化钾一样,一 吃下去,马上就死。院长、医生都在那里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一阵辛酸袭向心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健中受到感染,眼眶也红了。 不久,大家陆续回来了。这时病房里人声嘈杂,只听到长吁短叹,还夹着护士 的啜泣声,大家议论纷纷,对死者深怀惋惜。 我拉高被头,缩在被里抽泣,想到她的温情,想到她平日对我的好处,越想越 伤心,泪水浸湿了被头。 忽然,人一鼎沸,脚步杂乱。我拉开披头一看,只见很多人蜂拥着一架担架床, 走进病房,原来抬进的是彭思忠,人多地方小,我和他的病床相靠近 真担心被碰 到我的伤口。正当紧要关头,我的同乡同学陈景平、同志华来看望我,他们马上把 我的床铺抬到左边,与汪健中病床靠拢。 人事昏迷的彭思忠被抬放床上了,他的身体好像池鱼丢在岸上,不断跳动挣扎, 一会儿便气断魂散了。助理医生吴玉璠还在作绝望的急救,爬到床上对死者进行人 工呼吸。姜院长闻声赶来,看到这种情况,知道事情不妙,摇头叹息;‘完了!完 了!’他命吴玉璠下来,悄悄告诉他这是麻醉针打进血管,药剂随血循环到心脏, 把心脏麻死,无可挽救了。 吴玉璠听了,骤然色变,额上冷汗如豆,他知道自己过失杀人,所以惶惶不安。 原来今天早上彭思忠切除痔疮,主刀医师是姜院长,助理医师吴玉璠. 痔疮已 经切除了,正在缝合创口的时候,突然,林映雪自杀的凶讯传来,美院长马上上楼 急救,命吴玉璠接替,继续缝合创口。 手术正在进行,谁料麻醉药性已经退尽,彭思忠负痛难当,大喊大叫,吴玉璠 慌了,马上再打一支麻醉针,心焦手乱,打错部位,扎入血管,彭思忠立刻变症, 昏迷过去,终至丧命。 救不活林映雪,又误死了彭思忠,姜院长两败俱伤,垂头丧气,只好把彭思忠 尸体抬到太平间,等待上级检查之后才收殓。同时把林映雪的尸体停放在特设的房 间里,叫护士们轮番看守。 据说映雪的尸体栩栩如生,好像睡觉一般。映雪临死之前曾经洗过澡,化过妆, 把衣服换得一身干净,同时洒了许多香水。头发经过一番整理,两鬓蓬松,留海飘 拂,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临死之前,她如此镇静沉着,视死如归。真不愧是一位 奇女子。全校上下官兵师生,都到场凭吊追悼。 下午,陈景平又来医院探我病,他是我的十年同窗好友,又是结拜兄弟。他坐 在我的床头,以责备的口吻悄悄对我说:“慈航,你太不该了!大姐临死前给你的 信中已经就暴露了她要自杀的决心,你为什么不向上级报告?” 出于意料之外的责难,我感到莫名其妙,迷惑地问:“什么信?她没有给我信 呀!” 由于我的表情和平常他对我的信任,他相信我没有骗他,便叹息道:“哎,命 该如此!” 接着,他告诉我,今天上午搬动我的床铺时,他看到我的枕头下露出一角粉红 色的信封,感到很奇怪,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趁我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抽走了。 回到寝室一看,原来是映雪给我的一封遗书,还附一张照片。说完,他先把信笺交 给我,我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慈航挚友:修书与你永别矣!提笔泪淋,心如刀绞!我生不辰,命运多舛,一 出娘胎,慈母即丧;及笄之年,严父被害;为报父仇,借重振武,手刃仇人,弃家 出走;屯溪一宿,克践誓盟,欢情未终,所夭已丧,兴尽悲来,未婚而寡,不女不 妇,贻恨终身!且无端累及廷芳,无事被捕,受刑难当,跳楼身亡。为我一人,连 丧五命,红颜薄命,处处误人。 二十载风雨飘零,三个月奔波千里,人生坎坷,我身备受。从此后孤雁南飞, 声断衡阳。 幸贵人指点,投考警校,勤学苦练,为报国恨家仇。岂意伤感过甚,以致肺病 缠身。坐困蛮荒之地,不能施展宏图,心灰意冷,雄心已死。 不意去岁残冬,霜天月夜,西楼一面,一见倾慕。