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 沉重的铁门一道道打开,潮湿而腥臭的浊气扑鼻而入,中人欲呕。尽管此刻已 是秋日的正午,死囚牢内依旧阴森黑暗。狱吏提着油灯,不紧不慢在走在狭长的甬 道中,两旁是鸡笼似的牢房,被粗大笨重的铁链锁着。狱吏将油灯挂在一间号子门 边,掏出钥匙,打开锁链,用力一扯,“哗啦”一阵刺耳的响声过后,腕口粗的铁 链摔落在青石块上,他用脚蹬开牢门,懒洋洋地道:“唐剑冬,出来。”一阵镣铐 声响起,牢门内低头走出一名头发篷乱、身材高大、肌肉键壮的男子,数十斤重的 脚镣手铐在他身上犹如稻草一般轻灵,并未给他带来丝毫不便,他直起腰来,看了 狱吏一眼,不慌不慌向外走去,脚镣拖在地上与青石板相击,发出刺耳的响声。 死囚牢内“呛啷”之声响成一片,死囚们扑到窗口,默默看着唐剑冬,一言不 发。 狱吏跟在唐剑冬身后,拎着油灯,无精打彩地走着,不时回身将通道上的铁门 关上并锁好。 唐剑冬不急不缓,默然走着,却听狱吏突然道:“等一下。”狱吏推开左边的 一道石门:“进去。”唐剑冬似乎有些诧异,但没问什么,低头进了石门,石门在 身后合上,屋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啪”地一声轻响过后,一道阳光突然刺破黑暗,照在唐剑冬身上。强烈的光 线刺得他睁不开双眼,他正想挪动脚步,却被一个威严的声音止住:“别动!”唐 剑冬怔了一下,双目紧闭,站在当地。 寂静。 唐剑冬须发肮脏篷乱,脸色略显苍白,但五官犹如刀劈斧砍一般,线条明晰, 孔武有力。 片刻之后,他慢慢睁开眼睛,静静站在光线中,四周依然黑暗,一无所见。从 对方的呼吸中,他感到屋里除他之外还有两个人。那二人不出声,只静静地观察着 他。 唐剑冬有些恼火:“什么事?!”“你叫什么名字?”“唐剑冬”“家住何处?” “无业游民!”“籍贯?”“杭州。”“家里还有什么人?”“无人!”“所犯何 罪?”“杀人。”“你供认不悔?”“不悔!”停了停,对方问:“你还有什么话 要说?”“无话!”“果真?”“无话可说!”略微静默了一会,一直未曾开口的 另一个人叹了口气,开口道:“武心,你这番做作只怕白废了,我抱歉得很。”唐 剑冬明显地吃了一惊,但立刻恢愎镇定,一言不发,平视前方,尽管他的眼中一片 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那人接着道:“你的真名叫武心,你家住在南京,令尊武乾坤武老英雄享誉江 湖,令堂梅贝人称江湖娘子,虽为女流,但好侠仗义,素有侠名。府上乃是江南三 大家族之一,不知武公子为何一再隐瞒?”唐剑冬神色平静:“我不明白你在说什 么。”那人又叹了口气:“武公子,我等食君之禄,自然得忠君之事,如果胡乱将 个唐剑冬杀了,岂不是草菅人命,犯下渎职大罪?更糟糕的是,如果令尊找我要人, 我当如何对武老英雄交待呢?”唐剑冬不答。 “既然武公子不愿成全老夫,那老夫只好将公子押送南京,想必名震天下的武 老英雄是不会将自己的爱子认错的。公子以为然否?”唐剑冬浑身一震:“你,你 说什么?!”“此事人命关天,如不验明正身,老夫怎敢乱来!老夫不敢劳动武老 英雄,便只好请武公子陪同,前去南京拜访了。”唐剑冬神情沮丧,但随即怒喝道 :“老子失手杀了人,自当偿命,你管我是谁,一刀杀了不就完事了?”“公子此 言大谬,我若稀哩糊涂杀了你,那上官定要明明白白杀了我的,此乃情理中事,公 子应该理解。”唐剑冬悔恨交加,不能自己,仰头闭目,但泪水依旧夺眶而出。 “武公子不必着急,咱们开诚布公,再来设法不迟。”唐剑冬慢慢跪倒在地: “在下死而无怨,但请大人高抬贵手,遮掩此事,在下愧无可报,来世当为牛马。” “如此说,你确实是武心武公子了?”武心点头。那人喟叹道:“武公子,你酒后 杀人,冒名唐剑冬,为的是不让父母伤心,不教江湖中人笑话武家?”“在下确有 此念。”“念你有此孝心,老夫当代为设法。不过……”武心缓慢而慎重地叩头触 地:“请大人成全,在下,在下……感激不尽……”在阳光的照射下,武心虽然篷 头垢面,离死不远,但感激之情确实发乎至诚。 “给武公子看座”一人应道:“是,公大人。”一把凳子放在武心身后:“公 子请坐”武心微一沉吟,双拳一拱,扯动铁链,发出一阵脆响:“多谢大人。”言 毕坐下,那道水桶般粗细的光线依然罩住他。他没有想法避开。此刻只要对方以 “唐剑冬”的名字杀了他,他就是长跪终生也愿意。只是“终生”之说也短暂得很。 “武公子,可否将那日情形再说一遍?”武心当下也不隐瞒,将事情的前因后 果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明正统年间,北方民族内部纷争不已,虽同大明修好,但犯边的事情依然屡屡 发生,边庭吃紧,为从长计议,朝廷决定在秋试期间增设武科,选拔勇武之士,以 备朝廷之用。武心正同友人在北京游玩,听说此事,便来了兴趣,独自留京,打听 武状元的考法。 他到不是希图什么武状元,只是因为此事粘了个“武”字便大感兴趣,很想见 识一下当今的少年俊杰,如有机会,也不妨以武会友,开开眼界。 