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行尽江南意迟迟只为卿 奚郎见他和善有礼,抱拳道:“在下奚郎,见过这位前辈。”听那掌舵者的口 气,此人居然是漕帮的副帮主。奚郎所猜不错,此人便是原镇海镖局的总镖头令狐 匋,因助大师兄江潮灭掉了二师兄仇六安的安乐寨,索性加入漕帮,江潮便任他为 副帮主。 令狐匋道:“原来是奚朋友,幸会,幸会,不知奚朋友是哪家子弟?”奚郎适 才只是动了拳脚,不曾使出剑术,令狐匋又隔得远,认不出他的武功师承。 奚郎自然不敢打太乙门的名头,便道:“在下孤身一人,无门无派。” 令狐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奚郎道:“小兄弟果然是孤身一人么,那么这位是?” 他指渔人。 奚郎道:“在下流落江南,幸被这位大叔收留。” 令狐匋点头道:“看小兄弟的身手不错,不知是否愿意加入漕帮?”他是漕帮 副帮主,亲口相邀,这个人情可大得很。 奚郎大出意外,自己与漕帮人动了手,心道令狐匋不找自己麻烦已算幸运,哪 知他会邀请入帮,一时倒也拿不出主意来。 漕帮以水运漕粮为发达的根基,最敬重水中船上的好汉。许多人虽然在陆上武 功高强,但到了船上却立足不稳,施展不开,到水中更是一筹莫展,这些人功夫再 高,也不为漕帮所喜。而今令狐匋见奚郎在船上威风八面,年纪又小,前程不可限 量,有意招纳,笑道:“小兄弟是否嫌我漕帮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我漕帮虽 然论功夫谈不上名门大派,但论人有数万之众,占着江淮半壁,小兄弟若肯屈就敝 帮,能不能做到堂主我不敢说,但现今要做一个分舵主,敝帮四十个分舵由你挑选。” 漕帮帮众一时哗然,想不到副帮主如此看重这小子。 奚郎一时难以抉择,心道说不定唐大哥已回到杭州,最好是问一问他,便向令 狐匋抱拳道:“多谢前辈厚爱,此事可否容在下考虑?” 令狐匋笑道:“这个自然,这五日鄙人便在这个码头随时等候回音。”传令收 船。 奚郎又跳回渔人舟中,渔人惊魂初定,埋怨道:“漕帮这么大的帮会,你怎么 不应承呢?” 奚郎道:“我只想去询问一下唐大哥的意见。” 渔人一边撑船一边自言自语道:“其实打打杀杀也没意思,倒浪费了捕鱼驾舟 的一把好手。”他是个渔人,见奚郎一个月时间便将撑船、游泳、捕鱼、结网一应 活计做得比自己还好,也曾盘算过上几年等女儿长大了,便将奚郎招赘为婿,自己 下半辈子便生计无忧了,不过这小子要真能在漕帮混上个分舵主倒也不错,只是不 要去打打杀杀就好了。 闹腾了大半日,今天的鱼是卖不成了,渔人便直接撑船回家。那妇人和小姑娘 见鱼没卖,和渔人叽叽喳喳聊起来。他们讲话一快,奚郎便听不懂,只听得一句似 乎与自己有关,便向渔人问道:“师父,师妹讲什么呢?”他一来叫惯了师父,二 来心道渔人教他打渔撑船,一样也是师父,便不改口。 渔人道:“她说你这么大了,怎么自己没主意。” 奚郎倒愣了,其实他自己又不是没主见的人,只是从小为奴,听主人分付,根 本就不让他拿主意,久而久之习惯了,没人吩咐,倒也不想自己要为自己拿主意。 他感激唐宁韦玉筝,将他们看作亲人甚至有点象主人一样,依赖他们,如今想来自 己终究不能一辈子跟着他们吧。 正想之间,有人敲门,渔人开了门,却见有五六名汉子立在门外,当先的便是 那被奚郎打下水的掌舵者。 渔人以为他们要来寻事,有些害怕。 那掌舵者毕恭毕敬朝着奚郎赔礼道:“今天是小的不是,冒犯了奚爷。令狐副 帮主特命小的前来赔罪。”身后那几个汉子从船上搬下许多米粮,掌舵者又取出十 两银子递与渔人,点头哈腰道:“今天耽误了大爷的生活,还望大爷能够包涵。今 后大爷有什么事,到码头上言语一声。” 奚郎皱眉道:“这是做什么。今日的事就算了,东西你们拿回去。” 掌舵者道:“这些东西哪能入奚爷的法眼,只是补偿给这位大叔的。奚爷是英 雄好汉,令狐副帮主说了,奚爷一定是视金钱如粪土的豪杰,小的哪敢拿区区十两 银子来,这不是羞辱奚爷么?” 