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闲庭·野草 景帝经于无法可想,讪讪地道:“你希望朕怎样回答,为何不明确告诉朕呢?” 李惜儿幽幽地叹口气:“你不懂的。”皇上大急:“就算我不懂,你一教,我不就 懂了么?”文雕直听得摇头不已:这等皇帝,实在糊涂得紧。 李惜儿调皮地眨眨眼:“你真想学吗?”“此心日月可鉴,爱妾快快教朕。” “要拜师,可得先喝三杯才行!”景帝毫不犹豫,立刻斟满三杯酒,一一喝干: “现在你可得教我了。”文雕摇头苦笑:既然是拜师,那就得徒弟敬师父,那有师 父不喝自己喝的道理?简直乱其八糟,一窃不通! 李惜儿这才慢慢道:“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实际上不当是我,老百姓都是这 样──那就要全心全意地关心他,爱护他,把他当做小弟弟一般呵护,你明白么?” 景帝不无醋意地道:“这样说来,你喜欢他了?”“皇上又来了不是?我喜欢文雕 的事天下皆知。我刚一进宫时就对皇上讲得明明白白,现在又何苦来怪贱妾呢?” 文雕直听得百感交急,心头打定主意,若是景帝一个应对不周,立刻就下去废了他。 然而景帝又一次让文雕大感惊讶,但听他道:“朕并无怪你之意,只是你连嘴 上都不说喜欢我,使朕心里有些难受而已。”李惜儿宽慰他道:“我只是不敢把皇 上当成小弟看而已。”景帝急忙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朕早就巴不得这样了。” 李惜儿依旧摇头:“你不懂的。”文雕心头一乐,暗道景帝又得喝酒了。果然,景 帝极快地斟满三杯酒,心悦服诚道:“朕实在孤陋寡闻,请爱妾多多赐教,朕这就 先喝了拜师酒。”说完,又将三杯酒喝干了,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洗耳恭听李惜 儿的谆谆教诲。 李惜儿见他如此诚心,心头暗自低叹一声:“皇上是真不知还是故意戏弄贱妾?” “爱妾千万别误会,朕实不知!”“那贱妾可就实说了?”“快讲快讲。”“贱妾 乃一风尘女子,而你贵为皇帝,无论怎么想,皇上在贱妾眼中都十分神圣,我也做 过很多努力,但无论如何都不敢亵渎皇上圣明。”文雕哼了一声:马屁精! 然而这种罕见的温柔马屁却使景帝坐立不安:“爱妾如此聪明绝伦,一定能想 出办法来的?”李惜儿神情黯然地叹口气:“没用的。”景帝脸色发白,摇摇晃晃 地站起身来,看得出,他有些醉了:“爱妾,你再好好想想,朕相……相信你一定 有……有办法的……”李惜儿果真一板正经地在那儿思索起来,秀眉微皱,连文雕 都看得呆了。 末了她一展愁眉,高兴地道:“有了!”但话一出口,她立刻又满面愁容。 景帝让她乍喜乍愁弄得神魂颠倒:“爱妾快快讲来!”“如有冒犯之处,皇上 可得……”“朕绝不怪你,快说吧?”“皇上可有朋友?”“朋友?”景帝陌生地 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一脸茫然。 文雕不屑地撇撇嘴:惜儿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皇帝高高在上,谁吃了豹子胆 敢跟皇上做朋友? “没有么?”李惜儿满脸凄迷地问。 景帝只得摇摇头:“没有。这很重要么?”她郑重地点点头:“很重要。” “为什么?”“因为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的前提是他们必须认识。”“咱们就互相 认识!”景帝高兴地道。 李惜儿道:“然后他们必须成为朋友,这才有可能相爱。”“那我做你的朋友!” 景帝斩钉截铁地道,语气不容置疑,颇有一代君王风度。 李惜儿又道:“就算做了朋友,能否相爱也还不一定。”“这却是为何?” “缘。”“缘份?”“嗯。”她重重地点点头:“朋友可以有很多,但他们未必都 能成眷属,指的就是这个道理。”景帝一愣,但觉前途坎坷,困难重重,然而他立 刻就恢复自信:“那我们先做朋友!”李惜儿自嘲地笑笑:“同皇上做朋友?” “怎么,不行么?”李惜儿摇头:“老百姓之间互相平等,故而容易成朋友,历史 上甚至也不乏达官贵人同平民相交的典故。但皇帝实在太特殊了,没有人敢自称是 皇帝的朋友,实际上,皇帝乃万民之主,也不便折节下交,特别是我这样的风尘女 子!”景帝手一挥,身躯摇晃了一下,果断地说:“你若不同我做朋友,便是看不 起我!”李惜儿颇有些感慨:“皇上如此待贱妾,贱妾纵是粉身碎骨也难相报,然 而说到做朋友,实在是有诸多不便之处。”“有何不便?”景帝不以为然地问。 “却不知皇上是要做真朋友还是假朋友?”以常情忖度,真自然比假好,景帝 便道:“自然是真朋友。”“那么,皇上可知' 朋友' 两字当作何解?”景帝虽居 深宫,不谙世俗礼节,但也并非不学无术之人,微一沉吟便道:“《周礼。地官。 大司徒》云:' 五曰联朋友'.郑玄注:' 同师曰朋,同志曰友' ,实际上泛指互相 交好的人。”李惜儿嫣然一笑:“皇上博闻强识,贱妾佩服得很,然而世俗之朋友 却是远比礼书上所说的侠义得多。”“是吗?”