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精致的痛苦 阿拉知院黯然长叹一声,别无言语,倒是孛来颇觉尴尬。在他看来,朋友归朋 友,但若扯到军国大事,大家还是各为其主的好。乜先无论如何还是蒙古太师,就 算自己心头对他的行事有所不满,也当三缄其口,为尊者隐。 好在其他人对此事也不太感兴趣,利川大人也就没再说下去,当下阿拉知院同 孛来辞别众人,向乜先所部走去,余人即打马向东,迅速离开了当地。 乜先见二人回来,本待追杀文雕等人,但一则因此刻已深入明境,另一则也因 明军有所提防,故而只得恨恨地提兵返回塞北,沿途碰上凋零破败的村庄,自不免 又大肆劫掠一番。 这日早晨从怀来起程时,红孔雀三人的伤势已然大好,蒙能已有去意,便争询 范爷意见,范爷有言在先,待此间事了,即随三人赴南疆拜见红孔雀的长者,当下 微一沉吟,请蒙能稍候,立马路旁,等待武戟。 武戟近日依就话少,见了范爷知他定然有事,便放松缰绳,轻轻拍了拍血汗马, 两人按辔徐行,待诸人都走到前面时,范爷这才开口道:“武戟,日前我答应过蒙 能,要随他去见红孔雀的长者。”“嗯。”“此刻他们伤势已然大好,因事情重要, 想尽快南下。”“嗯。”范爷见武戟神情默默,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当下道:“你 能随我同去吗?”她微微摇头,但却坚决地说:“不!”范爷停了停,眼睛看着前 面文雕的背影:“我实在不能相信文雕是这样的人。”武戟仇恨地瞪着文雕的背影 :“我不勉强你。”范爷知她心头悲苦,也并不怪她,只是觉得此事颇为棘手,一 时半刻间不易分辨得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良久,武戟转脸看着他:“范爷,谢谢你,你走吧。”他知道多说无益,点点 头:“只要查到真凭实据,定宰文雕以谢天下。”“谢谢。”范爷知她心头早有成 见,明知她的计划,却是无能为力,轻叹一声道:“你,多保重!”她点点头: “范爷也请多保重。”范爷不再多言,打马向前,追上文雕。文雕侧头看他一眼, 没说什么。 良久之后,范爷道:“文公子,我得随蒙能南下了。”文雕莞尔一笑:“范爷 这笔生意,看来做得亏了?”“不一定。”“你很自信。”“有一点,你也一样。” 文雕突然问:“她跟你一齐走吗?”“不。”“嗯。”“文公子,我曾留下些许银 子,请你照看武戟,不知银两还够不够?”“足够了。”稍停,文雕叹口气:“范 爷,蒙能他们三位还在等着你,有话直说吧。”“我不相信你会杀武乾坤和梅贝夫 人。”“谢谢。”“但如果确实如此,我希望你死在我的手中。”“能有范爷这样 一位对手,三生有幸。能有你这样一朋友,死而无憾!”“保重!”范爷同蒙能三 人辞别众人,在土木堡附近转而向南,直到背影消失之后,冰可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文雕看着她。 冰可儿一笑:“同范爷在一起,总让人有种说不清楚的紧张感。”娇娇问飞英 :“三姐,你同范爷在一起有这种感觉吗?”飞英笑骂:“死蹄子,我拧烂你的嘴!” 大车内立刻爆发出女子们无忧无虑的欢笑,这是许久没有过的事了,李惜儿探头道 :“文雕,请你帮我牵匹马来,好吗?”离开昭君墓时,文雕命脱脱不花准备了两 辆大车,一辆供京尘十姐妹乘座,另一辆拉着一帮受伤的人,另有二十几匹高头骏 马以供换乘,文雕当下拉来一匹栗色骏马,将李惜儿扶上马来,此举引来车内女子 一阵阵哄笑。 文雕把缰绳递到她的手中,看着她的眼睛道:“谢谢你。”武戟一个人远远拉 在后面,单人独骑。 李惜儿淡淡一笑:“文雕,你到底杀了她的父母没有?”“没有。”他想都未 想便脱口而出。 “那你为什么不想解释?”“没用。”文雕打马上前,李惜儿留在当地等候武 戟,眼睛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文雕身影。 利川大人、黄内、狗不理三人并辔而行,间或聊一聊江湖趣闻,打发旅途寂寞。 文雕赶上来之后,利川饶有兴致地看他一眼:“文公子可算是红粉知已了。”文雕 讪讪一笑:“大人笑话了。”利川爽朗地开怀大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哈哈哈” 笑声中,利川打马前行,他知道快到北京了,文雕三人该有点时间商议一番,他心 头有持无恐,算准了文雕不会不辞而别。 狗不理待利川走远之后,回想起这段时间所遭遇的事来,脸上不觉愤然有色: “狼毒和乜先可真不是东西。”黄内一脸苦笑。 二人所中千里香之毒果然如狼毒所言,十二个时辰之后自行消除了,但无论如 何,两个名震宇内的老江湖此番算栽到家了。就文雕而言,自己的两大军师如此失 算,对刚刚成立的黑道同盟来说,可不是好兆头。 三人愈想愈气,各自都在算计着如何报此大仇。 良久之后,狗不理嘿嘿一笑,文雕疾问:“前辈想到什么主意了?”“利川大 人之邀,我们是不得不去了?”黄内想了想说:“如果不去,那就显得做贼心虚。” “而如果去了,势必将会被认出。”