奚郎听闻令狐匋夸赞自己,不由得心中既得意又感激。渔人见了这些东西,高 高兴兴收下。那掌舵者临去时又特意说明令狐匋在等奚郎的回音。 奚郎见令狐匋诚心实意的招纳,定了主意加入漕帮,便与渔人说明了。第二日 去码头拜会令狐匋,便随他回了扬州漕帮总舵。 扬州富甲天下,繁华不下长安,漕帮总舵地当城中,修建得气势非凡。奚郎拜 了香堂,听了帮规,这算是正式加入了漕帮,然后去拜见帮主江潮。江潮此时已近 六十岁了,胡子花白,看来正在生病,也没讲话。 令狐匋令奚郎按帮规行了礼便回到大堂,召集各堂各分舵议事,按近来各人功 过赏罚,江潮近来病重不能主事,便由令狐匋做主,免了几个年老有过的分舵主, 补任的尽是青壮少年。 令狐匋有心栽培奚郎,使他留在身边办事,亲加指点。 奚郎又从小练就的善察人意,十分领会令狐匋的意思,进步极快。过了两个月, 奚郎对漕帮事务大致了解,令狐匋便派他出外办事,有心寻了几件容易立功的事, 再聚香堂时果真委派了一个分舵的舵主给奚郎,真是言出必践,奚郎是个有恩必报 的人,自此更加敬事令狐匋。 这日令狐匋又委派奚郎到苏州起运一批漕粮到扬州,事情半妥,顺便去渔人家 看望,回来时却在大街上冷不防与人撞了一下。 奚郎认得明白,此人便是曾经在并州跟随唐宁龙城飞一行的西山神偷,那日在 石屋外被任龙飞等天龙寨的盗伙围住,此人被缚在地。 奚郎并不知西山神偷一胞三胎,也不知他们曾偷窃佛骨,只当他是一个人,向 身上一摸,果然帮中的令牌被窃,当即喝一声,拔足便追,不多时自然中了那三人 接力换位之计,累得气喘吁吁,那西山神偷已不见踪影。没奈何,奚郎只得启程回 扬州,向令狐匋告罪。 西山神偷安子玉上次偷佛骨被唐宁韦玉筝揭穿,甚感不忿,又狠狠的在长安大 偷一把,这才凯旋而回。天龙寨已被长安剑宫和介山派联合攻破,几个寨主皆被杀, 也无人再找安子玉的麻烦,三人更是快快乐乐将太原西山当作了老窝。 又过了两年,这河北、河东、河南、关中该偷的地方也偷遍了,三人又合计到 江南来偷,一路上又不知摸了多少胭脂花钿、罗帕汗巾,总觉没个稀奇,正巧遇见 奚郎亮过漕帮的令牌,便趁机下了手。 奚郎回到漕帮,令狐匋因他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后进,更不能徇私,且丢失令牌 兹事甚大,按帮规免职,责奚郎追回令牌。漕帮属下又四处探听西山神偷的下落, 得知这活宝却大摇大摆到了嘉兴,他们的长相奇特,十分好认。奚郎便顺运河追来。 西山神偷安子玉得了漕帮令牌,欣欣然继续向南,每过一城必大肆行窃。一来 他们手段高明,二来所窃也非值钱之物,更多是女子物品,谁肯声张,是以从不惊 动官府,好不逍遥。这日进了杭州,又四处寻找新奇之物。只见那杭州城市井繁华, 却道路弯曲,不似长安一般平直,倒似三人脸上的皱纹一般。 三人见多识广,倒也看不上金银钱货、珠宝玉器,至于罗帕胭脂,一路偷得已 经太多,有些厌烦,在城里转悠了两三日,竟无所获。这日出了清波门,见数千兵 民正在疏浚西湖,好不热闹,老二便混迹其间,四下察看。 哪知那些兵民看上去四下忙碌,形似杂乱,其实分工划区安排有序,老二在其 中转悠不久,便已被人发现,只当他是偷奸耍滑之辈,呵斥一番。老二也不恼,笑 嘻嘻的又溜到另一处,眼光只在那些人身上打量,那些兵民正挑土筑堤,忙得挥汗 如雨,赤膊露背,除了一把臭汗,又有什么可偷? 老二眼见确无可偷之物,正欲离开,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如遭 针扎,登时跳将起来。 面前一个少年,不是唐宁又是谁? 老二哭笑不得:“又是你这小……小……唐公子。”他想说“这小子”,终于 还是不敢,这人手里可是攥着他的最大秘密,老二再急躁,这档子事也不敢忘了去 顺口乱说。 唐宁笑道:“安子玉,别来无恙。一向可都好。”这个“都”字可用得促狭。 老二只得含含糊糊应道:“好,好,好。”心道我讲三个好字,便是哥仨都好。 唐宁笑道:“这一路南来,一定又有不少好物事吧。” 老二心道遇到你算我们倒了八辈子的霉,以为唐宁又要他吐出赃物,从怀中掏 了掏,掏出一盒胭脂来道:“这个给你那位大小姐。” 