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鹊桥仙 八鹊桥仙祸水红颜谁与辩金风玉露鹊桥仙燕青和李师师二人骑在马上,来到女 道观前。李师师笑道:“燕郎,你这和尚为什么却会跑到女道观来?”燕青也是大 笑。 二人走近前去,只见观前匾上写着“慈云观”三字。李师师见了道:“难道我 们到了城北?这里是城北的慈云观?”燕青笑道:“这马也通灵性,居然就把我带 到这女道观来。”李师师道:“这观里的净云观主我认识,我以前到这里上过香。 今日我二人得脱大难,又……该当进去进香才是。这观后山上,有一座‘天风小筑 ’,是我旧时所建,每年我都会有一个月的时间住在那里。我们进过香后,不如就 暂时去那里罢。”燕青道好,当下李师师进观上香,燕青在观外等候。 这观里的净云观主,却是一个得道的道姑。见李师师前来进香,便来相迎,道 :“施主多时不来了。”李师师上完香,求净云观主指点一二。那观主道:“此番 金人南下,施主避难到此,必然国家危亡,施主且莫远遁,如贫道所料不差,当有 大事发生,非施主莫能化解。李师师惊讶道:”什么大事?又如何是我才能化解? “净云道:”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是孽债。施主自重。“李师师见她不说,不敢相 强,便告辞退了出来。燕青接着,二人同往山上”天风小筑“而去。 二人到了“天风小筑”,燕青只见那小筑前后都有竹,又有一两株梅花点缀其 中。小筑外有一潭,虽然当时是腊月天气,那潭却并不结冰,反而丝丝地冒着热气, 想是一口温泉。二人进了屋,只见屋角结着蛛网,室内灰尘甚多,想是许久没人住 过了。二人打扫完屋子,便坐在桌旁闲谈。 李师师从柜子里拿出一套青衣,对燕青道:“燕郎,你现在已不是和尚,不可 再穿僧衣,把这套衣服换上罢。”燕青道:“穿不穿僧衣,只是形式而已,又何必 要换?”李师师柔声道:“如果是我要你换上呢?”燕青笑道:“既然你喜欢,我 换上便是。”当下结扎起来,在光头上盖了一块紫巾。 李师师道:“燕郎,你知道么?自从认识你这几年来,每年我都会在这里缝上 一件青衣,这衣衫便是我自己缝的。”燕青道:“原来如此,多谢贤妻。”李师师 道:“贤妻什么的,不怎么好听。你还是叫我姐姐罢!”燕青笑道:“那我这做弟 弟的不是又得听姐姐的话?”李师师柔声道:“不。以后你说什么,我就帮什么。” 燕青也笑道:“姐姐,不管我叫你什么,不管你说什么话,我都会听的。姐姐,好 姐姐。” 此时天已将黑,燕青和李师师躺在床上,看着满天星斗。李师师道:“不知这 时候,牛郎和织女在做些什么呢?”燕青道:“他们定然是看着我们,想着鹊桥之 会了。满天星斗,牛郎织女,都在做我们的媒证。”二人聊到深夜,都沉沉睡去, 竟是什么也没有做。 次日一早,燕青醒来,见李师师不在身边,心里一惊,忙出门寻找。只见那温 泉之中,泛着袅袅雾气,朦朦胧胧,缥缈无定。在雾气之中,一个绝代佳人正在沐 浴。只见她抬起左臂,右手则掬起水缓缓地淋在左臂上,水顺着莹白的左臂流下来, 溅到她脸上,把一张俏脸温得通红。她双目紧闭,樱唇微张,一头瀑布似的长发飘 在水里,像游滑无踪的鲤鱼,真敲得燕青的心砰砰乱跳,当下燕青再也忍耐不住, 跳入了温泉之中。 山中光阴迅速,如此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那日燕青和李师师正在竹林间对弈, 李师师提掉了燕青一粒白子,忽然笑道:“那日殷姑娘和徽宗皇帝对弈,殷姑娘不 敌,便取走徽宗皇帝的一粒白子,说这白子不仁,不配立于棋枰之上;又取走六粒 白子,说六贼为患,祸乱百姓;再在要害处放下两粒黑子,使形势大转,白棋岌岌 可危,她却道:”我再分兵两路来攻,你亡之无日矣!‘不想今日东京城果破。哎, 殷姑娘和上官少侠也不知怎样了。“ 燕青道:“我义弟武艺高强,在乱军中能出入自如,应该不会有事。