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暮洒长亭 千年之后,波斯葡萄酒已经凝聚成丝,最后形成网状,若非用内力烘逼,断不 会自行流出。 过了片刻,那股殷红的丝绸般的酒线注满了半杯,士戈便收功罢手,将酒坛重 新封好送回原处,回来时见文雕发怵地看着那犹如鲜血般的葡萄酒,笑道:“怎么?” 文雕苦着脸道:“这酒,怎地如同鲜血一般?”“老朽也不知晓,想来葡萄酒 本来如此罢,不过这酒倒确实能助人打通所有玄关。你喝了它。”文雕多少有些犹 豫,但身周空气早已弥漫着葡萄酒那浓浓的酒香,咬咬牙,仰头一口喝下。心头暗 自瞧不起这洋酒,必竟化外小民,连酒都弄得如此吓人。 然而这酒甜中略带一丝淡淡的酸味,比之中国酒滋味大为不同,但觉满口馥郁, 醺醺然有欲仙之感,正自陶醉时,却听士戈道: “不要讲话,尽量放松,将丹田 之气灌注全身,不要使用意念,任酒的灵气自由飘荡。好,放松,尽量放松,尽量 放松……好!现在你记住心法,打坐调息:无风心自动,景由心生……”士戈将心 法传授给他,便站在他身旁,全神戒备,注视着他的点滴变化,每当文雕稍遇阻碍 时,士戈临空一指,内力透入,助他冲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火把燃尽,酒窖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士戈认穴 似然十分准确。文雕的经络渐次打通,当最后一处玄关会阴穴被冲开时,文雕陡觉 体内阴阳二气浑然一体,并与身外环境融为一物,整个心身完全打开,自己的心律 同大自然的律动息息相关,互相呼应,已达天人合一之境。 文雕已经已没有呼吸声,此刻他身体的各种功能均可以互相替代,他欣喜地体 会着这种澄明空灵的境界,浑然无我。 士戈取了几只火把回来,点然之后重新插好,正在此时,文雕睁开眼来,见士 戈笑望着自己,正欲道谢,却被士戈止住: “这好比我是主人,你是嘉宾,如果 你 连酒杯都端不牢,这非但是主人的失职,也谈不上宾主尽欢。”文雕知他惠人 而不居功,自己如图感激,反而心有碍滞,当即起身: “那咱们当共谋一醉,方 不负这许多美酒。”言毕转身向冰池走去,谁知刚一抬眼,身形已经掠出数丈!短 短二个时辰之内,文雕的内力已判若两人,不可同日而语。他微一愣神,随 即哈 哈大笑,动作娴熟地做好两只冰杯,递一只给士戈,两人斟了酒,互相举杯示 意, 同时嗅了嗅酒香,士戈开口道: “咱们接着刚才的话题谈?”文雕点头: “前 辈当年是如何死里逃生的?”“你猜不到?”“嗯──”文雕沉吟道:“人们亲眼 见你被抛尸护城河,那想必你受了致命伤,但因你能使肌体功能互换,所以所谓的 致命伤对你而言如同一般的创伤一样。当时你被扔在护城河里,这也是传说中你定 然已死的证据,但你的呼吸方式很多,所以最后你依然死里逃生。”“大致是这样。” “伤口在哪里?”“脖子、心口、左肋肝部这三处最深。因为流血过多,所以 嗓音嘶哑了,不过这样倒也名符其实。”“前辈此前嗓音正常?”“正常。”“那 怎会有这个雅号?”“你说' 声嘶力竭' ?这可不雅。因为我杀人如麻,嗜杀如命, 也算是恶名远扬吧。”“是很可怕。不过,应该有什么原因吧?”“杀人而需要原 因,这是世间最虚伪的事情。”文雕不解: “总不至于胡乱杀人吧?”“严格地 说,任何人都无权杀死别人,而既然杀了,有无原因都一样。我说虚伪,是指为了 某种私利杀人而又寻找到冠免堂皇的理由。这种事很多。”文雕眨眨眼,一言不发, 士戈又道: “但你往往又不得不杀。”他嗅了嗅酒香。 文雕忍不住问到: “为什么?”“因为这世道实际上又很难理喻。”“比如?” “比如清雅斋的老板娘,你付的金银绝不仅仅只值那几壶酒。”“如此她就该 杀?” “从另一个角度讲,这种人活在世上有害无益,真有人杀了她,在我眼中就如 同死了一只蚂蚁或者秋天落了一片树叶。”“你会杀了她吗?”“如果有人雇我。” 文雕扬了扬眉毛: “多少钱?”“钱无所谓。”“……?”“我掩护建文帝 一行人脱险之后,大难不死,便开始四处寻访他们的下落,然而一直没有音信。这 些年来我的吃喝一直取之于皇宫内苑,美酒佳肴金钱无不为我所用。我不缺钱。” “我不太明白。”“文公子,坦率地说,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明不白。我早该死了, 却活到今天。若论吃,皇上也是吃我剩下的。若论武,天下英雄,哼哼!若论权势, 我亲眼看着建文帝被他的亲叔叔追杀得落荒而逃,若非我这等一介武夫相救,还不 是刀下鬼?”停了良久,士戈淡淡地道: “曾经苍海难为水。”文雕盯着右掌中 的冰杯,此刻他已经可以用手掌吸气了,地窖中弥漫着冰寒的冷气,被他吸到右掌 之中,冰杯果然一如前状,并未有丝毫变化: “你找我来做什么?”这是文雕一 直都想问的话,此刻冷不丁冒了出来,连自己都觉得突然。 士戈似乎早在等着他问,闻言平静地道: “做大侠。”“大侠?”士戈调皮 地眨了眨眼: “天下第一大侠。”“我?”“你。”“为什么?”