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御者鞭 晋国曲沃,上林苑。 时值深秋,黄叶遍地,红叶满枝,各种动物膘肥毛润以备严冬,正是狩猎的上 佳季节。再过不久,寒冬一到,便要封苑护林,因此这次秋猎赛会,是一年中的最 后一次狩猎,来的人格外多而全。 范约依然是赛会中最引人注目的女子,她淡妆素裹,耳下明珠,腕上宝钏,发 髻中插着那枝别致的桃花簪。 她身后的侍从,是皮甲轻靴的旋风八卫。 别说女子没她这样威风,就是青年男子,如她一般派头的,可也没有几个。 一进上林苑,她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女人们关注她头上的桃花簪,男人们 则用挑战的目光瞧着她身后的旋风八卫。 参加秋猎的都是贵族青壮年男子,他们可以带上自己的随从。五十岁以上的卿 大夫和仕女只需要在看台上为勇士们喝彩助威,接受他们献上的猎物就可以了。 各大家族都在自己的看台前设置了锦台,用来放置自家武士的猎获物,展现实 力。这次晋侯将按猎物数量和质量,给最佳者一柄越国产的宝剑以示嘉奖。 未婚的贵族青年可以在自己猎获物上取一样小东西——锦鸡的一根尾羽、老虎 的一枚利齿之类——送给自己心仪的女子。 这些东西,范约每次都收到不少,倒也并不在意。进场的风头已经出过,现在 她在意的只是,这一年来参加过的几次狩猎赛会里,范家成绩一直平平,连前三都 没进过。这次她便让旋风八卫随着自己的父亲哥哥们一起,进林子里打猎去,自己 陪着爷爷范宣子在看台上观赏宫廷礼乐。 范约的父亲范鞅有三十多岁年纪,为人稳健。斐豹彭光等八人背弓带箭,执鞭 登车,随他打猎去也。春秋时除了北方以游牧为生的少数民族外,中原各国,无论 打仗狩猎或是日常使用,用马都是坐车,而非直接骑在马上,骑马之习,要到战国 时候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才渐次风行起来。 斐豹进了林子,见四处都是车影人声,那些贵族子弟,都前呼后拥,带着一大 帮子人帮他们打猎,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只怕这打猎的人比猎物还多呢。 上林苑相当大,他们的马车疾驰一阵子后,出了密林,到了一片斜斜的草坡, 视野顿时为之一阔,周围人声渐稀,不像开始那么拥挤,兽影鸟迹,也多了起来。 彭光便带了那六个奴隶,弯弓放狗,射鸟捉狐,忙得不亦乐乎。 斐豹功夫最好,呆在范鞅身边,负起护卫之责。 范鞅含笑看着他们忙碌,自己也开弓放箭,射下两只锦鸡。 忽然林中一暗,一只黑毛大野猪从那里慌慌张张的逃出,背上斜插着一枝箭, 红着眼,张着獠牙大嘴,直往范鞅冲过去。斐豹眼看张弓射箭已经来不及,便伸手 一托,将范鞅远远推送到彭光他们那边去,自己抽出腰上插的马鞭,腾身一跃,骑 上野猪脖子。 野猪怒发如狂,狠颠了几下,见甩不下斐豹来,便狂喘粗气,直向草坡顶上奔 去。 斐豹被野猪驮着上了草坡顶,眼前出现一个断崖,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这 只是一个两三丈高的小土崖,以他的功夫,倒是不怕,问题是土崖下面是一条道路, 现在正有三四辆马车从此经过。 野猪已经跳出崖外,斐豹大喝一声:“快避开!”中间一辆马车的马受了惊, 竟直立长嘶,将后面的马车板子带起,正在车上弯弓射兽的两个人猝不及防,翻滚 跌落在地,眼看就要被从天而降的野猪给压死。 斐豹身在空中,无法借力止住野猪下降之势,他只好斜身下探,用长鞭将其中 一人卷起,扔到一边。另一人眼看就要被压到,再用鞭已经来不及,他跳下野猪背, 抱住那人往外一滚——野猪恰在他背后落下,砸在地上,掀起一大蓬尘土。 野猪抽搐了几下,七窍流血,不再动弹。 