离试期尚有月余,独自一人闲坐客栈也甚觉无聊,这日晚间东游西逛,不知不 觉间在那些迷宫似的胡同巷子里迷失了方向,反正没什么事,心里也不着急,依然 信步而行,专拣宽敞的、明亮的、人多的胡同钻。 他自幼生长在南京城中,家教甚严,此番第一次出远门到北京。北方的风土人 情比之南方自是不同,当下东瞧西看,到也新奇,冷不妨左臂被人一把抓住,一股 女子身上的姻脂香味扑鼻而入,跟着一串嗲声嗲气的声音直钻进耳朵里:“哎哟, 少爷,怎地多时不来,可想煞奴家了……”抓住他的是一位打扮妖俏的年轻女子, 武心从未同女子如此亲昵过,心头不禁慌了神,模糊觉着她是认错了人,正想解释 一番,冷一妨胳膊被重重掐了一下,那女子已经整个偎在他怀中,回头对着一扇帘 门叫道:“小三三,赶快备酒,少爷来了”语音未毕,她便对着武心眉花眼笑道: “你这小坏蛋!”食指在他身上重重一按,同时双臂用力一扯,武心身不由自地跨 了出去,临被拉进帘门时,眼角瞟到了“偎香阁”三个字。 屋内有三、四个女子,齐都欢天喜地,吱吱喳喳嚷个不停,前呼后拥将他推进 里屋,屁股刚一落座便疾忙站起:“我……”刚道了个“我”字,一声娇喝打断了 他:“哎哟,先别说话,罚了这杯再说”一只酒杯早已凑到嘴边,顺势一扬,一杯 水酒已灌进了他肚里。 眼见武心喝了一杯酒,其余女子轰然叫好,每人手持一杯酒,你争我夺,定要 武心先喝了自己的才行。 武心眼见总共也就四杯酒,心知不如先喝了再解释,否则永远开不了口,当下 将伸到嘴边的酒全都喝下,大约有十数杯之多,这才奋力从女子堆中站起:“等- 等,你们──听──听我──说──”话未说完,感觉脑袋一阵眩晕,摇摇晃晃, 竟然站立不稳,被两名女子一拉,昏昏沉沉又坐下了。 就在这时,一条壮汉闯了进来,揪住一个女子便拳打脚踢,口中不住骂骂咧咧, 大意是还钱什么的,武心此刻已然迷迷乎乎,抬手让他们别吵:“有什么——话, 慢——慢——说——”那人恼怒,一巴掌打来:“吃你妈的乌龟——哎,你放手不 放?”武心虽然迷乎,但毕竟是武林世家子弟,不及多想,一伸手便扣住了大汉左 手腕。 大汉挣了两下没挣脱,但觉手腕一阵疼痛,情急之下,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 在一阵女子的尖叫声中直往武心右肩插落。 武心此刻已然睁不开眼,听到耳畔利刃击空之声迅疾,右臂挥出,正巧扣住对 方手腕,同时用力一推,“噗哧”一声,匕首回刺大汉心口,直没入柄。 武心但觉昏眩万状,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在桌上,沉沉睡去。 那大汉不可思意地盯着自己胸前的匕首,楞得一楞,脸现极度惊骇之色,双手 上抬,扶住匕首柄,似乎想要抽出来,但双脚一软,扑在武心背上,立刻气绝身亡。 待武心被一桶冷水浇醒的时候,他已经爬在衙门中了,两旁全是虎视眈眈的衙 役,正前方案台上的巡府大人怒火冲天,“啪”地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竟敢 在妓院酗酒闹事,杀死人命,你可知这是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武心摇了摇头, 将迷住眼睛的水迹摔掉,怔了怔神,这才慢慢回想起一些片断来。 妓院? 杀人? 脑袋里的片断逐渐清晰,回想那个所在叫什么“偎香阁”,想来便是妓院了, 这么说自己稀里糊涂地进了妓院? 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此事如让父亲知道,那可糟糕之至。若让母亲知道,那… … 那……接下来巡府大人的“酗酒”、“杀人”之语,似乎也确实失手杀了人, 脑袋 不觉“嗡”地一声,人又昏迷过去。 依然是一桶冷水,武心又醒转过来,呆呆地爬在地上,心头一片茫然。 巡府大人未料到这个杀人凶犯如此胆小,竟被惊堂木吓昏,心头存了些卑视, 口气却缓和下来,冷冷地哼了一声:“你是何方人氏,性甚名谁,因何杀人?”此 刻武心心头所想仅是对不住父母,此事若传扬开去,久负盛名的江南武家大公子在 一家下等妓院酗酒闹事、争风吃醋、杀伤人命,自己不用做人那是自然,纵是江南 武家在江湖上也抬不起头来了…… 他这一走神,巡府大人火了,猛拍一下惊堂 木,厉声喝道:“刁顽之徒,还想抵赖吗?给我大刑侍候!”两旁衙役齐声应道: “威”武心全身被绑,手足兀自酸软,无论如何是逃不了的,长叹一声:“大人且 慢, 在下愿招。”“讲!”“在下名叫……名叫唐……唐剑冬,家住……杭州府, 亲人俱已亡故,独自一人漂流四方,今日到……偎香阁吃酒……不料同另一客人争 执,并……杀了他……”“所言果是实情?”“若有半句虚言,情原受罚。”巡府 “哼”了一声,心想管你是实是虚,那边既已死了一人,那你小子是死定 了,当 即命武心在供词上画了押,随即吩咐将其打入死牢,同时移文大理寺,次日 批复 即下:杀无赦,秋后立斩。好在时日也不长了,武心也不用在死囚牢里多受罪。 武心讲完这些过程,低下头,神情沮丧。那人沉吟片刻:“武公子有心科举到 也是难得之事,只可惜三日前秋试已毕,这次看来是不行了,下次吧。”下次? 武心心想自己命案在身,不定今日就得偿命,还谈什么下次?