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山重逢 护送战中原的两个骑手,一个叫蒙巴都,三十多岁,中等个头,双眼炯炯有神, 满面精悍之色。另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名叫格里木,高高的,瘦瘦的,一张 娃娃脸,随时都带着三分笑意,好像时时刻刻都想请人喝酒。蒙巴都是叔叔,格里 木是侄子,叔侄二人都是这方圆百里之内著名的骑手和勇士。 几天来,战中原跟着他们在草原上飞驰,沿着天山南麓向日戈峰挺进。 草原起伏连绵,一直延伸到天边。遍地都是密密层层绿油油的牧草,马蹄踏上 去软软的、酥酥的,格外轻快。头上是蓝天白云,碧空万里,充满宁静祥和,却又 让人心潮澎湃。三人高呼大笑,流星赶月风驰电掣地掠过,马儿轻如飞絮,马蹄密 如鼓点,就像雄鹰在蓝天上翱翔,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四年了,战中原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开朗过,即使在悬崖脱险的时候,即使在 狼口余生的时候。因为七叔真的没有事,因为很快就可以见到七叔了。 日戈峰并不是天山的最高峰,却以险峻闻名,人们历来视为畏途。现在战中原 三人就要勇攀高峰了。 他们把马匹寄存在山脚一户人家,带着主人赠送的烤羊腿和葱油饼,又向主人 借了一些应用之物,便满怀兴奋地上路了。 现在正是天山的春天,一路上百花盛开,争奇斗艳,古木参天,郁郁葱葱。蝴 蝶在海碗大的花朵上翩翩起舞,鸟儿在林间枝头婉转鸣唱,麋鹿和羚羊在树林草丛 间时隐时现。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一片战中原从来没有看到过甚至没有想到过的 五彩缤纷的自然乐土。 越往上走,道路越是崎岖难行,后来干脆没有路了。幸好三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一路攀藤附木,手脚并用,历野战之苦,冒生死之险,爬上了一道道绝壁,越 过了一重重险阻,一往无前地向着日戈峰的最高处攀登。他们只知道七公子住在日 戈峰,却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想像中应该是在最高处吧。 第三天日头偏西的时候,他们到达了雪线之下。三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了,望着 前面冰封雪盖的插天绝壁,不由得兴起绝望之感。这种绝险之地,恐怕也只有七公 子可以上去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搭起帐篷,先吃饭喝水,休息一下,再讨论怎 么办。 三人吃饱喝足,一边休息,一边研究上山的办法。讨论非常热烈,尤其是格里 木和战中原,你一句我一句,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提了出来,却一一被蒙巴都否 定了。直到申末时分,仍然一无所获。最后,蒙巴都也无计可施:“以我们这点本 事,肯定是上不去的,看来只有用最后一招了。这个山峰并不是很大,沿着雪线绕 一圈,三五天应该可以走一个来回。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一边走一边喊,七公子 也许会听到的。”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这是一个笨办法,雪线之下山势陡峭不说, 只怕也未必有效。” 可是笨办法有时候也会见效。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蒙巴都就带着两人出发,蒙 巴都和格里木大叫“七公子”,战中原叫“七叔”。走出不到五十丈,叫了还不到 一刻钟,只听身后一个冷冷却清晰的声音传来:“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三人愕然,回头望去,只见在他们昨晚宿营的地方,一个个子高高的白衣人迎 风而立,身上白衣猎猎飞舞,头上银冠闪闪发光。距离太远,看不清面目,可是战 中原知道,那就是七叔。蒙巴都和格里木也知道,那就是七公子,天山南北方圆千 里独一无二的七公子。他们大喊着向七公子奔去。 近了,更近了,战七的身躯迎着初升的朝阳,还是那么挺拔傲岸,还是那么远 离尘嚣。可是战中原却觉得七叔变了,变得目光暗淡,脸色冷漠,再没有当年的和 蔼可亲,额头刻着几道刀砍斧凿般的皱纹,鳃边嘴角胡渣子青渗渗的,面容显得憔 悴而苍老,背也有点弯了,再没有当年那么神采飞扬。 而蒙巴都和格里木却没有一点惊讶之色,他们已经习惯了战七现在的样子。自 从战七从中原带回破毒冰蝉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从前他追杀马贼和流寇,只杀首 恶,不杀从者。这几年天山南北盗贼绝迹,据说已经被战七杀光了。蒙巴都前年亲 眼看见一伙从玉门关外流窜过来的土匪,在战七的剑下血肉横飞,无一活口。听说 战七还两次翻越昆仑,独战西藏黄教,杀死一流高手十三人,余者不计其数,黄教 至今一蹶不振。