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奔逸 “胡大人怀揣一本诗集,并不能说明他就真心喜爱于公诗词,难说是官场作风, 逢场作戏而已。古人说诗言志,又说歌以咏志。何不让胡大人吟诵于公诗词并作解 释,这样一来,真伪自不难辩明。”文雕颇有文才,听了此言虽以为未必能由此判 明一个人的品性,但目前确实再无它法,不妨姑且一试,便道:“既如此,胡大人 就将于公诗词点评来在下听听。”胡海心头一乐:“老子翰林出身,吟诗作对虽非 所好,但那是翰林的拿手好戏,小儿科一桩,当下一清嗓音,抑场顿挫,字正腔圆 地念道:暖风吹雨 轻尘,满地飞花断送春。 莫上高楼凝望眼,天涯芳草正愁人。 胡海很为自己的诵才自豪,此刻神情俨然一位落拓文人,阶下囚的味道早已一 扫而空,有板有眼地道:“于公的这首《暮春遇雨》通过对暮春风景的描绘,吐述 心中感伤,最先两句写景,化用前人成句,切合时序与即目所见;未两句议论引之, 隔情于景,不加修饰,直抒胸臆,正是于公诗风的一贯风度。”文雕听得直点头, 觉得胡海言简意骇,自己也无从置疑,只得道:“如此赏析,实得精微,请再诵之。” “下官遵命。这一首名叫《北风吹》:北风吹,吹我庭前拍树枝。 树坚不怕风吹动,节操棱棱还自持,冰霜历尽心不移。 况复阳和景渐宜,闲花野草尚葳蕤,风吹拍树将何为? 北风吹,能几时!该诗颂柏树,实际上是自励。以树喻人,明示自己坚贞不屈 的情操与乐观豁达的气度,不知公子和小姐以为然否?“文雕失笑:”你并非庸才, 再来再来。“胡海居然自负地笑笑:”多谢公子赞誉,下官再呤诵一首《无题》─ ─手帕蘑菇和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下官来读此诗,有些汗颜无地了。“文雕 忍俊不禁,失笑良久:”胡大人倒是有趣。请点评此诗。“”该诗是于公任河南、 山西巡抚期间有感而作,当时边庭重臣进京述职,对朝中权贵多有馈赠,此风由来 已久,并非始于我朝──“文雕哼了一声,胡海大为尴尬,顿了一顿又道:”但于 公每次进京,总是两手空空,有好心人劝他,说于公既然不愿送金银珠宝攀附权贵, 至少得带点土特产如合芗──也就是线香,干菌、丝帕什么的送送才好。于公当时 哈哈一笑,举起两袖说:' 带有清风!' “文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知胡大人 有何感想?“”嘿嘿,“胡海装出一付局促尴尬的样子:”下官内心景慕于公为人, 但奈何官职低微,胆气不足,不敢得罪上官,实在惭愧得紧。“”哼哼,恐怕还有 点贪得无厌吧?“武戟一针见血地说。 胡海又无可奈何地笑笑,以示无辜。文雕见此人虽然无行,但文识确非泛泛之 辈,有心一究根底,便命他继续呤诵诗词。 胡海一振神色,道:“于公巡抚山西时,在黄河一带厚筑堤障,计里置亭,亭 有长,责以督率修缮,并令民众种树凿井,榆柳夹路,道无竭者。正统六年,在于 公的治理下,河南山西出现了百年难遇的好年景,积累谷物数百万,于公欣然提笔, 一气呵成,写就了这首《平阳道中》,二位请听──杨柳阴浓水鸟啼,豆花初放麦 苗齐。 相逢尽道今年好,四月平阳米价低。该诗词句浅显清淡,一片详和气氛,虽是 歌吟好年景,实则体现了于公爱民如子,与民同乐的胸怀,实是下官榜样。“文雕 问:”却不知济南府又怎样?“”下官才疏学浅,实难望于公项背。“”胡大人, 你居然能背诵于公诗词,也算是一桩奇事,何不将《石灰吟》背来听听?“胡海脸 皮再厚,此时也确实真有些汗颜了,他咽了口唾液,镇住心神,酝酿了一番情绪, 开口吟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胡海欲待讲解,文雕一挥手:“胡大人口才不错,实属难得,于公的言志诗最 为著名的当首推《咏煤炭》,你不会记不得吧?”“下官或日不敢稍忘。”“哼哼, 是这样吗?那你吟来听听。”“是──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鼎彝亢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静默。 良久之后,文雕开口道:“胡海,你应该是个明白人,我想说什么,你心头想 必清楚?”胡海神情有些茫然沮丧,良久之后,黯然道:“下官此前确实糊涂,与 两位相见之后,震动颇深,盼两位给我一条自新之路,我当静心悔悟。”胡海在说 这几话时一反先前哀哀乞求之态,显得落寞寂灭,心如死灰。 文雕知他此刻并未作伪,也严肃地道:“胡大人受皇命治理一方百姓,自当有 所作为才是。今日之事,尚请大人原谅我二人鲁蛮之罪才是。”胡海已然逃得性命, 但时过境迁,心头反而并不觉得如何高兴,拱手道:“二位侠肝义胆,下官深自惭 愧,过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日后相见,定当给二位一个交待!”“好,咱们一言为 定。胡大人,好自为之。告辞了!”