唐宁黯然摇摇头,心知他讲的是韦玉筝,道:“她不在杭州。” 老二摇摇头:“不对。” 唐宁心中噔的一跳,忙问道:“你见了她?在哪里?” 老二嘿嘿一笑,心道:“好机会,这小子和那丫头不知怎么了,我偏不告诉你。” 唐宁心中一转,笑道:“你哪里能看到她?看到了还不是拔脚就跑,怎会还留 在杭州。” 老二急道:“谁说没见,在六和塔……”晓得上当,嘿嘿不语。 唐宁点点头:“你去吧。”老二松一口气,将胭脂放回怀里,告辞一声便要走, 猛听一声断喝:“不许走。” 二人扭头望去,唐宁欢呼道:“奚郎。”老二见到奚郎,拔脚便跑,奚郎手下 数人分头堵截,又哪里拦得住,被老二一晃,便逃出了圈子。 唐宁见情形已知奚郎与西山神偷又生过节,喝一声:“安子玉,回来。”他声 音虽不响,在老二听来便同圣旨,只得乖乖返回来,也不用唐宁多问,从怀里取出 漕帮令牌还给奚郎,这才用眼光询问唐宁。 唐宁见奚郎首肯,笑道:“去吧。”老二得了赦令,忙忙的走了。唐宁这才询 问奚郎如何到得江南,奚郎道:“话头说起来太长,还请唐大哥移步,寻个地方详 谈。” 进城寻了一处酒肆,打发他人另开一桌。奚郎这才将在太乙宫外练功,如何与 秦宁等人冲突以及离开太乙门始末讲清。 那日奚郎离开太乙宫,寻到了小华山,去寻访那个隐者不遇。其时正当清明, 前夜下了一场小雨,第二日登山时艳阳高照,一路上只见地上冒出丝丝白气,倾耳 听去,似乎嗤嗤有声。那白气越集越浓,待到了登云梯处,已成云雾,渐渐看不见 周围物事。奚郎摸索着向上攀登约有百尺,突然从云海中探身出来,但见云海茫茫, 平平铺在脚下,四面望不见边际,只有丽日当空,几座山头从云海中露出,如同海 上孤岛。 奚郎顿感如在天宫,几忘世间,再行不远,山上却有一道观,奚郎便前去打听 隐者不遇。那观主是个三十多岁的道士,问明来意,道:“这个不遇隐者有如神龙 见首不见尾,可遇而不可求,你能否见到他就看你的造化了。”便打开后山之门, 云海中浮出一座缥缈俊秀的山峰来。 奚郎步入后山,那云海恰在小腿高低,人行当风,云开处便见道路,若伫立不 动,脚便没入云中,一路到了绝顶,却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山下不知何处有人凿石, 叮叮声从云下传来。 奚郎顿时心中空空如也,一片茫然,竟不知何去何从了。突然一阵风来,面前 云海荡开,但见一个不知多深的山谷,四面皆是绝壁。西面的绝壁中间却有一块小 小的平地,长宽不过五步,却有一人在此耕作。奚郎待要看清,又一阵风来,云满 山谷,整个面前只留云海上一点小小山头。 奚郎眼看面前奇景,若有所悟,又一阵风来,云海荡开,那耕者已不知何往。 唐宁笑着点头道:“想来那耕者便是隐者不遇了吧。” 奚郎摇头道:“不是。我问过那观主,那耕者只是他熟识的一个农家。” 唐宁道:“那不遇隐者又是何人呢?” 奚郎摇头道:“我到今日也不知。下山时那观主问我坐在山顶时有何作想,我 说没寻见隐者,不知今后去那里,心中空空的好象什么也没有了。那观主便道‘有 人便有一切’,便送我下山来了。” 唐宁口中反复念叨“不遇隐者,隐者不遇。”突然间似有所悟,开颜微笑,道 :“根本就没有这个唤做‘不遇’的隐者。” 奚郎吃惊道:“怎会如此?师父不会欺哄我的。” 唐宁笑道:“太乙前辈自然不会欺哄你,这个‘不遇’是人非人,遇而不遇。” 奚郎更加听不懂了。 唐宁却不点破,笑道:“如今你不懂,将来或许会懂。那观主说的‘有人便有 一切’你却要切记,不论遭逢何事,保护自己最为重要。”那观主便是华山派的大 弟子了。 奚郎点点头,又讲起一路南来寻找唐宁的经历,直至加入漕帮,一点不漏,末 了还问唐宁是否自己还应留在漕帮。 唐宁道:“人生之路终须自己选择,不管太乙门还是漕帮,你终究要做你自己。” 当时奚郎到杭州寻访唐宁时,唐宁正在成都薛涛处。薛涛本是官伎,才名远播, 专门迎逢往来官员,后来节度使怜她有才,为她脱了乐籍,常召她侍酒赋诗。白居 易与她长有诗往来唱和,便是唐宁往来送信。 