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舞(一) 一 落日神弓黄沙漫天扬起,扑天盖地而来,把刚才还像要把人烤熟的太阳遮 住,天地一黄,不辨方向。远处的沙尘,好像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呼啸着冲上来。 这已经是出关以后的第四场沙漠风暴了。已经有人开始埋怨低声咒骂带路的老 黄,还说什么是大漠里最好的领路人,这百十人都是出了比平时高了一倍的价钱, 请了老黄想要早点到敦煌城。 这荒芜的大漠上,若是遇见了风暴那可是要命的事,别说想要去敦煌城中挣钱 了,便是性命能不能保得住也是未知之数。老黄古铜色的脸上肌肉也有些抽搐,他 家世代做着大漠中的领路人,这片大漠就是像是他自己家一样熟悉。如今选这条路, 却也是迫不得已,他早就预料到了选的这条路上会有风暴,可是他还是带着一群雇 主走上了这条路。他抿了抿嘴唇,想要说什么,不过眼神看了看一群人形形色色, 却终于没有出声。 “喂,老黄,你他妈说句话啊。”一个高大的汉子恶狠狠的看着老黄,脸上一 条刀痕从额间直延伸到嘴角,愈发显得他的脸狰狞可怖。这汉子也是一肚子的闷气, 自己是听了朋友介绍,老黄是这里最好的大漠领路人,哪料到出了大价钱才得在老 黄带的队里面找到个位置,这出了关没几天却遇到了好几场风暴,几次差点连性命 也送了。都说什么老黄善于观察大漠中的天气变化,最会躲避风暴,原来都是放屁。 这汉子本来是想去敦煌城中换取西域物品,回去中原换个大价钱,没想到第一 次出关就遇到了这样的事。他越想越是愤怒,反手嗖的一声已经把背后长刀拔了出 来。关外盗匪横行,商户不是自己有功夫在身便是雇用保镖,因此身上带着武器也 不稀奇。 老黄吓了一跳,面色泛白,道:“你要干什么?” 那汉子满面凶恶道:“干什么,干什么……你把老子带到了这种地方,还要问 老子想干什么?”厚背的刀在空中挥动,青色的光在闪过,那汉子一步一步的走近 老黄。 “你”老黄一步步的往后退,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变得惨白,不停的颤抖。这些 行走于沙漠里的人,都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混饭吃的,杀个把人对他们来说也不算 是什么稀奇的事。老黄一点也不怀疑,这个凶汉会在风暴接近之前,一刀把自己的 脑袋砍掉。 “这位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优雅而轻柔的声音,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了 那汉子的面前。灰色的斗篷拖到了地上,宽大的斗笠遮住了他的脸,只有下颚的一 点弧线在透过黄沙的阳光下,显得圆润而分明,如玉石一般。 老黄急忙躲到了灰衣人的身后,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还是有人出来为自己说 话啊。 那汉子怔了一下,想不出这种情形下还有人站出来说话。可是面前这人的声音 却是那么优雅,让人有忍不住想要服从的力量。 “你管老子。老子贺虎,一辈子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竟然被这个家伙骗。 老子也不在乎多杀一个人。”贺虎微微一顿之下,火气又冲了上来。钢刀在空中挥 动着威逼。 “原来是贺兰七鬼中的贺虎,倒是贫僧走了眼。小僧无香,能否请贺施主刀下 留情,这老黄自己的性命也是交给这大漠,他也未必是有心将我们陷入这种境地。 我们还是考虑如何度过这场风暴对不对。”他的语气如同春风一般抚过,说不出的 沉着,在众人看着风暴即来,粗重的呼吸中显得格格不入。 贺虎却是脑中嗡的一响,鼻尖上渗出冷汗来,拿刀的手青筋暴起,却抑不住的 颤抖起来,眼前这个人侃侃而谈,他却只听到两个字,无香。 不等贺虎再说话,黄沙漫天鼓荡而来,在离众人数百丈的地方却渐渐的消散。 