文雕接口道。 狗不理狡黠地眨眨眼:“这却不一定。”“怎讲?”“利川虽然厉害,但他之 所以怀疑到我们头上,只是因为事发之时我们在附近而已,对不对?”文雕点头。 “然而事发之时有能力劫漕银的并非只有我们。”“还有谁?!”黄内笑了: “狼毒、孛来、乜先。”文雕恍然大悟,开心地笑了起来:“此计大妙,咱们来它 个嫁祸江东,既解了自身的麻烦,又让乜先不得安生,而利川大人,那只好对不起 了,让他去瞎折腾吧。”三人当下商议了一番,黄内和狗不理立刻告辞,打马扬鞭, 奋蹄绝尘,向东而去。利川胸有成竹地一笑,并不多问,一行人依旧不紧不慢,缓 缓向北京行去。 京尘十姐妹此番去而复返,诺大一座北京城颇为轰动,门庭若市,行来不绝, 只有暮酒长亭闭门谢客,这却是因为李惜儿将文雕和武戟视为座上客,同邀至暮酒 长亭之故。如此一来,李惜儿反而声誉鹤起,前来叩门之人,来头愈来愈大,弄得 一干仆役又喜又惊又怕。 李惜儿也真沉得住气,不以为意,每日只与文雕武戟闲淡,好不消遥。 这日晚间,暮酒长亭依然早早歇灯关门,李惜儿刚在厢房坐定,忽听得街上传 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一名仆人惊慌失措地前来通报:“小姐,不好了, 禁军已经包围了暮酒长亭!”李惜儿一愣,待仆人退下后,失笑道:“文雕,莫非 东窗事发了?”文雕知她指的是自己偷入皇宫一事:“不会罢?”武戟依旧如同往 日,一言不发,闷头而坐,酒量见长了不少。 “难说。”李惜儿轻松地道。 就在此时,传来一阵嗵嗵嗵的敲门声,夹杂着大声吆喝,文雕皱了皱眉,李惜 儿一笑:“你们稍坐,我去看看。”“再等等。”文雕止住她。 李惜儿便对侍立门外的丫环道:“小飞,你去看看。”丫环应声而去,三人静 坐席间,片刻之后,但听院门打开后,丫环方问得一句:“不敢请问各位将军”话 未说完,即被一声暴喝打断:“给我各处守定了。”一阵轰然响应之后,院中传来 急促而整齐的跑步和刀剑撞击的声音。 文雕知道自己偷入皇宫和劫漕银之事均非同小可,但一则自信朝廷毫无证据, 一则却困李惜儿在此,轻举妄动只会给她带来麻烦,当下端坐不动,静观待变。 院中突然传来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道:“闲杂人等回避,李惜儿接旨!”这一 来大出众人预料,文雕迷惑地问:“你认识皇帝?”“皇帝是谁?”李惜儿也有些 慌了。 文雕沉吟片刻:“既然如此,你快去接旨,且听听那圣旨说些什么?”李惜儿 只得略微整理一下衣袂,匆匆来到院中跪下:“贱婢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 曰:近闻京都众议,江南女子李惜儿才貌双全,尤工诗词,特宣李惜儿随内侍入宫 见驾,钦此!”李惜儿满头雾水:我什么时候会作诗填词了? 然而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那太监当即喝道:“还不叩谢皇上隆恩?!”李 惜儿只得叩首道:“谢皇上隆恩!”太监点点头,收起圣旨:“这便随我入宫见驾 去罢。”李惜儿本想说什么,却给太监“嗯?”地一声挡了回来,心知什么人都能 得罪,此番皇上来了,说不得,只好由着他点,当即应了,便给一干侍内前呼后拥 着来到街上,上了早已备好的桥子,浩浩荡荡进宫去了。 待一干禁军依次撤走之后,武戟这才惊讶万分地问:“李姐原来还会作诗填词?” 文雕“哼”地一声:“没听说过。皇帝老儿定然没安好心!”武戟这才反应过来, 眼前之人正是自己的杀父杀母大仇人,自己怎地会与他讲话了?当下闭嘴不再言语, 独自坐在桌旁,心头暗自琢磨要不要立刻动手,杀了这个不共戴天的恶棍? 这一久以来,身旁有许多朋友,武戟实在不便动手。此刻眼见文雕立在窗前胡 思乱想,正是动手的好机会。 武戟左手端着酒杯,遮住文雕视线,右手却悄悄握住了腰间剑柄果真如文雕所 言,皇上对李惜儿确实没安好心。 当今皇上自然姓朱,名祁镇,年方二十左右,史称英宗。李惜儿在京城王公大 贾中本来就颇有艳名,此次回京之后又闭门不出,愈发成为淡论焦点,声名竟然传 到禁中为英宗所闻。这英宗也是好事之人,当即便想效仿唐明皇暗访妓院,却给左 右挡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发了一道破天荒的圣旨,召李惜儿入宫见驾。在英宗 想来,这是给足了李惜儿面子。“诗词”云云,不过遮人耳目之说罢了。 内侍出发之后,英宗便在谨身殿中兴奋不安地等待着,谁料就在此刻,太监通 报王振王公公来了,英宗顿觉十分扫兴,却又不得见。 王振乃宫中司礼太监,英宗还是太子时,王振便朝夕侍奉,深得英宗之喜,待 英宗即位,立刻命王振掌管司礼监,并尊称他为“先生”,真可谓皇恩浩荡了。 王振年约六旬,长得高大魁悟,身躯肥胖,脸庞溜圆。此人酷好弄权,在朝中 屡屡培植亲信,打击异己大臣,曾惹火了太皇太后,命人宣王振入殿,勃然怒叱: “汝侍皇帝起居,多不法事,罪不可赦,今当赐汝死!”