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杨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午时。他感到头还有点晕有点痛,肚子也饿了,于是便 挣扎着爬起来。“怎么这么吃力?”他爬起来后想,平时只要手轻轻一撑腰轻轻一 挺就能起来了,可是今天怎么手无缚鸡之力似的。 杨盘坐下来,试着运功。然而体内真气涣散得找不到一丝一毫;经络也不通了, 像是有人在里面筑了一道堤,将它堵塞了。 没有了内力,甚至连起码的蛮力都没有,这跟弱质之人又有何区别。 武功全失。 杨感到心在绞痛,好像有人用叉插在心脏上,用力的绞。“啊!”他本来是想 大喊一声的,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却像女人的声音一样柔弱。 泪水从眼角刷刷的流下来,流到脸颊,流到脖子,流到怀里,流到心里。 “男人是不应该流眼泪的!”师傅的话萦绕在耳际。可是,泪水却只能不听使 唤的流下,这已经不是神经所能控制得了的。“懦夫!懦夫!你是懦夫!”他在心 里骂着自己,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云中月!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房子没了,山上是不能住的了。可是又能去哪呢?走一步算一步吧,路总是人 走出来的。 杨往山下走去。走出没十步,就被一个硬块踢了脚,隐隐的痛。杨把它捡起来 看,发现那是一大块银锭。“哎,人到了末路,连钱都要欺负你。天不灭我啊—— 还有维持生活的银子给我。” 这钱肯定是那些人留下的。果然,杨又从那些死人的身上搜出好一些银锭。杨 把钱掂了掂,起码有五十两,不少了。 杨走出五十步远,又折回来将那些人埋了。人死了以后,再大的罪孽都会随着 他的死一起消失了;就像杨擎天,武功没了,高傲也死了,魔心也死了。杨其实还 要感谢他们,因为他们维持了他的生计。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杨要让他们 入土为安,免得暴尸荒野。 雪从早上一直下着,飞飞扬扬的像天女散花。风吹着雪花乱舞着,杨的头上身 上都是白花花的雪花,雪化了,渗进衣服里,冰凉的。 风雪里飘着几本残破的书,大部分是诗词之类的。杨走到一本书前停下脚步。 那本书是那么熟悉,当年师傅教他辛庆疾的词时,那激愤的神情还历历在目,现在 似乎又浮现眼前了。 杨最喜欢宋词了,宋词里又要数辛庆疾为最爱了。《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 豪宕悲壮,数百年无出其右者;《永遇乐》(京口百顾亭怀古),忠悱缠绵,辞气 慷慨郁勃情深而不一味炫博…… “哎,师傅已去此山空,徒儿心中空悠悠。” 回过头时,看到自己的那柄剑还插在雪地里,被大风吹得颤颤的。杨苦笑了一 下,朝山下走去。 去往毓柳镇的路要经过积云山下的十里坪草原。十里坪草原上的主儿是蒙古大 草原来的游牧民族,是百年前因战乱迁徙来的;虽然现在已是他们蒙古族的天下, 但他们还是选择了在此长久安家。他们穿汉族的服装,学汉族的礼仪,与汉人唯一 不同的就是,他们的血管里流的是世代传承的蒙古人的血液。 十里坪草原上牛羊成群,却不是大群大群的,而是小股小股分散的。草原环绕 着积云山,草原上有五条从雪山上留下水来的小河,这是草原上人的水源。这些人 都很好客。七年前,有一次杨独自溜下山来,晚上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在这里过夜 的。那一夜杨被许多人围着,拿出好多好多待客的果子来给杨吃。后来师傅找来了, 杨还哭着闹着不肯走。 想到这里,杨心里便漾起一股温馨的感觉。 不能闯江湖,平凡的过完一生又何乐而不为。 可是一想起自己现在的样子,又觉得甚是凄凉。 杨看着三五成群的绵羊,不由想起西汉的苏武来。