薛涛此时已五十多岁,却着女冠服,风韵犹存,却是书记门门下,书记门在各 地多是少年女子,年长一些的就会被换掉,薛涛却一直作为西川首席,称为“女校 书”,想来“翩翩书记”杨投对她也是十分仰仗。 薛涛此日带了一位二八少女,却是蜀中丁家剑的传人,明艳非常,原来有意为 唐宁伐柯。唐宁十分窘迫,忙忙告辞。 船过洞庭,唐宁登岸向岭南连州来,此去湘江乃是溯流,船行反不如人行快了。 这日到得衡阳,见湘江上游下来几十条大船,结成一个船队,前后呼应,好不气派, 泊在码头,引来无数百姓围观,纷纷羡慕那柳州曹家。 阿元嫁入柳州曹家已有四年,但不知如何,唐宁听到柳州曹家依然心中有些酸 酸的。到了夜间,唐宁投宿的客房又面对湘江,与那队商船也仅隔一箭之地,竟展 侧难眠。 临近三更,猛听船上一声惨呼,唐宁登时惊起,跟着又是一声惨呼。 唐宁抄过箫剑,急从窗户纵出,奔向船队。 果然是盗贼袭击商船,船上虽有护船的家丁,但人又少,武功也平平,敌不过 盗贼人多,形势危急。唐宁跳上船头,接连将盗贼或点穴或打落江中,盗伙见唐宁 厉害,发一声暗语,将火把灯笼尽抛入江中。 其时乌云遮月,登时一片漆黑,目力所及不足丈远,盗匪惯行黑道,相互有暗 号相认,只苦了护船的和唐宁,不多时又有几名家丁被害。唐宁也只能自保,正在 焦急,中船传出婴儿啼声,唐宁急忙跳到中船,脚未落地,横里一剑削来,其势甚 是凌厉。 唐宁急忙避开,不想那人一击不中,跟着便是急攻,竟是一个江湖高手。唐宁 再不出剑便有危险,箫剑出鞘,一片青光迎向那剑。那剑却知厉害,不肯硬碰,一 招下来,两人都是“咦”的一声,原来唐宁从那人剑法中已知来人便是秦宁。 两下里还未打话,隔船呼哨一声,不绝打来暗器,唐宁只得避闪开来。便在此 时,明月却从云层中透出,借着这份光,唐宁已看到隔船十几名盗匪,猛喝一声, 纵过船去,箫剑指处,登时斩倒数人。 唐宁本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但是情形紧急,月亮能露出云层只是一小会工夫, 不久又将为云遮挡,盗匪人众,又有秦宁这样的高手,满船无辜恐会尽遭荼毒。 这时后面数船也是惨呼连连,唐宁心急如焚,手中加紧要尽歼这船上的盗贼, 听得几条船上连声呼哨,那些盗伙纷纷投入江中。 一片死寂之后,陆续有几条船上亮起了灯。唐宁跳上船顶,见各船上的人慢慢 走出舱来,适才有婴儿啼哭的船上也亮了灯,出来一个年轻人大声喝令各船不要轻 动现场,以备报官。 唐宁这才确信盗匪已退,纵上岸来,那些见过他的家丁呼道:“壮士留步。” 唐宁一笑收剑,转身便走,却听那船上有人轻轻“咦”的一声。声音虽低,唐 宁却听得清晰,身子一震,急步便走。 那声音分明便是阿元,虽时隔四年,唐宁还是一下子便听了出来,胸中翻覆不 能平静。虽明知阿元已嫁作人妇,那年轻人说不定便是她的丈夫,而那婴儿只怕也 是她的孩子。但一闭眼唐宁便见到当年在朱雀大街分别时,阿元身着淡紫衫凄然欲 绝的神情,和上元夜见最后一眼时满含千言万语的眼神。 回到客栈,唐宁依然从窗户纵回,店中无人知觉。唐宁斜靠窗前,回想起与阿 元从相识直至分别的情形,与阿元的情事是他心中永远的遗憾。唐宁是个守礼之人, 他知与阿元纵便以兄妹或朋友身份相见也必然会难过,是以狠心绝情,不肯回头再 看一眼。 翌日唐宁担心商船再遭盗贼袭击,便暗中护送直至船队过了衡山,其间远远见 一女子常出舱眺望,知是阿元,终于忍下心来不去相见,反身向南。 一路上唐宁总有几分神不守舍,一会想起阿元,一会想起韦玉筝,还有凤儿。 这日在郴州地界,要过南岭,行走在山谷之间,猛然前面一伙人马挡住去路,唐宁 四下一看,才见自己已被二三百盗贼团团围住。唐宁独自行走江湖也有数年,从不 曾这般不小心,只缘今日失魂落魄,直到被人围定才发觉。 一个看似首领的人咬牙切齿道:“好小子,你两番坏大爷的事,真是我命中克 星。大爷若不除你,只怕今后连觉也睡不安逸,今日你是插翅难飞了。” 唐宁心道我与你素未谋面,如何会两番坏你的事,冷眼相看,用心周防四周。 那人嘿嘿笑道:“小子,也许你忘了大爷,大爷却记得你。你还记得在澧水边 上殷宜那档子事么?” 