王振闻言大惊失色,正欲 申辩,左右女官已拔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吓得他魂不附体,当时英宗见了这情形, 疾忙匍匐在地,替他求情,顾命五大臣眼见英宗如此,也只得依次违心跪下。太皇 太后无奈,只得申叱一番,警告他不可再行干预朝政,留了他一命。 尔后五大臣中的杨荣病亡,紧接着太皇太后崩逝,王振便再无所忌。昔日五大 臣中杨士奇称西杨,杨溥称南杨,杨荣称东杨,时人合称三人为三杨,乃朝廷重臣。 到三杨相继病终,王振坐揽大权,任情生杀,最为天怒人怨的,当数对麓川用兵一 事了。 麓川在云南西部,地接缅甸,太祖洪武年中由沐英平定,设麓川宣慰司,并命 当地土人思伦发兼管,思伦发之子思任发与缅甸交火,四处掠地,警报入报朝廷之 后,或主剿,或主抚,议论不一。当时王振复出不久,正欲立功示众,便力主出兵, 扬威蛮荒之地。麓川一役,自正统四年出兵,劳师先后达百万,历时十年,方才算 做归结。仅管“威振边陲”,但穷兵黜武,骚扰天下日久,实在是得不尝失。但王 振一再怂勇英宗,居然以一宦官而总督军务,可算是明朝权阉弄权之始祖了。 却说王振今晚来找英宗,为的又是另一宗“边陲”大事。 元朝灭亡之后,蒙古宫廷逃入西北境内,不但同明朝屡屡作战,就是蒙古诸部 之间也在忙于兼并,到了乜先继位鞑靼太师之后,为了借助明朝之力以征服诸部, 便派遣使者朝贡明廷。这本来是乜先的奸计,待他一统蒙古诸部之后,便要转为对 付明朝。但王振好大喜功,可管不了那么多,接到消息之后,连夜见驾,自然又是 大功一件。 英宗此时已非黄口小儿,当即疑惑地问:“传闻乜先乃虎狼之人,若坐视其壮 大,于朝廷恐非好事?”王振镇定一笑道:“皇上自临朝以来,威临四海,八荒无 不归服,乜先怎还敢稍有异心?”英宗必竟年轻,听了王振这几句知肝知肺的阿腴 之词,倾刻间便有了些唐太宗威振朔膜的感觉:“如此说来,应该接受他们的贡马 了?”“皇上明见千里,不但应该接受贡马,而且还应该大加赏赉。”“这是为何?” 王振一笑:“蛮荒之人,识得甚么大体,待接了皇上丰厚的赏赐之后,内心欢喜不 说,见了我朝如此慷慨富饶,臣服之心弥坚,还怎会有丝毫异动?”英宗深思片刻, 喟然长叹:“也罢,为了天下苍生能得到平安,朕便接受乜先贡马。你着礼部厚加 赏赉使者,勿使其小瞧了我中华上国!”“皇上如此英明,实乃黎民百姓之福,请 皇上上坐,奴才要替天下百姓向皇上恭恭敬敬地磕上几个头。”英宗笑了:“如此 说来,王先生平日磕头便不恭敬了?”王振跪在地上,诞着脸谀笑道:“平日那是 发于礼,今日乃发于心。”英宗哈哈大笑,愉快地受了王振的三拜九叩,站起身来, 在谨身殿中踱来踱去,大淡治国方略,纵论古今得失,好不躇满志,再加上王振跟 在屁股后面恰到好处地拍上几句,兴奋得将李惜儿之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恭迎李惜儿的那名内侍被太监拦住:“皇上正同王公公商议大事,任何人不得 入内。”内侍不敢擅离,直到将近黎明,英宗就寝时才想这起这档子事来,但此刻 龙体困倦,满脑子的雄图露业,这等儿女之事,早已厌烦,当即宣内侍近来问: “人带来了没有?”“回皇上,正在宫里候着”英宗十分不耐烦,挥挥手:“此女 浪得虚名,不见也罢。”“那”“送回去送回去。”皇帝如此不耐烦,内侍疾忙跪 安,退了出来。臭骂了李惜儿一顿,将其推出宫门,“哐当”一声上了闩,不再搭 理她。 李惜儿独零零地站在宫外,又冷又累,怒火中烧,本待臭骂几句,想想还是忍 气吞声的好,当下辨明方向,可怜兮兮地在黑夜中独自走了回去。 然而她却不知道,如果皇上适才不是困极了不耐烦,而是让内侍将她权且安顿 在宫中的话,她的余生便要在宫墙中虚耗了。 不过李惜儿同皇宫的缘份还不算完,此乃后话,稍后再提。 “你要杀我?”文雕依然看着窗外。 他感觉到了武戟的心事。 武戟心头一惊,右手离开剑柄,奇怪地看着文雕的背影。 她不相信一个人对背后之事也能如此了然于心。 “你真的要杀我?”文雕回转身来看着她。 武戟毫不畏惧,冷冷地看着他:“是的。”“你相信我会那样做?”“我相信 不相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事实。”“你亲眼所见了?”“人之所 以越来越聪明,是因为人善于从别人的经验和教训中学习,而不必万事亲躬。”连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话多了。 她紧紧地闭上了嘴。 文雕盯着她那小巧而线条柔和的嘴唇:“你甚至连我的解释都不想听?”“不 想。”“为什么?”“任何一件卑鄙的事情都可以找到光冕堂皇的理由,任何罪大 恶极的事情都可以推脱掉。”她再一次闭上嘴。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话多。 文雕满脸严肃:“要是我根本没做呢?”“不可能。”“为什么?”“因为你 做了。”文雕神情灰黯:“你就那么相信别人的话?”武戟冷冷地看着他。 文雕摇头:“你应该知道,江湖中的有些事情,哪怕就是亲眼见到也不能相信。” “对。所以我不相信你。”