“朋友之间讲究一个' 义' 字,为 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在所不辞。皇上能做到这点么?”景帝信誓旦旦:“为了你, 朕一定两肋插刀,永不相负!”“如此说来,咱们是朋友了?”“那当然。难道还 不是么?”“现在还不是。”她见景帝大急,连忙道:“待干了这三杯之后,你我 肝胆相照,永不相负!”景帝不再犹豫,连干三杯,再也站将不住,晃得两晃,终 于倒在地上,呼呼睡去。 李惜儿手持酒杯,看着酣睡的景帝无可奈何地一笑:“傻小子,我尚未喝酒, 你怎地就睡着了,这可不算完,咱们明天接着来。”她放下酒杯,呆呆地看着跳动 的火苗,良久之后叹口气,安详的微笑爬上嘴角,突然咯咯一笑:“死文雕!”文 雕一惊,还道她发现了自己,再一细看,才知她在自言自语,心头不禁一乐,继而 一酸,四周看一下,飘然跃下,轻轻落在李惜儿对面:“我招你惹你了?”李惜儿 一惊、一怔、一喜、一羞,最后文雅地一笑:“来了?”转眼之间,李惜儿判若两 人,立刻恢复成暮酒长亭中的那位风姿绰约,聪明伶俐的女孩,似笑非笑地看着文 雕。 文雕不可思议地眨眨眼,婉若置身暮酒长亭,大马金刀地坐下,伸手拿起一块 苏式蛋糕,嚼得两嚼,囫囵咽下:“味道不错。这家伙怎么办,要不要一剑杀了他?” 他指的是景帝。 李惜儿情知适才一番言语肯定已被他偷听了去,微微一笑:“他是我的朋友。” 文雕做了个怪脸,伸手端起李惜儿的酒杯一口喝了:“怎么样,我早对你说过,这 种酒当真是稀罕之物,你纵是富可敌国也喝不到。”“嗯,确实不错。”“你不喝?”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转眼间七八杯下肚,文雕失笑:“在炉火前喝酒,比之冰寒彻 骨的酒窖又别有一番滋味。”这时景帝在地毯上翻了个身,梦呓地道:“朋友……” 文雕皱眉:“能换个地方么?”“行。”李惜儿披上一件暗青色披风:“这边来”。 文雕紧随着她穿廊过院,来到一座小巧别致的园林中,但见水榭、假山错落有 致,一股数丈高的喷泉悄然绽放,给静夜增添了几分活气。 李惜儿同文雕在一张石桌旁坐下,看着石桌上纤尘不染的酒具,文雕失笑道: “敢情在皇宫里随处都能喝上酒?”李惜儿一笑,替他斟上酒,自己也举杯道: “请——”喝酒之后,一时间两人别无话说,静静地坐着。 月过中天,夜渐渐深了。 良久。 “惜儿,愿意跟我走么?”她定定地看着他:“谢谢你。”“嘁!这是什么话?” 李惜儿抿口酒:“武戟很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么?”“我还知道这小姑娘一门心 思想杀我。”“这是误会,我想可以解释的。”文雕摇摇头:“我今夜来找你,我 向你提出建议,我希望你答应。”“武戟很可爱。”“是的,我也这样看。但这并 不妨碍我建议你今夜就跟我一起走。”李惜儿笑:“你这家伙仍然雄心不小!”文 雕笑:“这样不好么?”“我很愿意。”看得出,一瞬间文雕象个天真的孩子,发 出了真心的甜笑:“谢谢你。”“但不是现在。”文雕笑容一缰:“这又是为什么?” “你也看得出,景帝并没有为难我,我不愿偷偷摸摸逃出去。”文雕释然:“我懂 你的意思。你想怎么办?”李惜儿真把文雕当成小弟弟了,她宽慰他道:“你放心, 我能照顾好我自己的。”文雕相信了,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身旁,将她的头搂在怀 中,偏头轻声道:“我得回酒窖去了。”“怎么?”她抬头问他。 “黄内、古然、狗不理,还有武戟一定等急了。”李惜儿失笑,捅了他一拳: “还不快回去,冻坏了武戟,我可饶不了你!”文雕心头一荡,神情有些发呆,李 惜儿抿嘴笑道:“快去快去!”文雕镇住心神:“我走了。”“多保重!”文雕回 身顺来路摸回酒窖中。 武戟已经烂醉如泥。 黄内和古然无可奈何,歉然地笑笑:“武小姐执意要喝,老夫等人劝阻不住… …”文雕已知怎么回事,颇觉尴尬地笑笑:“如此牛饮,岂不糟塌了美酒?”黄内 古然相对莞尔,却听文雕又道:“此地不可久留,咱们得走了。”黄内有些担心地 看着沉醉不醒的武戟:“如此出去,极易出事。”文雕想了想,然后果断道:“我 来背她,三位前辈多加留心便是。”文雕背起武戟,当先而行,临出门时突然想起 一事,回头道:“三位前辈请各拿一坛酒,让朱通家等弟兄尝尝。”古然笑道: “正该如此。”一行人出了酒窖,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三人全神贯注, 顺着来路安然出了皇宫,回到暮酒长亭。 朱通家一直在门口,神态焦急,一见他们,大喜过望,待见到文雕背上的武戟, 不禁大吃一惊:“武小姐怎么了?”“没事。”文雕回答一声,便将武戟送回她的 房间,其余三人一同到厅堂等候。 文雕将武戟轻轻放在床上,替她除去鞋子,然后拉被盖上,拢拢了被子,见她 满脸通红,修长的眼睫毛令人怦然心动,文雕又是一呆,赶忙转身,不敢再看。 临出门时,忽听武戟哼了一声道:“你总算还有良心!”文雕惊然回头,武戟 调皮地一笑,羞涩万般地拉被子盖住头,气急道:“还不快滚快滚!”