唐宁一时恍然,此人便是追杀殷宜的四名柳家寨匪之一,投江逃命的那个。当 初若非唐宁呼住老疯头,他哪里还有命在?而今却率众围住唐宁,唐宁真觉自己实 在有东郭先生之愚。 那人又嘿嘿笑道:“大爷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这纵横潇湘的永安寨便 是大爷我的。小子,你死期到了,快快纳命来吧。” 唐宁冷眼横扫,已知四周竹林布好了弓箭,只要自己运轻功想逃,立即乱箭射 来,自己身在空中,难免应接不暇,最好的方法便是不动,正因不动,周身才无破 绽。 那人一摆手,立即从左右两边冲出两人,各挺长枪,直冲唐宁。唐宁待他们冲 至近前,箫剑出手如电,登时将二人了帐,他已暗下决心,今日是生死相拼,下手 务狠,决不能再行东郭之愚。 那人又一摆手,四人从队中冲出,各挺大刀。唐宁大喝一声,使一招将四人连 人带刀削成十六段。 那人眼中露出惧色,猛一挥手,四面八方飞箭嗖嗖射来,唐宁左箫右剑纷纷拨 落。 那人脸色更青,呼道:“兄弟们,今天谁杀了这小子,便是这永安寨的二寨主。” 几十个盗匪欢呼一声,一拥而上,团团围定唐宁,四下里攻击,不时还有冷箭射来。 唐宁奋力格斗,左冲右突,不出三五招便杀一人,盗匪立即有一人补上。看来今日 盗匪也是拼了命,无论死伤多少,也要杀掉唐宁。 那人身旁一名盗匪笑道:“大寨主,假使王二砍了这小子的头,许七刺穿了这 小子的心,又算谁的?” 那人狠狠道:“两个都算。”话音方落,见那王二被唐宁一剑削去脑袋,跟着 许七被一剑穿心,倒似为方才的话做个注脚。 唐宁此刻虽硬起心肠,但眼见盗匪武功相差太远,却如飞蛾一般不绝投火,刚 刚一剑挥下,杀死一名盗匪,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唐宁由不得心中一跳,不知是 不忍还是心惊,手下只停的霎那。 当此紧要生死关头,怎可停顿?一时顾不及处,肩头中了一箭,跟着身上也接 连挂彩。唐宁心中一凛,急忙调整内息。 唐宁身上着伤,眼见盗匪杀之不尽,一重又一重,也不知杀了多少人,杀得手 都发酸,心道:“难道今日我果然要毕命于此么?” 那匪首冷笑道:“小子,你武功高又怎么样?老子十个打不过你一个,就用一 百个,一百个打不过,就用……” 猛然匪阵大乱,又一人冲进山谷,见人就杀,出剑凶狠更胜唐宁。那首领呼哨 几声,无人响应,原来埋伏在两边山腰的弓箭手皆已被杀。 那首领见不是路,忙发令撤退,那些盗伙四散里逃去,沟中横七竖八躺下上百 具尸体。唐宁虽受伤不轻,怎能让他再行逃脱,如飞追去,直追上半山,一剑将他 斩首。 那后来者却是秦宁,杀散盗匪,将唐宁救下。唐宁已是四处挂伤,对秦宁道: “多谢秦公子,怎会是你?”他那日在衡阳船中与秦宁交手,还以为秦宁也入了盗 伙,此刻见秦宁杀散盗匪,是以不解。 秦宁道:“那日在衡阳,我也听见盗匪劫船,不想与唐公子碰在一起。” 唐宁点点头,原来秦宁也是路见不平,那么后面船上的惨呼便是秦宁打发盗匪 了。 秦宁帮唐宁包扎好伤口,寻了两匹盗匪遗下的马骑了,到前面寻个客栈投宿。 唐宁受伤,便在店中将养两日。 如此大杀一场,竟无官兵前来,不知是无人报官还是官兵不敢前来,唐宁想起 骊山大会时所听的汨罗祠之战,恐怕便是实情了。这日问起秦宁因何到潇湘之地。 秦宁长叹一声,将如何为剑宫投入淮西与无极帮做卧底,又如何被成颀出卖,到了 江南又被苍岩七杀逼着决斗之事告知唐宁,叹道:“想不到天地之大,竟无我秦宁 立锥之地。” 唐宁安慰道:“秦公子莫要这般想,天无绝人之路,你不如同我一起到连州, 或可向刘禹锡大人求份差事。” 秦宁眼睛一亮,马上点头答应。唐宁又道:“听你之言,此次是成颀害你,而 阎大哥并不知情。若果如此,我回长安时可代你向阎大哥申诉。” 秦宁黯然道:“当初我何曾不这样想。可是成颀若害我,那便是铁案难翻了。” 原来长安剑宫掌门人从不露面,平素里由阎峰处置事务,但有时成颀也会直接传达 掌门命令。秦宁从未见过掌门,只知他是阎峰与成颀的师父,剑宫中能见过掌门的 只有阎峰成颀与骆二孟三了,连秦宁的师父都未见过。