“我为什么要杀你的父母?”“不知道。不想知道。我 不管。”两行清泪顺颊流下,她依旧冷冷地看着文雕。 文雕心软了:“武戟,那天我确实去过你家,但你放心”这时文雕听到了什么, 他皱着眉头道:“我没杀他们”武戟摇摇头:“文雕,你让人看不起。”“是吗?” “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敢做敢为,你没有必要分辩,反正你武功盖世,我杀不了你。” 文雕有些火了:“随你怎么想。”武戟泪流满面:“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杀了你 的,文雕,你记住这句话。”文雕若有所思地看她良久,武戟毫不退缩,目光冷冷 地与他对视。 文雕突然一笑,摘下佩剑,叭地放在桌子上,人也随之坐在她的对面:“请杀 罢。”武戟将杯中的酒喝完,转头看着窗外。 文雕嬉皮笑脸地说:“真的,任何时候,只要你想杀我,我绝不反抗。”武戟 突然转回头来,满脸泪痕,但却笑靥如花:“文雕,你将死得残酷无比。”一股寒 意在文雕心底突然炸开,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笑容如同冻僵了一般,凝固在脸 上。 “你怕了?”武戟轻声款语,脸上残泪晶莹,犹如带露梨花。 “别这样。”文雕语音艰涩地说出这样一句话之后,便开始闷头喝酒。 武戟一直微笑地看着他,但双目之中,却是仇恨的寒光。 一个人不知不觉中很容易喝醉,但一个人成心要醉时,却实在不容易。 文雕喝光了屋中能找到的所有酒,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但眼神却变十分锐利: “你能帮我找点酒来吗?”武戟如同丫环一般乖乖地离去。 她去找酒。 她知道酒放在什么地方。 她抱了两大坛进来。 她替他斟满酒杯。 她说:“我绝不会让你在酒醉中死去。”他闷头喝。 她说让你在酒醉中死去太便宜你了。 文雕伸手去拎酒坛,她轻轻推开他的手说我替你到。 在文雕喝酒时她说看样子你一辈子都春风得意但今后你要到楣了因为你碰上了 我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不会杀我。 我喜欢你,文雕说。 我不会杀你,文雕说。 我怎么会杀你,文雕问。 你太不幸了,她同情地说。 这倒让你说中了。 是吗? 不过我有朋友我相信朋友我喜欢他们他们好象也喜欢我。 你非要喝醉吗? 不。我想醉的时候往往越喝越清醒。 那么难? 难。 那就别喝了。 不喝干什么? 想干什么干什么。 真的? 真的。 那你走开。 为什么? 我不想见你。 为什么? 你让我难受。 你真想让我走开? 是的。 武戟果真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出了房门,回到自己的房中去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寂之感猛然袭来,文雕呆呆地看着武戟刚才坐过的地方,良 久之后突然道:“房顶上的朋友,何不下来喝一杯?”武戟听到他的声音,还当他 喝醉了,待后来听到院子中确实有声响时,心头吃了一惊,但随即认出来人是黄内 和狗不理,情知自己一时半刻是难找文雕麻烦了。 文雕见是他俩,不觉奇怪地问:“二位怎地不从门里进来?”黄内心头颇觉尴 尬:“我等来时见夜色已深,故而不想惊动众人。”“哪为何不下来?”黄内身为 医门一代宗师,适才情非得已伏于屋顶,虽说是一片好心,暗中替文雕护法,但必 竟听到文雕同武戟的对话,此刻见问,竟然无以作答。 狗不理反而自然一些:“初时不想惊动众人,后来不便惊动盟主。”文雕脸色 一讪,只好岔开话题:“二位回来得好快,事情都办妥了?”狗不理嘻嘻一笑: “乜先和利川这下子都有活忙了。对了,利川找过你没有?”“他说当时你二人也 在场,等你们到京之后,便尽快同他联系。”“这老小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无非是找人辩认这一套,不管他!二位幸苦了,快请坐下喝一杯。”此刻正值黎 明时分,天气寒冷,狗不理搓搓手,同黄内一起入座,接过文雕斟满的酒,三人对 视一眼,一齐饮了。 黄内微微一笑:“酒性骠悍,多饮伤身,望公子节量。”文雕苦苦一笑:“适 才欲醉不能,现在却有些头昏了。这样吧,你们慢饮,我失陪了。”文雕走到门口, 却听院门被人敲响,他穿过院子,来到门口,拉去门闩,打开院门不由得怔住了。 李惜儿满脸气恼,也不言语,闯进厢房,未及答言,斟满一碗酒就喝。 文雕关上院门,疾忙跟进去:“惜儿,出了什么事?”文雕关切之情溢于颜表, 定定看着她。 一碗酒下肚,身上暖和了不少,她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裂嘴笑了:“他妈的, 斟酒来。”文雕深知她虽沦落风尘,但气质高贵典雅,谁知此刻一开口便是粗话, 着实吓了他一跳。 狗不理哈哈一笑,疾忙替她斟了酒:“哪个小子敢欺负你,老夫宰了他!”