文雕先是一 阵迷茫,继而心头一荡,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他有些颤抖,轻轻带上门,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客厅,神智兀自还有些许恍惚 不宁。 朱通家待文雕坐下之后,立刻道:“启禀盟主,乜先已经率领鞑靼骑兵进逼京 城了。”“什么?”文雕怔了怔,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乜先押着被俘的英宗出没塞外,遍游各处风景名胜,眼见明朝朝廷浑不将英宗 被俘之事放在眼中,也不谈赎人质的事,渐渐有些烦了,实不知该拿英宗怎么办。 恰在此时,狼毒献了一条毒计道:“现在明朝紫荆关一带防备空虚,太师何不 乘机进攻此关?此关一下,京城藩篱尽失,太师虎威之下,大明留守诸臣定然南迁 至南京。这样一来,北京便可为太师所有,对峙的局面立刻就将形成。”乜先大喜, 继而眉头一皱:“紫荆关守兵虽少,但地势险要,明军凭险而守,如是急切间不能 攻下,援军一到,那可就危险了。”狼毒胸有成竹地道:“太师何不诈言送英宗回 京,强令守关将军开关相迎,太师一鼓作气,何愁紫荆关不破?”乜先喜出望外, 拥着英宗来到紫荆关下,伪传英宗上谕,命守备都御史孙译、都指挥韩青接驾。 孙、韩二将率千骑出关迎接英宗,突遇乜先伏兵四起,两人力战而死。守关士 卒闻主将战死,立时弃关而逃,乜先轻易占领了紫荆关,立刻挥师东进,进逼北京 城。 狼毒又献计道:“太师不必急进,只可缓缓而行。”乜先不解道:“此刻京城 防卫空虚,何不趁势进攻,攻敌不备呢?”狼毒道:“太师一过紫荆关,明廷势必 无所抵抗,此刻若急速进兵,自可一战而得京城,但京城中尚有留守士兵十数万, 如作困兽之斗,其势未可小觑,就算最后攻占北京,我方伤亡也不会少。”“在下 看来,为今之计,不如徐徐进兵,沿途采办粮草,待难民涌入京城后,朝中众臣势 必人心涣散,趁着还来得及南逃,必定不会用心守备。这样一来,太师兵不血刃而 得京城,正所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何乐而不为呢?”乜先深以为然,于 是放慢进兵速度,沿途大肆骚扰百姓,仅难民就有数十万涌入京城,更为严重的是, 这些难民带来了鞑靼骑兵种种毫无人性的凶残消息,帝都巨震,人心惶惶。 乜先悠哉乐哉,每日陪着英宗和武心饮酒,静待大明南迁消息。 朝中至景帝而下,闻知乜先将至,无不大惊失色,侍讲徐呈上书道:“京师疲 卒羸马不足十万,乜先挟上皇、拥乘胜之师攻来,万难抵敌,不若南迁。”一时间 附合之声甚众,次日早朝之际,尚书大人胡滢移班而出,据理力争:“迁都南京之 议有失全见。须知我能往,乜先亦能往,故而只有奋起一战,决不能惧敌南迁。要 知宋室南渡终至亡国,此可为殷鉴。”群臣雅雀无声之际,于谦又移班而出,慷慨 陈词:“试想京师为天下之本,京师一动,大事去也。请皇上速下旨召集勤王兵马, 誓死固守京师!”景帝这才定下心来,发布勤王令,命于谦总督京师防务,有临阵 脱逃者,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于谦一面发布文告安定民心,号召京师军民准备抗敌,一面赶到暮酒长亭拜见 文雕等人,然而三次都扑空,只得对朱通家道:“若是文公子回来,请疾速通知下 官。”文雕听说乜先大肆烧杀抢劫平民百姓,心头顿时火起,冷然道:“这小子太 不自量力,黑道同盟将同他誓不两立!”三大军师惊然相视,不知一向懒散的盟主 此刻何以如此怒气填膺,互相看一眼,古然首先开口道:“数百年来,丐帮在这等 国家兴亡的重大关头从不后人,盟主此举,正与敝帮帮规相符,老夫可以立刻发布 打狗令,令天下的叫花子们疾速赶来北京,供盟主统一驱策!”文雕拱手相谢: “多谢前辈!”文雕此刻意气风发,一改近日懒散颓废之气,颇有些黑道盟主的气 象了。当即道:“既如此,请各位立刻召集黑道同盟的弟兄们云集京师,狠狠揍乜 先这小子一顿!”最后一句又露出本性,三大军师相顾莞尔,一起告辞出门,分头 前去行事不提。 朱通家通知于谦之后,也带领手下人分散各地,传达文雕命令。 两个时辰之后,兵部尚书于谦带着三骑来到暮酒长亭,甫一坐下,听文雕讲黑 道同盟愿全力协助之后,长揖到地,道声“多谢”,便告辞出门,前去准备军务不 提。 暮酒长亭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此刻正值午后,冬日的太阳令人神智松弛,文雕看了看武戟静悄悄的窗口,心 头一暧,这小家伙不想杀我了? 他泡了一杯浓浓的茶水,轻轻推开了武戟的房门。 她已经醒了,呆呆地靠在床头,头发篷松,满脸娇慵。 阳光从窗户射入屋内,粉红色的窗帘一片温馨。 她拥着被子,歪头看着他,见到他手中的茶水,霸道地道:“给我!”她并不 伸手去接,文雕只得双手捧着茶盅送到她嘴边。 她低头就着茶盅一气喝了半大盅,人立刻变得精神多了。 她确实渴了。 “你决定率领黑道同盟向乜先开战了?”她其实未睡,将一切都听在耳中了。 “是。”“真奇怪。”她看着他:“你为什么这样?”文雕裂嘴一笑:“我对 生活充满了信心。”停了一会,他接着说:“生活真美好。”他的表情不无夸张, 但武戟感到他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感叹,他只不过不善于正儿八经地表达自己而已。 