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节 事在人为 屋里此时静得仿佛连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三个人反复回味着子晟的话, 各怀心事。 胡山由方才说话之间,已经把事情的前后理了一遍。既然子晟决意要办这件事 情,他便顺着子晟的思路想了一想,觉得也未尝不可行。成此事固然要冒风险,由 一州而循序渐进,确是比较稳妥的办法。接下来首要的事情,自然是倘或有所阻滞, 会来自何方?又当如何应对?匡郢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但他有切身利害所关,想 得更仔细、更切实。 于是最先想到的,就是天帝的态度。“王爷。”匡郢问道:“天帝那里,王爷 打算如何奏对?” 子晟的回答颇有些出乎意料:“这,我已经向祖皇奏请过了。” “哦?”匡郢有些诧异地,“圣上怎么说?” 话一出口,就知道多余问,倘若没有天帝首肯,那也不会有此刻所议。果然, 子晟转述一遍天帝的话:“祖皇说,‘如此下去确实不是良策。我从前也想过要整, 可是一无好时机,二无好办法。你既然觉得你的想法可行,那试试也好。’” 这完全是私下里议事的语气。匡郢等人都知道“我从前也想过要整”云云的话 其实非同小可,子晟也只有当着这几个极亲信的僚属,才会这样坦然说出来。所以 知道此言无虚,都放下一大半的心。只有胡山目光微微一闪,瞟了子晟一眼,不见 端倪,便低头不语。 互劝了几杯酒之后,匡郢安闲地问道:“那,王爷打算何时下诏?” “下月初吧。”子晟回答。 “下月?”徐继洙迟疑地说:“下月是万寿,忙得千头万绪的日子——” 这年九月十七,天帝七十五大寿。这是普天同庆的大日子,自然要有一番铺张 庆典。确如徐继洙所说,一进九月,上上下下都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能偷闲 的时候。 匡郢的脑筋转得比较快,当即笑着说:“就是要千头万绪的日子才好。” 徐继洙一怔,想了一想,随即恍然,也笑着说:“不错不错,是我想差了。” 顿了顿,又正色道:“不过,虽然用万寿岔开,那帮‘谏官’肯定还要说话,王爷 也得心里有数。” 子晟点点头,沉吟着说:“万寿期间,总不能出来指摘朝政,有个把不知眉高 眼低的,‘淹’了就是。等过了万寿,风头也该过了,到时候还会说话的那些人么, 继洙,这件事还要看你的——” 几个人中间,以徐继洙人缘最好,因为性格平和易交,所以在各部都有朋友, 很容易说上话。因此,凡有捭阖纵横的事情,总是交给他去办。徐继洙会意,起身 一揖。然后又说:“王爷,此事非同小可。我自当尽力去办,但只怕……”他没有 再说下去。 子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你尽力就是。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让人 说话自然不可能。” 彼此都有默契,徐继洙听他这么说,只又一揖,也不多说什么。匡郢想得远一 些,便说:“王爷,还有一样,王爷也不可不虑。” 子晟微微一扬眉,表示愿闻其详。 “要防有人仿四十一年的金王。”匡郢很直率地说。“有人”是指谁?不言自 明。帝懋四十一年,金王暗中纠合对先储新政不满的诸侯世家,借一凡人上天界诉 冤的机会,一举发难,终至扳倒先储。前车之鉴,当然不可不防。 然而子晟没有说话,胡山先开了口。“这无需过虑,此一时彼一时。四十一年 金王能用这个办法倒先储,现在栗王用来绝倒不了王爷。”胡山徐徐地列举理由: “一来,由一州而始,不比当初先储一举撤换九州督抚,难以招致同仇敌忾之心。 二来,现在的诸侯世家也不比当初,经王爷四十四年的弹压,如今多数安分守己, 不愿生事。三来……” 胡山微微压低了声音,悠然道:“四十一年先储之后有王爷,如今王爷之后还 有谁?” 这句话可谓直中要害。前两句虽也是事实,但与后一句相比,就显得无足轻重。 如今宗室之中,确无才具堪与白帝相匹的人才,几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才是决定天 帝态度的关键。但几个人的反应却又各不相同。匡郢是暗暗钦佩,觉得胡山的见识, 果然有过人之处。徐继洙却觉得多少有恃才自重的意思,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可是 并没有说出来。子晟心里的感受,最为复杂。他自承当初并没有争储之心,但,不 争而争,因为有他,天帝才能下决心拿掉先储,这个说法他已经听说了不止一次。 虽觉刺耳,却连自己也不能否认,最无奈的是,连一笑置之都做不到,悒悒在怀, 几乎成了一桩心病。 他这番心事,匡郢、徐继洙自然都猜不出来,只有胡山隐隐明白一点,但也不 便说什么。勉强谈笑一阵,就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看在两位臣下眼里,都有默悟, 于是起身告辞。 剩下他和胡山两人,就不必再掩饰。子晟脸色阴郁地坐着,默然不语。胡山知 道,他的心结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开的,最好的办法,是拿别的话去岔开。而且眼 前的确也有句极重要的话要问:“王爷。方才说到天帝的回复,王爷是不是还有话 没有说?” 一句话,子晟脸上的阴郁神色登时一扫,目光炯炯地盯住胡山。过了好一会, 忽然神情一松,笑着说:“先生如何知道的?” “猜的。”胡山泰然自若地说:“天帝英明,但毕竟已经是年迈人。我以老年 人心性来揣度,喜静不喜动,如此大事,没有额外的嘱咐,岂不可怪?” 子晟以手点额,想了半天,不禁哑然:“先生果然高明。是,祖皇还有一句话 ——”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迟疑,沉吟了一会,微微压低声音:“他说,‘倘若不 出事,我自然也不会过问。’” 这算什么话?胡山也不禁愣了愣。倘若不出事,便不会过问,言下之意,当然 是出了事,就要过问。然则怎样才算出事?低头思忖一阵,也是毫无头绪。 子晟苦笑着摇摇头:“老爷子如今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山想了想,也觉得只有如此。便点头说:“总之还是那句话,天帝要静不要 动。只要一切风平浪静,那就万事大吉。” “风平浪静……”子晟仰着脸,面无表情地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久,笑一 笑说:“事在人为!” ---------- 经典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