李 惜儿道声多谢,接过酒碗喝了一口:“真的?”“那当然!我一大把年纪,怎会骗 你?”“那好,”李惜儿忍住笑:“现在有这样一个小子,他生拉活扯硬把我请去, 但却让我在客厅中枯坐了一夜,完了臭骂我一顿,把我推出房门,连送也不送,让 我大清早独自走回来,这人该杀不该杀?”文雕已知她今夜定在宫中受辱,狗不理 却全不知情,一拍桌子道:“这还了得,纵是不杀他,一顿饱打也是免不了的!” “果真?”“他是谁?”“只怕你不敢惹他。”“荷荷──老夫还真不信了,这小 子是谁,你说?”“皇上。”狗不理没听清:“黄什么?”“皇上。”“哪个' 上 '?”“皇帝的皇,上下的上。”“皇上,敢起这名字本就该打”狗不理从她脸上看 出点门道:“等等,这皇上究竟是谁?”李惜儿也觉得好笑:“你说皇上能有几个?” “按理说只能有一个,不过当今这世道,什么都保不定。”李惜儿失笑:“前辈别 胡扯,我说的那小子,就是当今皇上。”狗不理做个怪相:“这却难了”“怎么?” 李惜儿紧追不舍。 狗不理只好告饶:“如真是这样,老夫陪你一醉方休。”“怎么变成一醉方休 了?”“嘿嘿,老夫若说能饱打皇帝一顿,那是骗你。如有可能,一刀捅了还行, 饱打那是不可能的了。”“这是为何?”“姑娘试想,皇宫之中护卫森严,老夫就 算有通天彻地之能,能混进去已经不错了。如果运气好,正巧碰上皇帝也未可知, 而这时他身边的高手定然不少,如果有机会,也就是刺一刀或者打上一拳的份儿, 立刻便要被众多高手围住的,而这离饱打可就差得远了。”李惜儿咯咯失笑,娇躯 乱颤,文雕知她定然心头郁苦,故而未曾出声,任由狗不理瞎掰。 文雕心头多少有些伤感,突觉酒兴大发,便邀约众人猜酒令,在座均是此道高 手,一时间欢声笑语,尽展愁眉,到得天明时分,唯有黄内端坐酒席,其他三人俱 都鼾醉不醒了。众人一觉睡到正午,相见时哈哈一笑,彼此之间反而更增了几分亲 密之情。 当下洗漱完毕,略微吃了点东西,文雕便道:“这样吧,咱们得去拜会利川大 人了,可别让老人家等得着急。”李惜儿开玩笑:“各位江洋大盗不必担心,若蹲 班房之时,贱妾自有酒肉跟上。”众人大笑,狗不理馋诞欲滴:“如此说来,我可 要求求利川这老家伙了。”按着利川临时写给文雕的地址,三人东问西找,将近掌 灯时分才在一连串胡同当中对上号,抬头一看,年代久远的院墙上长满了蔓草,残 秋之季,草色枯黄,在这人烟繁华的北京城中,给人一种虚虚幻幻,似真还梦的感 觉。 文雕疑惑地道:“怎么回事,天下大名鼎鼎的捕神竟住在这儿?”狗不理也大 为惊讶:“不会搞错吧?”黄内平淡地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泽,捕神早已 引退,他会将地址留给你,也算是一桩武林奇闻。”狗不理也有同感:“江湖传闻 捕神虽然性情豪爽,但后来碰到一事,便再不接触朋友,形同隐士。”“什么事?” 文雕颇为好奇。 “详情不清,只知道他追捕十数年的一名大盗原来竟是他的师兄兼好友。” “有这等事?”“嘿嘿,”狗不理摇头不已:“这年头,什么事没有?”“三位是 来投案自首,还是闲聊?”说话声中,陈旧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利川大人 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黄内拱手为礼,文雕恭敬地道:“在下见过利川大人。”狗不理却大为不满: “利川大人,咱们是来帮你破案,你可别错会了意。”利川十分爽快:“如此甚好, 只是别最终落在狗兄头上。”“哪有什么?帮忙帮到底。”笑谈声中,一行人来到 一座幽静的院子中坐下,利川转身进屋,拿来酒壶和酒杯,替众人斟了酒,举杯道 :“感谢各位光临寒舍,老夫先干为敬!”言毕一口干了,翻杯亮底,狗不理怪声 怪气:“你也不必感激,若非你下了紧箍咒,说实话我还真不敢来。”“狗兄言重 了。请──”酒过三巡,谈话即转入正题,黄内首先开口:“利川大人名震天下, 群肖闻风丧胆,老夫深感敬佩,故而一有召唤,即刻前来。但此次恐属误会,请大 人明察。”利川肃然道:“诸位啸傲江湖,各为一方领袖,望重武林。新近组成的 黑道同盟,令黑白两道肃然起敬。老夫不如诸位闲云野鹤,身陷公门,俗话说食君 之禄,忠君之事。此番皇上亲点老夫,限时破案,故而勉为其难。所幸各位尚看老 夫薄面,可真是解了老夫倒悬之苦。”三人听得利川连黑道同盟之事都已知道,心 头顿时一沉,情知劫漕银一事参加之人甚多,瞒别人容易,瞒利川几乎不可能,此 刻唯有辩得句是一句了。狗不理干脆直话直说:“你之所以怀疑我到我等头上,皆 因我等当时正巧在附近路过,按你客气的说法,要劫漕银,只有我们有能力,对不 对?”“大致如此。”“但据我们所知,当时在附近而又能力劫此漕银的人,并非 单只我等。”“哦──还有谁?”“狼毒、孛来、乜先。”利川怔了一下:“请狗 兄细说。”“老夫在京城时,听得双胆张昌盛纠合江湖朋友,要寻文公子晦气,便 跟着前去凑热闹,在京津运河之间追上了乘船游玩的文公子。上船之后,动起手来, 狼毒作法自毙,被文公子伤得较重,几乎亳无复元希望。