有人说他受了伤,有人说他中了毒,至今也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可是无论战七怎样变,他都是当年的七叔,都是战中原心中永远的七叔。他跌 跌撞撞地迎着七叔奔去,热泪横流,哽咽难言。 战七看着三个人向他飞奔过来,两个维吾尔人,一个半大的黑小子,他一个都 不认识,没有惊奇,也没有愤怒,甚至眼皮都没有动一下,仍然冷冷地问:“你们 找我有什么事?” 战中原本来有数不清的话要对七叔说,他想告诉他幽谷中的生活,他想告诉他 一路上的颠沛流离,他想告诉他深夜高原上那饿狼的眼睛,却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 来。 蒙巴都和格里木也激动不已,气喘吁吁,还是格里木嘴快:“七公子,他叫战 中原,是从西藏过来找你的。” 战七全身一震,腰背刹那间如标枪般笔直,毛发俱张,双眼射出凌厉的寒芒: “中原?” 竟真的是中原。战七突然间大吼一声,标枪般的身躯流光闪电般直射过来,干 冷的空气发出“呜”的一声怪响。 战中原扔掉标枪,扔掉包裹,也飞快地向战七迎上去。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涕泪交流。 四年来,战七已经不再流泪,不再笑,他在人们的心目中是皑皑雪山,是崴崴 天神。如今他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就像一个三岁的孩子,任凭巨大的喜悦随着泪 水欢快地涌流。他一遍又一遍地捧起战中原黝黑的小脸,喃喃地念叨着“可怜的孩 子”。当年那个又瘦又小的家伙,现在已经快到自己的胸口高了,当年那张瘦弱苍 白的小脸,如今也变得黑乎乎的几乎认不出来了。 战中原伏在七叔温暖的怀里,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想做,只是不停地喊着 “七叔,七叔”。四年的辛酸,四年的思念,千百个日日夜夜的饥寒和孤独,都得 到了回报。 蒙巴都和格里木也陪着流泪。他们惊讶不已,他们心中的天神居然也会笑,也 会哭。四年来,他们曾经多次看到过战七,蒙巴都还曾和战七一起去围剿过流寇, 可他们从来没有看到战七笑过、哭过。天山健儿流血不流泪,他们可以理解。可他 怎么会不笑呢?即使在浴血奋战,最终击败敌人之时。他们奇怪,却没人敢问。现 在天神笑了,如春风拂面,冰雪消融。虽然不再像天神,但他们却宁愿天神永远微 笑。 不知过了多久,滚烫的热泪慢慢流尽,激动的心情渐渐平息。战七放开中原, 挥袖拭去满面的泪痕,把他牵在手中,然后回过身来,面对蒙巴都和格里木,脸上 漾起温和的笑容:“战七失礼了,还没请教两位兄弟贵姓?” 蒙巴都和格里木赶紧报上姓名。 战七朗朗一笑:“两位千里护送之情,战七必当重谢。这山头寒冷多风,不如 到我家中小饮几杯,如何?两位请。”当下拾起战中原的包裹和标枪,领头向山下 走去。 能得天山七公子邀饮,天山南北还没有几人有这份荣幸。 同时他们也想看看战七的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于是两人连声答应,跟了下来。 不过格里木却很奇怪:“您不是住在峰顶吗,怎么往下走呢?” 战七回头一笑:“我和师父一直住在半山腰,谁说住在山顶了?” 格里木脸上一红,呐呐地说:“别人都是这么说的。” 战七不由大笑起来:“我又不是妖怪,住到那种又冷又荒凉的地方干什么?我 只是每天早晨上去练剑而已。” 四人一路说说笑笑,不到半个时辰,下行了五六里,然后转过一面悬崖,就到 了战七的家了。 这是一排三间平凡而独特的房子。以木板为壁,茅草为顶,窗户也是木制的, 下面用木板起了一个防潮层。这是一种江南乡下常见的木屋,然而在这边远之处, 高寒之地,它又显得那么一枝独秀。蒙巴都和格里木不由有些失望,原来大名鼎鼎 的天山神剑和七公子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可是他们的房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却 又说不上来。 房屋面南背北,建在一片空地上,背靠光秃秃的崖壁。屋前有三五丈平地,此 时正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背着双手,在上面流水行云般游走,看似走得并不快, 可多看一眼,立时幻出百十个人影。 战七转过头来,对三人说:“前面就是了,房前正在练习身法的就是我师父。” 其实不用他说,大家早已经猜到了,除了天山神剑战天山,谁还有那么高绝的功夫。 远远的,战七就大喊起来:“师父,你看谁来了。” 战天山自然不认识这几个人,他归隐天山的时候,连蒙巴都也还是小孩子。 听到战七的喊声,战天山停了下来,面带微笑看着四人。 战天山个子并不是很高,但是体格魁梧,看上去就显得特别高大。一张圆圆的 笑脸,红光满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颌下一部尺余长髯,头发、眉毛、胡须都是 雪一样白。真难以相信,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能使出那样一种轻灵迅捷的身法来。 战天山看着爱徒,就像慈父看着游子,眼中尽是柔柔的亮亮的光。