沙幕渐渐的变淡,地平线上,一面世大的黑色旗帜在风中展开,旗帜上银色的巨蝎 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远远的就仿佛听得到巨大的旗帜在风中发出烈烈的响声。 百余人的队伍突然静了下来。贺虎吞了口口水,道:“妈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却见老黄脸上抽搐不停,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眼泪鼻涕都忍不住流了出来。眼睛 死死的盯着那面黑色的旗帜,张着嘴,嗬嗬做响却说不出话。他刚才即使是在贺虎 的钢刀下也没有变得如此恐惧。 灰衣人也抬头看着远处的旗帜,脸上隐有忧色。 队伍中一半的人都仿佛看到了地狱一般,忍不住一跤坐倒在地上。贺虎本是贺 兰山一带的剧盗,生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一次也实在是惹了极厉害的对头,才到了 这大漠中来讨生活。 他伸手一把抓起老黄领口,提小鸡一般提了起来。钢刀在空中虚辟一记,“喂, 你他妈在怕什么?别他妈跟娘们似的。” “沙沙漠之蝎。”老黄尤如痴呆了一般,重复着吐出这两个字。“沙漠之蝎, 那是什么玩意儿。”贺虎搔搔头,回头却看见那些商客们仿佛听到了魔鬼的名字, 脸上汗出如雨,双腿不停的抖动。 “那是一股大漠中的剧盗,最是残忍。”灰衣人的声音响起,一瞬间,贺虎仿 佛是看见斗笠下有寒光迸出,如利剑般刺出,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是一冷,这锋锐的 目光却是一闪即逝。灰衣人修长的身影在日光下投射细长的影子,身后几个同样装 束的灰衣人站在他身边,远远的看着那面巨大的旗帜,斗笠下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巨大的黑色旗帜迎风飞舞,地平线上,一抹黑色的细线慢慢分明,渐渐浓重, 浓得像一股化不开的墨色。大队的骑军列着整齐的队列,仿佛钢铁铸成的洪流,缓 慢的向商队压来。 经常在大漠上奔走了商人们,脸色如蜡,那一瞬间好像连逃跑都忘记了。“天 哪,怎么让我们遇见他们。”一声惨呼,在晴朗的天空下分外响亮。好像得了一声 号令,商人们发一声喊,向后跑去,全然不顾几十辆车上的装的价值不菲的货物。 那些骑盗却是仍然保持优雅的步调,保持严整的队形,为首一人身下黑马毛色 如墨,却是高出了其他战马两尺有余。马上人铜面具,只有双眼露在外面,透射出 鹰般的光芒。 “大家不要乱,不要乱走。”灰衣人的声音也有些急躁,他的声音在一片混乱 中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却没有人听他的话,大家四散而逃。贺虎本来也想避开,但 他一转眼就明白了灰衣人的用意,在这大漠之上,凭人双脚之力又哪里能跑得过马, 无香,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心里忽然定了定,提刀站在灰衣人旁边。灰衣人忽然回首 向他笑了笑,好像有一阵春风抚过贺虎心里,他心里立时平定许多。 贺虎也是刀尖上玩命的人,看到这股沙盗的气势,立时知道今日只怕是凶多吉 少,心里不由苦笑,妈的老子做了一世强盗,今天倒要把命丢在了同行手里了。 铜面具看着四下奔逃的人,眼中忽然流露出一股不屑。反手,摘弓搭箭,动作 轻柔而缓慢,一点寒光在阳光下折射开来,仿佛嗡的一声在耳边突响,贺虎脑子震 得都是一痛。那箭突的炸到了面前,贺虎只觉得光芒刺眼,箭尖上的一点寒芒刺得 他眼睛剧痛,他猛的一闭眼,全身一血液在那一刻被箭上的杀气逼得凝成冰般。 可他却没有感觉疼痛,缓缓的睁开眼,一只白玉般的手伸在他的面前,乌黑的 长箭就在那只手里,仿佛将死的猛兽拼死向前扭动冲突,却偏偏不能动弹分毫,鲜 红的血滴落下来,那人的手也被箭上猛恶的力量震裂,鲜红的血映着乌黑的箭分外 妖异。