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御香楼 四御香楼拂柳问花非浪子惊才绝艳是红颜却说当时殷飞儿因腹痛而未与上官白 同赴太宰府,其实这是殷飞儿撒的谎,她要赶去做一件事,只见她找到了一家估衣 铺,钻了进去。 闰十一月的东京,这时下起雪来。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在御香楼门口的大街 上,一位公子正缓缓向这边走来。只见他眉清目秀,一身锦衣光彩照人,慢慢地走 进了御香楼。 御香楼虽是青楼,但因李师师是天下人皆知的“御妓”,所以其实早不算妓院 了。再加上近来李师师对燕青越来越思念,所以早已不见客了。 锦衣公子进了楼,对妈妈道:“我要见一见李姑娘。”那妈妈当然不肯。锦衣 公子低声道:“我是燕青的好友。”那妈妈方才让他进了楼。 锦衣公子上楼一看,里面却并无一人,只见屋中放着一只瑶琴,于是便坐下弹 起琴来。琴声低徊婉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正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支曲子,叫 做《鹊桥仙》。当年秦少游才情四溢,为曲填词,其中“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 朝朝暮暮”两句,最是脍炙人口,流传至今。那李师师刚送走燕青,本不欲见此人, 只因听得这支曲子,便现身相见。 李师师作礼道:“公子既弹此曲,可知这曲中深意?”锦衣公子还礼道:“小 生姓白名飞,闯荡江湖,云游四海,修身如云,修心如竹。也曾经遇见一两个红颜 知己,她们有的是大户千金,有的是山野碧玉,有的是尼姑道侣,也是的是青楼女 子。都与我情投意合,海誓山盟。而我不管她们是什么人,都爱之敬之惜之。非是 我爱拈花惹草,不能始终如一,而是每见一人,或高雅,或天真,或出尘脱世,或 风尘傲骨,爱慕之心便油然而生,不能自已。于是便自封了个绰号叫做‘浪子白飞 ’。” 李师师惊讶道:“你也叫做浪子?” 白飞继续道:“不错。不过我听说水泊梁山有一个好汉,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吹拉弹唱,无所不通;三教九流,无不入道。此人是真英雄,大豪杰,叫做浪子 燕青,倒与我的绰号相同。不瞒姑娘,我此次是从扬州而来,刚离了扬州的青楼。 哎,虽然我和那姑娘不在一处,心却时时在一处。姑娘,我这《鹊桥仙》解释得可 好?” 李师师心有所触,不觉点头道:“不错。白公子金玉良言,实是深得其中奥妙。 公子可懂书画?” 白飞谦道:“不敢,略懂皮毛。”李师师道:“如此便请公子过来欣赏字画如 何?”白飞欣然答应,随她走到里间,只见壁上挂了两幅画。其中一幅画了一个美 女,看上去便是李师师自己,只见幽姿逸韵,果然如同天人,上面题了两句诗道: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另一幅是花鸟,画上题着《凤凰牡丹图》 字样,只见画上一只凤凰,金翎彩羽,正落在百花之上,而花中又有一枝牡丹,最 是艳丽,画上角题有一绝云:“天纵紫毫写,江山彩笔描。笑观花共醉,卧看凤来 朝。”画笔细腻,笔触入微,而神态毕现;字则银钩铁划,骨劲瘦硬,而又不失潇 洒飘逸,正是徽宗皇帝的瘦金体。 白飞端详半晌,道:“这幅姑娘的真容,小生不敢乱评,就说这幅花鸟。此画 有三妙,有三不取。”李师师道:“噢。请问公子,有哪三妙,又有哪三不取?” 白飞道:“画则飘逸潇洒,书则风骨傲然,而这诗则有王霸之气,此乃三妙。只可 叹作此画之人,处境艰难,窝囊不已,无半点潇洒之风;诗有霸气,而此人霸气即 将丧尽;书风骨超群,叹只叹此人为何如此没骨气呵!此乃三不取。” 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是谁说此人没骨气?”只见一面墙壁开处,走 出两个人来,一个四十余岁年纪,潇洒倜傥,气宇不凡;另一个年纪轻轻,面白无 须,像是他的跟班。 白飞细细打量那人,又见他从秘道走出,已隐隐猜出他的身份。又见李师师正 向自己轻轻摇头,示意不可造次。 那人慢慢地道:“你是何人?”白飞一拱手,道:“青楼一常客,潇洒一才子。” 那人道:“刚才我听见你口出大言,对这幅画品头论足,你自称潇洒一才子,可敢 与比上一比?” 白飞哈哈一笑,道:“有何不敢?请问怎么个比法?”那人道:“才子者,必 精琴棋书画诗花酒,你既能来到此间,想必琴已通过;适才你评此画,于书画诗也 算比过了;我就与弈棋,评花,赌酒。” 