武戟看他良久,突然道:“我想我快相信你了。”“你应该相信我。”他眨眨 眼。 武戟立刻又怀疑起来:“你永远没有正经的时候吗?”“你指的正经如果是指 板着脸,做出一付深刻的样子来,那我实在做不到。因为我现在太高兴了。我要让 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包括乜先。”武戟偏头看他一阵,知道他故态复萌,自己又拿 他毫无办法了,不由得叹口气,脸色一沉,不想搭理他了。 “武戟……”文雕发觉她心情变幻难测,字斟字琢地道:“等乜先的事情一办 完,你愿意陪我回云南去吗?”武戟冷冷地道:“今生今世,我会永远跟着你的, 文雕。”文雕一怔:“我又怎么招惹你了?”“没有。本来就这样。”文雕摇摇头, 难得严肃地道:“武戟,我需要时间,你懂么?”武戟恨恨地看着他:“我无所谓, 我巴不得此刻就天塌地陷。你滚开滚开!”乜先一路再无阻拦,施施然率领大军过 易川、良乡,到达芦沟桥,沿途之上,各地父老向英宗进献茶果糕点米酒,英宗百 感交激,但并不能同父老们接近,只得遥遥挥手致意,父老们扑伏路旁,待乜先押 着英宗走远之后,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英宗有武心和袁彬忠心护卫,听得弟弟登基,心头到也释然,并无怪罪之意, 万事以国家社稷为重,英宗虽然年仅三旬,到也拿得起放得下。 兵至京城,这才发现大明朝廷并未惊慌失措,弃城南逃,反而军甲鲜明,俨阵 以待。乜先并不放在心上,命令各军就地驻扎,派使臣进京,要求议和。 然而等了两天,不见丝毫动静,又派使者问于谦,于谦断然拒绝:“今日只知 有军旅,他不敢闻!”乜先闻言大忿,欲待寻英宗晦气,又恐武心不相饶,只得指 挥军士大肆抢掠百姓,并焚烧了成祖、仁宗、宣宗三位皇帝的陵殿寝宫祭器,自率 精锐骑兵攻击德胜门。 于谦采用黄内之计,命官军埋伏在民舍之中,然后命古然亲率数百名化装成官 军的丐帮子弟诱敌深入。 乜先命部将率兵轻进,待进入埋伏之后,伏兵四起,古然率众杀回,直入敌阵, 横冲直闯起来。 鞑靼骑兵虽精,但此刻四面被围,早已乱了阵角,又被数百名武艺高强的丐帮 高手冲击,两名鞑靼将领被古然于万军之中杀死,鞑靼骑兵一哄而散,住回逃命, 官军乘胜追击,斩敌数万。 于谦见敌入溃退,一切均在黄内算计之中,立刻发令,狗不理率领千余名江湖 豪侠并一万官军,同大将石亨开了安定门,一路杀出,拦截逃兵,突入敌阵,猛砍 乱杀。敌军慌忙向西而逃,又被斩杀数万人马。 乜先大怒,率领十万人悄悄攻击西直门,文雕嘿嘿一笑,命官军大开城门,同 武戟并肩而出,两马当先,最先扑入敌阵。 乜先见了文雕,心头一凛,情知厉害,疾忙挥军攻上。 文雕武艺虽然高强,奈何敌兵犹如潮水一般攻来,本想直取乜先,反而给困在 阵中。恰在此时,贫、嗔、痴三僧及酒、色、时、气四兄弟分七路突入敌阵,都督 孙镗横刀跌马,亲率一万官军助阵,城上守军用枪炮轰击乜先后军,两军酣战二个 时辰,相持不下,幸得狗不理和石亨杀散逃军之后返回,同文雕前后夹攻,这才击 退乜先。 经此一役,官军尝到了乜先的厉害,而乜先也收起先前的小觑之心,眼见大明 上下一心,更兼黑道同盟相助,情知急切之间实难得逞,便率着鞑靼铁骑开始撤退。 明军初战告捷,四处出击,乜先难以立足,数十万大军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北 京附近窜来转去。 于谦眼见敌军锐气虽被挫败,但要一鼓歼灭也殊为不易,不禁有些愁眉难展。 黄内又献一计:“如今鞑靼骑兵溃散于四野,可从黑道同盟中挑选相貌同鞑靼相似 的人,换上服装,扮成掉队的骑兵,混入乜先营中,伺机而动,只要能杀了乜先, 敌兵不战自溃。”于谦大喜:“如此有劳各位了。”江湖中人大多精于易容,当下 文雕、黄内、古然、狗不理等人打扮停当,挑选了数百名武艺高强,相貌粗犷的黑 道好汉,乘上捕获的鞑靼战马,三五成群,离了北京而去。 武戟不愿装扮成鞑靼人,便同朱通家等人留在城中,协助于谦守城。 乜先虽然败退,但依旧牢牢扣着英宗,先退至土城,依然四面楚歌,不得已退 出紫荆关,转而又攻居庸关。 时值天寒地冻,居庸关守将罗通汲水浇灌城墙,冷水立刻冻成坚冰,滑不留手, 敌兵难于攀援。 乜先连攻六日,仍然无法上关,恨无所泄,传令收兵,大宰牛羊,将士饱餐一 顿,养精蓄锐,决定明日决一死战。 鞑靼骑兵四处流窜,看似散乱,实则建制分明,文雕等人一直混不进去,只是 尾随在后,寻找机会。 这日夜间,听得乜先营中喧哗之声不绝于耳,探马回报,得知乜先犒军,明日 将猛攻居庸关。 文雕命众人分头行事,混入营中,夜间三更在中军帐前动手,务必擒住乜先。 鞑靼人生性粗犷,时值寒夜,围在篝火边纵情痛饮,歌声、欢声不断,黑道同 盟诸人得以安然混入,并打探清楚英宗的下处。当即计划由文雕同黄内率领一百人 救英宗,古然和狗不理率领三百人直扑乜先营帐。 到得子夜时分,各人进入指定地点,能清楚地看到各自目标。 此刻乜先军营中酒香弥漫,将士都已酒过半酣,黄内悄声道:“文公子,夜长 梦多,此刻动手正好。”文雕眼见鞑靼人虽然纵情饮酒,但外围防备仍旧十分警惕, 数十支二十人一队的巡逻队穿行在营地之中,戒备森严。 