“我觉得你是 性情中人,不拘泥俗成,若做大侠,想必有趣得很。”文雕见他说起 “大侠”二 字时加重了语气,并且微微撇嘴,有一股子揶揄的味道,不由笑了:“大侠的生活 想必枯燥乏味得很,否则以你武功为何不做?”“老朽贪杯,又好口舌之味,所以 不想离皇宫太远。再者──”他的眼中有一 股狡黠的神情:“大侠还是年轻时做 好。”“哦?”“如果文大侠驰名江湖,想必清雅斋的老板娘会热情得多,冰可儿 也会温柔缠绵万状的,不知文大侠认为然否?”文雕咧嘴干笑,满脸怪样,看得出 他已经有些动心了: “可是大侠若总是泡在妓院中,想必终成不了大侠的?”士 戈怪笑几声: “老朽建议的有趣之处也正在于此。”“是吗?”“江湖之上,你 自然是文雕文大侠,但大侠也是人,当你想做点常人想做的事时,自然就不姓文名 雕了,并且相貌也可以易容什么的。”“那想必有趣得很。”“老朽也着实羡慕。” “这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事。”“也算回趣事吧。”“所以你传了我一身惊世 骇俗的内功?”士戈一怔,正色道: “此乃做主人应尽的待客之道,文大侠千万 别错会了意,我可没收过什么徒弟。”“待客之道?”“待客之道。”“果真?” “果真。”“那么有朝一日我为主你为宾时,我该用什么来招待贵宾呢?” “也不必太过客气,这样生份。”“那是。”文雕低头想了想:“如果我做大侠, 那么恐怕得杀一连串的人了?”“那是。”“先杀谁呢?”“江南武乾坤、梅贝、 武心、武戟。” “江南武家?”文雕满脸怪像:“你是想叫我杀他,还是想叫他杀我?”“你 武功或有不及,但老朽相信你能想出办法来的,不过这办法可得比你在清雅斋里的 高明些。”文雕疑惑地看着他: “武功或有不及?仅仅不及吗?”“如果连你都 杀不了他,那天下可再没有人能得手了。”“也许吧。”文雕淡淡地问:“还有一 个小问题,杀了他我能当大侠吗?”江南武家乃武林世家,武乾坤武老英雄望重武 林,古道热肠,武学修为几达天人,被正道中人誉为武林泰斗。 士戈淡然道: “有的人可以大张旗鼓地杀,有的人得悄悄地杀,杀过就算, 就象这事根本没发生过。”“原因是什么?”“你也需要原因?”如果我爱面子说 我不需要那是假话。 “”南京有一梅姓世家,你听说过没有?“”汝南侯梅思祖 有一从子名梅殷,通经史,善骑射,素得太祖宠眷。“”不错,太祖弥留之际,曾 嘱他辅佐建文帝,但燕王南下之日,梅殷用兵不力,致使建文帝殉国。“”完了? “”还不够么?“”总算也是一个原因。“”老朽早说过,原因并不重要。 “”如果杀不了呢?“”没有如果。给──“他从怀中掏出一叠东西递给文雕, 文雕问道: ”什么?“”银票。“”多少?“”不多不少。“”好吧。“文雕接 过,看也不看就塞进怀中:”可我总觉得还差点什么?“”这个能让你放心么? “士戈又递给他一块巴掌大的金牌,文雕接过两面看看,见上面绘有精致的虎符龙 形,并刻有一个杀气腾腾的 ”令“字:”这是什么?“”你只要把金牌交给朝廷 中的任何人看一眼,无论多大官员,他就必须做你吩咐的任何事,并且不管行事多 么怪僻也用不着解释。“文雕咋舌: ”这么厉害?“”这是锦衣卫受皇帝差遣时 使用的信符,一般这种时候的事都同内宫秘密有关, 所以,你纵是想解释也没人 敢听。 “”你要他们什么时候死?“”在你方便的时候,但最好不超过三年。“”那 我可以走了? “”不需要老朽带路了吗?“”我既然能杀武乾坤一家老小,难道还出不了这 区区皇宫?大内待卫比武老英雄还厉害?“士戈并没有笑: ”也是你是对的。 “”那么,在下告辞!“”好走。不送。“出了地窖,来到院中,正是黎明前 最黑暗的时候,文雕辨明方向,即从来路折回,谁知才行了数十丈,便听到一声喝 叱: ” 什么人,站住!“文雕暗骂倒楣,来时他已经将所有暗卡记住,此刻不该碰上 待卫的,还道自己记错了,当下不搭理那人,微一提气,身形早已掠出数丈,将那 人抛在身后。 他这一跑,身后那人立刻打了个尖锐的口哨,霎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有身影向 此处掠来,隐然形成包围之势。 文雕心头倒也不惧,心想不如趁机试试轻功怎样,当下放开脚步,依旧顺来路 快速奔行。 一夜之间,文雕内力有如神助,进展何止千里,此刻全力施为,但见身形犹如 鬼魅一般倏忽飘荡,冲出了一个个包围圈。 待卫眼见对手武功太高,尖利的哨声不断吹响,四处均有人举着火把奔跑,但 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文雕眼见已被发现,索性跃上宫殿顶端,在上面忽东忽西地飞掠。 然而屋顶也有人埋伏,飞蝗石、金针、镖、珠、沙等暗器不住地向文雕身上招 呼。饶是他轻功超绝,身上也中了几处暗器,胸腹间那枚钢镖已深深插入胸膜间, 显见得对手武功也非泛泛之辈。 文雕不敢再大意,封闭了伤口,径直向宫墙冲去,心想只要出了皇宫,逃起来 就方便得多了。当下冲破层层阻碍,身上又中了十数枚暗器,总算冲到宫墙下。 