但听对方口气却 也不是嘲弄,一时不知如何回置答,怔怔地坐地那儿。 “武公子有所不知,偎香阁的妓女见你东张西望,知你是外地人,将你拉进妓 院之中,在酒里放了蒙汗药,本待抢你钱财,却不料一地痞闯进来,武公子仗义执 言,这才失手伤了人命。”“蒙汗药?”武心大为惊讶,怪不得那日自己神智模糊, 做出这等欠思量的事来。仗义执言? 听口气对方似乎在为自己开脱…… “但武公子此举已然轰动京城,若不杀了你,只怕巡府大人难以交差,更何况 大理寺已经核准,要想申冤,只怕不易。”武心神色黯然:“在下不敢心存侥幸, 只要大人成全武家声名,在下就已感激 不尽了。”“武公子,老夫纵是拼着身家 性命,也当代为设法……”武心大为不解:“大人?”“老夫看你是名门之后,为 人正派,此次虽杀死人命,但事出有因,情有可言,岂能坐视不救?”武心双拳一 抱:“大人明见千里,晚辈死而无怨!”“武公子今年几岁了?”“十九岁”“正 是少年有为之时。你的武功一直是武老英雄所授?”“正是家父。”“武公子家学 渊博,想必是独有心得了?”“晚辈不敢稍有松懈,但虽日勤不怠,却难有寸进。” “公子不必过谦。老夫性喜直言,就明说吧。我可以救你,但有两个条件。”说到 此处,他停住了话头。 武心一怔,随即正色道:“大人,晚辈此刻身陷囹圄,死不足惜,唯恨连累父 母。大人如能为晚辈解除桎梏,但有所命,只要不违江湖道义,晚辈虽肝脑涂地, 在所不辞!”武心从小受父母严教,耳提面命的无不是江湖道义,前人风范,此刻 自己虽有求于人,却也不愿做违心之事,是也先用言语套住,免得日后麻烦。 那人听了武心之言,击掌称赞:“公子果真不愧名门之后,深具侠义心肠,看 来老夫的条件公子是能答应了。”“请大人明示。”“第一,每年必须在江湖中至 少做三件侠义之事。”“晚辈定当勉力而行。”“第二,诛杀贪官污吏,特别是那 些貌忠实奸的高官显贵。”“晚辈誓死相从。”“那好,你依旧回客栈等候,过几 天会有人找你,问及你今后打算时,你就说想继续习武。”“可是,晚辈命案在身。” 那人笑了:“武公子,你放心。该杀的是唐剑冬,而不是武心武公子。”“晚辈实 在不明白。”“半个时辰之后,唐剑冬将在法场被斩首,而武心武公子即将回到客 栈用晚餐。”“大人,你,你是说,有人将代我而死?”“不错。”“大人……” “武公子有何话说?”“大人,我……我觉得……一人做事一人当……应该……” 那人淡然一笑:“你说你应该去死?大可不必。那人是一名采花淫贼,被捕时正将 一名官妇先奸后杀,这种人渣死不足惜。”“……”“武公子,你有高贵的灵魂, 你还将有超绝的武功,我要求你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珍惜生命,因为还有更重要 的事情让你去做。明白吗?”“晚辈明白。”“这算是第三个条件:任何情况下都 绝不能做无谓的牺牲,换句话说,你无权放弃生命,能做到吗?”“能!”“那好, 你在此换上衣服便可离去。”“大人……”“嗯?”“敢问大人尊姓大名?”“这 无关紧要,日后自知。你进牢狱一事,务必将其忘掉,就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明白。”“以后有人以唐剑冬的名义找你时,你必须做他要求做的事。当然,如 果你觉得所做之事违背江湖道义,你可以拒绝。”“是。”“最后一点,武公子, 我希望你时刻记住这句话:任何人都有两面,如果你发现了他所不愿让人知道的那 一面,而他又有可能带来危害时,你就必须不择手段地杀了他。对任何人都这样, 包括我。”“没银子你什么屁也不是。”妓院老板娘将一杯酒泼在文雕脸上,不屑 地看着他。 文雕已经大醉了两日,这时刚刚睁开眼,见到那几个保镖,心头烦闷,向老板 娘要酒,不防被羞辱了一顿。 他伸舌头舔了舔脸上的残酒,嘻皮笑脸地看着老板娘:“再泼?”老板娘怒极 而笑,将酒壶摔向他,文雕脖子一伸,咬住了壶嘴,就势一仰头, 咕嘟咕嘟喝了 几口,迷朦着眼睛问一名保镖:“你家公子还没出来?”保镖冷笑:“等着吧,小 子。”说完,夹了一箸卤肠子放进嘴里,胡乱嚼几下,一口酒度了下去,四名保镖 齐 声大笑。 文雕呻吟一声,一口气喝光壶中剩酒,颓然爬在桌子上,腰间的长剑也垂头丧 气地拖在地上。 三天前的正午,文雕独自漫步在香山上,尽情欣赏着一望无际的香山红叶,突 然看见一位艳丽的姑娘───她叫冰可儿,这是后来知道的──文雕当时只觉得心 驰目弦,怔立当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也许是文雕当时心情闲适,毫无准备,乍然相逢,难免心旌摇动,也许是冰可 儿一身淡绿色的长裙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从而荡起了文雕无尽的情思,也或许是冰可 儿突然见到文雕时并未惊慌失措,而是大方地抿嘴一笑,显得清纯万般,然后婀娜 多姿地一转身,避开文雕,缓慢地穿行在红叶中。但很显然,纵然她无碍于心想尽 情观赏也已经不可能,因为她身旁的两个丫环已经叽叽嬉笑,并且不时回头张望文 雕。 在两个丫环的眼中,文雕无疑是英俊而且潇洒的,尽管有些痴痴呆呆。 