千里情缘,牵于一线,病减 三成,精神顿来。几个月之温存体贴,毕生之宿愿已偿。都望枯木逢春,前途似锦, 谁知好事难酬,旧疾复发。而今病入膏肓,回天乏术。揽镜自照,辜负此身。伏枕 自惴,定无生机,自知无望,勉强何益。 从前我对家世讳莫如深,屡获动问,欲陈辄止,事关暖昧,碍难启齿。而今浮 生已促,命在旦夕,苟不再言,言无日矣!不得已于中秋之夜,相约于落凤窝中, 忍耻含羞,尽情相告。不敢隐情,恐负知己也。 嗟呼!慈航!死别生离,从此永诀!我死之后,请为转告上级,将我尸骸,葬 于落凤窝中。即我中秋之夜,所坐之处,一抔黄土,安葬红颜!惟是情丝未断,此 灵不瞑,他日离却此间,倘犹念西楼月夜,一见情深,请君身怀彩照,到坟前高呼 曰:“映雪阴魂,随我归去。”当有旋风一缕,起自坟前,依君怀而不散者,我之 灵也。 临终遗言,勿虚我望,切嘱!切嘱! 映雪 绝笔 我看着看着信,禁不住眼泪簌簌流下,虽然怕同室病友看到,偷偷揩了几次泪, 但是看到最后,还是忍不住伏在枕上抽咽啜泣起来。 景平把我手上的遗书收起来,放进信封里,压在我的枕头下,悄悄告诉我: “她的相片也在里面。” 我泪涌如泉,把枕头都弄湿了一大片,但泪水冲不掉我的懊恼和内疚。我为什 么睡得那么死啊,连她夜里送信来都不晓得,假使今天早上能够早一点发现这封信, 她也不至于死,都是我误了她。 我见江健中从外面进来,赶紧揩干眼泪。他刚坐下来。就对我说:“看你眼圈 红红的,又哭了?哎,大姐对人也实在太好了,叫人怎么不怀念她!今早凌晨两点, 我朦胧中看到大姐到我们病房来,她站在你床前很久,她临走前还替你盖好棉被。 她平时十分关心同学,经常半夜起来巡房,替同学盖棉被。万想不到,她今天会自 杀!既然想自杀,何必再来替大家盖最后一次棉被呢?这点我一直想不通。” 我和景平当然体会到映雪昨晚出来的目的,是为了送这封信的。我一向睡觉时 警觉很高,悔不该吃了安眠药。误了她的性命! 正追悔间,姜院长来到我病房,径直走到我床边,掩饰不住满脸的悲哀,对我 说:“慈航,映雪临死之前曾留有遗嘱,要把她葬在落凤窝,至于墓地的方位,遗 书曾说,问你就会知道。” “我晓得、中秋晚上,她和我两人散步到那里,她坐在一块石上,背靠石壁, 开玩笑对我说,假使她死了,就把她埋在那里,在她所坐的地方造一台坟墓。我不 知道她的用意,还责怪她说,年轻人什么都不想,怎么会想走绝路!但她还是一本 正经地说:”你要记住!‘当时我以为她说着玩,只是一笑置之。万想不到她是蓄 意自杀!“说到这里,我泪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语。 景平看此情景,忙插嘴说:“是不是那块青石的石壁,高不过八十厘米,正好 做靠背,两旁白杨,后面还有虬枝松树?” 我想起前两个月的一个星数六,我和景平曾散步在那里,还在那里休息片刻, 景平所坐的地方,就是映雪于中秋晚上所坐的位置。便答说:“对!就是你所坐的 位置,倒下去,脚一伸直,就是灵枢的方位。” 景平倏然站起来,自告奋勇对美院长说:“院长,我带您去,保证不会错的。” 他们走了,我偷偷拿出映雪的相片来看,怎么也不敢相信她死了,只是执拗地 想:“不,她不会死,她还活着!”但一想到在这世界上,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 又是一阵悲恸! 傍晚,一个庶务长,因为双目失明,在医院医治无效,想到孤身无靠,想到来 日的痛苦,萌了厌世之念,悄悄跑到贮藏室上吊自杀了。同时,特号病房里的一位 女同学,因患严重肺病,也在当天晚上气绝与世长辞了。 一天内,一个小小的医院,一连死了四个人,死亡的恐怖气氛笼罩着整个空间。 入夜阴风惨惨,灯火不明,屋上的松风,伴奏着猫头鹰的悲号,使人毛发悚然。我 想念着映雪,整夜梦萦魂回。 死不在其侧,殓不凭其棺,实在有负知己。映雪死后第三天,我的伤口还没有 拆线,就悄悄地避着护士,艰难地来到落凤窝。只见新冢一堆,想到中秋之夜,两 人还在此相对谈心,而今玉人归黄土,不禁呆若木鸡,凄然感叹人世之沧桑! 