言毕,文雕看武戟一眼,两人心意相通,双足 点地,疾速离去,留下胡海独自伫立山头,思索良久,这才慢慢下山,回到济南府 衙之中。胡海此后果真洗心革面,非但不再搔扰百姓,反而将文雕和武戟留下的漕 银溶炼,连同那二十万两取之于民的银子一同用于赈济鳏寡孤独,为官十分清廉, 后来乜先率蒙古人围困京城,胡海一马当先,兴靖难之师,当先驰援京城。 文雕、武戟、朱通家三人离了济南,继续北行,回想千佛山之事,武戟兀自窃 笑不已,文雕也不禁莞尔:“人真是奇怪得紧呐,谁料想胡海这等心地卑污之人竟 会喜欢于公的诗且牢记于心?”武戟笑道:“看来歌咏志之说欠通。”文雕也深有 同感:“圣人之言本不必拘泥不变的──”话未说完,却听武戟“哎哟”地大叫一 声,脸色古怪,似笑非笑地看着文雕,怪怪地不言不语。 “怎么了?”“既然诗言志、歌以咏志之言未必当得了真,那么,于谦大人是 否真的高风亮节、两袖清风,可就难说得紧了。”文雕闻言一呆,呐呐良久,心中 也没底了:“不至于罢?”于谦,安适益,杭州人,永乐十九年进士,巡抚河南山 西,在官九年迁左侍郎,食二品俸。 武戟冷哼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那到是朝廷幸甚,黎民幸甚。但你别忘了, 胡海这种一肚子花花肠子的贪官都可以摇头晃脑,忘情地吟诵与他品性截然不同的 诗作,于谦为遮人耳目,未必便不会借助' 诗言志' 而欺世盗名!”文雕但觉头脑 昏眩,一刹那功夫,只觉于谦如果真如此的话,那就是空前绝后的一代伪君子了。 文雕熟读史书,深知无迹文人并非仅有,汉朝杨雄文辞优美,义名冠绝当世, 但当王莽篡权之时,杨雄竟然出卖社稷利益,卖身投靠王莽伪朝廷终至身败名裂, 留下千古骂名。 但于谦清誉朝野共知,如果真是矫情的话,于谦此刻已官至兵部侍郎,仕途一 帆风顺,一旦朝廷再委以重任,那可就是朝廷巨蠹了。 念及此,文雕着实吃了一惊,心知世事无常,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发生, 自己倒不可轻信了。当即微微一笑,已有计议在胸:“你所虑确实不得不防,我们 惩治几十个小鬼,不如痛打一个大鬼,否则绝难根除!”“你的意思是?”“嘿嘿, 咱们不妨也送点漕银给于大人,看他又有何话可说?!”武戟吸了一口凉气,吃惊 不小:“于谦可是兵部侍郎,声望仅在五大臣之下,咱们这样做合适吗?”文雕大 笑不已,状极豪迈:“别说他于谦只是兵部侍郎,纵是五大臣,甚至皇帝老儿做了 不忠不义之事,我文雕也照管不误!”受文雕豪情所感,武戟和朱通家也觉得兴致 勃发,片刻时间一过,很严肃的事情在武戟的脑袋中一转便开始有趣起来:“你的 意思是说,咱们可以把漕银送几千两给皇上,看看他是否是个昏君?”文雕和朱通 家先是一愣,继尔哈哈大笑,但觉天地间的滑稽事莫过于此。 武戟也跟着笑,未了道:“这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古来不少皇帝不是就公开标 价出卖官位么?如果皇上真的收了漕银,我等该如何是好?这却必须从长计议方可。” 文雕和朱通家心头均在想,如果皇帝真怕被误认为暗通强盗,合伙抢劫漕银内线的 话,不知他会出多少银子来摆平这件事? 文雕心想范爷为天下首富,为买一对红牌竟然拿出八千万两银子,皇上比起范 爷来,只怕更加富足了,这价却不知如何开才能符合皇上身份? 朱通家也是一般心思,笑道:“比起范爷来,皇上自当出手阔绰些才行,盟主 看三万万两怎么样?”文雕但觉此事非但不可思议,反而十分好笑,但他竭力忍住, 却听武戟失声尖叫:“我们抢了整整三船漕银,也不过二万万七千万两,你一开口 就是三万万两,皇上又不是白痴,怎么会做这等亏本买卖?”朱通家一板正经地道 :“小姐有所不知,大凡皇帝虽然昏庸,但无不希望别人称赞自己贤明。如果皇上 同强盗联手的风声扬开去,这就非但不贤明,而且荒唐了。当今皇帝正值气血方刚 之年,争胜好强那是不言而喻,所以为着自己有个好名声,这三万万两银子是非出 不可的了。”文雕和武戟再也憋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良久方才止息,文雕一摆手 :“罢了罢了,皇上要真给我等这三万万两银子,那黎民百姓算是没得救了。这样 吧,咱们换个话题,这一久所碰到的全是贪官,朱掌门走南闯北,定然见多识广, 不知能否举出一两个清官来?”朱通家略微一想便道:“前边不远处济阳县的县太 爷庄冬便是一任清官。”“是吗?”武戟拖长了嗓音问,此刻她连皇帝都怀疑上了, 更何况一介区区七品知县? 文雕问道:“庄冬?这名字不错,却不知怎么个清法?”“传闻庄大人断案精 明,不惧权贵,为民做主,并且除了朝廷赋税之外,分文不取。”“朝廷赋税那也 够重的了。”朱通家叹口气道:“这却是他一个小小知县管不的啦。不过传闻庄大 人并非一个死命追税的人,每到灾荒年景,他冒着丢官的风险为民向朝廷陈情,以 求免除赋税,确实为百姓做了些实事。”武戟干巴巴地道:“这倒难得,不过总是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好。”