冰可儿尽管并未回头,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和即将发生什么事,很难说她是 不高兴的,因为她虽然决定马上回去,但脚步却显得很轻盈而体态更加媚人并且温 柔。 文雕于是丧魂落魄,心无所主地跟在后面,待冰可儿坐进桥子时,文雕也笨手 笨脚地爬上自己的座骑,不及不离地跟在轿子后面,傍晚时分来到了“清雅斋”。 北京乃当今天子脚下,其繁华热闹自然不同凡响,仅妓院便有数十家之多,而 其中最负盛名的便是“清雅斋”、“淡馨园”、 “朝露房”、“幕酒长亭”四大 妓院。 文雕的眼力果真有过人之处,在郊外的一瞥之中便盯上了“京尘十姐妹”中的 幺妹冰可儿,冰可儿之所以排行老十,并非因资色不及其余九位姐姐,而是因为年 纪尚小,入行时日太短,这才成了幺妹。 正因为她性情可人,所以姐姐们都十分爱护她,而又因她是幺妹,故而京城里 的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无不以见她一面为荣。 文雕抬头看到“清雅斋”三个字时,先是一楞,继而乐了,心想你既是烟尘女 子,那便省事得多。心头略微安定,把缰绳交给侍者,举步进入清雅斋。 堂屋里欢声笑语,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来招呼文雕。冰可儿被一个白衫公 子拥着,正向楼上走去,两人倾额交谈,状极亲密。不知那位白衫公子讲了句什么, 冰可儿开心地笑了起来,嗓音清脆动听,清丽婉转。 文雕犹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傻在当地,面色苍白。 冰可儿的一名丫环见了文雕情状,悄悄拉了拉另一位丫环的衣袂,对着文雕努 努嘴,两人相视一笑,随即走上前来:“公子请这边坐──”文雕不知所云,任由 二人将他带到座位,一丫环问:“公子,可要喝点什么?”“酒!”他嗓音干涩地 说了一个字,随即呆呆地看着楼梯口,巴望着再见到冰可儿。 丫环不一会将酒送来,替他斟好:“公子,还有什么吩咐?”“他是谁?”他 依然看着楼梯口。 “谁──公子问刚才那位白衫公子吗?”“他是谁?”“这……”丫环为难地 看了看墙角正在饮酒的四名保镖。 “怎么?”文雕看着丫环,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几个保镖,那四个人也正盯 着他。文雕微一沉吟,随即起身,对着四人拱拱手:“各位请了,在下滇人文雕─ ─”“什么事?”一人冷冷地问,扫了文雕腰间的佩剑一眼。 “在下想打听件事,冒昧之处,还请各位见谅。”“既然冒昧,我看你就不必 问了。”另一个人懒洋洋地扔下这句话,四人又自顾吃喝起来。 文雕微微一笑,不失风度地回到座中寻丫环道:“你家小姐叫什么?”丫环看 了那四人一眼,低声道:“冰可儿。”“很好。谢谢,能请你叫老板娘来吗?” “公子请稍坐──”丫环福了一福,便进了后堂,文雕端杯一饮而尽,自斟自饮起 来。 三杯下肚后,老板娘终于出来了,她一抛手中丝巾:“哎哟,公子爷,下人们 真是不知礼数,怎地让你独自喝闷酒呢?来人,叫青竹来陪公子──”“且慢──” 文雕止住她,然后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姓文名雕,云南人,今日打扰了!”老 板娘年约三旬,满脸精明,一身泼辣,显然是直性之人:“云南,哎哟,那可远得 很呐,公子请坐下说话──”丫环肯定已将香山之事对她说了,此刻她似笑非笑地 打量着文雕,但见他头戴方巾,身着青衫,腰佩长剑,一表人材,英气逼人,内心 到有三分喜欢:“公子万里来京,想必是应考来的罢?”文雕谈然一笑:“好眼力!” “哎哟,明日就要开考,公子今天可得少喝点──”“不妨。”却听一名保镖道: “酸秀才,你纵是中了状元也没门,我劝你还是赶快回去温习功课,别处打主意吧!” “哈哈哈……”四名保镖纵声大笑,讥讽之声不绝于耳。 文雕回头一笑:“各位兄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下也不例外,让诸位见笑 了。”文雕不亢不卑,神态从容,使得那四人无话可说,俱都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文雕从怀中掏出两锭重约二十两的金子,轻轻放在桌上,推到老板娘面前: “在 下不敢冒渎冰可儿,但内心敬慕小姐风范,但盼能代为引荐,一睹佳容,除 此别无 它意。”老板娘面露为难之色:“这个……”“怎么,钱不够么?”说着, 文雕干脆将钱袋掏出来,拎住袋底一抖,两锭四十两的银子和几粒碎银全都滚了出 来。 四名保镖惊讶地看着他,一人实在忍不住:“书呆子,你不回家了?”文雕回 头笑笑,然后定定看着老板娘:“请无论如何代在下引荐一番──”老板娘看了一 眼桌上的金银:“文公子,请收起来吧──”“怎么?”“公子如有兴致,清雅斋 也还有几位脱俗的姑娘──”“不,在下就只想拜见冰可儿小姐。”老板娘实在为 难,正不知说什么好时,一名保镖道:“老板娘,你就告诉他咱家公子是谁吧,也 让他知难而退,收收心明日好去应考。”几名保镖眼见文雕有些发痴,心头多少有 些感动,见他年纪也不过二十来岁, 便形同戏谑地劝诫于他。 “文公子……”文雕突然打断她:“你不必说了,今生如不能再见冰小姐一面, 在下决不离开 清雅斋一步!”众人见他呆的可以,均是又好气又好笑,知他不可 理喻,多说无益,便各干各的事去了。老板娘边摇头边笑:“公子,时辰不早,我 看你还是回去吧,你对冰姑 娘的这番心意,我一定转告,改日让她摆酒向公子致 谢。”老板娘如此说,是怕文雕意气用事,自己下不了台,给他支个台阶,也是保 全他的面子,却不料文雕依然摇头:“如不嫌冒昧,请将区区薄礼收下,也算在下 的一点心意。”说完拱了拱手。 老板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转念一想,不觉乐了:“文公子,你可知杨公子何 时回府?”“杨公子?哦──”他知道杨公子必定是楼上那位白衣青年:“不知道。” “杨公子是清雅斋常客,同冰姑娘甚为投趣,这一憩下,不知何日才走。”“没事, 我能等──”“可文公子明日就要应考──”“嘿!若不能一睹芳容,生趣全无, 还提那莫明其妙的应考作什么?”老板娘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他何以如此,当下愣得 一愣,指着金银道:“公子果真要我收下?”“尚请笑纳。”“你可知道明日你吃 什么?”“只要给点酒喝便行,至于饭菜,在下倒可以十天半月不沾。”四名保镖 目光冷锐地扫了他腰间的佩剑一眼,半信半疑。老板娘喜孜孜地将桌 上金银收起 :“我不信,非得瞧上一瞧不可。”“如不嫌冒昧,请给这四位兄台上酒上菜,另 外,府上若有无事人,在下想邀他们乐上一乐,也免独坐烦闷。”老板娘一愣,心 想这定要花去不少银子,但暗中微一掂量,文雕适才所赠纵是开门大吃十日也还有 余,当下满口应了,命下人自去张罗酒席。一时间,清雅斋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就连杨公子的四名保镖也来了兴致,主动同文雕攀谈起来,觉 得文雕为人风趣, 谈吐不凡,仅是冰可儿一事显得太不开窍而已。 俗话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老板娘并非高人一等,今日如此做作,确实是有 难言之隐。大凡开妓院的,都巴望有个靠山,这杨公子杨稷便是清雅斋的靠山,他 父亲杨士奇乃朝廷重臣,四朝元老,号西杨,为朝中“三杨”之首。这杨稷同其他 公子哥儿也没什么区别,京城的四大妓院他经常光顾,只是于清雅斋格外照顾而已。 老板娘奉承唯恐不周,还怎敢去得罪他?她心中也未必不想成全文雕,但杨公子的 四名保镖在场,这儿虽说是妓院,她也不便答应文雕什么。 就这样,文雕算是在清雅斋安营扎寨了。这一夜直喝得酩酊大醉,次日中午才 醒将过来,考期自然是误了,众人笑话一番,也不再多谈,日后此事反而给京城的 姐儿哥儿们留下一段佳话,清雅斋的名气无形中又提高不少,这倒是老板娘始料未 及的。 第三日早晨,文雕一醒来就要酒喝,老板娘笑骂几句,却还是将酒壶摔给了他, 心头却渐渐有些燥恼了,但因前日才收了他许多金银,面子上多少还有点过不去, 这才强压了下来,但暗中却再不许小姐和王八们陪他胡闹,任他一个人枯坐在桌子 旁边。 下午时分,文雕怔怔地看了楼梯几眼,又要了一壶酒,这次却上得快,他仰头 喝了一口,几乎立刻吐了出来。酒味异常辛辣,显然是低劣的烧刀子。 文雕心头清楚,清雅斋这等上等的妓院是不会备有这种劣酒的,定然是老板娘 专门为自已准备的了。他无可奈何地一笑,不动声色,将这口酒喝了下去。 老板娘暗中观察着他,见他喝了这口酒,不屑地撇撇嘴,自去招呼刚进来的一 位客人,不再理睬文雕。 文雕眼珠子转了几转,喃喃地嘀咕了一声“冰可儿”,又就着酒壶喝了起来, 片刻之后,大半壶酒已经下肚。这酒异常粗卑暴烈,酒劲上涌,脸色潮红,双目赤 红,呼吸渐渐粗了:“老板娘,拿酒来!”老板娘正在陪刚进来的一位老者饮酒, 闻言回头见了文雕情状,心头吃了一惊, 欲待不给,又怕他闹事,当下吩咐丫环 又给他送了一壶过去。 文雕喝了一口便立即吐出:“老板娘,刚才那种酒很够味,如有,再给一壶!” 老板娘冷冷地打量他一阵,淡然道:“公子请稍坐,我立刻命人去买。”言毕对丫 环使了个眼色,那丫环拎了一只空酒壶出去,不一会转回,将酒送给文雕。 这一次文雕喝得很快,脸上血色慢慢褪去,待一壶酒喝完时,正值掌灯时分, 烛光照映下,文雕脸色苍白如纸,眉毛和头发却显得极黑,眼睛黑白分明,隐隐有 一 股寒气透出,整个大堂中立时令人不寒而栗。 杨稷的四名保镖停止了饮酒,凝神静坐,目视鼻端,静观待变。 一众厮役屏声静气,轻易不敢移步。 “酒来!” 文雕声如寒冰地说了两个字。 老板娘微现惊慌,对丫环点点头,丫环拎了两只酒壶,飞也似地奔出,须臾功 夫便回转来将酒送到文雕桌上。 文雕旁若无人,端起酒壶正要喝时,却听一个尖细而刺耳的声音道:“文公子, 自斟自饮虽具古趣,但未免孤寂,如不嫌弃,可愿与老朽同醉?”说话的正是下午 进来的那位枯瘦老者,他脸形狭长,目光锐利,脸色泛青,正看着文雕。 文雕放下酒壶,站起身来,伸手肃客:“阁下请━━”老者从容过来就座,端 起另一只酒壶:“多谢公子相邀,请━━”“等等━━”老板娘急忙挡住。 