苏武奉命出使匈奴,被匈奴 扣押,逼他投向叛国,苏武不从,后被发往北海牧羊,历经数十年,才得以回国。 后人做了这样一首《苏武牧羊词》来赞他:苏武牧羊北海边 雪地又冰天羁留十九 年渴饮血 饥吞氈野幕夜孤眠心存汉社稷 梦想旧家乡历尽难中难 节 落尽未还 兀坐绝寒 时听胡笳耳声痛酸群雁欲南飞 家书欲寄谁白发娘 倚柴扉红妆守空帷 三更徒入梦 未卜安与危辛酸百念灰 大节仍不少亏羝羊未乳 不道众得生随汉使 归有小孩挥舞着手里的马鞭,唱着跳着穿梭在羊群里。 “马鞭……我何不买一匹马呢,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早一点到镇上了,以后在那 里开一家小店也未可知呢。” 杨叫住那小孩,说要买他一匹马。 那小孩将信将疑的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说:“你能骑马吗?我怎么看你走 路都走不稳?” 杨说:“对,叔叔没力气了,所以要买你的马呀。你怕叔叔不给钱吗?” 小孩说:“不行,我娘说像你这种人,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简直是侮辱了我 的马,浪费!” 杨傲气上来了,火气也上来了。他说:“你看我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你 信不信我可以将这匹马抓起来抡两圈?”话一说完就后悔了,以自己现在的气力能 抓起二十斤的就很了不起了。可是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出的话就 像放出的屁有去无回。只要那小孩不叫自己“将这匹马抓起来抡两圈”,那就大不 了算一次吹牛;万一他真叫自己做,就算自己明知道会口吐鲜血五脏爆裂,也是要 履行的。这才像个男人。是男人就应该悄悄的来,光荣地去。 “好啊,你抡啊,抡死不要你赔。” 这小子,还真要我抡哩;看他是个小孩,不如哄他一哄,我这条命留着还有用 的。我要查清事实,为师傅正名。杨说:“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我要是万一把它抡 死了,要不要赔——你又能做得了主么?” 小孩正要还口,一个少妇骑着马过来,叫住了他:“呼赤贝尔,你在干什么呢?” 那少妇虽然已经为人妇,但是风韵犹存。按照一个逻辑来说就是:草养的牛,牛养 的奶,奶养的人,奶当然又再养人了。 “娘,这人说要一拳打死我们的马。” 呀,这小子,恶人先告状了。 少妇说:“尽胡说,还不快给我去看羊,别让(羊)等下又跑了。” 那小孩吐了一下舌头,扫兴的走了。 少妇看着她儿子远去后,回过头来说:“这位官人,刚才小儿没把你怎么样吧?” 杨心想:“他能把我怎样,我不把他怎样就算好的了。看来这些游牧民族还没 学好汉语。”口里说道:“娘子见笑了。” “是啊,小儿怎么能把你怎样呢。” 这少妇不简单,原来并不只有汉人狡猾。杨知道自己让她生气了,可是一时又 想不起什么话来搪塞,只得憨笑。 少妇看出了杨的窘相,噗哧一笑道:“相公有什么事吗?”少妇说着话,走近 了一步。杨能够清晰的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牛乳的香味,他的脸也渐渐的红了, 红得像红苹果,红到了耳根。 杨纵然心高气傲,此时也摆不出一幅古井不波的面孔。杨退后一步,右手护住 胸前,急忙说道:“我……我要一匹马,我会给你钱的。” 那少妇又是噗嗤一笑,露出象牙白的牙齿,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不就是要一匹马嘛,行,等我的马都回来再让你去挑,公的母的随你的意。” “那要到什么时候呀?”杨怯怯的说,往日的英雄气概早无踪影了。她既称杨 作“相公”,杨也就在不好叫她“娘子”了。 “什么时候?起码得傍晚吧,我的马还要吃草呢。” 杨指指她坐下的马,小声地说:“那……这……” 那少妇嗔道:“什么那的这的,我把这马卖了给你,我骑什么啊?