“也罢,”文雕道:“咱们就送点漕银给庄大人,看 他怎么处理。”三人此前对付的都是贪官,此番要对付一位清官,心头不禁有些异 样。既希望庄大人一如既往,也希望揭露出一个伪君子。各人心头所想不约而同, 一时间默默无语,唯不知不觉地加快了速度,想早些看个结果。 驾车护送给漕运的十几名微山派弟子一路戒备禁严,紧随三人身后,数日之后, 赶到了济阳县县府。 在客栈歇下之后,到得夜深人静时,文雕三人携带了二十万两漕银,越墙进入 庄大人卧室,一切安排好之后,依次退出。文雕临走之时,扫了一眼房间,触目全 是粗笨家俱,并无一样值钱的东西,心头暗自称许,但转念一想,也许这等人才是 装得最真的人。心里存了一丝怀疑,回客栈的路上便不如何担心惊吓了这位庄大人 了。 知县大人有早起的习惯,次日清晨,庄冬一起床便见到衣柜上放着的这堆漕银。 他几疑眼花,待揉揉眼睛,仔细看清是失劫的漕银时,着实吃了一惊。 他拿起信笺读道:“庄大人勋鉴:劫漕银一事至今未被朝廷知觉,想必风声已 过。此事多得大人助力,今先奉上二十万两漕银,余下的改日再送来。如大人不愿 收,便请于明日正午北门交还,并请再付上十万两银票,切记切记!”庄夫人此刻 也站在他的身旁,待看完信笺之后,不由得大惊失色:“老爷,这……这……你怎 地如此糊涂?!”庄冬眉头一皱:“夫人好糊涂,我怎会做这等事?!”“那……” 庄冬略微一想,便即明白对方之意,当下道:“夫人休疑,此乃歹人奸计!”夫人 听得“歹人”二字,心头更加惊慌:“老爷何时得……得得得罪歹人了?”庄冬笑 了:“夫人放心,这不过是歹人敲诈的手段而已!”庄夫人见庄冬浑无惧色,这才 略略定下心来,看清信笺的含意,不过是要敲诈老爷十万两银子,如果不交,便要 向朝廷栽脏陷害。如此一想,庄夫人立刻又紧张起来:“老爷,这十万银子咱们无 论如何也凑不齐呀。”“哼,凑十万两银子做什么?”“老爷没看清么,如果不交 ……”“哼哼,身正何怕影子歪?!”“那歹人?”“怕他做什么?”庄冬年届五 旬,身材高大,满脸清瘦,本来极为严肃的脸上竟突然间笑了起来。夫人大奇: “老爷?”“这几日不正为今年的赋税担心么?现在却好了,有了这二十万两漕银, 也将就着够本县的份额了。”“可是,这……”“怎么?”“这可是漕银啊!” “没关系,”庄大人神秘地道:“我祖上是银匠,注银的事情我会干,咱们赶赶时 间,三五天就能将漕银溶炼完毕。”“那歹人来要怎么办?”庄冬想了想,果断地 道:“漕银本就是朝廷的,现在变为本县赋税,依然是朝廷的。至于歹人那边,我 自有办法,夫人勿疑,放心便是。”此刻离正午尚早,庄大人命人唤来师爷,命他 立刻派人去买东西,同时递过一张条子去,师爷接过一看:火炉、焦碳、铸模等等, 全是银匠用具,不由奇道:“大人要这些物事做甚?”“你别管,快去买来便是。” 师爷离去之后,庄冬又将县衙捕头唤来,低声吩咐了一番,捕头领命而去。 庄大人洗漱完毕,在后院中做了一套太极拳,活动活动身子,接过丫环递来的 香茗,啜了一口,轻松地哼着一段时兴小令:碧酒双玉瓶,独酌峨眉亭。 不见李太白,唯见三山青。 秋色淮上来,苍然满云汀。 安得十五弦,弹与蛟龙听。 …… 正唱着,师爷回报东西已备齐,庄大人命搬入后院,然后令众人退出,无事不 得相扰。庄大人一脱长衫,挽起袖子,劈劈叭叭支好炉子,升起火来,将一锭漕银 扔在钳锅之中,这才对站在一旁,满脸惊讶夫人道:“将来告老还乡之际,我还可 以靠当银匠为生,夫人可信?”庄夫人端庄娴慧,虽年过四旬,但风韵犹存。她深 知丈夫如此甘冒大险,完全是为了济阳百姓。她一生随庄冬清贫惯了,内心深深佩 服丈夫的为人。眼见庄冬主意已定,她并无过多言语,只是一缕担忧之色却满布眉 间,当下道:“让我来替老爷扇火。”“如此多谢夫人了。”两人不再说话,专心 熔银。虽是寒冬,却被熊熊炉火烤得热气腾腾。到得正午时分,已经熔铸了三万两 左右白银。 庄冬一擦脑门上的汗珠,穿上长衫,边向外走边道:“夫人,正午已到,我去 去就来。”“老爷!”庄冬听得夫人声音有异,心头一震,慢慢回过身来:“夫人, 何事?”庄夫人衣冠不整,站在火炉后,对庄冬福了一福:“老爷放心自去,溶银 的事情就交给贱妾了。”庄冬注目良久,长揖到地:“多谢夫人!”言毕,转身自 去。 济阳县北城门人烟繁华热闹,正是日中而市的时候,人群熙来攘往,摩肩接踵, 喧哗之声不绝于耳。 城门旁边已搭起一座高约四丈的木台,庄冬来到之后,对捕头点点头:“你站 在一边,没有我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是。”捕头但觉县太爷今日行事有些 神秘莫测,似乎要发生什么事,却又不便询问,挥挥手,率领十几名捕快退朝一边, 但无不手按刀柄,密切注视着庄大人一举一动。 庄冬一步一步,慢慢走上高台,台顶端方圆丈许,可容四五个人立身。 赶集的百姓已然认出木台上端立之人赫然便是本县父母官庄大人,大家对这位 县太爷历来尊崇备至,此刻见他登高,不知有什么事情,便互相招呼着,向木台下 面围拢过来,翅首观望,悄声议论着。 十几位捕快本要驱遂,但见庄冬没有发令,只好按兵不动,静观待变。 