在医院休养期间,我曾几度到她坟前,这时坟墓已用青石堆砌起来,成为一座 完美的青冢。墓前方丈之地,铺上水泥,再加水磨,平坦光滑,家中一块青石墓碑。 朱字隶书。刻着:“林映雪女士之墓”。 从此后,落凤窝成为断肠地,每到星期天,我常独自悄悄地来到这里凭吊亡魂! 时间过得真快,第二年秋天,我毕业了,奉命到四川重庆深造。我牢记映雪的 遗嘱,临行的当天早晨,我采了秋花,造了一个花圈,到她坟前。只见流水潺潺, 秋风瑟瑟,白杨萧萧,坟旁的青草黄了,不禁悲从中来,心酸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 滚过脸颊。我从布挎包里郑重地拿出香烛纸钱。我点亮蜡烛,毕恭毕敬地供上三炷 香,化了纸钱。蜡烛跳跃着火焰,香烟缭绕墓台,焚化的纸箔,像一只只灰色的蝴 蝶在空中飞舞,我想起了《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出戏,我多想坟墓能突然爆裂开, 映雪从里面飘升出来啊! 我凭吊一番后,向她的灵墓鞠了三个躬,念告道:“雪姐有灵,随我入川!” 忽然金凤陡起,黄叶狂飞,似是旋风,又不像旋风。 这时,只听号角呜呜,催促人启程。我虽依依难舍,但又不得不行,频频回头, 无比惆怅。 我们乘长途专车,顺川黔公路北上,渡乌江至遵义,越娄山关到桐梓。这个黔 北的重镇,就是古称夜郎自大之国,离桐梓往北行到松坎。中午饭后,准备到四川 赶水过夜,想不到在川黔交界处,汽车故障,屡修不好,不得已在螺丝田投宿。 晓宿荒村茅店,长途困顿,倒头即睡。 朦胧中梦见映雪,还是生前模样,对我嫣然笑道:“出蛮荒入天府了,前途珍 重!” 一觉醒来,方知是梦。这时三更残月,月影西斜,清光照在床头,客枕凄凉… … 程科长说完这段痛苦的回忆,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递给杨玉琼。 她展开一看,原来是林映雪的遗书,只见字迹隽秀,文辞哀艳。她回环朗诵,不忍 释手。深感程科长对映雪爱恋深沉。她虽去世多年,然而程科长对她的遗书竟然一 字不漏地背诵如流! 玉琼把信折好,放进信封里,交还程科长,感叹道:“她有黛玉之才,兼有黛 玉之姿,不该再有黛玉之命。实在可怜,实在可惜!这个奇女子,真值得人想念, 令人钦敬!” 程科长说:“那天夜里逮捕飞贼时,我全部精神贯注在王存金身上,偶尔看到 黎丽丽坐在床上赤身露体,含羞低头,我实在没有闲情去留意她。以后押解她回局, 拘留看守室,她总是低头不语,没有机会着到她的真面目。当她进入审讯室的,我 才比较清楚地看到她的面容,我的心禁不住怦怦作跳,几疑映雪复生,想不到世间 上竟有这样相似的人。的确,黎丽丽当时的撒泼、无礼,旁观者都忍受不了,我想 到映雪,实在不忍给她难堪,这也难怪你生疑。在招待新闻记者的前夕,我要准备 翌日的发言,因此得整理案件材料,看到黎丽丽名字,想到林映雪,所以拿出映雪 的相片来看,不意悲怀悼念,精神恍惚,却把她的相片夹在材料里面,忘了收起来, 被你看到。因为爱屋及乌,的确有意成全她,发表新闻时以芳桂之名,代替丽丽名 字,把无关紧要的事实稍加更改,保住她社会上的名誉,这是实情,不过此中丝毫 没有邪念存在。” 他略停一下,又接着说:“映雪柔中有刚,为报杀父之仇,不惜舍身而事振武, 明大义,识大体,恩怨分明,这种精神值得钦佩!黎丽丽‘棉里藏针’,她的性格 与林映雪相似,但她的动机不纯,因报拆散姻缘之恨,自愿失身于大盗王存金,明 珠投暗,这种做法实在划不来。” 杨玉琼听了,前嫌顿释,感到心情舒畅,故意向程科长开个玩笑,她说:“映 雪属意于周廷芳,结果便宜了你。黎丽丽原先因误会报你,现在知道刘振亮人面兽 心,又得你成全的好处,她识破之后,一定会感恩图报,最终岂不是又便宜了你?” 说到这里,她调皮地以目传情,哧哧而笑。 程科长见她得意洋洋,笑着回击道:“那你前嫌既释,又便宜了谁呢?” 这句话搔到杨玉琼的痒处,她不觉羞红满面…… ------ 旧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