众人灰头土脸离船之后, 老夫独留船上同文公子纵饮美酒,狼毒等人之事便不知详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当 时孛来、乜先等鞑靼武士定然离船不远,救了狼毒不说,还暗中尾随我等到南京, 并用千里香劫走了黄内同老夫,还有京城十姐妹。后来之事,你已经知道,无需多 言。”“你敢肯定孛来和乜先等人一直尾随着你们?”“这仅是推测。当然,如果 他们要劫漕银,那离开我们一段时间也是可能的。”“狗兄肯定漕银一定是他们劫 的?”狗不理诡异地笑笑:“我是按你的思路来推测的,案发之时在现场附近的人 都有嫌疑。”利川笑了:“狗兄若吃公门饭,成就定当在老夫之上。”“免谈。” 狗不理一口回绝。 利川不再开玩笑,沉吟片刻又问:“那么,诸位可知乜先等人为何深入中原?” 三人对视一眼,茫然摇头。黄内字斟句酌地道:“从他们救狼毒,绑架我等的手段 来看,所谋非只一时,绝不会是随机之举。”利川也深有同感:“区区千里香想迷 倒以毒功著称的医门黄内,那可真有点不自量力,若非精心策划,断不可能。”黄 内面有惭色:“当时情形,现在想来也不得不服,他们早已算无遗策,就算我等有 所知觉,也难逃此劫。”狗不理补充道:“绑架我等,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绝非 劫色,否则的话,也不用绑架黄兄和我这两个老家伙了。”利川颇感兴趣:“莫非 是为了财?”“定然如此。”文雕至今回想起来,仍就愤恨难平。 黄内高瞻远瞩地指出:“乜先为人,在座的都是亲眼所见。鞑靼人入主中原一 百多年,至今虽然败退塞北,但其是否死心,利川大人乃公门中人,当比我等草莽 更为清楚。”其时西北边塞一带,时战时和,狼烟不断,实乃天下皆知之事,利川 听得三人如此一说,脑袋里也迷迷糊糊起来。但他必竟是闻名天下的捕神,事情该 怎么做,自有他的一贯方式,当下一锤定音:“乜先果然有重大嫌疑,老夫多谢各 位指点迷津。但三位嫌疑未除,还得烦劳跟老夫走一趟。”三人面面相觑,未料到 利川做事如此滴水不漏,文雕硬着头皮问:“却不知要到何处去?”“通县。”文 雕心头一凉:“京杭大运河总署?”利川笑了:“文公子果然才俊。不错,正是那 里,护送漕银的幸存官兵全在那儿。”狗不理叫嚷道:“利川老儿,怎地如此小气?” “什么?”“美酒才饮得数杯,便要下逐客令?”“正事办完之后,任狗兄畅饮, 老夫自当舍命相陪。”“那又何必,今夜正巧难得,咱们不妨开怀痛饮,明日一早 我等随你去通县便是。”利川摇头:“狗兄有所不知,劫漕银之时,正是夜间,咱 们此刻前去,正好合适。”三人再也无计推脱,文雕只得干干脆脆地道:“利川大 人如此衷心体国,我等自当遵命。”众人当即随利川离开此地,向刑部走去。到得 刑部,利川说明情由,领了六匹军马,并带上两名捕头,六人乘马出了西门,直奔 通县而去。 夜凉袭人,利川为诸人作了引见,两名捕头一人姓张,一人姓黄,也是爽快之 人。狗不理开玩笑道:“利川老儿,你若将我三人拿在大牢,酒肉可得供上,否则 江湖中人可要说你不够意思了。”众人大笑,却听利川摇头道:“刑部大牢可不敢 押三位。”“这却为何?”狗不理决心插科打诨到底了。 “且不说三位本领通天,区区锁链在你等就如同草芥一般,纵是你们的朋友部 下来找我要人,老夫纵有千军万马护驾,也是招架不住。”众人又轰然大笑,心头 都清楚得很,利川虽说得客气,却也是实情。 狗不理想了想,不禁替利川为难起来;“这倒有些难办了,如我等真是劫漕银 的江洋大盗,不知大人将如何关押──我知道砍头是早晚的事,但砍头之前总还有 些事情要办吧,此如过堂,签字画押什么的,那么,这段时间我们呆在什么地方?” “大牢既然关不住,别处又不方便,看来只好在老夫的破院中了。”“那好呀。” 狗不理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大名鼎鼎的捕神可要破费一番了。”“那是应该的, 狗兄不必客气。”在场之中人,除张黄二捕头之外,无不名震天下,如雷贯耳,二 人恭敬之情溢于言表,大有惊羡之情,言谈举止,诚惶诚恐。 将到通县之时,后面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人大叫:“请问前面可是利川 大人?”众人勒马停住,利川沉声道:“正是老夫,来者何人?”“标下锦衣卫侍 卫李翊,有紧急公务禀报大人──”问答声中,身穿锦衣的李翊已纵马来到众人身 前,一勒马嚼,骏马长嘶声中人立而起,稳稳停在当地。李翊翻身下马,见过利川, 利川问:“何事?”李翊看了看文雕三人,利川道:“但讲无妨。”“锦衣卫已接 到八百里紧急文书,微山湖被劫漕银在西此一带出现!”利川“哦”地一声:“何 人使用?”“据报这些官银均来自鞑靼人手中,大人请过目。”言毕,李翊从怀中 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利川,利川接过之后就着月光仔细打量:“可请户部鉴定过?” “鉴定过了,他们确认是漕银无疑。”“很好。皇上知道了吗?”