老者端起酒壶,探询地看着老板娘。老板娘微觉尴尬,脸上居然现出一丝红色 :“大人,这酒━━”“怎么?”看得出,老板娘对这老者既尊重又极端害怕,一 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局促不安 地楞在当场。 文雕神情漠然,举壶相邀:“请━━”言毕当先喝了一大口,老者不理焦急的 老板娘,道个“请”字,也喝了一口。 酒一如口,老者立刻一楞,双目定定地瞧着文雕。 文雕淡淡地看着老者:“怎么?”老者将酒咽下,微微一笑:“三人对饮方成 趣,公子以为然否?”“也算一说。”“杨公子既然在此,何不邀来共饮?”老者 看着老板娘,老板娘为难地看了一眼杨稷的保镖。 一名保镖起身拱手道:“前辈请稍候!”言毕转身上楼,想是去叫杨稷。不一 会,楼口出现了一位身着白衫的谦谦君子,看他神态,并不似仗势欺人的小人,他 遥遥对着老者拱拱手,便携着身旁的冰可儿走下楼梯。 冰可儿换了一身鹅黄色长裙,清丽中透着三分娇慵,越发显得可怜可爱。 杨稷对着老者长揖道:“不知前辈在此,失礼了,请前辈恕罪。”冰可儿也对 着老者认袂为礼,老者起身道:“我引见一下,这位是文雕文公子, 这位是杨稷 杨公子。”杨稷抱拳:“久仰。”文雕回礼:“不敢当!”冰可儿认出文雕,微微 一愕,认袂道:“见过文公子。”文雕点头回礼,众人坐下后,杨稷对老板娘道: “有劳你准备酒席,我要向前 辈和这位兄台赔不是。”“请各位稍候──”“慢 着──”文雕止住老板娘,看着杨稷:“在下想冒昧做东,尚请杨兄赏脸。”杨稷 很爽快:“那就叨扰了!”老板娘欲言又止,文雕便对她道:“原样再来三壶这种 洒。”他指了指自己的酒壶。老板娘狼狈万状,求助似地看着老者,老者微微笑道 :“难得文公子有此雅兴,你就照办吧。”老板娘无奈,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吩 咐打酒,杨稷瞧出些苗头,不解地看着老者和文雕,但什么也没问。 一时间众人无语,静待上酒。酒来之后,文雕在杨稷和冰可儿面前各放了一壶, 抬起自己的酒壶道:“众位请──”言毕当先喝了一口,老者别无言语,也喝了一 口。杨稷初时一怔,随即喝了一口,虽觉酒质粗劣,但却不动声色地咽了。 冰可儿笑道:“有趣。”双手捧壶,浅浅地抿了一口,立刻被呛住,娇咳不已。 丫环急忙上前捶背,冰可儿赶忙用手帕擦擦嘴,起身告罪:“小女子不胜酒力,让 各位见笑了。”老者微笑:“不妨,请坐。”冰可儿这才重又坐下,不解地向老板 娘看去,见她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心头大为不解,收回目光,发怵地看着面前 酒壶。 杨稷笑道:“这酒有些特别。来,在下先干为敬,向二位赔罪了。”杨稷神态 谦和,但为人不失豪爽,果真一口喝干了酒壶,痛快地叫道:“好厉害的酒!”文 雕对他陡生好感,起身道:“杨兄海量,在下也从未喝过这等厉害的酒,不想今日 却在清雅斋喝到,当在浮一壶!”说完,也是一口气喝完了酒。老者苦笑:“你们 这不是寒碜我老头么?”文雕二人望着他笑而不语,却听冰可儿道:“奴婢想为大 爷求个情,能不能免了,许他慢慢喝?”杨稷笑道:“姑娘放心,前辈可是海量。” “是么?”她担心地看着老者。 老者哈哈大笑,嗓音犹如生铁相擦,令人说不出的难受:“还是小姑娘心好!” 言毕一饮而尽,面不变色气不喘,众人轰然叫好。 杨稷团团揖了一揖:“在下尚有事在身,欲先行告退,恕罪恕罪。”言毕,也 不待众人挽留,当先向门口走去,四名保镖紧随其后,乘马走了。老 者起身笑着 对文雕道:“公子既是好饮之人,咱们何不换个地方,一醉方休?”文雕神色古怪 地一笑:“在下本想请前辈尽兴,奈何囊中羞涩,不便开口。”老者“哦”了一声 :“老朽知道一个地方颇可尽兴,不知文公子是否方便?”“那就多谢了!”言毕 起身,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出了清雅斋…… 残秋时节,萧杀的西北风初次袭来,夜凉深重,惨淡的星云下,黑漆漆的房屋 高 低错落,默然耸立。 文雕随着老者翻墙越壁,在黑夜中悄然行进,四周景物虽看不清楚,但文雕却 感到了某种沉重的压力,低声问道:“前辈,这是什么地方?”“嘘──”老者示 意他别出声,同时隐身在一棵两人合抱粗的柱子后面。文雕 见状,双足点地,掠 起数丈,一把抓住屋檐,双臂微一用力,身形隐入檐下。 一队士兵,人数约有十人,手持长枪,身披铠甲,悄无声息地巡视着。这些士 兵身材健壮高大,文雕凝神细看,见每名士兵的胸前均有一个白色的园圈,圈里写 着 一个“禁”字,心头猛吃一惊:禁军?莫非来到皇宫了? 纵目望去,但见宫殿连绵,金辉隐隐,寂然无声,果然是到了皇宫之中。 待巡逻禁军走过,文雕轻轻落到地上,老者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文公子好轻 功!”“前辈见笑了!”老者笑笑:“走吧!”言毕当先掠出,文雕紧随其后,老 者时快时慢,左右迂回,对皇宫地形很熟, 绕过一道道暗卡,钻到一座宽敞的四 合院中,进入朝北的一间层子,俯身在地,轻 轻一掌拍开一把铜锁,掀开铁板, 露出一个洞口,取出二支火把,用火折子点燃, 递一支给文雕:“随我来。”