骑你?你让 我骑吗?真是的。” “说笑了。”杨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才好,只好就不说主语。 “你到底想不想要?想要的话,就得等到晚上。” “可……我急着赶路呢。” “不用赶了,今晚就在这里睡吧,我男人是强盗,但是今天他不在,算你运气 好。我看你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人模人样的,才让你在这过夜,你可不要有非分 之想啊。” 还不知是谁有非分之想呢。 “○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要事在身,实在耽搁不得。” 少妇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样啊,那么你如果想要马的话,就随我到我家去 坐一会儿吧,我然后就去把马赶回来。你看这样好吗?”她说话的时候,恨不得把 眼睛都睁出来。 “也只有这样了。多谢姑娘了。” “你叫我什么?” 杨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没什么。”急得汗都出来了。 少妇冷笑了一声,掉转马头自顾去了。杨在后面茫无目的地跟着她走。 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了一个白色的大蒙古包。 “到了。” 少妇下了马,杨跟着她进了屋。屋里有一桌两床三柜一弓箭二马刀。少妇背对 着杨倒了一杯奶茶,递给杨,说:“公子在这稍坐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杨道了声谢谢,少妇便出了帐门。“呀,找死啊!”原来是那少妇刚出门就被 她儿子撞了一头,于是便无头无脑的将她儿子臭骂了一通:“死东西!娘出去一会 儿,你看着这位叔叔,不要让他乱走,晚上狼多着呢。”说完便走了。 杨看那小孩,发现并不是开始遇见的那个。那小孩怯生生地看着杨,最后慢吞 吞的移过来,坐在杨对面的一张床上。 “你出去玩吧,叔叔不会乱走的。” “不,娘说了,要我看着你,等她回来。” 杨后来想起什么,便问那小孩道:“你爹呢?” “不知道,我生下来就不知道我爹是谁。娘说爹是一个射手,射完箭就跑了。” 射完箭就跑了,什么意思? 杨端起奶茶来要喝时,却突然想起什么。他怕她在茶里放了药。 “来,小弟弟,喝茶。” 杨知道,就算她真的放了药,也会有解药的。 “不要。” “喝嘛,没关系的,一小口也行。” “不要,我娘说一定不能喝客人的茶,否则就会怎么的。” 杨不勉强他了,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结果。怎么办呢,是不是要走?可是天色已 晚,路上还会碰到野兽,可使自己功力尽失。马呢,马怎么还不来? 杨用衣袖将茶碰倒,说:“哎哟,真不小心。小弟弟,帮大哥哥倒杯茶好吗?” 小孩坚信不疑的倒茶去了。乘此机会,杨以他现在最快的速度奔出门,朝那匹 马奔去。原来是那少妇根本就没去赶马,而是在某个不远的地方躲起来了,因此这 匹马还留在这儿。这些,当然是杨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杨解开马绳后,那小孩从蒙古包里跑了出来。他曳住杨的衣襟说你不能走我娘 还没回来呢。杨也急了,于是奋力向那小孩推去。这一推把小孩推倒了,但是自己 也趔趄了几步。 杨站稳了身子,然后艰难的爬上马,策马往毓柳镇方向奔去。 杨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在地上,说:“拿去买糖吃吧。” 银子摔在地上,发出“蓬”的一声。 小孩在后面哭叫着:“呜……呜……狗日的……下等民族……”后来就听不见 了。 这一日到了毓柳镇,杨便将那匹马给买了。因为他想自己现在武功尽失,已经 没有资格再闯江湖,倒不如找一个安宁的地方潦草过完此生算了。