须臾功夫,木台四周便聚集了数千百姓,但全场一片寂静,人们停止了小声议 论,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着。 庄冬微笑着扫视了一眼自己的百姓,神态镇定而从容:“老夫便是济阳县县令, 昨夜相约的朋友何不出来相见?”文雕三人早已将马匹留在城门外,猜也猜得到高 台上的人便是庄冬,闻言之后,文雕笑道:“县太爷点卯了,咱们上去吧!”武戟 看看数千人群道:“这庄冬搞的什么鬼名堂?”文雕一笑道:“请朱掌门在此看候 马匹,我同武戟上去如何?”“遵命!”文雕和武戟相视一眼,文雕双足点地,身 形犹如巨鹏般飞落在高台上,几乎在同时,武戟掠到高台下,顺着台柱疾速上行, 跃上木台,同文雕并肩而立。 数千百姓如见天人行法,无不大惊失色,十几名捕头疾忙抽出佩刀,但不见庄 冬有何言语,只得提心吊胆地戒备着。 “在下文雕,见过庄大人。”“在下武戟,见过庄大人。”庄冬有些好奇地看 了看两人,脸上一片诧异之色:“好武功!”“大人过奖了。”庄冬诡异地笑笑: “难怪老夫毫无知觉,原来是江湖高人光临,失礼了。”“在下等人不请自到,得 罪之处,尚请大人海涵。”庄冬满脸眯笑地看着文雕:“公子送来的银两,下官代 本县百姓收下,在此多谢公子一片善心了。”文雕一怔,不解地同武戟对视一眼, 满脸茫然:“不敢请教大人何意?”“敝县今年适逢干旱,庄稼收成不好,朝廷的 赋税实难按期交出,正感为难之际,不想公子慷慨解囊,解了下官燃眉之急,下官 代本县百姓多谢了。”言毕,庄冬肃容长揖,执礼甚恭。 文雕同武进面面相觑,继而失笑,却听文雕道:“大人行事果然非同异常,在 下实在佩服,既如此,我等这就告辞!”“且慢!”庄冬阻住文雕,转头看着百姓 道:“各位父老乡亲们,我来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慷慨好义的文雕文公子和 武小姐……”众人好奇地看着这两位风度奇佳,犹如天人般的俊男靓女,但听庄冬 继续道:“今年本县年景欠佳,本县正欲向朝廷上表,请求减免赋税,谁知文公子 和武小姐闻之此事后,急公好义,古道热肠,慷慨解囊,资助本县白银二十万两, 用以交付本年赋税……”话未说完,众人欢声雷动,拍掌叫好。文雕嘿嘿一笑,不 可思议地看着庄冬,而庄冬一付没事人的样子,满脸慈详地看着文雕,微笑不语。 武戟咯咯一声笑将起来,文雕也觉得此事实在令人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声中, 对着庄冬一拱手,拉着武戟从数丈高的木台上跃下,在众人一片惊声中,跃上马背, 率同朱通家,三人扬鞭奋蹄,座下骏马长嘶声中窜出北门,绝尘而去。 庄冬直待文雕等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后,这才对着众多百姓拱拱手,走下木 台,没事人一般回府衙去了。 十数日后,文雕一行人进入北京时已是傍晚时分,立刻便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紧 张气氛,家家关门闭户,街上行人稀少,隅尔有一两个行路人,也是步履匆匆,神 色慌张。 暮酒长亭寂无人声,敲门良久,一名丫环盘问多时尚不开门,在内堂的李惜儿 听得是文雕等人前来,喜不自胜,疾忙亲自开门,将数人引入屋内未及寒暄,武戟 即问:“惜儿姐,京城出什么事了?”“你们还不知道?”“怎么?”“你等等, 有个叫武心的人,说是你哥哥对不对?”“嗯,我哥哥叫武心,他怎么了?”“他 没事,他留了一封书信,让我转交给你,你等等──”李惜儿上楼拿下一封书信, 递给武戟,在她看信的同时,这才招呼文雕和朱通家坐下,大家别无言语,待武心 看完信后,她伸了伸舌头:“乜先也太胆大了,上次我们没有落入他的手中,真是 天大的万幸!”“乜先怎么了?”“我哥哥说乜先分兵三路进攻边塞,同朝廷干上 了!”文雕大为震惊:“什么?”“我哥哥奉命随驾亲征,嗯──已经出发十多天 了。”李惜儿见文雕如此惊讶,便道:“详情我也不知,不过朝廷同乜先打仗也不 是从未有过的事,只是这次闹到皇上亲征,想必是有些严重了。”朱通家看文雕一 眼,问:“不知皇上动用了多少兵马?”“听说有五十万人马。”“哼!”文雕狠 狠地哼了一声:“妄动干戈,必生祸秧!”三人对文雕身世不尽了然,但知他父母 俱在云南丧身于朝廷大军刀剑之下,却听武戟问:“莫非又是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太 监的主意?”李惜儿一介流落风尘的弱女子自然不知道这些军国大事,当下摇摇头 道:“这倒不知,不过听说朝中公候伯尚书侍郎一律随行,出征那天,很是气派。” 文雕一怔:“谁镇守京城?”“皇上的弟弟 王。”“于谦呢,他随驾走了没有?” “兵部侍郎于大人么?”“正是!”“他没走,前两日还贴着有他签名的布告,命 军民举告鞑靼奸细。”文雕竟然嘿嘿一笑:“皇上不在京城,他的事我们得多替他 忙忙。”