“回大人,皇上 已经知道,命王振王公公直接负责查办,王公公请大人速回宫内商议。”利川大人 微一沉吟,回头对张、黄二人道:“你二人陪同三位大侠到通县住下,务必好生款 待。”“大人放心,下官明白。”利川看了看文雕三人:“此事看来确实误会了三 位,但无论如何,既然已到此间,还是烦劳三位到通县走一趟,同幸存官兵见个面, 老夫日后定当摆酒致谢!”文雕拱手为礼:“大人尽管放心,在下等人一定遵命。” 狗不理开心起来:“利川老儿,破财之事,定不相绕!”“老夫就那一间破院,狗 兄如不嫌弃,尽可搬来同住!”“呸!”狗不理神态夸张:“你省着吧!”轰笑声 中,利川向众人拱手告辞,同李翊打马回京城去子,待两人背影消失在月色之中后, 文雕转头对张黄二捕头客气地说:“二位捕头请──”二人也十分客气:“各位前 辈请──”狗不理大声嚷嚷道:“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就不必如此客气,如果可以, 老夫可要称二位一声老弟了。”二人受宠若惊,能跟成名数十年的坏好事成坏事狗 不理称兄道弟,那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连称“岂敢岂敢”。 却听黄内插话道:“两位老弟,咱们边走边聊如何?”如果说二位捕头对狗不 理是恭敬,对文雕是尊敬的话,对医门黄内,那可真是惊若天人,敬畏有加了。听 得黄内也称二人为老弟,再无半点见外之情,自然喜不自胜,好在二人为人也颇具 豪爽,当下不再拘礼,一起纵马前行,未几便到通县,穿越通县唯一的一条街道时, 忽见街边一家酒店之内,人声鼎沸,近前一看,却是十几名官兵在此饮酒,正值酒 酣耳热之际,好不热闹。 狗不理勒马停住:“利川这老小子真是抠门,在他那儿仅饮得数杯便即上路, 倒把老夫的酒虫给勾上来了。”一路之上,张黄二人同他聊得甚为投机,再加上劫 漕银的盗贼必是鞑靼人无疑,张捕头当即道:“既如此,咱们就前去喝一杯如何?” 黄捕头早跟狗不理等人吹得豪性大发,别说此刻已肯定不是他们三人,纵然三人就 是这伙巨盗,只怕他也会放了他们,当即跳下马去,“对对对,咱们先喝个痛快再 说。”黄内欲擒故纵:“两位老弟,咱们还是先办了正事再饮不迟吧?”张捕头不 以为然道:“没关系,此事本也无关紧要,不过走过场而已,明日再办不迟。请诸 位下马,给老弟二人一个面子如何?”话到此处,三人只得道声“恭敬不如从命”, 跳下马来,把缰绳交给店小二,互相谦让一番,相拥进入酒店。 店家不认识张黄二人,但却认得这身官服,当即热情地迎上来:“各位捕爷, 楼上请──”当下又谦让一番,未了黄内打头,文雕其次,狗不理第三,张黄二人 殿后,一一上了酒楼,推让良久,这才坐下。未几店家端上酒菜,众人开怀畅饮, 直到月上中天时分,在黄内的催促下,众人这才醉腥腥地站了起来,一路摇摇晃晃, 互相搀扶着向京杭大运河总署走去。 近来为了漕银被劫一事,张黄二人已将这总署摸得熟了,也不知会任何人,一 行人径直来到江苏总兵洪海浩的住处。 洪海浩自从失了漕银之后,食不甘味,卧不安枕,如同没头的苍蝇一般折腾了 数十日,终是一无所获,被朝廷重责五十大板之后,回到此处听候发落,每日里心 想着花花前程就此葬送不说,弄不好还会落得个诛灭九族的下场,心头惶恐懊丧自 不必说。每到夜间,便独自借酒浇愁,大醉而睡,过得一天是一天了。 黄内酒席之上得知此事,顿时便有了主意,使个眼色,文雕和狗不理心领神会, 异常热情,不一会便将二捕头灌得晕晕呼呼,三人自己也装出喝醉了的样子,提议 还是今夜前去让洪海浩辨认的好。 二捕头见黄内等人如此为自己二人着想,千恩万谢之后,终于敲开了洪海浩的 门。 洪海浩早已喝得七荤八素,勉强认出二位捕头,心知得罪不起,也算是醉汉开 门迎醉汉,别的先不管,大家喝上三杯再说。 三大杯下肚之后,大家都醉得透了,张捕头拍着洪海浩肩膀,指着文雕三人问 :“洪……洪……洪总兵,三位……朋友……可……可是劫……漕银之……之人?” 洪海浩只当三人也是刑部的捕头,当即正色道:“张……张……张老弟,别开…… 开……玩笑,那可是要……要……砍头的……”“果真……不……不是?”洪海浩 连头都抬不起来,低垂着脑袋,双手乱摆:“胡……胡……胡扯”张捕头手一摊, 对三位道:“这不……不……没事了?”狗不理心头顿时松了一口气,也装出酒醉 的样子:“多……多谢……”张黄二人摇头摇手,满脸谦虚的笑容,以示不必介意, 黄内立刻告辞:“两位老弟,老夫等在城中尚有要事,这就先告辞了。”二人断然 不允,争执再三,狗不理凑着他的耳朵,满脸神秘地说:“实不相瞒,文公子近日 刚……刚娶了一门小妾,嘿嘿,春宵一刻值千金呐……”二捕头哈哈大笑:“当真?” 文雕不置可否,讷讷地一笑,多少算是默认了。 二捕头兴致勃发,摇摇摆摆地斟满了酒碗,无论如何也要新郎倌喝了酒才让走, 文雕假意推辞不过,终于喝了,众人打趣声中,三人告退出门,可笑洪海浩满脸热 情地说:“三位……爷们……慢……慢……慢走呵?”三人离了总署,相视一笑, 当即展开轻功,半个时辰之后,已然回到暮酒长亭。 