不图英名盖世, 但求安养此生。眼下毓柳镇就是这样的一个安养生息的好去处——虽算不得世外桃 源。 一个精明的男人会在初一的时候想到十五的时候应该干什么。就像下棋,每下 一子,就要考虑到第五第六步的棋局。 在一家叫做“承德客栈”的客栈里住了两日,杨就开始想怎样维持以后的生活。 可是又有什么事自己能做得了呢?谁会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啊。 想了一个早上,头都想大了,依然没找到一条好的出路。肚子咕咕叫起来了, 肯定是饿了。 “再怎么着也不能饿了肚子。” 早上吃的是一碗酱面,面是酱紫色的,吃上嘴感觉粘粘的,还有点硬。可是这 对杨来说算不得什么,因为他吃面的时候还在想着找个什么法子去挣钱。人家都吃 得哧溜溜的响,只有他一个人吃得无声无息。眼睛茫然的看着桌面,右手无力地抓 着筷子在碗里搅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根面条(其实面并不少),慢慢地夹起来 送到嘴里,无声的慢慢地咀嚼。 “你看这书呆子,吃得什么鬼样!” “我最讨厌这种慢条斯理的样子了,自以为是的样子。” “外面都闹得天翻地覆了,这人还在这里数面条,真是的。” “管他呢,是他们读书人的事。” …… “唉。”终于有个人犹豫再三后走到杨的桌前,拍了一下杨的桌子说:“喂, 呆子,外面张榜招聘教书先生,你怎么不去?” 杨被那人惊醒过来,本是要狠瞪他一眼的,后来听到说什么教书的,便讪笑道 :“这位兄台,你说的教书这怎么回事啊?” 那人微怒:“叫我兄台?我都可以做你爹了。” “咳,人家是说你保养得好。” “是吗,那倒是我听错了。小兄弟,告诉你吧……还是你自己出去看看吧,我 没读书,表达不好的,这叫词不达意,呵呵,是吧?” 那人接受了“保养得好”这一说法,并叫起“小兄弟”来,态度也来了个百八 十度转弯。 杨道了声谢,扔下那碗面奔出去。 那人还在后面叫着:“小兄弟,我在这里给你看着(面),免得小二等下(把 它)当作没人吃的,拿去倒了。”其实他是想捞些小费。 出门后问了两个路人,便找到了那人说的“张榜招聘”。 告示因本私塾谋先生家罹大火,先生为救残弱老母,不幸英年早逝……桃李怏 怏,不可无师……诚聘先生一名,年龄不限,但识大字五千即可。有意者请至****** 垂询。 “看来持笔之人也是平常之人。”杨想,“也只有去试试了,总不能饿死吧。” 到了那个地方时,发现那只是一家磨坊。门上方写着:吉祥磨坊恭迎足下。在 门口可以听到从门里飘出的石磨转动的声音,还有木头与石磨的磨擦声以及磨坊主 驱赶驴子的吆喝声。 门口偶尔有人背着谷物进进出出。进去的人汗流浃背,出来的人意气风发。 “咳,不要挡着!” 杨让过一个从里面背着碾过的谷物横冲直撞出来的大汉,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挽 起衣袖,帮一个男人将碾后的谷物背上肩。 杨想我是不是搞错码头了。于是便拔步往回走。 “唉,先生,你是教书的先生吧?” 杨回过头,确信那中年妇女是在跟自己说话后,道:“我是来应聘的,暂时还 不是先生。” 那女人笑道:“一样,一样。” “劳烦你相告,这附近是不是有一座私塾要请教书的先生?” “实不相瞒,这附近方圆十里都没有这种要先生的私塾,也没有私塾。” 杨感到头上被盖浇了一海盆凉水,浇得心灰意冷。还碰了一鼻子灰。 “那……” 女人咯咯笑道:“附近是没有,可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可是……” “就是我家小儿邀请先生啊。来,到屋里坐下,待我如实相告。” 杨环视了一眼街道,将信将疑的跟了进去。 女人洗了手,沏了一杯龙井茶,然后将原尾娓娓道来。 原来是此家处了个神童,请了很多个老师都没有中意的。于是便出此计策,希 望诱来一个好一点的先生。 “那些街坊难道不知道这里没有私塾吗?” “呵呵,他们也是为我家好,他们看中了你不是本地的人,所以才叫你来的。” “可是这样有点小题大做了。” “你是指受骗的事吧?