言 毕向洞内走去,文雕将铁板拉下,紧随其后,拾级而下。下行约四丈之后, 前行 十丈,来到一扇结实的木门前。老者将木门弄开, 伸手肃客:“文公子,请──” 木门甫开,一股凛冽的寒气扑出,夹带着浓郁的酒香,文雕放目一看,但见此屋十 公巨大,正中一个长宽约十丈的池子中堆满了尚未溶化的冰块,四周木架上陈列着 上千只土坛,每只坛子上都有一张黄纸,上写所存酒名和存放时间:山西杏花村─ ─元 元贞二年;沪州老窖──元 至元二十八年;绍兴女儿红──元 中统三年 ;山西竹叶青──宋 元丰六年;贵州茅台──宋 政和八年;…… 波斯葡萄酒──明 洪武二十年;高丽参酒 ──明 洪武十七年;交趾米酒 ──明 永乐十八年;爪哇白酒 ──明 永乐十五年;支那酒 ──明 永 乐十五年;…… 这些酒的窖藏时间大多在百年以上,数百年的也不见少,甚至上至唐代的窖酒 均得以保存,而那些外国酒则大多为进贡的贡品,也有相当大一部份是郑和下西洋 时带回的,铛琅满目,中外名酒应有尽有。 文雕直看得眼花缭乱,眉开眼笑,情难自己,虽尽量压低嗓音,却抑制不住心 头狂喜:“前辈,你是怎样发现这处宝藏的?”老者一笑:“文公子,此处乃禁区, 又在地下,不会有人听到声响的,你请便。”文雕从心底发出一声满足而舒适的喟 叹,咽了一口唾液,靠在一坛洪武三十年的汾酒上,眼光迷离,嘴角现出一丝满足 的微笑,似乎已被酒窖中溢出的酒香所陶 醉而浑然忘我。 老者见他并不急于鲸吞美酒,微微怔了一下,随即暗自点头,对他的品性修养 深为叹服。 良久,文雕长叹一声,对着老者长揖到地:“多谢前辈让在下大开眼界!” “公子乃性情中人,何必拘礼?”“不敢请教前辈尊姓大名?”“老朽士戈,有个 不雅的绰号叫' 声嘶力竭'.”文雕吃惊地道:“原来是士前辈,可你不是已经…… 殉国了吗?”声嘶力竭士戈是明朝第二代皇帝建文帝十八护卫的队长,建文四年明 成祖攻破南京,建文帝仓皇出逃,从鬼门乘船逊国。当时情况万分紧急,追兵将至, 士戈奋然留下断后,江湖传闻士戈力战追兵,力杀上百人,最后力竭被杀,抛尸河 中,不想三十年过后,士戈竟然还活着。 士戈道:“咱们边饮边聊好吗?”“谨遵前辈之命,只可惜没有酒杯,这般滥 喝,且不大煞风景?”“言之有理──”士戈走到存放冰块的池旁,拿起一块冰来, 略一打量,双手 翻动,坚硬的冰屑纷纷落入池中,一眨眼功夫,右掌中立着一只 晶莹剔透,小巧玲 珑的酒盅,望着文雕笑而不语。 文雕抚掌称妙:“美酒窖藏时间过久,香气浓郁,如用这冰酒杯,想必自有一 番清冽之气,只是在下内功不及,这酒杯恐怕得厚实一些。”他边说边拿起一块冰 来,计划好如何下手,右手运气,猛然切下,“咔嚓”几声脆响,手中冰块被掌力 震碎,全部掉在池中。 文雕一愣,失笑道:“蛮撞了!”又拿起一块冰,思量起来。 这次他运力于掌缘,缓缓用力下切。冰块受力,嚓嚓崩裂,他觉得不妥,举起 冰块一看,果然,冰块内有数条白色的裂痕纵横交错,这块冰又废了。他轻轻放下 冰块,蹲在池边,凝神细思。 士戈欲言又止,走到一坛元朝至元二十八年的沪州老窖前,仔细揭开封泥,右 掌托怀,左掌扶住坛口,慢慢倾斜酒坛。良久,酒坛中滴出几滴白色的稠液,待酒 滴刚好溢满杯底时,士戈即停止到酒,扶正酒坛,小心封好封泥,回转身来,左手 抱住右肘,右掌将酒杯送到鼻端,轻轻嗅了一下酒香,闭目回味良久,这才睁开眼 来。 文雕兀自望着冰池发呆,若有所思地拿起一块冰仔细打量起来。这块冰已悬浮 在冰水中多时,显然溶化了不少,四周的棱角已然浑圆,不象其它冰块那么棱角分 明。 文雕若有所思,运力于掌心,将冰块置于掌中,轻轻摩擦起来。 冰块受热,缘面即刻溶化,化成冰水滴落在池中。 文雕心有所动,使内力稍稍透出掌心,加快磨擦,冰决表面立刻被磨出一层细 细的碎冰。心头一喜,加大力度,倾刻间就将冰块磨成一条小圆柱,他折断冰柱, 磨平顶端,伸出食指,聚力于指端,对准顶端旋转,眨眼功夫冰柱被磨空,仔细一 看,这东西虽不象士戈的酒杯那样浑然天成,倒也多少有些酒杯的样子了。 他并未急于斟酒,依然蹲在那儿沉思:冰质坚脆,是以强力直击易裂,而改变 运力方法,却可以使脆质消磨。 武功一途,掌力直击虽易伤对方,但若遇对方武功高强,攻击就很难生效。此 刻若改变运力方法,变直击为消,情形会怎样呢? 他放下冰杯,四周打量一番,走到冰池的角上,盯着用花岗岩彻成的池角,心 想若用掌力直击棱角,因棱角受力面小而又异常坚硬,直击很难奏效。 他伸出左掌抵在岩角上,微微运气,力透掌心,手掌突然左右施转,但觉坚硬 异常的花岗岩在手心中就如同沙子一般酥脆,他五指一紧,竟将花岗岩的尖角扯下! 文雕心头狂喜,呆呆看着手中岩石,兀自不敢相信。 “公子果然聪颖无比,老朽深为佩服!”文雕心知士戈在指点自己,见他并不 妄尊师长,心头着实感动,双手一拱:“多 谢前辈!”士戈嗅了嗅酒香:“文公 子,何不将另外三只岩角也弄下?”文雕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便用同样的方法将 三只花岗岩的岩角抓下并用掌力磨得溜圆。 