四年来,他 还是第一次看到徒儿如此开心,不由又露出一丝疑惑之色。 战七太兴奋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把三人拉到面前,对战天山说:“师父, 这就是中原。那两位兄弟一个叫蒙巴都,一个叫格里木,就是他们把中原送来的。” 战天山也愣了一下:“中原?就是你在云南捡的那个小孩儿?” “是啊是啊,”战七把头猛点,“没想到他居然没有死,还自个儿找来了。真 是苍天有眼!中原,还不快叫爷爷。” 看着慈祥的老人,战中原颤颤抖抖地喊了一声“爷爷”,禁不住热泪盈眶。从 此,他又多了一个亲人。上前一步,就要跪下叩头。 战天山出手如电,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乐呵呵地笑了:“好,好啊!真是一个 好孩子。不用叩头了。”又转头对蒙巴都叔侄说,“两位辛苦了,请到屋里坐。小 七也不知道招呼客人,真是的!” 蒙巴都和格里木恭恭敬敬地向战天山行了礼,连声说“不敢”。 三间屋子都很小,很简陋,中间是堂屋,战天山住右边,战七住在左边。走进 堂屋,一股药味扑面而来,清香中带着一丝苦涩。屋子中间是一张三尺高四四方方 的木桌,两把粗糙的木椅。左边靠墙壁有一条大木凳,宽宽的就像一张茶几,上面 放着一个铁钵,一把菜刀,钵中有一个铁杵。墙壁都是木板镶成,呈现出古旧的灰 褐色。左右墙壁上各有两排整整齐齐的木钉,挂着雪参、雪莲、人参、天麻、灵芝、 杜仲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药材。上面一排多已干枯,下面的似乎刚采下不久,散发出 浓烈的药味。 战天山邀请蒙巴都和格里木坐到桌旁,两人如何肯坐,推让了一回,最终叙齿 而坐,战天山和蒙巴都在椅子上坐了,格里木和战中原把铁钵菜刀放在墙角,就坐 在大木凳上。 战七沏上茶来。那是一种天山高寒密林中特产的绿茶,配以千年雪参、天山绿 菊,色呈碧绿,香气袭人。入口稍稍有一点苦涩,随即满口清凉。饮下之后,一股 甘香清凉之意顿时透下五脏六腑,沁人心脾,直令人头脑一清,心旷神怡。 战中原为大家一一介绍,接着把自己四年来的经历细细数说,说到动情之处, 叔侄二人禁不住抱头痛哭,众人也为之唏吁不已。 这一番经历说罢,已是晌午时分,战天山抹去眼角泪痕,感叹不已:“奇迹, 真是奇迹!小家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众人用过午饭,无非一些水果干果獐鹿野兔之属,不必细表。 饭后,蒙巴都叔侄欲告辞下山。战七坚决挽留再住两日:“你叔侄二人千里护 送之情,战七感激在心。我说过要重重感谢你们,岂可言而无信,你们愿意天山七 公子做一个失信之人吗?我和师父已经商量过了,你二人资质不错,根基也很好, 只是已经成年了,练小巧功夫实难有成,就送两位一些运气的小功夫和连环三剑吧, 很适合马上使用的。这是家师和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不敢言酬谢。两位都是爽快人, 请勿推辞,令我难安。” 话已说到如此地步,蒙巴都和格里木当然不好再推辞,当下点头答应。况且能 够学到天山神剑和七公子的功夫,是别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这时候就是拿刀架 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都不会推辞。 接下来的三天里,蒙巴都叔侄二人真可谓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只怕他们有生 以来,都还没有如此刻苦认真过。只是战七口中的“小功夫”,也未免太不“小” 了。那种运气功夫,其实是一种阳刚的内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直可与少林的 大金刚力分庭抗礼。叔侄二人在战天山和战七耐心的解说和绝顶内力的帮助下,又 服下了以雪莲实和雪参配合而成的固本药物,也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摸着门路。最 后还怕忘了,又悄悄用羊皮纸把真气运行的路线画了下来。至于“连环三剑”,那 是战七临时取的名字,本是他剑法中原本互不连贯的三个刚猛招式——一剑七星、 千锋一聚和抽刀断流。战七把它们略作修改,成为可以连续施展的一套进手招数。 这三招对眼力、腕力、身体协调性的要求都非常高,叔侄俩又花了两天时间,才基 本上掌握了要领。 这两天,战中原也在战天山的指导下,开始练习筑基的功夫。 三日之后,叔侄二人学会了内功和剑法,又怕族人为他们担心,坚辞而去。战 天山和战七知道他们的心情,也不再挽留,当下送了他们好些疗伤治病的珍贵药物, 直送出十里之外,才挥手互道珍重。尤其是战中原和格里木,年龄相近,性情相投, 已经成了好朋友,更是难舍难分,又送了一程,才在蒙巴都的催促下怏怏分手,约 了后会之期,洒泪而别。叔侄二人挥手自去,战中原也回到山上,从此开始了全面 系统的艰苦训练。 蒙巴都和格里木回去之后,果然勤奋练习,后来闯出了“草原双雄”的名头, 凭着一身刚猛内力和连环三剑,打遍东疆无敌手。 -------- 铁血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