他不及喘息,深吸一口气,双足点地,身形向上疾射而起,行程过半时,双掌 在宫墙上一拍,依然高速上升。 宫墙上突然出现数十人,一声令下,各自将双手捏得满满的暗器劈头盖脸地射 向文雕。 这些待卫均是大内一流高手,早已在宫墙上注意着文雕,见他在宫内左冲右突 如入无人之境,而射向他的暗器泥牛入海,竟不能稍微阻他一阻,心头无不惊骇莫 名,待见他径朝宫墙冲去,知他急于脱身,便抄在前头,静静候在此地,待他即将 跃上宫墙时暴施突袭。 距离甚近,又都是江湖大行家,准头自然不差毫厘,俱往致命处招呼。 文雕此刻若是陡然下沉,自然可以躲过这一轮急攻,但要想再跃上恐怕已不可 能。整个皇宫内已经灯火通明,纵然平安落下,也必被乱刀分尸。 当下不及多想,左掌护住头顶,右掌拍打宫墙,在身中数十枚暗器的同时跃上 了宫墙,同时右掌推出,威猛无涛的掌力震飞五六人,趁势冲到宫墙另一侧,迅速 滑下。 宫墙上的大内高手只见一个浑身浴血,衣服破洞百出的身影一闪即没,待愣过 神来扑到宫墙边时,已不见了文雕的影子,不由得面面相觑,骇然足软。 锦衣卫指挥使终于反应过来,指挥禁军关闭城门,命人搜捕刺客,同时飞速上 报内宫司礼太监王振,身材高大健壮的王振 “嗯”了一声,示意已知,不发一言, 显得莫测高深。那名锦衣卫指挥使心头虽然迷惑,但不敢多言,立刻退出,组织全 城搜捕。 在文雕落地的一刹那,黎明前令人窒息的黑暗似乎突然结束,东方已明显亮起 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中了多少暗器,实在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一点,如果不是昨 夜领悟了无以伦比的内功心法的话,此刻他纵有十条命也定然全数扔在宫内了。 他突然想起,应该问问士戈这功法叫什么名字,如果脑袋被砍掉,还能不能用 其它器物代替? 他摇摇头,觉得这念头太过荒唐,纵是能没有脑袋,想必也凶险至极,更何况 没有眼睛便不能观赏美景美色,没有了耳朵便不能欣赏奇妙动听的音乐,而没了嘴, 那天下的佳酿美肴岂不可惜? 他摆脱这个荒唐的念头,四下里看看,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将身上的暗器取除, 他想一定流了不少血。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极度虚脱,双腿发软。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不疾不缓地驶来,清脆的蹄声 “得得得”地敲打着凌晨 空寂无人的街道,分外清新。 文雕乐了: “看来我运气不坏。”赶车的老汉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大清早站 在路边的人,然而光线还没有亮到使使他能看到文雕惨状的地步,所以老汉收回目 光,继续赶车。 拉车的马共有两匹,一黑一白,高大健壮,乃是上好的良驹。 车厢虽说不上富丽堂皇,但已经足够豪华。 淡红色的窗帘低垂着,标明这是一辆夫人乘坐的专车。 在马车即将当面错过的一霎那,文雕飞身上车,并且迅捷地钻进了车厢中,当 闻见一股淡淡的清香时,他立刻断定车中有人并且是一个女的。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但愿别太丑,平庸点也不管了,如果漂亮那自然好,而如果 美如天仙,那这浑身暗器也算值得了。 “如果你以为我会大清早带着满车金银珠宝在街上乱转,那你肯定是昨晚喝多 了。”语调清丽而不失温柔,年纪也不会太大。文雕放了点心: “我昨晚确实喝 得不少,我敢说你这车子就是装满了金子也抵不上我喝的一口酒。”“你这一说, 我倒真想喝一口你说的那种酒了。”“你如果不吩咐车夫赶快点的话,我肯定你这 辈子别指望喝上这种酒。”“为什么?”“因为此刻全城的城门刚刚关闭,数千禁 卫军正在紧急结合,他们立刻就要骑着高头大马追出来,只要一发现可疑的人就立 刻逮捕。而你此刻正同我在一起,我肯定你到时一定脱不了干系,就算你是皇后也 不行。”“你杀了皇帝?”她兴奋地问。 “那倒没有。”那你做了什么事? “”你要是想听故事,就吩咐车夫快点。 “她拉动什么机关,文雕听见铃声响了三下,马车果然全速奔行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文雕。”“文雕?没听说过。”“这没关系。顺便问一 句,你这车厢里应该有地毯吧?”“怎么?”“如果没有地毯,禁军就可以顺着血 迹找到你的家。”“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家?”“随你到什么地方都逃不了。”“放 心,你的血就是流干了也滴不出去,这是波斯地毯,厚着呢。”“这就好。”“你 受伤了?”“要只是受伤就好了。”他听见她在摸东西: “你找什么?”“剑。” “如果你身边确实有凶器而又摸这么半天也没找到,那我劝你以后别再准备这 种玩具。”“为什么?”