只是大宋 江山却落入金人手中,令人好生感慨。”话音未落,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你临阵避敌,不顾家国存亡,揽美人躲在这深山之中,也配感慨国破家亡?”声 落人至,只见一个黑衣蒙面人已站在二人身前。 燕青听见这一番话,惭愧无比,李师师叱道:“阁下何人?金人亡的是赵家的 天下,燕郎无力救之,并非他之过错,你岂可出口伤人?”那蒙面人闻言呵呵大笑, 道:“久闻东京城御香楼李师师乃是天下奇女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凡,美女配英 雄,果然天生一对。” 燕青拱手道:“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来此有何见教?”那蒙面人一摆手道: “你不用管我是谁。只是眼下东京城一城生灵,全系于你掌握之中,你焉能不救?” 燕青大惊,道:“尊驾说笑了。想燕某不过是一江湖草莽,如何却关系到一城生灵?” 蒙面人厉声道:“金兵大将挞赖,闻听观文殿大学士张邦昌说道,李姑娘天姿国色, 迷得徽宗神魂颠倒,因此定要见她一见。而不知阁下愿不愿让她去,岂不是一城生 灵都在你手中么?” 燕青既已还俗,自是一个响当当的铁血男儿,当下怒道:“放屁!张邦昌是个 什么东西,他通敌叛国,自己罪大恶极,还配数落他人?师师是我爱妻,他挞赖又 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无礼。而这又关一城生灵什么事?”那蒙面人呵呵大笑, 道:“浪子燕青,果然不堕梁山威名,在下佩服。只是挞赖知李姑娘是个慈悲的女 子,不忍见生灵涂炭,因此发出布告,四处捉拿她;又在南薰门日斩百人,说是一 日不见李姑娘,便杀一日。那张邦昌却没想到挞赖如此心狠手辣,竟然说杀便杀, 心中后悔不迭,只好四处派人,寻捉李姑娘。可那些人又有何用,能找到二位行踪 么?如今已有数百人屈死刀下,城内居民奋起反抗,被金兵杀伤无数。请问燕大侠, 如此这般,东京城可不是全城涂炭么?一城百姓的性命又是不是都悬于你之手呢?” 燕青和李师师闻听此言,都是大惊。燕青道:“那挞赖只是一个将领,他能有 这么大的权力?”蒙面人冷笑道:“挞赖力挫宋兵三万于杞县,擒东道都总管胡直 孺,南路都统制隋师元,金兵大帅嘉奖甚厚,杀些宋人,他如何不敢?” 李师师潸然泪下,道:“罪过,为我李师师一个鄙贱之人,竟然害死众多百姓, 李师师一身罪孽,难以洗清了!” 燕青怒发冲冠,眼中喷火,咬牙切齿,恨道:“挞赖匹夫,我誓杀汝!”那蒙 面人道:“燕大侠不可冲动,如果挞赖一死,金兵定会为他报仇,那时一城玉石俱 焚。况且挞赖身边侍卫无数,高手环伺,就是燕大侠也无必胜之机。” 李师师道:“罢、罢,燕郎,你我有缘无份,终究是幻梦一场,可喜的是这些 日子我很快活,很快活。让我去金营罢,李师师定然不会相负于你,从此我二人生 离死别,后会无期也!” 燕青拦道:“不,此人行踪诡谲,不以真面目示人,怎知他所说是真是假?” 转向那蒙面人道:“你且莫走,吃我一剑!”一声清响,长剑出鞘,一招“弹指一 怒”向蒙面人疾吐过去。只见那蒙面人呵呵大笑,向后飘了出去,犹如一只纸鸢, 轻飘飘地,灵动无比。那人翩然而去,道:“我只道浪子燕青禅机深沉,佛理精妙, 却也是难过情字一关。哈哈,哈哈。”笑声渐远,转瞬即不可闻。 燕青大骇,见此人轻功身法,远在自己“莲花幻尘步”和上官白的“逍遥迷烟 步”之上,而内功修为,更是不可以道里计。心想此人武功之高,实是匪夷所思, 只怕不出百招,自己便当命丧他手,他实在是无理由来骗自己。只是自己和李师师 苦恋数年,今日方能聚首,时未几何,却要遭此劫难,心中却是一万个不相信。但 一想到满城屠戮,便不由得寒从心起,不觉向李师师看了一眼。 