李惜儿虽知他生性佻达,喜欢开玩笑,但听这口气未免太大,不由笑道: “也不过就是偷点酒喝喝而已,何苦大口大气。”众人笑声中武戟道:“惜儿姐有 所不知,文雕在替皇上整顿吏冶呢……”当下将如何惩治一干贪官污吏,又如何被 知县庄冬捉弄的事添油加醋地说出来,直惹得李惜儿哈哈大笑,羡慕地道:“可惜 我不会武功,否则跟你们在一起行侠江湖,一定快活得要死!”武戟撇撇嘴:“他 这可不是什么行侠江湖,充其量也就是拍皇上的马屁而已。这马屁拍得对不对,此 刻也还是未知之数。”三人笑声中,文雕无可奈何地道:“就算是拍马屁,你也有 一份!”武戟大窘,李惜儿疾忙忍住笑:“你们在京城打算寻谁的晦气?”“于谦。” 李惜儿一怔:“听说于大人为人刚直不阿,素有廉洁之名,文公子何故怀疑他?” “只是试探一下而已,如果真如此,那自然都好,否则的话可就糟糕了。”回想起 济南知府胡海大人熟读于谦诗词之事,众人不禁莞尔失笑,李惜儿见多识广,早知 文雕连天王老子都不放在心上,兵部侍郎就更不在话下了,便道:“如是惊吓了于 大人,你罪过可不小。”文雕笑道:“于大粉身碎骨都不怕,区区惊吓自不在意。 却不知于大人官邸在什么地方?”“嗯──好象在东单西裱褙胡同。”“盟主,待 属下先去打探一番。”“不必急在今日,明日再说吧。”说话间,暮酒长亭的扑役 已然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四人刚刚落座,门外又传来敲门声,这一次却是黄 内风尘扑扑地赶到这里来了。 众人相见不禁大喜,一同入席坐下,文雕见一贯素洁的黄内混身风尘,知他自 分别后定然十分辛劳,端杯道:“前辈劳顿,在下心甚不安,请──”黄内笑笑: “公子太过客气了,各位请──”酒过三巡,这才转入正题,黄内道:“泰山一别 之后,不知公子可还安好?”文雕致谢之后,将同官府开玩笑的事简略地说了说, 黄内心机镇密,但觉文雕行事无不诡异难测,失笑道:“公子随时有神来之笔,实 令老夫羡慕。”文雕规规纪纪地道:“在下胡闹得很……”“话可不能这样说,” 黄内打断他的话头,接着道:“我等身处黑道之中,尚能有此胸怀,如是传扬江湖, 江湖朋友定当有所公论,这实在是敝盟之福。”“前辈过奖了。却不知是否打听到 捕神利川大人的消息?”“我赶到太原之后,化装成鞑靼人深入草原,发现市面上 大量流通着漕银,心知嫁祸乜先之计已经成功了。”文雕奇问:“乜先竟然没有溶 炼漕银?”“没有。”黄内无可奈何地道:“乜先并非不知朝廷漕银失劫,而是他 根本就不再乎大明朝廷,倒是我们白送他许多银两了。”文雕苦笑:“乜先一代枭 雄,我们送银两给他,却有些为匪作伥的嫌疑。”“公子是指乜先发兵攻打朝廷之 事?”“正是。”黄内摇头:“漕银在草原公然流通,以利川大人的本领自然不难 追到乜先头上,就算乜先为此恼羞成怒,也不至于发兵攻打朝廷。”“那却是为何?” 黄内哼了一道:“我到鞑靼部落之后,发现蒙古骑兵的刀枪剑戟全部是由中原送去 的。”文雕冷然一笑:“朝廷为了削弱鞑靼威胁,早有圣旨规定,不许将铁器买给 鞑靼人,不料世间贪官污吏太多,为了蝇头小利竟敢置朝廷于不顾,公然贩卖兵器。 却不知此人是谁,竟敢如此大胆,甘冒诛灭九族之罪?”“司礼太监王振。”文雕 勃然大怒:“又是这个阉人!”黄内道:“王振同乜先早有苟且之事,然而这一次 乜先倾全力攻击朝廷虽然同他梦想永据中原有关系,但直接原因却是因二人分脏不 匀而起。”文雕一怔:“分脏不匀?”黄内苦笑:“王振好大喜功,贪得无厌,乜 先早就贿赂了他,故而王振说服皇上,接受乜先使节和贡品。当今皇上少年心性, 自然听从于他,故而乜先每年均派使节以贡马为名入朝,换取十倍百倍的赏赐回去, 到得后来,入贡的人马愈来愈多,皇上渐渐有些招架不住,再加上鞑靼人已经同皇 上拉上关系,便不再拍王振的马屁,所有赏赉,自行带走,王振心有不甘,便伺机 报复。不久前乜先又遣使入贡,号称有三千人,王振命令礼部按实点验人数,果然 只有二千人,赏赐份额只按二千人计算,并将其要求大部驳回,只准十之一二。鞑 靼人含忿回报乜先,乜先震怒,于是兵分三路,由脱脱不花攻辽东,阿拉知院攻击 宣府,并包围赤城,乜先亲率主力数十万攻击大同,全线出击了!”文雕愤而摇头 :“这太监实在可恶,如此轻易启衅,罪不容诛!”“这一次乜先绝不会轻易罢休, 结局如何,实难预料。”“这么严重?”“鞑靼人被驱出中原后,虎视之心未曾稍 歇。当今皇上一味听命于太监王振,如真要进攻,此刻是乜先的最佳时机。 文雕咬牙切齿地问:“如此说来,此次亲征鞑靼主意又是王振出的了?”“边 庭告急文书雪片似地飞入朝中,英宗只信王振,便问计于他,这太监振振有词地鼓 惑道:' 我朝以马上得天下,太祖太宗都亲临战阵,皇上春秋鼎盛,年力方强,何 不郊法祖宗,御架亲征?' ”文雕冷笑:“太祖太宗,哼哼,却不知英宗如何作答?” “嘿嘿,自然是雄心万丈了。当下立刻召集群臣,下令随跸北征,朝中王公大臣几 乎一走而空,仅留 王留守。”“王振也去了?”“非但去了,而且不离英宗左右, 所有行军政令,统统由他一人谋划,英宗无不点头,敬如神仙。”“却不知乜先实 力如何?”“鞑靼人的骑兵大家都看到过了,此番空国而来,其志不少,而英宗轻 率出征,又全部听命于王振,不出事才怪!”