“你只会死得更快──等等,你要点灯?”“不行么?” “要是你觉得你足够漂亮,那就点吧。”她点燃了灯笼,回头看着他: “我 只是想瞧瞧到底是什么人一大清早跳入我的车里并且说了那么多的废──”她停住 了,一霎间被惊得脸色发白。 站在身前的这个血人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几乎全是伤口,体无完肤。他无可奈 何地一笑,眨眨眼睛。 她皱了皱眉: “你不是耍魔术的?”“肯定不是。”“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 的男人一定有趣得很。”“你也有趣得很。两个有趣的人在一起定然会发生一些有 趣的事,对么?”她身穿一套黑色长裙,将肤色衬托得雪白细腻,美丽的脸上略现 疲倦,更显得妩 媚动人。她年纪在十八九岁,但神态显得很沉着,这种成熟练达 之色又奇妙地掺入了温柔之情,令人怦然心动。她右手支额,定定地看着他:“我 该做什么?”“什么时候才到?”“到什么?”“你家。”“我答应过带你回去吗?” 文雕真的感到头昏了: “你听好,漂亮的小姑娘──怪不得你敢点灯──我 现在性命交关,我不会因为要面子而下车去的。设身处地,你会吗?”她坚决地说 :“会的。”停了停又道: “而且我会不等车停便跳出去。”文雕点点头: “谢谢了!”话音未落,他果真拉开车门从高速奔驰的马车上跳下去。她从后车窗 里看见他站立不稳,滚了五六丈才停下,爬在路上一动不动。 她浑身一阵颤抖,她知道这一阵翻滚之后,他身上那些暗器肯定已经深深刺入 身体中去了。 她脸色苍白,嗓子发干,手脚冰凉。 马车高速向前奔驰。 她吩咐车夫掉头回去。 她喃喃地道 : “有趣的人不该死在大街上。”她站在他身旁,他躺在地上 一动不动。她拿不准他是否还活着: “喂──”没有动静。 她俯下身体,这时文雕睁开眼来对她眨了眨: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事情 很突然,她似乎被惊了一头,微一镇神,回头吩咐车夫: “把他抬到车里。” “小姐……”“快点!”“我肯定还能走。”文雕竟然爬起来,走到车旁将门 拉开:“请──”她狠狠瞪他一眼,径自上车,文雕随后上来,关上车门,马车开 始起动,半个时辰之后,文雕见到一座气派的宅院,马车进去的时候,他看见门扁 上的四个烫金大字:暮酒长亭。 “好地方。”他终于昏厥过去。 她看着他: “你早该闭嘴了。”…… 早晨的阳光将他刺醒,他听到鸟鸣声,并且闻到了花香。 但他依然闭着眼睛。 他感到屋里有人。 他恢复了意识,回想起了一切。 他试着调息一番,感觉良好,这时他听到一个温柔清丽而又带有三分不耐烦的 声音: “你如果再不开口讲话,我就让人埋了你。”他睁开眼睛: “我睡了几 天?”“七天。”“这七天你就一个人呆在那儿喝闷酒,唯一的希望就是祈求老天 别让我死?” 她黑而略显忧郁的大眼定定看着他,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你 如果想感射我,就起来陪我喝一杯。”他刚一直起身来便感到心慌气脱,浑身冒汗, 他挪动身体,靠在床头,暗自喘了口气: “你一定很孤单,是吗?”她抛了抛头 发。 她的头发很黑很长而且很亮,自然地披在肩上。她坐在窗前的桌子旁, 显得 风姿绰约,清晨的阳光温暖而清新地透过粉红色的窗帘笼罩着她,在文雕的眼中, 她看上去有些飘忽不定。 她喝了一口酒,侧脸望着他: “你总是这样自我感觉良好吗?”“确切地说, 只有跟漂亮女人在一起才这样。”“你在恭维我。”“漂亮女人很可怜。”“你觉 得是这样?”“她们觉得自己漂亮,她们知道这点。她们还知道这世上配得上她的 男人实在 是太少了,所以她们很可怜。”“你的言下之意,你就是专门让漂亮女 人动心的那种男人?”“是的。”“既然能让漂亮女人动心,那么相貌一般的女人 为什么就不动心?” 文雕诡秘地一笑:“你不懂女人。”“是吗?”她真的感到 惊奇了。 “是这样,”他比划着手势:“实际上女人是最具有自知之明的人,她们很安 份,绝少做非份之想,尽管看上去她们是那么想入非非。你得让人有梦想。女人并 不指望把梦想实现,所以尽管对丈夫骂骂咧咧,但骨子里面还是感到满意的,因为 自己也就这样了──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听着怎么不对味?”“而正真 漂亮的女人就可怜了,因为优秀的男人实际上比优秀的女人要少得多。”“是吗?” “所以在漂亮女人面前我自信──因为竟争对手实在太少了。而在一般女人面 前,我常常自暴自弃──嘿,对手太多,简直不成样,可谓仇敌满天下。”她微笑 了,显得高贵而通情达理: “你对你自己和对我的恭维让我很高兴,但我拿不准 是否该谢谢你,因为这多少让我感到前途黯淡,希望缈茫。”文雕惊讶地看着她: “有我在这里,你还发什么愁──女人要笑才好看。你刚才就很好看,真的。” “你──”她终于忍不住,咯咯咯笑了起来。 文雕脸一红,不自然地扭动一下,将被子拉上来遮住自己赤裸的身体。 