文雕点头赞同,黄内即吩咐弟子风前去通知古然和狗不理,半个时辰立刻动手。 时间悄然而逝,文雕果断地一挥手,同黄内并肩冲进英宗帐中。 武心和袁彬肃立英宗身后,同英宗同桌而坐的是孛来和阿拉知院。 武心一见文雕和黄内,平静地一笑:“两位来了。”孛来一见文雕,大惊失色, 立刻向英宗扑去。文雕身形疾快,早已掠到他的身旁,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孛来一 条手臂便即软下,但听文雕道:“孛来,稍安勿燥!”黄内客气地在英宗和阿拉知 院中间坐下:“阿拉知院,别来无恙否?”此刻帐外传来十数声兵刃撞击声,不一 会即归宁静,黄内的二弟子火进来道:“启禀盟主,弟兄们已包围了此地。”文雕 略微笑点头:“甚好!”火退出之后,文雕微微一笑,在英宗和孛来之间坐下: “在下文雕,特来救驾!”英宗好奇地打量着他:“你就是文雕?”文雕见他问得 古怪,一怔道:“正是。”英宗回头对武心道:“文雕武心,二位实乃当世才俊之 士。”武心恭敬地道:“多谢皇上谬赞。”文雕淡然一笑,望着帐门,却见古然押 着乜先,狗不理扣着脱脱不花,进入帐中,英宗大惊:“不可伤了可汗和太师。” 古然和狗不理相视一眼,放开二人。英宗疾忙起身道:“两位赶快请坐!”乜先哼 了一声,昂然入座。脱脱不花神态略显惊慌,也在座中坐下。 鞑靼骑兵惊闻可汗和太师被擒,异常慌乱,将这座营帐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大 声叫骂不已。 乜先皱了眉头,对孛来道:“出去告诉他们,不用大惊小怪!”孛来心有所惧 地看文雕一眼,文雕淡然一笑:“阁下请便。”孛来走出帐篷,自去拘勒属下不提。 乜先瞪文雕一眼:“阁下偷偷摸摸,袭我营寨,有欠光明磊落!”文雕失笑:“你 居然好意思讲光明磊落?”乜先神色一讪:“哼!”文雕得意地一笑:“皇上,咱 们这便走吧。”英宗却微笑道:“爱卿有所不知,如是朕想回京城,可汗和太师是 不会阻挡的。”乜先又怒哼一声,脱脱可汗却认真地道:“上皇所言确是实情。” 文雕看武心,武心亦道:“确实如此。”文雕百思不得其解,看着英宗道:“既然 如此,皇上为何不走?”“朕弟登基,继承大统,上下一心,社稷安定,朕回不回 去,已无干系。”文雕紧盯着英宗,见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自然,不似违心之言, 一怔之下,喟然长叹道:“皇上如此衷心体国,实乃黎明百姓之福!”英宗年虽仅 仅三十许,但眉宇之间自有一股王者之气,气度谨俨:“爱卿为朕甘冒奇险,实乃 壮举。如无它事,卿等便请先回吧。”文雕愣道:“乜先背信弃义,妄动兵戈,此 番既已拿下,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乜先枭狠地道:“别忘了,诸位还在数十 万铁骑围困之中,弄得不好,大家玉石俱焚也无不可!”文雕冷冷地看着他:“太 师若真想这样,我等定当奉陪到底!”乜先凌然无所惧,脱脱不花疾忙道:“大家 好好商量,好好商量。”英宗一摆手,止住文雕:“卿不必多言,军国大事,自有 朝廷议处。你们先行告退吧!”文雕一愣,定定看英宗一眼,慢慢起身,对武心抱 拳道:“武公子,后会有期!”“后会有期!”文雕对黄内等人点点头,示意离开 此处,文雕在经过乜先身旁时,客气道:“在下等来得冒昧,尚请太师见谅。”乜 先幸灾乐祸,冷冷地道:“文公子,多加保重啊!”文雕点头:“多谢。还有一事 得烦请太师帮忙。”“何事?”“送我们出去。”乜先看看文雕,又看看立在身旁 的黄内,情知招惹不起,但又不甘心受人钳制:“阁下等人武功出神入化,既然能 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想必出去也不是难事。”文雕不以为然地笑道:“进来时偷 偷摸摸,不被大军发现。此刻数十万人虎视眈眈,在下自忖无能冲出去,不知太师 有这能耐没有?”“本太师非但没有这种能耐,惭愧的是,纵是偷偷摸摸的能耐也 没有。”文雕并不生气:“如此,就有劳太师了!”乜先情知命悬他人之手,只好 站起身来,脸色阴沉,无可耐何地同文雕等人出了营帐,翻身上马,被文雕、黄内、 古然、狗不理四大高手夹在中间。 适才动手之际,黑道同盟早已算无遗策,专门有人抢得数百匹战马,此刻一起 上马,准备撤退。 乜先万般无奈之下,一挥手,骑兵阵中悄无声息地闪出一条通道来,文雕等人 严密监视着乜先,缓缓策动马匹,向外走去。 前番在昭君墓旁脱脱可汗受制于人,以至威信大降,此时乜先又受制于文雕, 内心之沮丧溢于言表,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功名利禄虽然可爱,但如没了性命, 一切便都无从谈起。 乜先自然是深知此理的明白人,所以他并没有试图反抗。 数百人安然离开营地,文雕等人勒住僵绳,待众人走远之后,才对乜先拱手道 :“太师请留步,我等告辞了!”乜先哼了一声,脸色异常阴沉,一言不发,打马 便回。 文雕等人相视一笑,策马追赶前面同伴。一行人默然无话,行了半个时辰,狗 不理实在忍不住,终于哼了一声:“这算什么?!”