一个衣甲鲜明身长貌美的武士从土崖上飞身跳下,伏地跪拜,口称:“臣救驾 来迟,望大王恕罪!” 斐豹定睛一看,才知这个刚才被自己抱着打滚的人便是晋侯。 晋侯姬彪二十来岁年纪,脸上惊惧未消,怒道:“叔虎,这野猪是你射伤的? 射又不射死,搞得它发了狂,看看多危险。”又冲着野猪尸身的对面喊,“赵爱卿, 你没事吧?” 那人是先前被斐豹用鞭子卷起扔到一边的赵武,四十多岁,面貌清矍,是晋国 六大正卿之一。他越过野猪,笑道:“赵武没事,多谢大王关爱。”又望向晋侯身 旁的斐豹说,“这位壮士功夫可真好,鞭子用得如臂使指,劲中带柔,我竟然一点 儿也没跌疼。” 晋侯抚掌笑道:“不错,的确是劲中带柔,我也一点没跌疼。”说着便眉花眼 笑的看着斐豹,“人长得也好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你是 哪家的人?叫什么名字?” 斐豹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背脊发凉,忙答道:“我是范家的,叫做斐豹。” “范家的?范家什么时候招了这么有本事的家将?叔虎,你号称我们晋国的第 一美男子,这个斐豹可也不输于你。”晋侯说着,拿起斐豹的手来摸,“就是手上 皮肤比你叔虎糙点。哎,斐豹,你掌心里头怎么尽是老茧,像个干粗活的?” 斐豹只觉得别扭,好在旁边几辆马车上的人这时候也都走过来。一个四十来岁 衣衫华丽的人走到晋侯身前,施礼笑道:“哎呀,大王真是临危不乱,不像微臣这 样。微臣都吓得傻了,现在才回过神来呢。”这人叫做乐王鲋,是晋侯的宠臣。 众人喧嚷一阵,看看天色不早,便鸣金收兵,回看台清点各家狩猎所得。 栾家能人众多,猎获物仍然位居第一。范家的也不少,范家子弟的猎物加上旋 风八卫的猎物,再加上那只大野猪,一下子排到第二。 范约自然高兴,顿时笑靥如花,范鞅也对旋风八卫赞誉有加。范家人正自庆贺 间,栾家那边忽然一阵喧嚷。原来是晋侯为颁奖的问题跟他们起了纠纷。 原定的奖品是一柄越国产的宝剑。春秋时锻造技术不够发达,兵器都是青铜做 的多。用精铁做的,一般是比较短小的匕首一类的兵刃,只有越国技术最高,能造 精铁长剑。所以越国产的精铁长剑,每一柄都价值千金。现在晋侯惦记着拿这柄剑 赏给救了他的斐豹,所以赖帐不想给,要奖给栾家一袭锦袍作罢。 晋侯说:“你们家的人惊了那只大野猪,害得我差点没命。所以罚你们一下, 那柄剑不给你们了。” 栾家有人喊:“那是叔虎射的,叔虎是羊舌家的,不是我们栾家的。” “靠,”晋侯怒了,“谁不知道叔虎跟你们家栾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你敢说 叔虎射大野猪的时候不是在你们栾家的车队里?” 众人大笑,栾家的人不敢再说话。斐豹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句话好笑在什 么地方,范约凑到他耳边悄悄说:“栾盈喜欢男人,叔虎跟他是一对。大王也喜欢 叔虎,要不到手,所以妒忌。”这个动作为斐豹引来了一大堆范约仰慕者的嫉妒眼 光。 晋侯又说:“宝剑要赠壮士,范家的斐豹功夫了得,又救了我,他连个称手的 兵刃都没有,我要将这把越国的宝剑送给他。” 范约又小声调笑斐豹:“大王看上你了。”斐豹心中发毛,暗叫不妙,这晋国 的君王大臣怎么都是喜好男色的色狼?自己这下子可真是羊入狼群了。 栾家的人虽然不敢说话,跟栾盈交情好的卿大夫还是不少。晋国勇将州绰站出 来说:“大王,州绰不才,想跟这位壮士过过招,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配得上这柄宝 剑的勇士。” 晋侯也喜欢看人打架,笑道:“州绰,你的功夫也很好。让大家看看你们俩谁 的功夫更好也不错。” 