她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泛出圣洁而健康的红晕,犹如春风掠过辽阔的草原, 无边无际。 文雕偏头看着她,突然一拍床: “倒酒来!”她欢快地应了一声,斟满一杯 酒,犹如牝鹿一般动作轻盈地坐到他的身旁,细心地喂他一口酒,然后温柔地伏在 他的胸前。 “你是一个调皮、任性、聪明而美丽的小姑娘。”文雕抚摸着她略显瘦削的胳 膊说。 “这是什么?”“铁蒺藜。”“这是什么?”“飞蝗石。”“这个呢?”“摔 手箭。”“这是镖?”“对,镖。”“这有些象金针,但没有针眼。”“它就叫金 针。”“天呐!”她扔下那枚金针,看着近一百种各式各样堆满一桌的暗器:“你 竟然没死,这可真是奇迹。”文雕做个怪脸: “连我也觉得奇怪。”“你武功一 定很好?”“就这么回事。”“你是什么人──江洋大盗──不不,你可以不告诉 我。”他笑笑,果真没说。 “这是藏宝图么?”“什么?”他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地图,惊奇地道:“你 在那儿找到的?”“整理衣物时,呐——就夹在这堆银票中。” 文雕仔细一看, 乐了。这是一张通向皇宫酒窖的地图,上面标明了暗哨的方位以及可能增加的紧急 哨位:“对,这的确是天下第一藏宝图。”他暗中感激士戈的细心和好意,瞟了一 眼那堆银票,见面值都是一万两一张的, 粗略估算一下也在二百万左右,不禁大 吃一惊,暗骂道: “妈的,如果我值这么多 银子,那不用别人动手,我自己也 会杀了自己的。”但想起要杀的不是自己而是武乾坤,心头不竟烦闷起来。转念一 想,士戈给的期限是三年,还早着呢,便高兴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等等, 要是太难听就不用说了,我给你另取一个。”她脸红了: “占人便宜呀?”“不 不不,我是为你好,你别多心!”“我的名字是很难听,可我偏要说给你听──李 惜儿。”“什么?”他故做夸张。 “十八子李,珍惜的惜,儿子的儿。”“李惜儿?”他犹如品洒一般啧啧有声, 眼珠子乱转,良久不出声。 她急了: “我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你要是指望狗嘴里吐出象 牙来,那你一定是天宇下第一号傻瓜。” “好吧,”她苦笑:“我准备好了,你 放马过来吧。”“其实,”他看着她:“人名也就那么回事,代号而已,比如' 文 雕' 这名字就很一般,可我一般吗?”李惜儿看着他哭笑不得: “我真的不相信 人们的传说。”“嗯?”“京城里盛传你是一个情种。”“情种?”“为了一个冰 可儿,你竟然倾家荡产,弄得一文不名,甚至视功名如粪土,误了考期也在所不惜 ──而我又听说你的文才是很不错的,状元也许没门,中个进士什么的不成问题。” “是吗?”“你到过清雅斋吗?”“到过。”“那个情种是你吗?”“如果你 说的情种确实是文雕,那我这个文雕确实去过。”“可我看着怎么不象?如果你拿 出一半在这儿的机伶劲,我那小妹不知会有多高兴。”“小妹?”“京尘十姐妹, 我排行老九,幺妹就是冰可儿。”“嘿!”她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果真 是那个大情种吗?”“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你不想见见冰可儿?”文雕看她 良久,她优雅地道: “她是我的小妹妹,而你是这年头唯一的情种,我为什么不 该成全你们呢?”文雕似乎陷入沉思之中,李惜儿静静地看着他,偶尔抿一口酒, 见他的脸色忽儿严正,忽儿诡异,忽儿又是一副赖皮样,不禁失笑: “至于吗?” “对!” 他一掌重重拍在床上:“快把她们都叫来,越快越好!”“谁?”“就是你的 姐妹们,京尘十姐妹。”“文雕,”她怪怪地看着他:“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雄心 壮志的。”“哈──”他一指桌上那些从他身上取出的暗器,吊儿朗铛地说:“难 道一个 身中百十枚暗器还不死的人不应该有点雄心壮志吗?”三天后,一艘装饰 豪华的巨大游船起航,沿着京杭运河,在秋风的吹拂下,缓 缓南下。 北京城中的十大名妓 ──京尘十姐妹一夜之间不知去向,王公大臣、富豪商 贾、公子哥儿们如同被抽了筋一般,显得无精打采,毫无生气,四处打听。好在无 人刻意掩瞒行踪,所以京尘十姐妹陪同文雕沿京杭运河作温柔之旅的消息立刻传遍 京城。 “谁是文雕?”“天下第一大情种,你不知道?”于是有人惊羡,有人怒愤, 有人不屑,但这讯息却远比秋风掠过大地还快,短 短时日之间便传遍了大江南北。 很快又有消息传回北京: “温柔之旅”船队行程缓慢,沿途游山玩水,夜夜 灯火通明,管弦齐鸣,莺歌燕语,气派不同凡响。 很快又有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这只船队停留了两日,雇人日夜加工赶制 了 一辆由二十八匹骏马驾驰的巨型移动宫殿,这座宫殿有十只一人多高的巨大车 轮,共有三层。