文雕反而能淡然处之:“看上 去英宗并不是一个昏君,他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也是黎民幸事。”狗不理依然怒气 难平:“他要真能以国家社稷为重,也不至于兵败土木堡,连自己都被乜先所俘!” 文雕替英宗辩解道:“他也是上了王振的当嘛!”“也只有这等昏君才会上阉人的 当!说来也令人不可思议,整整五十万人马,竟在短短几个时辰中一败涂地,也算 得是奇事一桩!”文雕表现出惊人的宽宏大量:“好在乜先坐失良机,到也未铸成 大祸,而英宗及时隐忍,实乃不幸中的万幸。”狗不理欲待再言,古然哈哈大笑: “文公子这一番言语可谓善心仁宅,高屋建瓴,颇有恢宏气度,真乃士别三日,理 当刮目相看!”众人哈哈大笑,狗不理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太过拘泥一时一势, 反不及文雕看得远,当下奇怪地道:“文公子,这儿的人中,老夫算是最早认识你 的人,这番惊人巨变,却是因何而起?”文雕哈哈大笑:“前辈们谬赞了,在下实 在惭愧得紧。”狗不理摇头道:“不然,这其中必有古怪,两位老兄认为如何?” 黄内和古然相视一笑:“狗兄有何高见?”狗不理沉吟道:“如此巨变,归根结蒂, 实发端于我等前去皇宫中偷酒喝之后──”文雕讪然一笑:“是么?”“不错。文 雕随那三名太监离去之后,一定见到李娘娘了?”文雕颇觉有些尴尬:“实不相瞒, 确实见到了李惜儿。”“这就是了,”狗不理摇头晃脑地道:“公子见了李惜儿之 后,回到酒窖中,见武戟这小姑娘因吃醋而喝得烂醉……”黄内微笑着打断他: “狗兄。”狗不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文雕必竟是盟主,如此议论他的私事,于 盟主面上实不好看,当下哈哈一笑,道:“总之,盟主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众 人又是大笑,文雕无可置辩,四人打马前行,寒冷的夜风吹拂之下,战马一声长嘶 划破夜空,令人精神倍感振奋。 乜先气急败坏,回入营中,次日挥军攻打居庸关,将士均不用命,无不敷衍了 事,乜先心头更是忿恨难平。 时值一场大雪下来,深达膝盖,众将请求退兵,乜先眼见战事失利,粮草也即 将用完,斗志衰败,见到英宗也不似先前客气了,幸好有武心在侧,乜先也不敢太 过放肆。 正在傍惶无计时,狼毒又来献计:“太师何不放还英宗?”乜先因听了狼毒之 言而迟缓进攻北京速度,致使于谦从容整军备战,最后坐失良机,此刻听了这主意, 立刻沉下脸来:“我好不容易才擒住英宗,如何能轻易放过?”“请太师息怒,容 在下慢慢禀报其中缘由。”“哼哼,讲!”“明廷新皇登基,于谦执政,已将英宗 置之度外。太师留下英宗,非但毫无用处,反援人以柄,殊为不当。”“以你之见, 应该将他送回去了?”“正是。”“可是昨夜他明明可以脱身,却并不随文雕离去, 你此刻送他回去,他未必会领情。”“这其间自有差别。”“讲。”“太师送他回 去,此乃化干戈为玉帛,昨夜同文雕而去,是为逃跑。英宗是聪明人,不会不知。” 这却有些对乜先不恭了,乜先并未发作:“此刻英宗身为太上皇,送他回去,景帝 未必高兴。”狼毒阴阴地一笑:“正是要他不高兴。”“怎讲?”“太师试想,英 宗如留在我部,授人以口实为一弊,让明廷上下一心又为一弊。若是放还英宗,势 必一山难容二虎,若是争斗起来,岂不给太师以可趁之机?”乜先一愣,随即拂然 道:“英宗昨夜已说得清楚,凡事以国家社稷为重,个人荣辱为轻,他怎会同自己 的弟弟争夺皇位?”若论心机,乜先确实略逊狼毒一筹,但听狼毒道:“话虽如此 说,等英宗回到朝廷中后,冷落之感一生,日久势必生怨,勾心斗角之事在所难免, 日积月累,必定势同水火。”乜先细想之后甚觉有理,当即派遣使臣赶京,申明愿 送英宗回京,朝臣议和之声顿起,于谦断然道:“社稷为重,君为轻。”明廷拒绝 议和,乜先无奈,只得退兵。此后乜先又多次挟英宗犯边,均被明守将击溃,至此 乜先方知英宗非但毫无用处,反而成为累赘,这才痛下决心,要把这烫手的山芋扔 还给景帝。 乜先使者又至朝廷,千方百计要送还太上皇英宗。景帝深感为难,但众臣要求 迎接太上皇回宫的呼声日浓,景帝沉呤良久,神情颇为不快:“朕并非贪恋此位, 当初都是你等强行立朕,今日出尔反尔,朕殊为不解。”此言一出,廷臣面面相觑, 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于谦已知景帝心事,当下移班而出,慨然道:“大位既定,国家神器岂容亵渎? 但上皇蒙尘,理应奉迎。”景帝听得于谦拥戴自己,虽然哥哥回来会给自己带来不 便,但只要帝位不动,其它均可商量,当下道:“便从于爱卿之言,迎接上皇回宫。” 随即派出使节,赴塞外迎接太上皇英宗。乜先优待使节,并筑高台,连日陪同英宗 痛饮,竟有三分恋恋之情。英宗总算隆重启程,心想此番蒙难归国,自已以社稷为 重,定当受到亲弟弟的热烈欢迎了。 英宗甚至想好了当景帝要让出皇位时该怎么劝留他的言语,心想自己虽临危让 国,但此刻平安归来,依旧让弟弟当皇帝,很有些禅让的古风,实为“社稷为重, 君为轻”之楷模,史书上定然免不了一笔。