此次河北招抚无极帮成颀奉 了掌门的意思办理,阎峰也只有听命。 过了两日,唐宁伤势稍好,二人便并辔南行。经此一事,二人倒谈得投机,想 起少年在学宫之时,相对唏嘘。秦宁又提起当年唐宁如何两度到河北,唐宁不便提 起小时候之事,便说为一个师妹寻访仇家,那仇家只留下右耳被削、河北口音、三 十以上年纪、用三齿镖这些线索,如今多年寻访无果,事情又过十几年,也不再存 什么指望了。秦宁若有所动,但终于未讲话。 到了连州,唐宁便径到刘禹锡府中,他已来连州多次,熟门熟路。今日见了刘 禹锡,递上白居易和薛涛的诗歌信笺,刘禹锡见唐宁面色委顿,身上受了伤,便询 问路上情形。在座的又有一名书记门的弟子,更加留心,心道此人与西川首席“女 校书”薛涛相识,这事迹莫被她先抢记了去,便要取木板记录。 唐宁道:“一桩小事,何必劳动书记门。”他不喜张扬,秦宁如今只求有个安 身所在,哪敢扬名,更是不肯。 刘禹锡笑道:“既是游侠壮举,又何不留名青史。” 唐宁笑道:“小小事情,又那配游侠二字。那《侠隐记》上尽是知名大侠,这 种小事不值一写。” 那书记门弟子又是一名少女,道:“这位公子尚未知晓,这侠客事迹太多,确 实不能尽录于一本《侠隐记》,只有知名大侠、惊世壮举,才会由我杨掌门亲自选 择,录入《侠隐记》中,年年都要重新修订。除此之外,各道、各州都自编成册, 凡在各州的书中出现五次以上,或在各道的书中出现两次以上,皆可称为侠客,如 能由我杨掌门录入《侠隐记》,便可称为大侠了。” 唐宁与秦宁相视一笑,敢则这大侠和侠客的封号是由书记门颁的。二人坚不肯 让写,那少女也只得罢了,讪讪而去。 唐宁这才引见秦宁,并将他在衡阳与郴州两度截杀永安寨匪的义举讲给刘禹锡, 请刘禹锡能否给秦宁在连州谋一职事。 刘禹锡笑道:“秦公子有这份武功侠气,留在连州,是百姓之福。”传请州尉 过府,想将秦宁荐入军中。 过不多时,那州尉来拜,两下里一见,那州尉与秦宁都退开两步,相互戒备。 那州尉冷笑一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刘大 人,此人是淮西叛将,朝廷通缉的要犯。”喝令左右拿下。 刘禹锡问唐宁:“唐世兄,此是为何?”唐宁道:“秦公子是受人陷害。” 秦宁也向那州尉道:“王师兄,秦某投入淮西乃是卧底,阎师兄及各位师伯师 叔都是知道的,何况我事后还因功回到神策军。” 那州尉冷哼一声道:“你戕害同门,而后逃之夭夭。我身为剑宫弟子,岂能让 你从我眼皮下逃脱。” 秦宁道:“赵师弟平素与我交情不错,我怎会杀他?这都是成颀诬陷,赵师弟 也是他杀的。” 那州尉喝道:“不得污蔑成师兄。” 秦宁道:“我临去成德时,阎师兄对我叮嘱再三,他最了解我,会替我洗清冤 屈。” 那州尉冷笑道:“正是阎师兄发布掌门令,要各地见到你,不必多问,立即格 杀。否则你我都是旁支,我何必害你?” 秦宁万没想到阎峰会发布这样的命令,这分明是不给他任何申诉的机会。秦宁 一阵心寒,拔出长剑道:“王师兄,你若讨好成颀,想取我的性命,就来吧。” 那州尉也拔剑出来,周围数人也持剑围住秦宁。唐宁眼见秦宁势危,也拔出箫 剑,秦宁救他一命,他怎能见死不救? 两下里剑气相向,刘禹锡脸上慌乱片刻随即镇定,道:“王将军,这位公子不 管怎么说也是我刘某的客人,王将军难道要在我堂上动手么?” 那州尉虽自恃有剑宫撑腰,也不便得罪地方上司,何况这刘禹锡最是强梁,对 权贵是宁折不弯,惹怒这老头,也是麻烦。那州尉也知真动了手,也未必能胜,当 下收剑道:“看在刘大人面上,今日便放他一马,不过若再在连州遇见他,只好得 罪了。” 秦宁道:“不劳王师兄,秦某自会离开连州,就算死也要抓一个成颀的死党垫 背。”那州尉居然暗叹一声。 唐宁哪里放心让他单独行走,便向刘禹锡辞行,并道:“那永安寨匪还望刘大 人费心剿除。” 那州尉道:“不劳费心,剿灭盗匪是本官职责。这永安寨本官早就要剿除,只 是它一直不曾犯到连州,如今本官便与郴州道州联兵剿灭。”这时他又以官自居了。 唐宁与秦宁即日便离开连州,一路小心,也未再遇见永安寨匪。