文雕冷笑:“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不管他,咱们喝酒。”是夜众人酒酣而散,各自浓浓睡了一夜,次日朱通家前去落 实于谦的府邸,余人呆在暮酒长亭闲谈饮酒,消遥自在,万事不萦于怀。 未几,朱通家奔回暮酒长亭,带来了惊人消息:“皇上可能打了败仗,京城中 逃回许多残兵败卒。”众人均是一怔,未及开言,武戟立刻担心地问“朱掌门,可 我哥哥的消息?”“没有,在下见到逃回城中的败兵就疾忙回到这里了。”黄内连 忙宽慰她道:“武姑娘不用耽心,令兄武公子武功超绝,绝不会有事。”话虽如此 说,众人均是见识过乜先骑兵厉害的人。皇上有五十万大军兀自溃败,不难想见场 面混乱,乱军之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文雕当即道:“朱掌门,请你吩咐微山派 兄弟们分散打听,一有武公子消息,请立刻回报。”“是。”朱通家立刻前全打探 消息。局势发展直转而下,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不断传来,随帝亲征的萧维桢、杨善 也随败军逃回,只说了四个字“乘舆被陷”,其余一概不知。 宫廷巨震,孙太后、钱皇后哭得泪人一般,留守诸臣张惶无措。 如此喧攘了好几天,才接到怀来守臣的告急文书,奏报英宗被乜先所俘,并已 接到乜先勒索金帛的文书。 文雕等人面面相觑,李惜儿伸舌失笑:“看来乜先找到了一条发财捷径。”黄 内神情微变:“朱掌门, 王答应乜先没有?”“据传太后立刻召集留守群臣商议, 并搜刮宫中珍奇,用八匹骏马远送,已派使者随珍宝一齐出使乜先,表示愿意赎回 英宗。”黄内大摇其头,武戟追问道:“黄前辈,有何不妥么?”“姑娘试想,乜 先会放回英宗吗?”文雕冷笑一声,自顾饮酒。武戟低头回想一下:“乜先此人大 为无信,他明明没有抓到我,但却骗去雕欠据。此番抓到英宗,那可是捡到了一个 聚宝盆,恐怕不会轻易放还,对么?”黄内点头道:“此其一。其二,乜先一直有 南图中原之心,此时皇帝在手,朝廷心有所忌,乜先正可大加利用,驱兵南下。” 李惜儿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前辈的意思,乜先会攻打京城?”“如果我站在乜先 角度,绝对不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众人默然不语,微山派的一名属下前 来禀报:“太监王振已死。”文雕大惊:“何时?”“在英过被俘前不久。”“何 人所杀?”“武心武公子。”文雕神情一呆,茫然而坐,好似被抽了筋一般,了无 生气。 武戟疾忙道:“可知武心现在何处?”“武公子随侍在英宗身旁,被乜先所俘!” 英宗意气风发,亲率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离了北京,直奔居庸关而去。 然而出征的路途实在是太艰辛了,黄尘扑面之苦刚过,紧接着就是连日风雨, 吹得英宗也有些烦了,所幸王振王先生一个劲打气,英宗从国家社稷作想,这才收 起了立马收兵打道回宫的心思,但一应军务此刻再无半分兴致,一并交给王先生酌 情处置了。 到达居庸关时,群臣见天时恶厉,均请求皇上驻跸于此统率六军,被王振一一 驳回;无奈何,五十万军马并一应大臣在风雨中又行了数日,到达宣府时,众大臣 又交奏章请留,王振大怒道:“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刻未见一敌,便想回 去么?再有抗阻者,军法不贷!”众大臣平日虽惧王振权势,但今日是第一次看到 他威风凛凛,满口义正词严,互相看得一眼,不敢再稍逆虎须,一切听天由命了; 至此王振走上了他一生都在追求的顶峰,群臣低伏那是不必说了,纵是皇上本人对 王先生的主意也言听计从,从未有过半分挑剔。王先生陶醉在权力之巅,命令一道 接着一道,大意均是催军进发;奈何王先生顾前不顾后,到达阳和时,粮草已有不 继之象,僵尸满路,对王振才能的怀疑犹如凄厉的北风一般迅速掠过五十万大军心 头,军心开始危惧前途了;王振无疑是果敢的人,乃已至此,依然镇定自若,麾军 继续北行,施施然到达大同,这才得以略事休整;王振的同伙,中官郭敬眼见情凶 势危,秘密向王振禀告军心不稳,如再前行,实在凶险。到了此刻,王振权力瘾头 也过得差不多了,这才同意回军。 然而王先生却复发奇想,欲效妨西楚霜王项羽“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 归故乡”的派头,想让蔚州的乡亲们也目睹一下王先生的风彩。 所幸此举离题太远,群臣议论鹊起,皇上也第一次客气地拂了王先生之面,王 先生只得改道宣府,班师回朝;然而英宗此番出征却有些滑稽了,既不象打仗的样 子,也不似出猎,更不象游玩,五十万大军稀里糊涂地走了一遭又回到原地,虽说 未曾接战,甚至连鞑靼人的影子都未见到,但心头的担忧和恐惧并未因此稍减。 