贺虎长出一口气,自己还没有死。与此同时,却是嗡嗡急响,前排的骑军数 支箭随即到来,只一眨眼,十几个商人应声而倒,被长长的闪着乌光的黑色长箭钉 在地上,一声也叫不出来便死去。 “都在原地跪倒”低沉的好像从地狱里传出的声音,商人们看着身周倒下的同 伴,好像同时受了诅咒,缓缓跪倒在原地,低低的呜咽声传荡在四周。 一瞬间,骑军已经来到近前,尤如钢铁的墙壁,五百人的队伍黑压压的站在面 前,没有一丝声音,只有战马的呼吸声,只有战士冰冷的目光。 “你不跪?”刀锋般的目光看向贺虎。那一眼之下,贺虎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凝 成了冰,他看了看灰衣人流血的手,随即道:“妈的,老子也是强盗出身,总也劫 财不劫命,不刹无辜之人,今日已是如此,怕你个鸟。”钢刀一挥便要冲上,却忽 然觉得身体一轻,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他肩上,登时全身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回头看却是灰衣人,用他没有染血的右手轻轻的搭在他肩上,却没有看他一眼, 只是凝视着铜面具,那目光莹润如水,却隐隐有一丝寒意。 “落日弓”灰衣人轻轻的说,斗笠下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百丈之内徒手接住落日弓一击,大漠上并没有这样的高手。你是谁?”铜面 具看着灰衣人,目光如铁,有嗜血的残忍。 “落日弓,天下七大利器之一,你是沙漠之皇的子弟。”那样仿佛能够杀人的 目光下,灰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缓缓的说。“没想到独霸大漠的沙漠之蝎原来竟 然是沙漠之皇的子弟。” 铜面具眼神忽然一黯,仿佛有无限的伤痛隐藏其中,随即又恢复,“以大般若 掌合金刚指力接住落日弓必杀一击,原来你是少林高僧。” 斗笠轻轻的拿掉,一个少年僧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有二十岁上下,如玉的脸 庞在阳光下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光芒,那样的清秀的一张脸,却分明透出宝相庄严。 淡淡的如水般清澈的眸子看着铜面具,仿佛要把他浑身坚不可摧的杀气都化掉。 “如此年轻,原来是少林的无香神僧。”仿佛早在意料之中,铜面具好像露出 一丝苦笑。“真是想不到,在这穷荒大漠之上,居然能够遇到名满天下的无香神僧。” 虽然刚才就知道是无香,贺虎还是忍不住看着无香充满崇敬之意。少林寺中传 说是两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年纪轻轻已经隐然是少林方丈之下武学第一人,佛学 精深,妙辩无双,少年便有神僧之名,没想到竟然便是这样的一个如花般的少年。 而他竟然不惜受伤,救了自己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大盗。 “贫僧在中原也多听说沙漠之蝎,只是怎么想不到大漠上第一高手的子弟竟然 就是沙漠之蝎。”无香的语声仍然是那么平缓,不起一丝的波动,就如在闲话家常, 而不是身处险境。 “世事难料,人各有各的缘法,你说对不对,无香神僧。”铜面具一字一字的 说,语气中全没有刚才那般逼人的杀气,好像有无尽的哀伤隐藏。 “佛讲缘法,然而,施主怎么知道这便是你的缘。以施主绝世武功若以之行善, 怎么知道不会在武林中成为一代名侠。也算是功德圆满。”无香的语声里说不出的 惋惜。 铜面具一怔,随即仰天狂笑,苍凉的笑声在大漠上远远荡开,“多谢神僧。只 是这一条不归路我已经踏上,哪里还能再回头。”他的声音如同金铁击荡,震得人 心神激荡。 “那么你我一战不可避免?”无香叹息一声摇摇头,“沙漠之蝎所过之处,向 来不留活口,贫僧又岂能置身事外。” 