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出他的预料,景帝以英宗有礼仪从简之言为借口,仅派一舆 两马迎接英宗入城,事先在英宗脑袋中出现过的京城百姓夹道欢迎,顶礼膜拜的感 人场面并未出现,街上行人稀少,车驾直驰入宫,景帝在诏书中写道:“礼惟有隆 而无替,义则以卑而奉尊,虽未酬复多怨之私,庶稍遂厚伦之愿。”轻描淡写,将 “监国”之意化为乌有,毫无一丝退让之意,实将这皇位看成自己的去了。 英宗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送往南宫,再无朝臣前来朝见,欲待出门游玩,立刻 被牛高马大的禁军拦住:“上皇请多保重!”英宗不能离开南宫一步,形同软禁, 眼见得庭院中的杂草愈长愈高,寂寞难遣。回想起在乜先营中的快乐来,心头之怨 毒愈积愈深,竟随着那疯狂生长的杂草漫延开来。 他终于想起了文雕,命武心悄悄去找他,请文雕今夜三更务必到南宫拜见上皇。 文雕一直呆在暮酒长亭,由黄内、狗不理、武戟三人作陪,静候李惜儿说服她 的“朋友”,让她归来。 古然随着群雄散去,巡视各地丐帮事务去了。 武心突然光临,众人均是大喜,待听了武心之言后,文雕哼了一声,欲待不去, 又恐伤了武心面子,到得二更左右,只得随了武心偷偷摸摸地向南宫摸去。 文雕冷哼一声:“太上皇召见百姓都是这样么?”武心微微一笑,并没说什么, 两人一前一后翻入南宫,但见书房之中兀自灯火通明,武心肃立门外,轻声道: “启禀上皇,文雕文公子求见。”“快请进来。”武心道声“文公子请──”,便 退朝一边,欲待离开时,却听英宗又道:“武爱卿,你也进来吧。”“是。”两人 并肩走入书房,但见太师椅上躺着一个面色憔悴之人,武心欲待行礼,却听那人道 :“免礼。”文雕呆呆地看着他,实在难以相信眼前这位面色苍白,神态阴郁之人 便是那位神气活现的英宗。微微一愣之后,并不掩饰满脸惊讶之色:“你可变多了。” 英宗并不反感文雕的语气,苦笑一声:“两位请坐。”文雕在大咧咧在他对面坐下, 武心道声多谢,依然背手立在一旁,英宗却也不管他:“文公子,多日不见,一向 可好?”文雕欠身:“还好!”沉默。 良久。 英宗知道文雕不会开口,只得道:“文公子,能否助哀家夺回皇位?”武心微 微一惊,看着文雕。 文雕毫不犹豫,干脆地拒绝道:“不!”英宗似乎有些震怒,但他总算忍住, 淡然道:“为什么?”“不为什么。不想做。”文雕并不想多说,平静地看着这位 昔日耀武扬威的皇帝。 沉默。 良久之后,英宗又道:“你知道朕为什么这样做么?”“知道。”“你不想改 变主意?”“不!”“你走吧!”文雕站起身来,对着英宗和武心一抱拳:“告辞!” 言毕转身离去,翻越宫墙,依旧回到暮酒长亭。 黄内听了此事的经过,不禁猛吃了一惊:“天下即将不太平了。”英宗停了良 久,问一直站立着的武心:“你觉得文雕此人怎么样?”“回禀上皇,在下同他接 触不多。”英宗看他一眼:“杀了他!”武心并不感到惊奇,镇静地道:“他的武 功很高。”“比你高么?”“很可能。”“你没有把握?”“没有。”“如果他杀 了你的父母,你会有把握么,唐剑冬?”武心心头之骇异无以复加。 他呆呆着看着英宗,瞪目无语。 “你可以走了。”英宗冷冷地道。 武心没有动。 良久。 “你应该再告诉我一些东西。”武心脸色平静,但五官犹如刀劈斧砍,线条异 常清晰,犹如石雕一般。 “你可以走了。”武心看他一眼,一拱手,转身离去。 香山。 冬天的香山一片荒凉。 “文公子,我想听你解释一下。”“你相信我么?”“相信。”“武老英雄和 梅见夫人没有死。”“他们现在何处?”“云南。”“你是怎样瞒过了所有人的?” “你家书房内有一条通道,直通城外,你知道吗?”“不知道。”“武公子请看此 剑──”言毕,文雕一剑刺向武心胸口,速度快逾电光石火,直没入柄。 武心没动。 武心低头打量着胸前的长剑:“谁造的?”“铁匠。”武心从他手中接过剑柄, 慢慢向外拉出剑身。 武心用手掌抵住剑尖,右手推动长剑,剑身慢慢缩回剑脊内,武心由衷赞道: “手艺不错。”“是不错。”“我想这里面还可以装上猪血?”“是的,当剑身缩 回剑腔中时,压迫事先装在里面的鲜血,鲜血便会喷出。”“铁匠没有怀疑你?” “没有。他不知道这柄剑是为我造的。”“你为何要杀在下父母?”“有人叫我这 样做。”“谁?”“士戈。”“声嘶力竭士戈?”“正是。”“你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所以你制造了一起假杀人案?”“是的。”武心将这柄奇特的长剑 还给文雕:“你是在妓院中碰到士戈的?”“是。”武心皱了皱眉:“我的一生也 是在妓院中开始改变的。”文雕看着他。 他接着道:“三年多前我同友人到京城游玩,在妓院中失手杀了人,被抓到刑 部大牢,我自忖必死无疑,为了不连累家门,我化名唐剑冬。”“妓院真是个奇怪 的地方。”文雕颇有同感地道。 武心接着道:“但一个神秘的人救了我,并把我送到昆仑山学武。”“这人是 谁?”“我从来没见过他,但替我写推荐信的人是五大臣。”“五大臣?”“是。 那位神秘的人同我约定,今后只要有人用' 唐剑冬' 这个名字找我时,我应该办这 人交给的事情,除非我认为此事有违江湖道义,这种时候我可以拒绝。”