过了衡阳,秦 宁道:“如今连州这样的边远之地也是剑宫势力所达,看来普天之下再无秦宁容身 之地了。”边说边怆然叹气。 唐宁默然半晌,对秦宁道:“秦兄,有一句话唐某不知当不当讲。” 秦宁道:“唐兄但讲无妨,秦某洗耳恭听。” 唐宁道:“我看秦兄在学宫时便想出人头地,似乎颇为上进。但细究起来,秦 兄在学宫时便只想着在学宫中混得好,在剑宫时便只想在剑宫立得稳。以至剑宫让 你拜圆通为师你便拜,圆通带你到淮西你便出力杀官军,在无极帮你只为卧底稳固, 浑不想击败武灵门幽燕帮,河北便要受王庭凑之意与朝廷作乱。后来秦兄为成颀所 迫,又投到武灵门,也是一心为武灵门效命,到了青龙帮,又一心为青龙帮效命, 如今又只想找一个安身所在,未曾想这个地方是做甚么的。常言道,人无远虑,必 有近忧。恕我直言,秦兄努力确是努力,却无长远之志,做事没了大方向,也不会 有明确不变的原则,如此盲然行事,岂有不困之理。” 秦宁点头道:“唐兄所言真正切中秦某要害,我果然只知随遇而安,却反不能 安,皆因胸无大志。经唐兄指点,我真要好好想一想了。” 唐宁道:“天下之大,只要有心,何处又没个立身所在。便是大唐中土不能留, 那河湟不也可以作一番事业么,当年骊山大会时那瓜州张议潮有心光复旧土,秦兄 何不便去河湟助他一臂之力?” 秦宁默然思索,过了一夜,翌日秦宁却向唐宁辞行道:“唐兄,我想好了,与 其东奔西走,寄人篱下,不若干脆自己去闯一番天地。除了中土、吐蕃,不是还有 南诏么,我便去南诏闯他一番。” 唐宁击节道:“好,秦兄有此决心,一定能够成功。” 二人执手话别,秦宁道:“他日唐兄有事,秦某一定鼎力相助。”欲言又止。 唐宁道:“秦兄但说无妨。” 秦宁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支白羽小箭。 唐宁奇道:“凤儿?” 秦宁点点头,将白羽箭交与唐宁,长啸一声,打马而去。 唐宁心道:“原来秦宁喜欢凤儿,哎,要是凤儿喜欢的是他倒也好了。” 却听一阵马蹄声,秦宁去而复返,道:“唐兄不是说过仇家缺一右耳么?” 唐宁点头称是。秦宁道:“倒有一人,秦某一直不愿提起,如今一切都放下了, 也可以告诉你了。”唐宁惊问:“是谁?” 秦宁道:“你记不记得有一个人尖瘦脸,面色发黄,总是抚胸咳嗽,常戴一顶 帽子。” 唐宁想了想,熟悉之人中却无此人。 秦宁又提醒道:“骊山大会的台上。”唐宁再一想,失惊道:“骆二?” 秦宁点头道:“不错。他常年戴帽,大热天流汗也不肯摘去,当年我因觉得怪 异可笑,曾偷看他洗澡,知道他缺一右耳,而且他也是河北口音。他二支的弟子中 也有使三齿镖的。” 唐宁心中翻涌,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道:“当初那仇家剑法怪异,却也平庸。 那骆二在长安剑宫辈分不低,怎使这种剑法,远不及长安剑法。” 秦宁道:“长安剑宫开创之初便网罗了许多小门派,我师父是铁剑门的传人, 也被邀入,长安剑法却是综合各家剑法、博采众长才推敲出来的。剑宫内掌门只有 阎峰成颀两个弟子及他们的再传弟子,称为长支大堂二堂,骆二的弟子是二支,孟 三的弟子是三支,这三家是正支,其余乃是旁支了,常被正支看不起。各支之间暗 中竞争,或者依附阎峰,或者依附成颀。” 唐宁叹口气道:“原本听阎大哥所言,长安剑宫志在助朝廷平服藩镇,哪知如 今竟与无极帮结盟。剑宫中居然混入骆二这样残害妇孺的贼人,看来阎大哥在剑宫 中也是难伸其志啊。” 秦宁苦思一夜,想通了许多事情,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唐兄,你也莫 把人全向好处里想。长安剑宫与漕帮东西结盟,若果然立志削藩,为何漕帮在徐州 驱逐了朝廷派的节度使,长安剑宫却无动于衷?岭南无人割据,他派人到连州做什 么?” 唐宁别了奚郎后,便向六和塔来。 一条清江东去,塔下一位少女独坐江边,看背影便是韦玉筝,只瘦了许多。 唐宁轻轻上前,低呼道:“筝妹。” 韦玉筝一惊回头,惊喜道:“宁哥哥。”跟着心中一酸,扭过头去。 唐宁道:“筝妹何时来的杭州?”韦玉筝幽幽道:“十天了。” 