范宣子悄声对斐豹吩咐:“州绰勇猛过人,是我晋国第一勇将,你要小心,敌 不过便认输,不许伤着自己,我很快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不过,你如果能敌得过 此人,能杀便杀,不能杀也要尽量重伤他,至少要让他半个月不能起床。” 斐豹心中一懔,点了点头。 州绰身形比斐豹略低,粗壮结实则大大过之。他穿着将军战袍,手中执一柄青 铜重剑,直如一堵横墙般站在看台下的比武场上,大有威风凛凛、横扫千军之势。 斐豹闲庭漫步般的下了场,他什么武器都没带,连先前背在身上的弓箭亦已除 下,马鞭子也搁在看台上没拿下来。 晋侯笑了:“哎呀,你不会想赤手空拳跟州绰打吧?我知道了,你是没有称手 兵刃,要用这把越国宝剑跟他打?来,拿去!” 斐豹洒然笑道:“给州绰吧,既然他那么想要大王这把宝剑。他那把青铜重剑, 一看就是笨得要命的家伙,大王看在他为晋国出生入死的份上,也该给他换换装备 了。” 州绰怒道:“你这小子,满口胡柴,我州绰跟你比试,可不是为了贪图那柄宝 剑!” 斐豹却正容答道:“州将军,千金之剑,本来就该赠与三军之帅,这样才不会 辜负了那剑上的精魂。大丈夫要剑,天经地义,堂堂正正,你又有什么不好意思承 认的?” 晋侯也笑道:“不错,堂堂的晋国第一勇将,连把宝剑都没有,那是寡人的不 对。来,州绰,这把剑给你了。” 州绰被斐豹用言语这么一挤兑,不要的话,反而显得不够光明磊落了,因此走 到晋侯面前,躬身下拜,接过越国宝剑,将自己原先的青铜重剑解下,放到看台边 上。 看台上的范约有点着急:“这个傻小子,州绰那么勇猛,再加上这把宝剑,那 不是如虎添翼么?斐豹简直是自讨苦吃!” 范鞅是做过武将的,眼光跟女儿不一样,他笑道:“乖女儿,这个斐豹不简单, 居然还很有点心计。还没开始打,州绰已经吃亏了。” 范宣子也颔首笑道:“不错,州绰力大沉猛,用青铜重剑才称手,何况那是跟 他身经百战的兵刃,早就用得熟了。现在换了柄轻巧的铁剑,只怕他用得有点别扭 呢。” 州绰拿着越国宝剑回到场中,冷冷对斐豹说:“这柄剑锋锐得很,呆会如果刀 剑无眼,弄伤了你,那可是你自找的。” 斐豹笑了一笑,转身走到晋侯面前,下拜说道:“大王,请将马鞭赐斐豹一用。” 晋侯笑了:“原来你不想要宝剑,是要这个鞭子阿,那就送给你好了。你小子 倒识货,我这马鞭子可是金银丝跟上好牛皮丝混在一起编成的,鞭子柄是精铜做的, 上面嵌着珠宝,值钱得很。不过值钱的东西不一定顶用阿,这个又不是兵刃,呆会 被那宝剑砍砍就断了,可叫人心疼得很。” 斐豹笑道:“不会被砍断的,如果这马鞭被砍坏了,那就算我输了好了。” 州绰静立场中,左手护住胸腹,右手执剑,斜斜上举,腰背如标杆般笔直挺立, 大有渊停岳峙之势。场内场外顿时肃静下来,本来闹哄哄的看台现在也只能听见人 们紧张的呼吸声。 斐豹左腿膝关节微屈,脚掌撑在地上,右腿屈起,脚尖点地。右手握鞭柄,左 手执鞭梢。全身上下没一处笔直的地方,各个关节都微微弯曲,弧度各有不同,组 合到一起,颇有点懒而不散大有余裕的味道。 州绰大喝一声,执剑直斩下来,带起风声猎猎。 斐豹矮身、移步、微笑,停下时的动作竟跟开场时的动作一般无二。 州绰面有怒色,宝剑移到身体的左前方,旋身横劈。他这次用上了全身旋转的 腰劲,力道更猛,速度也更快,带起风啸沙卷,直有令山河变色的气概。 但是斐豹还是侧身、移步、微笑,还是用开场时左膝微屈右脚点地左手执梢右 手执柄的动作停下,那马鞭子根本就没有出手过。 州绰忍不住叫道:“呔,亏你还是个家将,这么左躲右闪的,像个娘们。你的 鞭法什么名目,是拿来绣花的么,怎么总舍不得出鞭?” 斐豹咧嘴一笑:“我可不是什么家将,我只是范家的一个负责赶车的奴隶罢了。 我的鞭法,是师法天道,自创而成,还没有名目。嗯,我是御者,那么我的鞭法, 就叫做御者鞭好了。” -------- 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