白飞听见“赌酒”二字,面有难色。那人见了,知他不胜酒,便道:“如果不 敢比的话,你就把你刚才的话全收回去。”白飞慨然道:“有何不敢。我便与你赌 上一赌,我若输一局,不算好汉。”话刚出口,便觉后悔,心想这赌酒一关却如何 胜他。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痛快!我挥洒半生,未见如你一般狂妄之人,今日作 一对手,不亦快哉?”于是叫李师师取出棋来,二人分别坐下。 宋时围棋乃是执白先行,那人道:“我让你执白如何?”白飞道:“你是官府 中人,理当执白。白某飘荡江湖,自是执黑。”那人道:“你如何知我是官府中人?” 白飞微微一笑,道:“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点破?”那人无语,果真执白先行。 只听白飞又道:“这个白子,不知里面可是黑的?”那人奇道:“白子里外俱 白,又怎会里面是黑的呢?”白飞笑道:“那可不一定,有的人表面正人君子,其 实背地里坏事做绝;有的人身居高位,却尽做些乱世害民之事,反倒不如这黑子, 虽色黑而质硬,可裂而不可卷。” 那人闻听此言,脸现怒色。只见棋枰之上,两人棋力相仿,大约各自挣得一半 江山。那人却忽然走出一记怪招,将中间一片白子让与白飞,而急攻白飞的一块角 地。这一让一攻,显得胜局已定。 只见白飞不慌不忙,伸手将刚才那粒白子取出,道:“这白子只顾自己痛快, 却不管中原百姓的死活,如此不仁之人,怎是江山之幸?”又从棋盘上拿走六粒白 子,道:“此六子相助不仁之子,坏事做尽,天怒人怨,真真乃六大贼子,此种人 岂可留他于世上?”徽宗时有六贼,祸国殃民,白飞此意,亦是暗寓。又在棋枰上 放下两粒黑子在取走白子的空处,登时形势大变,白棋岌岌可危,白飞又道:“如 今我再两路精兵来攻,哈哈,你亡之无日也!” 那人愤然变色,但因见白飞弈棋时,手拈棋子,十指纤纤,嫩白如葱;细观其 面,又只觉娇媚而不俊朗;更瞥见两耳之上有耳环之痕,心里便十分疑他是个女的。 李师师也已发觉此点,只是都不说破。 那人却便是当今的道君教主太上皇帝,即历史上的宋徽宗。靖康元年二月金兵 南下,徽宗手足无措,命太子即位。太子不愿负亡国之君之名,不肯受位,徽宗乃 强命太子登基。金兵逼近,徽宗借“巡幸”之名南逃,至金兵退兵后方回。而因李 师师思念燕青,对徽宗越来越冷淡,徽宗便也不常来御香楼。这日听报金兵再次来 犯,心下焦燥,心血来潮,便前往御香楼一走,不想正走在秘道口,却听白飞对他 的诗书画品头论足,更说他人不如文,毫无骨气,以下便恼怒非常。又听他自诩才 高,便有心要与他斗上一斗,看看谁是真才子。不想那白飞却意不在棋,句句都指 着他这皇帝骂,句句都指着他的江山说,使他如何不恼?只因疑心白飞是个女子, 徽宗这人怜香惜玉,这才没有发作。 徽宗道:“这场便算拉过,你须是胜我不得。好罢,我就与你评一番花。依足 下之见,四季之中以哪一花为最?”白飞道:“依足下之见呢?” 其时楼外天降大雪,使人如处琼楼之中,徽宗推窗外观,只见窗外一只寒梅, 正自迎寒怒放。徽宗道:“花中之最者,当数梅花。梅花淡泊高雅,迎寒而开,于 百花迹绝之季,独自开放。既与兰,菊,竹合称花中四君子,又与松竹合称岁寒三 友。岁末又即是岁首,梅花独占岁首,尽领风骚,后者春日群芳枉自争奇斗艳,却 不知奇艳早已被梅花占尽矣!君以为如何?” 白飞哈哈一笑道:“不然,枉你苦读圣贤之书,说话却这般没见识。梅花有什 么好?不过是方外一僧道,潦倒一书生而已。自在名利场中得不到好处,在春季占 不了风头,便愤世嫉俗,在冬天怒放,美其名曰清高,其实心里万分难耐,总想钓 点虚名,捞点实利,实在是花中最为鄙贱之辈。” 徽宗哈哈大笑,道:“从古到今,只怕也没有像你这般品评梅花的。那你倒说 说,哪种才是花中之最?” 白飞用手指着那幅《凤凰牡丹图》中的牡丹道:“此种便是万花之首也!” 徽宗又是一阵大笑,鄙屑道:“牡丹自唐以来,便被推作富贵之花,满身铜臭, 实不为我辈君子所取也!” 白飞也笑道:“不然,冬去春回之时,万物复苏,群芳斗艳,有兰花之雅洁, 有芍药之娇艳,千红万紫,尽皆斗不过牡丹一种。牡丹艳冠群芳,实为花中之帝王。 当仁不让,群芳尽皆拜倒。隋炀帝时有人进贡琼花异种,炀帝为观花而修运河,搞 得天下大乱,牡丹也仍然是花中之王,并未屈膝称臣,此乃花中之大丈夫也!昔武 则天于隆冬之时命百花齐放,独牡丹不肯奉旨,甘冒绝种之大祸,此非花中之真君 子而何?牡丹乃花中之帝王,之丈夫,之君子,又岂是你所说的梅花可比?汝不学 牡丹之高洁,却一力赞扬梅花之鄙陋,实在是不足取也!