呵呵,奴家在这里给你道歉了。” 正说着,那小孩来了,十二岁左右的样子,相貌生得果然奇特——生着个孔子 式的额头,脑袋还尖尖的,五官也端正,举手投足间也毫无半点同龄人的幼稚。 “来,拜见先生。”那女人拉过儿子,要他拜杨作先生。 “你同意让我教他了?” “嗯,我相信你。我会看相,我还知道你不同于常人,你……”说到这里,她 突然顿住了。 虽然她并没有道出什么,杨还是禁不住吃了一斤。希望她不要是仇人才好。 这时那小孩已经行了拜师之礼,倚在母亲身旁,安静的听着母亲和先生的谈话。 言谈间,知道那小孩叫丁颖,她叫杜三娘,她丈夫叫丁傲才。真不明白,取得 那么好听的名字,却原来是磨磨的。杨也告知了他们自己的姓名,他们听到他只有 姓没有名时,娘儿俩都是很吃惊。天下果然无奇不有。 聊了一会儿,杜三娘叫一个伙计去“承德客栈”去取杨的一应物品,叫他以后 就住在这里了。杨感谢了一番,杜三娘便去帮她丈夫做活去了。 丁颖陪着他“熟悉环境”。 这家人并不穷,店后面有十间房,房子围成一个一百平米的小院,小院里有花 有树,还有一缸夜荷,因为还是春天的缘故,小荷还没露尖尖角。 丁颖在后院里“指点江山”,一点也不拘束。 “杨师傅。”丁颖朝荷缸那边喊了一声。 杨早瞧见了那里有一个影子在动,却不曾想到那人跟自己同姓。 那杨师傅正在那荷缸上练拳,那水缸只有两个手掌厚,那人能在上面腾挪跳跃, 可见轻功非同寻常。可要是比起从前的杨来就差得那么点了。那人答应了一声,轻 轻跃下地面,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下盘稳重,原来不是一个打不赢就溜的汉子。 杨师傅友好的瞧着杨说:“你就是丁颖的文科师傅吧。幸会。”他笑起来的时 候,似乎隐藏着某种蔑视。 原来丁颖还是个文武兼修的全才。却不知这人是武科第几任师傅。 “幸会幸会,那你是丁颖的武科师傅吧?” 丁颖在一旁道:“咦!我娘和我都没说我有武科师傅,你怎么知道啊?难道你 跟我娘一样会算命?” 两个杨姓的大人呵呵笑着,却不回答。 “方才听丁颖叫你杨师傅,请问阁下大名。” “哈哈,阁下是不敢当的。在下杨复兴,祖上杨令公,本人乃是少林俗家弟子。 那么兄弟你呢?我们还是以兄弟相称吧,阁下在下的,怪别扭的。” 杨暗想:“又是少林的,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才好。大概是没人会知 道的了,死了那么多人,又只剩了几个掌门,掌门都是爱惜脸皮的,应该是不会传 扬出去的。” 杨方待接过话,只听丁颖抢先道:“先生跟师傅同姓。” “噢,是吗?哈哈,不知兄弟你是否也是杨令公的后人。”杨复兴的眼里充满 期待。 “小弟不知。” “唉,文人居然搞不清这些东西。” 杨苦笑。 杨复兴又说:“杨兄一身白净的肌肉,看来是经常锻炼的啰。不知兄弟练的是 哪家的武功?” 丁颖张着求索的眼睛定定的望着杨。 杨说:“杨兄说到哪里了,在下一介书生,那会什么武功哟,只是从前在家吃 的好罢了。” “噢,这样啊。”杨复兴自言自语道。似乎有一道光在那时闪过他的脑门,他 说:“杨兄,在下有一个好主意,但不知……” “杨兄但说无妨。” “你我这样杨兄来杨兄去的,外人都不知道谁是谁了,不如你我二人结拜做兄 弟,你看这样好么?” “好,从此时此刻起,我与你杨复兴就是结义金兰,不求同生死,但求荣辱与 共。我比大哥你小,今后我就是小弟了,还望大哥以后多多照应。丁颖,你去取两 柱香来,我要与你杨师傅拜天地,从此已后我兄弟二人就都是你的老师了。” 丁颖唯唯诺诺的去了。 “想不到兄弟你竟是如此豪爽,根本就不是一个书呆子嘛。来,你我去对面街 上共饮几杯,如此豪爽的人怎么回不饮酒呢。” “是是,李白斗酒还诗百篇呢。” “管他你白我黑的,喝了酒你我是兄弟了,也不用繁文缛节的拜什么天地了, 酒中自然有天地。” “对,酒为天,杯为地。” “兄弟你说怎么就是怎么。哈哈,痛快!” 