李师师轻声道:“燕郎,你要是不信,就去城里走一遭罢。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燕青黯然,牵过马,向李师师道:“师师,我去去便回。”马蹄声起,消失在竹林 之外。 李师师望着这片竹林,望着那座“天风小筑”,取出燕青送她的那支金凤钗, 怔怔地看着,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钗头的那只金凤之上。 她慢慢地褪下衣衫,卸下钗环,慢慢地走下温泉里去,把白玉般的身体泡在泛 着雾气的水里。温泉边有一块大石,她背靠在石上,闭着眼睛,回想着自己这一生 的经历。她想起了幼时成孤儿的苦痛,想起了艳冠群芳时的风光,想起了天下闻名 的日子,想起了殷飞儿在御香楼和徽宗打赌,更想起这些日子来和自己的燕郎在这 深山之中过着神仙般的日子。老天曾经让她成了个苦命的女子,又给了她怜悯,让 她快活地在这世外桃源避世。可老天待她毕竟残酷,这样快乐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李师师道:“我究竟犯了什么错,难道就真是人们所说的天妒红颜,红颜薄命么?”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马蹄声响,燕青已到了竹林中。李师师忙穿好衣服前来 迎候。只见燕青胸前和右臂都受了伤,兀自还在流血。燕青下得马来,望着李师师, 脸色煞白,身子一晃,便已摔倒,晕了过去。 李师师忙把燕青连抱带拖地弄进屋,取出伤药给他敷上。什么都不用说了,李 师师看着燕青的脸,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定是燕青看见挞赖在杀人,便 想去刺杀挞赖,结果自己却受了重伤。李师师看着燕青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 爱怜之意大起,伸手轻轻抚摸着他那清秀的面庞。 夜幕降临,晚风习习,一天纤云,一天繁星。此时已是春暖花开之日,山中风 光,比之隆冬之时自又不同。燕青悠悠地醒了过来,看着李师师,只见她面色平淡 如水,正怔怔地望着自己。两人相视良久,却无一言。 终于,李师师道:“我们去屋外奏上一曲,好不好?”燕青道:“好啊。此时 良辰美景,琴箫相伴,实在……实在是最好不过。”两人到屋外坐下,看着天上云 飞星繁,一支《鹊桥仙》曲悠然而起。燕青吹箫,李师师抚琴,早已惊动宿鸟,扑 扑楞楞,飞舞在天。 李师师放开歌喉,唱了起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只见 天上纤云,越变越奇,令人浮思万千;又偶有一二流星飞过,似乎都是在听这世外 仙音。 李师师又唱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习凉风,扑面吹来, 虽是二三月天气,但觉得还是颇有寒意。 李师师再唱:“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只觉琴音晦涩,箫声 呜咽,四处宿鸟齐飞,隐隐然有悲戚之声。 李师师又唱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其时月华皎洁如练又 明亮如水,李师师歌声悠扬婉转,极是动听,只是终究免不了有哀戚之意。一曲未 终,只听“崩”地一声脆响,那琴上的徵弦已经崩断。琴声既停,便只洞箫独自在 呜呜地奏着,说不尽的悲伤凄凉。 一曲既终,李师师摸着断弦,怔怔地瞧着燕青道:“燕郎,你自己得多保重。” 燕青道:“我们明天一起去罢。”李师师道:“那又是何必?我此去必死无疑,你 却须留着有用之身,为我和大宋千千万万百姓报仇。”燕青道:“不!