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滚落一地的是五六只粗陶瓶,吕方手中的最后一只也只剩下一口酒了,喝完就 睡吧,这样的火焰这样的烈酒,已经可以保证一夜的安眠了。 门就在这时开了,狂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箭一般射进屋里,小四很警觉,立刻 就醒了,极为亲昵的唤了一声:“老板。” 老板出现了,一身穿的就是小四口中的白熊皮,流光溢彩雪般洁白,在这种地 方狩猎是绝佳的掩护。这个全身被包裹的男人不见一点点的臃肿,反而显得瘦削, 那身量,那闪光的眼睛,就算过去四年,就算满脸的络腮胡子,吕方还是不会认错 人。 陈风,就是他。 老板的收获非常的丰盛,他反脚踢上门,一手抓着一只棕熊,一手提着一只吊 白睛,肩上背着成串的小件,白狐,白貂,雷鸟,还有几只吕方辛苦才逮到的雪兔。 他一眼看到了吕方,眼神便开始痛苦得抽搐,原本拖着千斤猎物也很轻松的步 履忽然沉重,解下猎物交于小四,走到吕方跟前,俯盯着吕方精明商人的脸。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唤小四:“小四,你去取窖里的几坛酒,就是四叔前年 送来的那几坛,然后就去睡吧。”小四正忙着收拾大堆的野味,明早老纪来开膛破 肚洗净后放入地窖便可以储存上一整年,应付来年的生意了。突然听说老板要取地 窖里的几坛酒,不免疑惑:四叔送来的是贩自江南的竹叶青,北方可稀罕了!老板 平时都舍不得喝,每年也只有几天才喝上几口,如今,却要和一个话都没说上的客 人分享。 狐疑中取了酒和几盘下酒菜,小四听话的回房去睡了,他对老板的话从来都听 的,老板要他去睡他就不敢偷听。 炭火劈啪作响,火红的狐裘和雪白的皮袄置在一边,都是价值不菲的物件,甚 是耀眼。两个男人斟酒对饮却许久不发一言。 终于,吕方打破了沉默:“陈风?”陈风泛起一丝苦笑:“已有四年没有人唤 过这个名字了,人人都叫我老板,连我自己都几乎忘记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 他叹了一口气:“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记得陈风这个人了。” 吕方跟着叹气,“就算人人都忘记了,总会有两个人到死也忘不了你的。” 陈风不解的挑眉。“两个人?”吕方吃了一口菜,没有正面回答:“你可知道 近来江湖上最大的新闻是什么,”“你当然不会知道了,因为你已经跳出江湖了, 我记得你以前有个极为精彩的江湖‘狗’论,是么?如今你却已经逃出围栏了么?” “记得以前你最是消息灵通的,连华山宁掌门有几房小妾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么,你可能够猜测出,为什么只有两个人会记得你呢?” “虽然你是天下有名的孤独浪子,但却有几个推心置腹的朋友,冯虎,不虚, 公孙,西门,陈老头,还有我吕方,你本该知道就算你去了天涯海角,我们也不会 忘了你的。”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只有两个人还记得你,你这么聪明,猜猜看如何?” 吕方自问自答,陈风也没有打断他,但是他的眉头已锁得宛若刀刻。 “酉未年六月初七,八月初四,九月初九,十月十七,冯虎,公孙,不虚,陈 老头相继死在最应该放心的家里,一个大好的头颅不翼而飞,一个如花的容颜残毁 殆尽,一个赤身裸体吊死在清虚殿中,一世英名尽毁,最可怜的是跟江湖一点也扯 不上关系的陈老头,在洛阳九如巷被一剑穿心,立时死亡,对方使的是一式对付高 手都有余裕的杀招。”吕方不紧不慢的说着不紧不慢的喝着酒,他眼中的陈风脸没 有红手没有抖,但是眼中的痛苦和悲凉像要化成血溢出,这个男人,总是只有眼神 才会出卖感情,就像他喝醉酒时一样。“死人,”吕方补充,“是什么人都记不住 的。” 良久,陈风长饮一杯酒,陈酿也如苦水:“他们唯一的错误,就是都认识一个 叫做陈风的人,并且不幸都是陈风的朋友。” 吕方看着陈风:“他们没有想过找你,他们知道你苦你痛,不想再看着你踏足 江湖,何况,如果冯虎不虚亦死在他的手上,那么就算是陈风,当年剑挑江湖的陈 风也无可奈何吧!又何况,你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陈风了。” 陈风不语,无法辩驳,也不想辩驳。 “可是我不同,”吕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不是大侠,女侠,高人,我是个 满身铜臭的商人,我想活下去,活到子子孙孙都叫我爷爷为止,我一点也不想死。” “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不想死。”吕方自嘲的笑笑,陈风温暖干燥的手已然握 住了他,明亮的笑容充满了谅解,“你也不想若干年后,在天涯的某个角落,我听 到了好友死绝的消息,却已经事过经年了。那样子,我就算要去死,也无颜见那些 朋友们了。” “吕方是陈风的朋友就永远是陈风的朋友,”陈风握着吕方的手传递过一阵令 人战栗的热量,“任由朋友死去,那样的陈风岂非连最后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谢谢你,活着来到了这里。” 朋友之间,有时候不需要什么言语,只要握握手,就释清了一切是非了。 风 雪初停,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老纪用新鲜的野味做了几道可口的菜肴,一盘 炒冻白菜更是稀罕,小四吃得眉飞色舞。却没有注意到大人脸上的凝重气色。 陈风放下筷子,扫了小四和老纪几眼,终于开口道:“我明天要出门一趟——” 小四奇道:“老板不是昨日才刚回来,怎么又要出门,野味已经足够了?” 陈风摸着小四的头,“老板这回不是去打猎,老板有自己的事要去办,也许一 年半载,也许”永远。 这么久,小四疑惑的很,黑龙江现在还是冰封期,再说就算要去冰岛往年也只 需一两个月,决不用一年半载这么久,却被老纪抢先发问:“老板有用得着我的地 方吗?” “不”陈风摇头,“你就好好照顾好小四和这家客栈吧,也好好照顾自己有些 东西该忘记就忘记的 好。” 就这样,陈风就像四年前一无所有的来,又一无所有的离开。这家店本就是为 了小四而开的,他不需要一个家,但小四需要,曾经也是小四的陈风明白这一点。 至少,我给了他一个必须的东西了。陈风看着远处的陋屋想。 吕方捕捉到他那个瞬间的落寞,这个几乎成为父亲的男人,又一次失去了他的 儿子。 老纪小四遥望着两人的背影,直至背影化成黑点,直至背影消失了许久,小四 才哇得一声哭出来,四年了,他第一次哭。老纪让他哭了个够,才按了按他的肩膀, 道:“回去了。” “就算不能给他一个家,至少我们也要收拾一个可以让他随时有床睡,有饭吃 的地方才行。” “恩 ——”小四擦干眼泪,点点头,又点点头。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