杨想,我跟你结了兄弟,以后万一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就不会杀我了,但 是你要杀我也可以,我已经说了“不求同生死”。 二人出去时正好遇见杜三娘,她问干什么去。杨复兴告诉她出去喝点儿小酒。 杜三娘嘱咐了一声等下回来吃午饭,二人便携着手去了。 觥筹间,杨复兴告诉杨自己五岁当了少林寺俗家弟子,二十岁便出道,历经七 八年,博得一个微名“掌飞燕”(由此便知他的功夫主要是强在一双铁掌和轻功上), 两年前,突然厌倦了江湖,便无声无息的淡出江湖了,从此便在这里当一个武师 “讨”口饭吃。 他再问杨的事,杨当然就只有编一大通的废话来骗他了,什么三岁啃纸书,六 岁抱竹简,九岁通晓诗词韵律,十二岁已经学精了诸子之书,十五岁五音俱识能轻 而易举的自己写词谱音,现年二十,不求薄名,不贪仕途,酒色具通,逍遥自在。 直侃得杨复兴张着大嘴,连到了胃里的酒都倒流了回来,滴了一桌子。 “该死,失态失态。”杨说完后,杨复兴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一边叫着,一边 从桌子底下摸出抹布擦干了那一摊不知是唾液还是水酒的液体。 二人回到丁颖家时,他一家人正在后院用饭。 杜三娘站起身叫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我们应该再等会儿的。” 杨说:“是我们不对,是我们不对,一时谈的兴起,竟忘了……” 丁傲才道:“没什么,你们先坐会儿吧。” 二人挑了块干净的台阶坐下。杨看那丁傲才时,只见他虎背熊腰,手腕粗大, 手掌厚实有力,力量着实不小。他吃饭又大口又快,如风卷残云,杜三娘才吃一小 碗,他便已经吃了两大碗,吃饭的样子也有些吓人,可是又有些滑稽。 杨看着看着,不由得就噗哧笑出声来了。还好,除杨复兴外,并无一人听到。 杨复兴凑过来说:“好看吧,我无聊时就喜欢看他吃饭的样子。” “你不跟他们一起吃饭?” “不是,丁傲才吃得多,所以要吃很久。我吃完了就可以看他吃的样子了。” “你每天都这么无聊吗?” “他来叫你了。” 果然,丁傲才已经吃完过来了。丁傲才打了个饱嗝,说:“兄弟,好好干啊, 不要步人家的后尘啊。”说完就招呼也不打的往磨房去了。 杨还当丁傲才会有许多话嘱咐的呢,看来这当心是多余的了。 杜三娘收拾完碗筷后,来到杨身边说:“杨先生,今天下午可以开始吗?” “随时都行。” “那好。颖儿,领先生到书房去。” 这会儿杨复兴跑到那睡觉去了,因为他的功课是早晚做的。 说是书房,其实里面书并不多,只有《诗经》、《论语》、《周礼》、《离骚 》、《孝经》还有一些唐诗宋词元曲之类的集子,有个人专辑,也有多人合辑,但 统共不过十本。 “你学了哪些了?” “《三字经》。”丁颖说着,从书桌桌角下抽出一本破破的发黄的书本,书一 抽出来,桌子边向一边倾斜了。 “能背吗?” “人之初,性本善……” “好了好了,能背就行了,但主要还是要理解他的意思,‘好读书不求甚解’ 是不行的,知道吗?”实际上,杨也不知道《三字经》上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从未 读过。 丁颖笃信的点了点头。其实“神童”一说,大约是有些夸张了。 杨又道:“把它放回原处吧,没有好的桌椅,怎么能读好书呢。” “先生说的是极了。以前那些先生总是不让我这样做,他说这是亵渎了……我 忘了,呵呵。” 杨却不跟他笑,严然道:“课堂上不要嘻嘻哈哈的。” 这一天便在“床前明月光,凝似地上霜”、“日照香庐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 窗”、“大漠枯烟直,长河落日圆”……里结束教书的时光。 下午杨复兴教丁颖的武功时,杨发现杨复兴只是教了丁颖一些皮毛的东西,整 个下午就是教了一套基本的洪拳,扎马步就用了一半以上的时间。杨知道这也许是 “不外传”的缘故。 可是丁颖却学的很是有劲,步法沉稳,有招有式,拳脚虎虎生风。打完几遍后, 杨复兴就让丁颖去修习少林正中内功,自己跑去跟杨聊天侃地。 “大哥,有事吗?” “没有,想跟你聊聊。” “哦。” “晚上你能出来一下吗?” 杨想了想,点点头。 “好兄弟。”杨复兴说完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吃晚饭时,杨复兴愁眉苦脸的。杨想,他是因为我吗,可是我是教文科的,对 他的利益没有构成威胁呀,或者是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正在思考怎么对付我。 毓柳镇的夜空是挂满柳条的夜空,柳条间还有花朵和飞絮。还有鸟巢,那是月 亮,倾泻着皎洁的光华笼罩了大地。夜充满着春天的静谧,不是死静,是有生的气 息和活力的。 嗤,门轻轻打开的声音,给人一种蹑手蹑脚的感觉。一人从们的缝隙里挤出来, 从容的往庭院走去。这人走到院中的一个大水缸前就停住了。这已经是临夏了,因 此可以看见有淡淡的荷叶浮出水面;却没有花。月光在被隔离的水面投下一片清辉, 透过这一片清辉,可以看到水底倒映的夜空的月亮和云朵,云朵像棉花团一样,周 边带着丝丝的缠绵。 这人似有无数的惆怅,月下的眉宇间泛着一种灰色的气息。他不时地看看头顶 的天和水底的天。一样的天,只是不同的空间位置使得各自迥异。 “杨兄弟。” 后面有人叫他。他回过头,没有看清来人的脸面,但是他知道这人是谁。这月 下的二人便是杨和杨复兴。 “大哥,深夜叫小弟出来有什么事吗?” 杨复兴迟疑了一下,说:“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叫你出来,但……” “大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你我二人即已结义金兰,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杨复兴胸脯起伏着,显然在做强烈的心理斗争。 “兄弟,我们背对着站好么?” 于是两人便背靠着水缸。 杨很是莫名其妙,但有种置生死于外的架势。但听得杨复兴说道:“兄弟,我 ……我知道你是谁。兄弟聪慧异人,定然知道我有何意图了?” 杨虽然早有这种猜测,但还是免不了吃惊。 杨复兴背对着杨,看不清杨此时的脸色,不知道他是否因为这话而面部扭曲, 只是听杨声音平静地说:“大哥是要做渔人了?” “鹤蚌相争,渔人得利。如果大哥要做渔人,还用得着让你站着说这么久的话 吗?” “……” “五日前,武林十八名宿上山讨伐令师路过此地,华山派掌门撞见了我,然后 他跟我说了此事,并邀我一同前往。碍于少林方丈大师在场,我不好不去,可是这 样我就违背了当初退隐江湖了意愿。少侠跟令师的武功我算是见识过了,令师武功 可谓是天下第一,当时恐怕无人能独自在令师走过三百招……” “我当时怎么没见过你?” “不要打岔!我当时虽然答应了跟他们一道上山,却根本就没打算要与他们真 心为伍,因此当你们交战时,我就乘没人注意钻到雪里躲起来了,我只露处一双眼 睛在外面,只有我看得见你们,你们却是看不见我的。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再 后来的情节,我不说你也知道。” “我师傅呢?你不是看着他们下山的吗?” “你师傅跟他们下了山,当天夜里就被……黑白无常抓走了。” “黑白无常是谁?” “令师没跟你说吗?黑白无常就是与令师还有静月宫静月宫主齐名的魔道四大 高手之一,四人中唯有令师最为自负,气傲心高。四人虽然同属魔道,但令师和静 月宫静月宫主与黑白无常素来不合,而令师与静月宫静月宫主也未见得有多合心和 气。” 杨想,师傅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可是自己却不能为师付报仇。他想哭,却又怕 师傅在暗处说他失了男子气概。 “杨兄是要为武林除害的了?” “除害?”杨复兴苦笑一声,说,“我操他云中月老娘,他掳走了我的妻儿, 说不能将我看见的传出江湖,否则杀我全家。” “你不是躲在雪里吗,他怎么会发现的?”