铜面具却道:“在下此来另有要事,并无伤人之意,神僧若要与在下一分高下, 恐怕失望了。” 贺虎却是猛恶的脾气,喝道:“还说无伤人之意,一出手便伤人性命。”铜面 具斜觑他一眼,贺虎给他如冰的目光一扫,登时心里一沉,却是握住了刀寸步不让。 “是条汉子,如今世上如你这般血性的汉子也不多了。”铜面具顿了顿,“我 若不杀几个人,这些人又岂能听我说话。”原来他杀这几人只是要大家听话。 无香却是脸上变色,白玉般的脸上已因愤怒而微现红晕,“难道这些人便不是 人命。众生平等,施主又岂能因一已之好恶而随性杀人。” “这世上本就弱肉强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比他们强,便可以决定 他们的生死。神僧食素,可知一草一木皆是生命?”铜面具刀锋般的目光盯在无香 面上。 无香仿佛被雷击中,一草一木皆是生命,铜面具的话在耳边回荡。他自小沉浸 佛法,向以为佛心宽广,普渡众生,却从没想过一草一木也是生命。一时间沉吟不 定。 铜面具却是仰天看看太阳,“说了这许多废话,也该办正事了。”他慢慢的转 过头,不再理会无香和贺虎。冰冷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那些商人给他的目光一盯, 不停的发抖,竟有人惊吓过度晕了过去。 铜面具的目光停留在一架紫色马车上,眼神微变。那马车旁站着两名青衣侍女, 身形纤美,脸被纱巾包住,看不出容貌,想来必定是少见的绝色。那两名青衣侍女 在铜面具的目光下看不到表情,却也没有其他人的慌乱,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铜面具一提马缰,那马身高腿长,两步便跨到马车前,贺虎大急,他离那马车 近,纵身拦在铜面具马前,大喝道:“你要做什么?” 他自知不是铜面具对手,这大喝一声,一是要壮胆气,另一方面却是要惊醒那 边陷入沉思的无香,这里若是无香不出手又有谁能抵得住那铜面具出手一击。 铜面具眼神一寒,沉声道:“退开吧。”马鞭一挥,那鞭如同灵蛇一般向贺虎 颈中卷去。贺虎反手一刀向马砍去,他一出手便出了全力,这一手“动四方”也是 他刀法中的杀着之一,在刀下也杀了不少成名的人物。他这一出手是要射人先射马 之意,铜面具爱惜宝马必然会撤去杀招。 铜面具的座骑却极是神骏,见刀砍来,也不等主人示意,长腿一跨,这一步竟 然是出奇神妙,轻轻巧巧的躲过这一刀。 铜面具的马鞭来势不缓,马鞭在阳光下化成乌黑的圈子,贺虎一击失手,左躲 右闪却也躲不过。眼见这一鞭圈到他脖子上立时便是断颈裂骨之祸。 却听哧的一声疾响,强劲的破空之声,那马鞭应声而垂。铜面具回头似已经料 到,看着挡在贺虎身前的无香。 “神僧想通了?” “眼前之事未了,贫僧也只好把悟道的事先放放了。”无香的声音竟然是出奇 的洒脱,脸上淡淡的微笑看着铜面具。 “啧啧,了不起,果然不负神僧之名。我便放这贺虎一命。”话音未落,黑影 一闪,铜面具身如鬼魅已在两人面闪消失,擦的一声轻响,却见无香仍是面带笑容 拦在铜面具身前,这电光石火的一刹,两人竟然已经对过一掌。 铜面具侧着头看着无香,“好掌力。”声音里却已经有了怒意。“在下已经一 再容让,请神僧不要阻拦在下正事。”他缓缓的伸手从背上摘下黑沉沉的铁弓。空 气骤然间好像被压缩,贺虎连气也透不过来,竟然不自禁被无形的压力压得向后退 去。无尽的杀气突然出现,充满在这方圆十几丈内。无香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灰色的外衣无风自动,露出月白的僧衣一角,在劲风鼓荡下,微微起伏。 在场的人都给无形的杀气压得透不过气,贺虎全身都是冷汗,一双眸子失去神 彩,仿若痴呆。 便在这时,擦的轻轻一响,紫色的车帘轻轻挑起一角,一只白玉般的纤手伸了 出来,一枝素净的梅花拈在那只手的食指拇指之间。天地间的光辉好像在这一瞬间 被那只手的美丽夺去,那样夺人心魄的美,连杀气都不禁一滞。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