报仇是朝廷 之事,我力不及,便和你一同赴死罢。”李师师柔声道:“那蒙面人说的对,我不 能让你背着这个骂名,燕郎,燕郎,你若是爱我,便答应我,无论如何,你也要好 好地爱惜自己。”燕青哽咽道:“师师,你可知道,这样对我很残忍么?”李师师 泪如雨下,道:“我知道,你就当是为了我罢!”说完早已是泣不成声。晚风吹来, 两人再无一语,倚着坐在屋外,仰看满天星斗,月朗云明,说不尽的良辰美景。 时间是不会理会人断肠与否的。天明时,李师师骑上马,燕青在后,两人慢慢 地向山下走去。两人来时是逃难,彼时虽然满山箫然,却是无尽的快活;而此时虽 然满山春意盎然,却是红催人泪,绿断人肠。 行到慈云观外,只见一道姑立于观外大石旁。石上写着三个大字:“锁恨石”, 那道姑正是观主净云。燕李二人见了,慌忙下马行礼。净云道:“缘起缘灭,原是 定数,两位施主如此执着,却又是何苦。贫道曾言,当有大事发生,非李施主莫能 化解,今日果然应验。两位何不就此锁恨石前,斩断姻缘呢?” 李师师喃喃地道:“锁恨石,锁恨石,我只把满腹之恨锁于心中,便心如顽石 也。燕郎,你回去罢!”燕青却叹道:“既锁恨,便无恨,只是这恨却如何锁得? 别说是这样一块石头,便是泰山华岳,又岂能锁住我满腹愤恨?师师,保重。”翻 身下马,目送李师师一骑远去。 那净云道:“哎,未了,未了,果然是尘缘难断,尘心未了。善哉,善哉。” 说罢回观去了,便只剩下燕青一人站在观外,看罢春寒,立尽斜阳。 李师师离了燕青,独自一骑向城内而去。一路上只觉得欲哭无泪,柔肠寸断。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条河旁。那河河势开阔,平原风光,一览无余,只见远处 模模糊糊群山的轮廓。在那河旁大道之上,立着一个老道士,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腰悬长剑,正似等着她一般。 那老道士等李师师走近,起手道:“贫道云竹,这厢有礼。”李师师在马上答 礼。这云竹道人便是来龙山上殷飞儿的父亲,上官白的师父。当下云竹道人问道: “敢问姑娘可是东京城御香楼的李师师么?”李师师道:“正是奴家。不知道长有 何指教?” 那云竹道:“闻说李姑娘东京城破之日,不知所踪,此番却欲前往何处?”李 师师道:“这正是回东京去。”云竹道人又道:“城内城外遍贴告示,要捉拿你, 你却回东京去做什么?城里因为你,每天有一百人死于刀下,你不远遁他方,却跑 回来做什么?”李师师黯然道:“奴何曾不想远遁他方,只是一城百姓,因我而受 涂炭,师师心下何忍,岂敢因爱此残躯而害死一城百姓?” 云竹道人闻听此言,哈哈大笑,道:“好一个拼舍残躯为百姓。我且问你,你 既有这份菩萨心肠,当初却为何将徽宗迷得神魂颠倒?朝政因此而废,江山因你而 毁,你又何尝知错过?你便是灭商的妲已,亡周的褒姒,红颜祸水,无过此也!你 此番却假惺惺地,为了百姓而赴金营,却是为着何来?” 李师师听得此言,凄然一笑,道:“在你眼里,在世人眼里,我竟然是亡国的 罪魁祸首?道长,我且问你,纣王亡国,妲已何罪?幽王烽火戏诸侯,又关褒姒什 么事来?无非是一句红颜祸水罢了!你们这些男人,威风时则要女人拜倒在你们膝 下;等到国破了,家亡了,便把这些罪名统统推到女人头上。徽宗皇帝过去是时时 宠幸我,为我而不上朝,为我而不批奏章,可是他不去做,我有什么办法?他身为 一国之君,流连于风尘烟花之地,害苦百姓,怠误江山,这是我的错么?他任用奸 党,横征暴敛,这是我的错么?他荒废政事,致使军备松弛,金人南侵,国破家亡, 这又是我的错么?哎,不想我李师师一个鄙贱之人,在世人眼里竟然有这么大的分 量。哎,好啦,反正我觉得很累,你放心,要不了多久,我便会一死以谢天下的。” 云竹道人听完这番话,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