希望你细细思之。” 徽宗只听怒火中烧,他这一席话,处处在说自己不是一个好皇帝,不是真君子, 不是大丈夫,只算一个鄙陋的腐儒,实在是欺已太甚。只因怜香之心仍在,争胜之 意未忘,心下强压怒火,一字一句地道:“我看你是糊涂了。这场不算,你可敢再 与我赌酒?” 白飞知道这一关在劫难逃,却不肯舍掉这个机会。他一心想骂骂这个皇帝,逞 一时之快,又不肯承认自己才情不如徽宗,想到此处,又岂怕会被几坛酒醉死。于 是慨然道:“区区几坛酒,在下又何惧哉!”李师师已叫人搬来两大坛酒,摆在二 人面前。 李师师劝道:“白公子,你若是不会喝酒的话,就不要逞强了,这一局不比也 罢。”白飞微笑道:“多谢李姑娘好意。我意已决,这一局仍旧是我赢。” 徽宗皇帝对眼前这个分明是女人的男人却起了好感。只见他倒了一杯酒,一饮 而尽,高歌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我大宋山川形胜,富 甲天下,乃天朝上国,今日辱于金人,足下有何高见?” 白飞也倒了一杯酒,只喝了一口就呛住了,但他却不肯示弱,一饮而尽,唱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只要 仁政爱民,国富民强,兵多将广,何愁匈奴不灭?”只见他脸泛酡红,双眼也已经 有些迷蒙了。 徽宗见她女儿之态已露,说不尽的千娇百媚,于是又倒了一杯酒,饮尽唱道: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日宴平乐,斗酒十千咨欢谑。陈王子 建,风流才高,宁要美酒不要社稷,宁爱美人不爱江山,真真壮哉也!阁下可有同 感?”徽宗大夸曹子建,其实是想故意激怒白飞,要知道佳人一笑固美,一怒也是 仪态万千。 白飞已有些醉意,果然被此语激怒,倒下酒一饮而尽,道:“男儿何不带吴钩, 收取关山五十州。”他头脑发热,又倒下一杯酒饮尽道:“谁劝君王回马首,真诚 一掷赌乾坤。呸,说这么多有个屁用,真真是对牛弹琴。”他本是个滴酒不沾的人, 些时三杯好酒下肚,两朵桃花上脸,只觉腹中如火般地烧,便手舞足蹈,不觉将头 上头巾打落,垂下万缕青丝来。 徽宗皇帝一见,果然是国色天姿,美不胜收,至于美人醉酒,那就更是难描难 画,只是和李师师的轻柔和略带哀怨不同,满是天真烂漫之色,真正是各有千秋。 徽宗皇帝又倒一下一杯酒饮尽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 同销万古愁。你可愿和我一生一世,琴友鹤伴,对酒长歌?”他想此女已必知他的 身份,是以出此一问。 没想到那白飞站起来,拉着李师师的手笑道:“师师姐姐,你……你可听到了 么?这个糟老头子,他……哈哈,他竟然想和我一生一世……哈哈。” 她这一声“师师姐姐”,李师师已经认出她便是上官白的师妹殷飞儿。先前燕 青三人来时,殷飞儿涂黑了脸,是以李师师不认得她的容貌;后来殷飞儿又假借腹 痛和上官白分手,女扮男装,要来会一会这位天人似的“师师姐姐”,没想到却碰 到了道君皇帝。 只见殷飞儿又倒一杯酒,大声唱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莫 说你是个窝囊皇帝,便是英明如唐太宗,神武如秦始皇,又岂能买得动我殷飞儿的 心呀?哈哈!”举杯正要一饮而尽,徽宗和李师师慌忙拦住,不让她再喝下去。 徽宗道:“好,寡人这就带你回宫。”李师师因为她是燕青的好友,恐她进入 火坑,忙拦住道:“陛下,她只是一个山野女子,求陛下不要治罪于她。”徽宗笑 道:“寡人不会治她的罪,寡人要像珍宝一样宠她。”李师师还要阻拦,殷飞儿笑 道:“师师姐姐,不要求她,我正想……正想进皇宫去看看啦。哈哈,哈哈。”徽 宗道:“你可听见了,这是她自愿去的。摆驾,回宫。师师,寡人改日再来看你, 你早些歇着吧。”说罢便要来扶殷飞儿,殷飞儿道:“我自己能走。”话虽如此, 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徽宗知道她心意,道:“这是我的贴身小太监,叫他扶你吧。” 于是那个随从扶着殷飞儿,徽宗随后,进入密道,直向皇宫去了。 李师师见他带走了殷飞儿,虽然心里没徽宗这个人,只是今日之景正昨日之情, 心下也不免有些感伤;又因殷飞儿是燕青的好友,这一下进入火坑,不知如何是好, 正自着急,恰逢上官白回来,李师师便告知他一切,上官白闻言大惊。问李师师打 开密道,直从里边追了进去。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