事实上将士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到宣府不久,便接到侦骑的报告,乜先已经 亲自率领大军追来了,马上就将到达此地;王振淡然一笑,立刻吩咐升帐点将,待 众将及众臣分文武两班站好之后,王先生这才摆足架子:“朱勇!”“在!”“命 你率三万人马沿路回去,阻截乜先!”朱勇乃明朝开国功臣成国公朱能之后,听王 先生只给三万人马去阻击乜先数十万铁骑,心头不禁一怔,但看到王先生一副成竹 在胸的样子,心想王先生定然还有妙计,当下没说什么,接了将令,自领三万人马 而去。 众将兀自等待王先生发号施令,却听王先生极有气派地道:“各部人马按步就 班,这便班师回朝吧!”言毕,不待众将开言,王先生已退帐而去,众将大惊,议 论纷纷:“朱将军三万人马,怎敌乜先数十万大军?”议论归议论,没有人敢说什 么,各就各位,慢吞吞地班师不提;却说朱勇自恃王先生必有妙着在后,故而放心 大胆,率领三万人马勇往直前,进军鹞儿岭,突遭埋伏,乜先铁骑左右杀出,朱勇 几乎全军覆没;众臣惊此信,忙写奏牍上呈英宗,请乘舆疾速退入居庸关,并派大 军断后。然而奏牍被王振扔在一边,陪着英宗徐徐而行,这日到达土木堡时,将近 正午,离怀来仅有二十里,群臣又请求英宗速入怀来,但王先生捡点辎重,尚差一 千多辆,便命大军驻扎下来等候;敌情警报雪片般飞来,王振依旧纹丝不乱,自持 大军在握,何惧之有? 到得半夜,鞑靼铁骑突至,立刻开始进攻,众战仓促上马,奋力砍杀,奈何敌 骑愈杀愈多,已将御营团团围住。 到得这时,王先生也觉事态严重了,逐传令拔营,众将早就盼着这一刻,突破 敌兵,护着皇上疾奔,然而才逃出三四里路,队伍突然大乱,但闻炮声四起,鞑靼 骑兵趁夜色如朝水般涌来,立刻将明军分割成无数片,砍瓜切菜般杀将起来。 这支大军早已人心涣散,到了这等时刻,情知大势已去,纷纷弃械投降。英国 公张辅等人临危不惧,还想拘勒乱军抵抗,不料乜先喝令放箭,顿时箭支如雨,英 国公张辅、泰宁候陈瀛、张益等人俱被乱箭射死,武心紧随英宗身侧,将射向他的 长箭一一挡飞,尽力周旋。 英宗已深悔自己这次上法祖宗的壮举,此刻龙态失度,颇有些惊慌失措,四处 寻找王先生,巴望他能有什么奇谋妙计。 无论怎样说王先生都确实比英宗更机灵一些,他至少可以保全自己而不必别人 帮忙操心。尽管王先生身材高大,但他依然能藏身在一辆低矮的粮车之下。 此刻王先生唯一希望的就是别让皇上找到他。 英宗心无所主,眼神散乱,在这漆黑的夜间,再加受伤军士的疼哼以及战马的 嘶叫声,尽管四处均已起火,但他心神已乱,眼中所见不过是一种极为可怖的印象 而已,他不可能看清任何一样东西。 武心却不一样。 他依然沉着冷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的危险。 他看到了粮车下面的王振,道声“得罪”,左手挟住英宗,几个跨步掠到粮车 旁,踢开四具尸体,一把将王振拖了出来。 英宗一见王振,惊慌之情稍减,如同见到主心骨一般,疾忙道:“王先生有何 计策,快快说来。”王振面如土色,浑身颤抖,待见英宗全无疑己之心,反面视为 依靠,这才定下心来,微一沉呤便道:“皇上休惊,乜先不过贪图金银而已,皇上 答应他的要求便即无事。”“果真能行么?”此刻王振已恢复常态,竟然微一笑道 :“最多再给他几座城池,封他个什么王便没事了……”话未说完,陡闻武心一声 大喝:“胡扯!”王振大惊,待看清是武心时,竟然诡异地一笑:“武公子觉得有 何不可么?”武心手臂一伸,抓住一支射向英宗胸腹的长箭,直气浑身发抖:“乜 先如此犯上,怎能割地求和?”王振冷然一笑:“中华上国,地域辽阔,割几座城 池换得皇上平安,有何不可?!”武心此次随同英宗出征,任务是做英宗的贴身侍 卫,沿途之上虽对王振做法大不以为然,但他克尽职守,并不敢妄议朝政。此刻如 非王振太离谱,他也断不会干预。听得此话,立刻逼近一步,怒视王振道:“皇上 若非你一味怂勇蒙蔽,何至于受此危难?!”王振见武心满脸杀气,惊然后退一步 :“你想干什么?!”但他立刻回想起什么,厉声喝止道:“这等军国大事,你最 好别多嘴!”英宗因为今夜武心护驾之功,当下颇为客气地道:“武心,王先生之 言也不无道理。”武心早已怒火中烧,并不理会英宗,瞪视着王振:“皇上遭此危 难,将士生灵涂炭,无一不是你这阉宦所为,今日在下当为天下苍生除此大害!” 言毕,武心右掌猛然挥去,直击王振头部! 王振大惊失色:“住手,唐剑……”话未说完,“嘭”地一声闷响,大雪山手 印已击碎王振头颅! 武心心头狂震! 王振话虽未喊完,但“唐剑”两字却听得清清楚楚! 三年前武心在京城失手杀人之后,被一个神秘的人从死囚牢中救出,并约定今 后但有人用“唐剑冬”之名找他时,便是自己报恩之日。 念及此,武心一时间有些糊涂起来:莫非自己居然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而自 己的救命恩人难道就是这个天人共怒的宦官? …… 英宗眼见武心发呆,还道他害怕,叹口气道:“武心,寡人可能确实受此人蒙 蔽太久,以致才有今日,你杀了他,也算为民除害,寡人并不怨你。”