“有人找 过你吗?”“没有人找过我。但在我即将杀死王振的时候,他在临死前喊出了两个 字。”“两个字?”“唐剑……”文雕皱眉道:“莫非是这个太监救了你?”“不 知道。然而昨天夜间又有一个人叫出了' 唐剑冬' 这个名字。”“谁?”文雕心头 若有所悟。 “太上皇英宗。”文雕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有什么猜测?”“没有。但我 肯定这其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巨谋。”文雕道:“我们可以找三个人,五大臣 中的尚书胡滢、英宗、士戈。”尚书胡滢不在府邸,士戈无处寻找,武心和文雕径 直来到南宫。 正午。 皇宫内触目俱是一片金壁辉煌,然而南宫里却太过荒凉了一些,杂草丛生。正 殿之上,英宗端然而坐,满脸肃然,日光移过武心和文雕的头顶,出神地望着远方。 左边立着老态龙钟的尚书胡滢,他是昔年五大臣中唯一活着的人。此刻他的眼 睛低垂,望着脚尖,一动不动。 右边立着之人身材枯瘦,脸形狭长,目光异常冷锐,年约七旬左右,直视文雕 和武心。 武心转头看文雕一眼,文雕微微点头:“他就是声嘶力竭士戈。”寂静。 气氛并不紧张,甚至令人有一丝厌烦之感,似乎没有人愿意说话。 文雕突然叹口气。 武心也叹了口气。 然而殿上之人依然毫无所动。 “我想走了。”文雕说。 武心点点头:“走吧。”两人缓缓离开南宫,出了皇宫,穿行在繁华的街道上。 两人神态轻松,面含微笑,东瞧西看,悠然自得。 文雕唤过一个小贩,从他手中接过二串冰糖胡芦,付了银子,分一串给武心, 武心接过,笑道:“好多年没吃了。”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武心突然笑道:“武 戟的脾气很大。”文雕笑笑:“很好。”武心看他一眼,文雕又道:“我是说,我 知道。”隔了一会,文雕还是觉得不妥:“你一定没少受她的气?”武心愣得一愣, 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路人惊奇地看着这两位相貌俊伟脱俗的青年男子,不解地看着 他俩手中的冰糖胡芦,又看看笑得开心的武心,自己不知不觉中也微微一笑,轻松 地走开了。 一年之后,南宫中的杂草又茂密了不少,英宗依然坐在正殿上,尚书胡滢依然 垂手而立,声嘶力竭士戈却满身风尘:“启禀皇上,在下找到他们的隐身之地了。” “何地?”“云南蒙自,一个叫草坝的地方。”“很美么?”“很美。”“都有哪 些人?”“武戟坤夫妇,文雕、武戟、李惜儿,还有武心。另外,李惜儿生了一个 男孩,父亲是文雕。”英宗依旧望着远天,尚书胡滢恭敬地道:“恭喜皇上!皇上 明见千里,发前人之所未发。”士戈有些不解地看着胡滢,未了又看皇上。 英宗的脸上现出一丝自负的笑容:“胡爱卿,你就对士戈将来龙去脉讲清楚吧, 免得他玩了一次,到头来还蒙在鼓里。”“是,皇上。”胡滢对着士戈道:“四年 前的一个下午,司礼太监王振和五大臣陪同皇上在内苑纵论古今,皇上出了一道题 目,让臣等回答。题目为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王振说人之初,性本善。 老臣等认为应是人之初,性本恶。互相争论不下,求助于皇上。皇上让臣等各选一 人作个试验,王振在当年选中了武心,并让五大臣将其送到昆仑山学艺,臣等三年 之后才选中文雕,按事先约定,由王振拜托阁下扶助文雕。以后发生的事情,阁下 想必都已经清楚了?”“请问胡大人,为何王振选中的人要由五大臣扶助,而五大 臣选中的人又要交给王振指派在下来扶助?”“这是为了赌得公正,免得恂私舞弊 而用的防范措施。”“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胡大人?”“阁下请讲。” “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胡滢崇敬地看英宗一眼道:“当日定下赌 约之后,皇上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唉──那可是真知灼见,实乃发前人之所未发 的宏论啊。”说到此处,胡滢便即住口,这场历时四年的赌约将由英宗自己说出最 正确的答案,士戈当即毕恭毕敬地道:“在下愚昧,尚请皇上赐教!”英宗目光炯 炯,注视着远天:“人之初,性本惰。”停了停,他自己解释道:“人的怠惰之性 与生俱来,毁来了人的灵性。怠惰有两种,一种是行为上的懒惰,一种是思维上的 懒惰。试看文雕武心两人,朕为他们提供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条件,然而两人并不思 进取,反而隐入山林,独善其身。这看似潇洒,实则是不负责任,于国家社稷毫无 益处,如同春荣夏枯的野草一般。”“而这种野草,”英宗一指宽大庭院中那茂密 的杂草道:“古往今来,何其多哉。” 一九九六年六月一日正午昆明菱角塘 ------ 侠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