传闻里面应有尽有,甚至上厕所也不用下车。这宫殿又可以折开来 装运 上船,装门有一艘船负责养马和运车。 九门提督王大人这几日因京尘十姐妹中的老六雪冬冬不辞而别正暗自生闷气, 听了这消息不禁又酸又怒, “啪”地摔出一只令箭,命手下带人疾速追赶,定要 将 文雕等人擒拿回来:“如此靡烂地方风气,这还了得!”二百名禁军星夜上马, 沿运河两岸追赶。次日深夜,这一行纠纠武夫即回到京城,领兵队长单独向九门提 督王大人作了禀报,出来之后命手下各回驻地待命不提。 人们多方打听,然而王大人同这二名百军士讳莫如深,问得急了,提督大人脸 色一沉,威严万分道: “此乃禁军正常巡视,并无它意!”“温柔之旅”立刻蒙 上一层神秘色彩,人们隐隐觉得还是少管为好,但暗中却悄声议论不已。 然而此事已经惹火了很多人。 首先采取行动的是范图民。 范图民人称范爷。 其实范爷并不老,今年才二十九岁,但就算是皇亲国戚也称他做 “范爷”。 范爷很风趣,并且很富有。 据说他是范蠡的后人,天生就会作生意。如果生意人幸运地能同范爷做生意, 那一定会发财,因为范爷格守 “利益均分”的原则。 范爷做生意不拘一格,大到兵部的武器定单,小到几两银子的赚头他都做。六 天前,东北参王张野到京同范爷谈妥了今年的人参供货数量和价格,巧的是第二天 一大清早,江南第一药商祁天一即到范爷府上拜访,于是范爷除了留下足够皇宫使 用的人参之外,将另外三分之二的货转给了祁天一。一进一出,范爷坐在家中便赚 了伍百万两银子。而东北参王张野和江南第一药王祁天一各赚了二百五十万两。 范爷因是地主,便在全聚德做东宴请张野和祁天一,同时派人去接京尘十姐妹 中的老大秋心、老二寒水石、老三飞英助兴。 接秋心的人最先回来,回禀范爷秋心不在京城。范爷 “嗯”了一声:“那就 请忍冬来吧。”“范爷……”手下人欲言又止,范爷不解地问: “怎么?”“回 范爷,京尘十姐妹全都不在京城……”范爷惊讶地扬了扬眉毛: “飞英也不在?” 飞英是范爷的老相好,离开京城不可能不对他说一声,手下看他一眼: “范 爷,飞英小姐也不在。”就在这时,接寒水石和飞英的人马果然空手而回,范爷在 两位同行的面前可有点挂不住了,尽管张野和祁天一一再说没关系,范爷还是盯着 问:“到底怎么回事?”手下人只得将文雕率领京尘十姐妹沿京杭大运河作温柔之 旅的事说了,这一来,连张野和祁天一都感到惊异,因为二人早听说过京尘十姐妹 的名头,却不知文雕是何方神圣,尽有这般能耐,便一齐看向范爷。 范爷暗皱眉头,心想这回可载得惨了,寻思文雕如此大张旗鼓,那此事就绝对 不会同朝廷有什么瓜葛。 想通此节,范爷爷当即道: “两位仁兄,此乃在下之过,当设法补救。”张 野爽快地一笑: “范爷,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文雕这人行事蛮有意思,在下倒 想见识一下。”祁天一虽久住江南繁华之地,却也从未听过这等奇事,当下也来了 兴致: “老夫这进京得遇二位,甚觉快意,承蒙提携,愿将二百五十万两银子堆 上台面,由范爷作主。”张野不愧东北人,性情粗犷豪放: “行,我那一份也加 入,请范爷作主。”范爷之所以敢让张野同祁天一见面而不怕他俩抛开自己做生意, 这自然是有持无恐的。 人参是富贵药,而用量最大又出得起价的,首推皇宫,他俩自然不敢绕开范爷。 祁天一年近六旬,生意场上混迹多年,为人十分稳重,并且范爷做生意很公道, 他也不愿开罪这位几乎无所不能的范爷。 范爷年纪虽轻,但身形却已发胖,一个颇有风度的油肚已初现瑞倪,再加上多 年混迹达官贵人之间和生意场上,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洞达世情。当下一拱手: “二位既有此雅兴,在下理当奉陪。此次承蒙二位照拂,在下进项五百万,便也凑 上这份趣吧!”这一来便凑足了一千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张野跃跃欲试, 祁天一虽尽量保持体面,但兴奋之色却也溢于颜表。 唯一坦然处之的还是只有范爷。吩咐开宴之后,范爷举杯道: “对于药材生 意,在下是门外汉,二位既然是行家里手,以后还是二位直接做吧。”这样祁天一 少了中间环节,自然划算。以这次人参生意而言,今后就可多赚二 百五十万,张 野也是这样,范爷实际上是将自己的利益让给了两人。 但张野却因为皇宫里的关系不熟,当下急道: “范爷……”范爷伸手止住他 : “待方便之时,在下替仁兄引见一下御药房的张公公。”宫内药材的收购均由 太监张公公负责。这一来张野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自然喜不自胜,感激连声。 此 后二人每有生意成交,均按十分之一分成给范爷,范爷照收不误,这是后话,表过 不提。 三人这顿酒喝得极为尽兴,因一千万两银子数目太大,三人各自命手下到各地 钱庄提起银子,分别集中到天津等候。 