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我既不是智者,当然会被他发现了……后来我以为他 走远了,就爬出来撒尿,谁知……他妈的竟然没有走,他就在那看着我撒完尿,然 后喊了我一声,我还以为是死人活过来了呢,吓了个半死。他制住了我的穴道,并 告诉我他会将我的妻儿掳走,只要我不将此事宣扬出去,我的妻儿就会安然无事。 我醒来后,看到你还没有醒,我便以为你已经死了,就走了。”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不怕他杀了你妻儿吗?” “哎,只有委屈她娘儿俩了。我有一种预感,当令师被人掳走后便有了——我 猜测,是云中月那个老贼掳走了令师,因为他想得到‘雪花神剑’!什么狗屁黑白 无常,只不过是他的嫁祸于人罢了,可是那些出家人竟然相信了他。”说罢,杨复 兴冷哼了一声。杨复兴接着说:“我将此事告诉你,一来是想让你查清此事,还江 湖一个公道,也还我一个公道;二来是我跟你有一种莫名的缘分,我只这样感觉的, 你怎样觉得我就管不了了。士为知己者死。我妻儿到了那厮手里,肯定没有好果子 吃的,说不定云中月还会骗我那傻瓜老婆,说我已经死了,然后在我老婆的一番悲 痛中大献殷情讨取欢心……与其被他这样耍,还不如我主动出击,杀他个措手不及! 兄弟,如果我们可以再做兄弟的话,我乞求你帮我这个忙,帮我杀了云中月,也算 是为江湖除了一害。” “大哥,我又何尝不想杀了他,只是此事尚未完全查清,而且小弟现在也是废 人一个,又怎能帮得了你呢?唉!” “兄弟,你是当心后者吧?呵呵,只要你有此心,我就能保证你有东山再起的 机会!” “大哥有何仙法让我恢复功力?” “仙法倒是没有,《易筋经》倒是有半本。” “《易筋经》?你怎么会有少林无上内功心法——《易筋经》?” “哈哈,我杨复兴既然号称‘掌飞燕’,轻身功夫定然是很好的了。” “大哥,你这书是偷来的!?” “对啊,偷来又怎样?哈哈……可惜,那日月黑风高,我穿着夜行衣潜入少林 藏经阁,刚偷得上册,守房的和尚就发现了我,是已我只有凭着我的一身上乘轻功 乘他们人未聚合之时轻车熟路的逃了出来。从此以后少林就更加戒备森严了,尤其 是藏经阁,我要保住老命,就只能放弃偷下一册的打算了。”过了一会儿,又道: “不是真的偷原书,是抄录的。” “可是……” “你放心。我少时跟师傅在一起时,就听师傅说过,这‘易筋经’忒的奇特, 如果你被废了武功,只要练全了《易筋经》上的内功心法,就能在一二月间恢复武 功;要是只练得一半的心法,也可保你恢复一半的功力,但不是永久的恢复,而是 没有时机的,它什么时候恢复你根本就不会知道。” “那……” “兄弟,你放心,你先练着这一半,为兄再去给你偷另一半。” “大哥,这太危险了,万万不可。我们可以暗中查清,再通告江湖呀,这样不 是很好么?” “江湖凶险,你没有一点武功又凭什么保命,凭什么查清此事呢?况且,纵然 你查清了也未必见得会有人相信了你的话。” “就因为我是‘魔剑’的徒弟吗?” 杨复兴默认的点点头。杨看不见杨复兴点了头,但从他的无声中,可以猜想他 是认同了的。杨想,就算我不是师傅的徒弟,也未见得他们会相信了我。 “兄弟,想清楚了吗?江湖的幸运,我妻儿的性命,还有我的愿望以及我的生 命都在你的手上了。我知道,如果你恢复了武功,你就是天下第一了。” 杨想,原来他什么都看到了,但当时他怎么不道破呢? “你就不怕我不能遂你愿吗?比如说,我变成在你们眼中的‘剑魔’第二?” “其实我这条老命早就交给你师徒二人了,我这条命是在令师手下捡来的。” “此话怎讲?” “记得静庵神尼被震飞的剑吗,那柄剑本来是朝我疾射而来的,眼看我就要不 为人知的死在雪里,突然令师扬指遥空一弹,那剑便莫名其妙的突然在我眼前摔了 下了,深深地插在雪里,连剑柄都没入了雪里数寸。如果令师当时不那样的话,现 在背着你讲话的就不是我而是鬼了。不管令师是不是有意的,我都要滴水之恩当涌 泉相报的,更何况这还不是滴水之恩。” ------ 榕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