初冬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茂密的树木仅剩下苍虬的枝条和在风中颤抖的几枚 枯叶,大地一片萧条,满目凄凉。 黄内先行离去,前去通知十六帮,二十四会,三十六门派的黑道头领,冬至之 日,聚会泰山。 数日之后,文雕、狗不理、武戟三人别了李惜儿,即赴山东泰山。 马蹄声敲打着冰凉的官道,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音,也许是被萧条的气候所感, 三人都未曾出声,默默赶路。 此次南下,比之先前佳丽满座,风光无限的情景大为不同,文雕多少有些担心 地看着武戟的背影。 她的变化很大,判若两人。 狗不理多了一个酒友。 每到一地,下榻客栈之后,武戟的第一句话就是:“拿酒来!”不喝酒的武戟 沉默而忧伤,喝了酒的武戟脸色酡红,惊艳不同仰视,一双酒意朦胧的眼睛依旧清 纯亮丽。 谁被她的目光注视,谁的血液就会凝固。这时候她很活泼,有她在的酒店,无 不变成欢乐的宫殿,所有酒客们凑成一桌,畅饮通宵,无不大醉而卧。 所有人都横七竖八躺倒之后,唯一还坐着的便只有狗不理。 他喝得很少。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肯定喝多了,摇摇晃晃在席地而卧的人中间寻找着什么,这时候狗不理往往 这样说上一句:“文公子已经歇下了。”一缕失望,一缕忧伤,一缕悲恨突然间笼 罩在她那本是清纯美丽而今酒意盈然的脸上。黎明时分,她独自一个人悄悄回到自 己的房间,将房门关上,蒙头大睡。 第二天又重复着同样的情景。 文雕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他知道她内心的痛苦。 他不愿看到她那种强装出来的欢乐。 他留下狗不理照看她。 狗不理很尽职。 喝酒的人大多是江湖中人,他们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一生当中,很难碰到武戟 这样一位相貌清纯美丽,性格活泼开朗,酒量惊人又慷慨大方的女孩。 她太美了。 她美得不现实,那怕是一个喝醉了的汉子也会时刻感受到这点。 他们往往为她美若天仙的容貌所倾倒,几乎怀疑自己是身在太虚幻境之中。 几乎没有人生出亵渎之心,他们只是崇拜,只是唯命是从地喝酒,直到沉醉不 醒。 偶尔有一二个实在不懂情趣的人,正当他们刚想做出点什么轻薄之举的时候, 清醒异常的狗不理便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 这时候他们肯定莫名其妙地摔倒在地,惹起轰堂大笑。 大家都醉了,从未有人怀疑过是狗不理暗中使了手脚。 狗不理独坐通宵,身处酒客之中而又不能饮酒,他的唯一乐趣便在于此。 这是一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时代,然而就在这样的时代之中,竟然就实实 在在,真真切切地存在着这种与时尚截然相反的场面,这是一种美妙的时刻。 在此后的日子中,凡是曾参加过武戟酒宴的人都会时常回忆起这美妙绝伦的一 夜。 这些江湖豪侠们往往惊异于这一夜自己竟会如此得体大方,没有唐突之举,而 这是同自己的往日行为大相径庭的事情。 他们笑了,很为自己想不通。 于是他们开始回忆那一夜的情景,然而令他们遗恨不已的是,那晚喝得实在太 多了,所有记忆都是那么支零破碎,飘飘忽忽,不能真切地捉摸到。 然而有一点是真切的,那就是武戟惊如天人的罕世容貌。 实际上他们也不能真切地回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以及她的容貌到底是如何的不 可一世。 那是一个梦。 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都在梦寐以求的梦。 酒精、炉火、寒冷、旅途、独身、丽人等等这一切的拚凑,在某种程度上满足 了男人这个以生俱来的梦。 然而缺憾是如此众多,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缺憾,才使得那一夜是如此完美而令人终生难忘。 他们不约而同地替她取了一个名字:快乐仙子。 他们都回避了她的容貌,一般来说,男人在谈到女人相貌时或多或少都有些不 太恭敬。 快乐。 这实际上是她给予他们的感受。 这个名字是如此迅速地传扬开去,轰动了江湖。 许多根本没见过她的江湖浪子们只要在酒桌上相遇,无不故作高深地一笑: “唉,快乐仙子。”“你也见过她?”回答是不宵回答的微微一笑,于是大家相对 举杯:“为她干杯。”“我从未喝过那么多的酒,那天。”“是的,我从未喝过那 么多的酒,那天。”但当狗不理听到这个名字时,不禁微微一怔,沉吟良久,他决 定告诉文雕,他向他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之后,他惊然发觉文雕早已烂醉如泥。 ------ 侠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