然而武心的 心头依然疑团翻滚,又愣得片刻,这才跪地谢恩:“多谢皇上不杀之恩。”英宗心 惊胆颤地看了一眼杀声震天的战场,道:“武心,为今之计该如何?”武心彻底回 过神来,情知当务之急是护送英宗突围,然而此刻到处是敌兵,能否突围,殊无把 握。 武心将英宗安顿在粮车下:“皇上在此稍候,在下去招集人马。”英宗拉住他 的手:“爱卿速去速回!”“是!”武心站起身来,四周一打量,向最近的一处战 场掠去,顺手从地上捡起两只长矛,抓往一匹战马,翻身跃上,双腿一夹,战马吃 痛,向前奔出。 武心左右两手各执一只长矛,战马即将冲入重围时大吼一声:“武心来也!” 两只长矛上下翻飞,立刻挑死十数名鞑靼骑兵,突入重围之中。抬头看去,但见一 位英宗贴身侍卫血染战袍,正率领一千多人殊死苦战,武心大叫:“袁校尉,随我 冲出去!”这名侍卫姓袁名彬,乃武心下属,此刻一见武心,兴奋地道:“武公子, 皇上安否?”“随我来!”武心高声叫着,回转马头,长矛荡开,方圆数丈之内敌 骑触者皆被震碎,明军见武心如此英勇,斗志陡生,发声喊,紧随武心突围而出, 向英宗的藏身之地奔去。 身后万骑敌兵衍尾紧随,杀声震天。 武心奔到英宗藏身粮车旁,跳下马去,唤出英宗,将其扶上战马,自己也跃上 另一匹战马,四周一看,鞑靼骑兵合围之势又成,袁彬率众拥护,伤亡惨重。 武心当机立断,一马当先,向东方冲杀而去。 此刻鞑靼人已知被围乃英宗皇帝,无不拚死向前,并吹动号角,通知附近骑兵 接应。 武心双矛挥舞,催枯拉朽,直捣骑阵,硬是撕开一道裂逢,冲了进去。 身后袁彬紧护英宗,催马紧随。 这是一个残酷的夜晚,血腥味弥散在夜色之中,虽看不见,但却是那么浓郁。 待突出包围之后,武心一行人身后仅有数十骑相随。 身后不远处兀自传来阵阵喊杀之声,经久不息。 武心是第一次身历战场,实在难以想象出数十万大军竟然会在倾刻之间土崩瓦 解,溃不成军。 一行人不敢停留,拥着英宗,疾速向东狂奔,以图尽快脱离战场。 当身后的喊杀声渐不可闻时,众人心头初定,放慢了速度。 忽闻一声碜人的号角在夜空中笃地吹响,犹如黑夜枭鸣,紧跟着四周俱是一片 火海,定神看去,却是数万支火把。 武心等人不知不觉又逃进了鞑靼骑兵的重围之中。 英宗大惊失色。 武心和袁彬对视一眼,心头暗自长叹一声,情知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断然无幸 了。 英宗方寸大乱:“武爱卿,只要能突围而去,朕绝不敢相忘。”武心叹口气道 :“皇上万乘之躯,怎能轻冒奇险?”“那怎么办?”“皇上但请放心。”言毕, 武心转头看着敌阵,气沉丹田,大声道:“皇上在此,乜先为何不来拜见?!”数 万人但觉心头一滞,手中武器几乎脱手落地,战马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威胁,不由自 主地后退了数步,寂静的战阵引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 数十骑兵从东方阵中奔出,直向武心等人驰来,武心大喝:“来者何人?”其 声威震夜空,对方战马受惊,突然止步,人立而起,放声长嘶不已。 马上乘者显然骑术精湛,依然牢牢附在马背上,待坐骑安静下来之后,一个威 严的声音道:“我乃鞑靼太师乜先,诸位还有何话可说?!”武心同乜先相距二十 丈左右,听了此言,武心微微一笑,默运大雪山手印功法,须臾之后,旁人但听武 心平淡地道:“乜先,朝廷待你不薄,今日围困乘舆,罪不可赦,还不下马?!” 这声音其他人听来亳无异样,但落入乜先耳中之后,却字字犹如惊雷,直震得他五 脏欲裂,头昏脑胀,再也坐不稳,翻身落下马来。 武心又道:“你既知罪,还不拜见皇上?”乜先听了这句话,浑身疼痛稍减, 心头对武心极为忌惮,情知如不允诺,今夜定然难逃武心之手。 乜先不愧为一代枭雄,此刻明知命悬他人之手,心头虽有所忌,但并不惧怕, 当下三拜九叩,行了君臣之礼:“我族民众久仰皇上威仪,今日恳请皇上到塞外游 猎,万望皇上准臣所奏。”英宗虽知他的“游猎”云云不过遮人耳目,但心头却大 为奇怪乜先何以前倨后恭,当下沉吟道:“大明同鞑靼本已修好,太师既有此议, 朕也想见识一下塞北风光,就依你所奏吧。”“谢皇上隆恩!”别说英宗吃惊,纵 是数万鞑靼勇士及跟随在乜先身后的狼毒也大为不解。 此乃只有武心和乜先心知肚明,当下乜先站起身来,爬上马背,抽出腰间佩刀 一挥,数万骑兵中即让出一条道来:“皇上请──”武心和袁彬一左一右护卫着英 宗,向骑兵阵中行去。 乜先催动座骑,来到武心身旁,好奇地打量他一眼:“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武,名心──”武心稍停之后,用真气传音道:“太师,你已经中了大雪 山手印心法内功,此刻内伤甚重,明日更为厉害,若太师难以经受,可让在下替你 医治一番,当可暂解疼痛。” ------ 侠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