次日一早,三人骑了骏马抄近路直扑天津静候文雕。 文雕已经遇上了麻烦。 一路上秋高气爽,运河两岸金黄色的稻田连绵千里,稻香扑鼻,再加上善解人 意的满船佳丽,文雕手持酒杯,站在船上极目远眺,一副飘飘然的情状,好不惬意。 当一匹血红色的骏马闯入眼帘的时候,文雕惊叹于在如此辽阔的金黄色之中, 那一点血红是如此令人赏心悦目,而根本未曾料到马背上那位身着红衣的少女会给 自己带来如此巨大的麻烦。 京尘十姐妹中的老七娇娇最先看到这美丽的情景,立刻大呼小叫,招呼其余姐 妹上来观看。 她们久居京城,整日忙于应酬,难得有机会到野外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因而任何一点新奇都能引起她们的兴趣。刹时间十位佳人围绕在文雕身旁,叽叽喳 喳叫个不停。 “这是什么马,毛色血一般?”“这是大苑名马,传闻它的汗是血红色的,犹 如鲜血一般,故而叫血汗马。”在一阵惊叹声中,娇娇道: “文相公,把马买下 来吧?”“这是稀世珍宝,主人肯定不会卖的……”“哟,快看,主人是位女子!” “不对,是位小姑娘!”“……”血汗马脚程迅捷,议论声中已然奔到众人眼 前,此刻游船离岸不过十数丈,文雕内力深厚,凝神细看,不禁吃了一惊。 女孩年仅十六岁,身材高佻,略显瘦削,脸形杏长,肤色极为白晰,眉清目秀, 在她身上凝聚了天地间的清灵之气,显得那么清新、纯洁、美好,而那身同血汗马 毛色一般的红色衣裙又使她略带高贵典雅之气,令人不敢久视,唯恐玷污了她的圣 洁。 文雕看得呆了。 娇娇性情散慢,立刻张嘴大叫: “喂,小姑娘,你的马卖不卖?”女孩微微 瞥了众人一眼,神情略显诧意,但她没说什么,两条修长的大腿一紧,血汗马陡地 窜出,便要疾速离去。 娇娇急了,一回头想让文雕想办法,却见他早已六神无色,痴迷地望着女孩。 娇娇 “噗吃”一笑,有些着恼地对着女孩大叫:“小姑娘,我们这里有位大 情人看上你了,我用他换你的血汗马行不行?”文雕急了: “娇娇,别胡说!” 京尘十姐妹均是风尘女子,于男女之事早已司空见惯,立刻大声轰笑起来。 此刻血汗马已在数十丈开外,若是她听不到娇娇的喊声,若是她脾气不那么倔 强暴烈,很多人的命运就不会象后来那样令人扼腕长叹了。 娇娇的喊声已令红衣女孩感到不快,而京尘十姐妹的轰笑声在她听来又是那么 的淫荡而刺耳,她感到了羞辱,一提缰绳,血汗马果真不愧名驹,在快速奔跑中突 然止步回身,只一眨眼功夫,血汗马已同运河中的游船并行。 女孩冷冷地打量着船头那两个斗大的红字: “温柔”,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直跟娇娇一唱一合的飞英突然道: “文相公,意中人来了,干什么还傻愣 着?”文雕的机灵劲确实不见了,他的双目中充满了爱怜之色,呆呆地看着对岸马 背上的女孩,一动不动。 众女子见他这样,嘘声四起,纷纷出言调侃。 红衣女孩在女人堆中看见文雕,心中暗自一怔:此人相貌堂堂,但行事为何这 般荒唐? 此时众女的支言片语纷纷钻入她的耳中,不外乎打情骂俏那一套,红衣女孩秀 眉深蹙: “文雕可在船上?”娇娇一听这女孩开口就直呼 “文雕”其名,立刻 大叫:“好呀,文雕,原来你与她早就有一腿,装得……”文雕这时总算缓过神来, 狠狠瞪娇娇一眼,对着红衣女孩遥遥一揖: “在下文雕,有幸见过姑娘。不敢动 问姑娘芳名,如何知道在下之名?”“江湖传闻你带了十个妓女招摇过市,想必不 会假了?”文雕规规纪纪地答道: “不错,确有其事,可要在下替姑娘引见一番?” “不必了!”她冷冷地说完,右手一挥,一件物事直扑船头, “嘭”地一声 巨响,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船头立刻起火。 在一阵刺鼻的硫磺味中,京尘十姐妹惊慌失措,飞英大怒: “小姑娘,你想 干什么?”红衣女孩盯着文雕: “你纵容她们肆意侮辱别人,本姑娘定要惩戒一 番。”文雕识得她使用的是江南雷门的霹雳弹,眼见得火势汹汹,也不及答话,从 船头拎起一只水桶,右腕微微一沉,铁桶 “倏”地一下射入运河中,跟着手腕一 抖桶绳,铁桶从水中飞出,将到着火之处时,文雕微用内力,桶中之水直扑火焰, 微微阻了一阻火势。 文雕专心致志,眨眼功夫,铁桶上下翻飞数十次,犹如乌龙吸水一般,终于将 火扑灭,但青烟依然滋滋直冒,船头亦黑了一大片,看着实在丑陋。 娇娇拍手叫 好,但对这红身女孩大为恼火: “你是谁家小孩,怎地如此顽皮胡闹?”一直未 曾出声的李异惜儿淡淡地说: “七姐,少说两句罢。”“怎么了,咱们又没惹她, 她怎么能这样无法无天?”文雕将水桶放下,双手一揖: “刚才言语上如有冒犯 姑娘之处,尚请姑娘见谅。”红衣女孩冷然道: “文雕,江湖传言你只是一个钱 多得无处使的花花公子,谁知你竟是武林中人,这却饶你不得,接招!”手臂一挥, 又一枚霹雳弹劲射船尾! 文雕颇有些犯难了,如果出手阻挡,势必更加激怒于她,但如果任其施为,江 南雷门的霹雳弹可是武林一绝,只要中得三四枚,自己便无法可想了。