日后御酒监的太监来取酒时见冰池角变成圆角,心头吃了一惊,再看另外三只 角也是这样,这才拍拍头,暗骂自己胡涂,定是记错了。 文雕为了不留下痕迹,将花岗岩的碎石收拢揣在兜里,准备出去时扔在外边。 当下制了一只稍嫌粗糙的酒杯,满满斟了一杯宋朝元丰六年的竹叶青,但见酒色与 冰杯青白相映,的确赏心悦目,顿觉心满意足,浅抿一口,却不急于咽下,让这 口有悠久历史的酒在舌间、齿间慢慢流动,滋润着乐得发颤的心灵。 然而就在他心驰神摇之际,突然惊觉大腿处有些冰凉,疾忙睁眼一看,酒杯在 陈年美酒和掌心热力的烘捂之下,正在迅速溶化,势不可挡。 文雕抬眼一瞅,见士戈头枕元朝三年间的绍兴女儿红酒坛,怡然自得地嗅着酒 香,早已神游天外,但手中那薄如蝉翼的冰杯依然完好无损。 文雕本想请教一、二,但自己掌中的酒杯眨眼就要全部融化,这世间仅有的美 妙佳酿转眼就会从指间滑落,复归于自然。当下不即多想,仰头伸嘴一吸,酒浆全 部射入口中,咕咚一声全部咽了下去。 浓郁青冽的酒香充溢胸臆之间,说不出的畅快适意,飘然欲仙。 文雕爱层及乌,索性将手中的残杯一并塞入口中,咔嚓咔嚓咀嚼几下,咽入腹 中。 冰凉的冰水儿进入腹内,文雕立刻觉得神智无上神晰爽利,见士戈正笑望着自 己,一愣之下,惊觉方才有失风度,脸色微微一红:“在下粗俗不堪,惊扰前辈雅 兴,尚请恕罪!”“不瞒公子说,老朽第一次入得此间时,那可真是老母猪进菜园 子,实在无颜回想!”文雕一愣,纵声大笑,觉得士戈通情达理,甚为投趣,当下 道:“前辈这酒杯 直到此刻尚不溶化,是何道理?”文雕为人旷达,自己适才虽 料到冰杯易化,故意做得厚实了些,不料依然出了 纰漏,心知这其中一定有奇妙 法门,为了增添饮酒乐趣,故而直言不相询。若是心 有碍滞之人,此刻定会当心 被对方拒绝,因为这法门定然同内功心法有关。 士戈不以为然,依然用他那尖利嘶哑的嗓音道:“首先,公子的酒倒得太多。 须知酒浆窖藏千年之后,暴烈之气虽然褪尽,但酒体浓郁,酒性去粗存精,灵动之 气弥足。纵是皇帝饮酒也须白兑,这倒不全是从珍惜而言,更多还是这股灵气非常 人所能承受。当然,我们练武之人又当别论。这酒于公子身体无害,但生性克制冰 寒,故而你的酒杯溶化太快。 文雕点头称是,想到自己多少有些暴殄天物,脸又有些发热了。 “其次,”士戈道:“掌中的热力也不小,特别是你刚刚才运了功。”“嗯─ ─”“公子适才抓断花岗岩,事先必须外吐掌力?”“正是。”“练武之人无不知 晓,人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均能发放外力,只是大小不同而已。”“不错。”“但实 际上人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也能吸收外气。”文雕一怔,略一思索,心头立即狂震… … “人们认为呼吸只是鼻子的事,这确实有失偏颇,须知人体的七筋八络十四经 筋,无不互为表里,互为奥援,只要贯通表里,人体机能便可以互相代替。”说到 这里,士戈笑了:“这就是长生不老的秘诀。可笑世人舍本求末,寄托于金石草木, 正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文雕眉头紧锁,心头嗵嗵乱跳,紧张地思索着什么, 却听士戈又道:“老朽掌中冰杯不化,是因为我只用右掌吸,左掌呼。这地窖中冰 寒刺骨,冷气足够,是以掌中冰杯得以不化……”“可是……”士戈打断他:“你 想说人体尽管能打通主要经脉,但那些多得不可胜数的支络别络却无法打通?”文 雕点头称。士戈笑了:“此处有窖藏千年的美酒,这种凝结了天地灵气的美酒可以 穿透坚硬的石头散溢空中,还不能打通你全身的关窍么?”文雕惊喜道:“那我现 在就可以试试?”士戈点头道:“那边有一坛唐代的波斯葡萄洒,你去抱过来。” 在士戈的指点下,文雕在最后一排的下面找到了注明“波斯葡萄酒:唐贞观十 八 年”字样的酒坛,心头暗自咋舌,此酒有上千年历史,竟无人将他喝完。其实, 历代朝廷均视自己的王朝了不起,其它的国度定然是蛮荒之地,需要本朝恩惠教化 的。而化外小民心存感激之情的贡品,若是珠宝另当别论,若是饮食酒浆,定然粗 卑不堪,怎及得上中华上族。 所以收下归收下,至于是否喝它,那就大可不必了,使得千年之后的文雕非但 品尝到化外美酒,且借此修炼成一代大侠。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文雕又制了一只冰杯,揭开封泥,小小心心地斟酒,然而直到酒坛底朝天时, 仍然没有一点酒滴出,失望道:“前辈,这酒已经没有了。”士戈喝干了自己杯中 的酒,将酒杯也塞入口中,待其溶化之后咽下,这才接过 酒坛,双掌挟住:“准 备好了。”文雕双手捧杯,盯着坛口,心中却大为不解。 士戈双掌运力于坛,须臾之后,头顶上冒出阵阵白雾,弥久不散,渐渐凝结成 姆指般粗细的一股,高达丈许。 文雕对士戈的精纯修为大感惊羡,便在此时,坛口处缓缓流出一滴血红的浓稠 液体,液体在坛口处愈结愈大,到得筷头般大小时,“嗒”地一声落在冰杯中,但 那条殷红的血线并不断裂,连结着酒坛和洁白的冰杯中的那一点殷红。 ------ 侠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