当下叫声 “得罪”,一把抄起铁桶掷出,手中牢牢扣住桶绳。 “嘭”地一声巨响,铁桶击中霹雳弹,霹雳弹在半空中爆出一团浓烟,煞是好 看。 娇娇忍不住喝起彩来,但却不闻响应之声,回头看去,但见其余姐妹尽都神情 凝重地注视着岸上的红衣女孩,不禁愣住了。 京尘十姐妹不愧是风尘女子,见多识广,此刻眼见惹恼了红衣女孩,多少有些 担心起来。她们在京城名头虽响,但京城可谓藏龙卧虎之地,轻易不敢得罪人,此 番外出游玩,也是一时大意而致如此。此刻娇娇一愣之下,暗自觉得惹了祸,当下 便收敛了不少。 红衣女孩眼见文雕击中自己的霹雳弹,芳心大怒,冷哼一声,双臂连挥,十数 枚霹雳弹从不同的角度向游船射来,冰可儿忍不住惊呼出声。 文雕大吃一惊,眼见这些霹雳弹有的后发先至,有的先发后至,显见得这女孩 内功修为确实精湛,当下不敢大意,内力贯注桶绳,连连挥出。 “嘭嘭嘭”三声巨响之后,铁桶竟被炸成齑粉,文雕手中仅握着一条轻飘飘的 绳索。 此刻船头尚有三只用来汲水的铁桶,但情凶势危,已然来不及取了。 文雕心念电转,内力贯注之下,绳索陡然变直,犹如竹杆一般,又接连触响了 四枚霹雳弹。但手中绳索已被炸得仅剩丈余,却还有五枚霹雳弹直击向游船。 文雕手腕一振,手中绳索飞出,碰响两枚,同时临空跃起,双足前后踢出,两 只鞋子一前一后又触响两枚。 文雕已经尽力而为,最后一枚实在无能为力了,嘭然响过之后,霹雳弹击中侧 帆,炸出一个方园丈许的大洞,在秋风的吹拂之下,干燥的帆布迅速燃烧起来。 文雕叹口气,在一片惊叫声中对红衣女孩拱了拱手: “在下佩服!”言毕赶 紧拎起二只铁桶摔入运河中,左右两手同时施为,汲水灭火。 红衣女孩眼见文雕身手如此快捷,倒也暗自赞许,眼见得侧帆起火,犹嫌不足, 伸手到囊中一掏,却掏了个空,原来刚才打得痛快,已将来之不易的霹雳弹用完了。 这十几枚霹雳弹是自己过十六岁生日时雷门的雷老伯送的,平时轻易舍不得用, 却不料此刻竟稀里胡涂一下子用完了,急得几乎没哭出来。抬眼一看,见文雕正在 一上一下操纵铁桶汲水救火,气不打一处来,一抖缰背,血汗马明白主人心意,毫 不犹豫地跳入运河之中。 红衣女孩在即将落水的一刹那跃起身来,稳稳落在马鞍上,同时抽出一柄青钢 宝剑,恨恨地瞪着游船。 飞英最先发现红衣女孩踏马踱水而来,立刻惊道: “小姑娘来了!”火已经 灭了,文雕放下水桶,被烧得七零八落的侧帆在秋风中哗哗作响,透出 几片尉蓝 的天空来,只可惜那焦黑的边缘有些煞风景。好在起火之后,船夫们机敏地放下主 帆,是以影响不大。 文雕气恼在转回头,向河中看去。 血汗马浮力极好,在清澈的水中快速向游船游来,红衣少女手持宝剑,俏眼含 怒,恨恨盯着文雕。 文雕又看得呆了。 红衣女孩到得近前,双足在马鞍上一点,已掠上数丈高的 甲板,一振手中长剑, 扑到了文雕身前。 文雕心无所主,呆呆看着这位清纯可爱的少女,连她的长剑抵住自己的脖子都 浑然不觉。 京尘十姐妹也为她身上的清纯气息所感,心里顿时生出许多自惭形秽之感,怔 立当场,呆呆瞧着她。 寂静。 游船因为撤下风帆,几乎原地不动,而血汗马静静地游在水中,等候红衣少女。 老大秋心叹口气: “文相公,性命要紧。”她想提醒文雕,别傻呼呼地送了 性命。 文雕听犹未闻。 红衣女孩红润的嘴唇微启: “文雕,拔剑!”说着,她撤剑后退数步。 文雕茫然地抽出剑来,痴痴呆呆地看着她,英俊的面容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痛 苦。 他的样子很滑稽,但没有人笑。 他双足穿着雪白的袜子站在船板上,洁白的长衫被霹雳弹的火星灼出许多黑黑 的小洞,长剑拖在木板上,既不举起,也不收回剑鞘中去。 红衣少女尽管年少,但这种眼神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当即羞愤异常,娇喝一声 “看剑”,挺剑直刺。文雕一动不动。 长剑刺中他的左肩,对穿而出,一股鲜血立刻标出,顺着长剑喷在她的手上。 血是鲜红的,很温暖,在秋日的阳光中显得很鲜亮。 女人的惊叫陡然响起。 红衣少女没想到自己一击而中。 她原没料到过这般容易得手,她攻击他的左肩,为的是逼他动手。 只要他一动手,他就得死,她想。 他没有动,所以她胜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竟看着她微微一笑。 她疾忙缩手,长剑 “嚓”地一声抽了出来。 她感到了痛。 她很奇怪:我没有受伤。 娇娇仇恨地瞪她一眼,但看到那柄还在滴血的长剑却不敢说什么,她扶住文雕。 文雕的血把女子们吓慌了,她们七嘴八舌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就如同他已经死 了一般。 文雕给这一剑刺醒了,他轻轻推开她们,笑眯眯地看着红衣少女: “你看, 血 的颜色比你的衣服颜色要好看一些。血是活的,有生命的灵气,颜色是死的, 没有灵气。你叫什么名字?” ------ 侠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