唐宁道:“筝妹是一个人来的么?一路可平安么?现在住在哪里?吃住可习惯 么?太乙宫的前辈们可都好?”一口气问了五个问题。 韦玉筝道:“他们都好。”过了半晌,方道:“有个王道兄在台州执掌道观, 前些日回太乙宫,我便随他出来游玩。”那道士早已离去,韦玉筝却没去找唐宁, 独自日日对着钱塘江水,话语中也丝毫不提。 唐宁心中也是沉闷,乍见韦玉筝的喜悦也随水而去。 原本二人之间开开心心。那日田钰临死前将凤儿托与唐宁,意思十分明白。田 钰虽然暴戾,对唐宁毫无恩义,但毕竟算是唐宁的师母,再加上老疯头也是唐宁的 师父,这份量可就不轻了。 韦玉筝与唐宁自小有缘,终南道人一直是韦玉筝心中维系两人感情的凭证和依 靠,可如今凤儿在终南道人心中的地位并不亚于她,终南道人只有两不相帮。胖大 道士是不会来管他们小儿女情事的,韦玉筝唯一能依靠的便只有华阳道人了,要是 能加上老叫花子,也许…… 一边是死师母加真师父,一边是假师母加棋师父,韦玉筝啊韦玉筝,你是争不 过凤儿了。 更可恨的是这唐宁心意朦胧,从不明确,反而远避江南。 韦玉筝想到这些,心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争气,巴巴的跑来杭州做什么? 自那日后,韦玉筝便开始有意保持与唐宁的距离,客气起来。凤儿也是有意无 意的逃避。 凤儿身世凄凉,韦玉筝家道坎坷,都是脆弱之人,唐宁唯恐伤害她们,小心翼 翼,如履薄冰。三人都心事重重。 唐宁心道天下一统了,唐蕃之间迟早和盟,自己又不愿纯粹做个江湖剑客,不 若便依大唐风气,读书人中举后到各地游历,虽然不图取名声求仕进,但明辨事理 锤炼文字总是有意义的。 哪知出来后才知读书人游历的坎坷,实不下于江湖,其中裙带师承、出身逢迎 更甚于江湖。唐宁辗转江宁、苏州等地,皆无法立足,最后竟在杭州遇到白居易, 便到他府中为他往来文友间传递诗文。 一时二人默然无语,过的许久,韦玉筝轻轻问:“你怎会找到这里?” 唐宁道:“是安子玉说的。” 韦玉筝奇道:“安子玉?那三个偷儿?”想起三个滑稽的偷儿,不觉开颜而笑。 唐宁道:“筝妹住在哪里?还是和我回白府中住吧。” 韦玉筝想要拒绝,内心却又十分不愿拒绝,就这样任由唐宁将她带回白府。 唐宁与韦玉筝一别经年,却有许多话说。慢慢的二人也不再去想那些烦恼的事, 能够开心就多开心一日吧。 唐宁便带韦玉筝四处游览杭州,从“桂子云中落”的灵隐、“门对浙江潮”的 郡亭到新竣工的西湖,如神仙般过了十数日。 这日谈起西蜀之行,唐宁不是善于作伪之人,他心中存这阿元和骆二两件事, 轻描淡写,便不自然。 韦玉筝何等敏感,一再追问,细处尤其不肯放过,唐宁最后只得道出柳州曹家 和阿元来,还好到此为止,不曾问出骆二。 韦玉筝听他不能对阿元忘情,心中气苦,却不便发作,心道:“原来我和凤儿 根本都只是一厢痴念。那阿元,那阿元……” 过得几日白府要送家书到渭南与符离集,正巧另有一件差事到南昌,韦玉筝便 道想回长安,顺路可带这趟差使。她从未单独行走江湖,不是与华阳道人便是与唐 宁一道,此次也是随着同门师兄,偶尔独行也是华阳道人暗中跟随,而今一个人走 这么远,唐宁自然不放心。白居易便想另遣他人到南昌,韦玉筝道:“此次南昌时 限紧急,除了宁哥其他无人能赶得及。”坚持要一个人去,唐宁拗不过她,只得放 她去。 韦玉筝虽赌气出门,但心中也是忐忑不安,毕竟没了依靠,一切都要自己解决。 风餐露宿之苦倒没什么,一个人行夜路终究害怕,但又不能日日天黑住店、天亮行 路,照这般几日才能到渭南? 当年韦玉筝也曾孤身夜宿红花铺,那是华阳道人有意安排,韦玉筝知道师父暗 中保护自己,是以放心大胆。今日却是不同,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赶路,要格外留神, 夜里也不敢睡稳了,吃饭也怕着了人家的道。 还未到镇江,韦玉筝已是对赌气有些后悔了,看看天色已近黄昏,打马快行, 准备夜间停歇在金陵渡,赶明日一早便渡长江。 远远的已望见了金陵渡口的小山楼,从渡口方向却跑来一个老者,边战边逃, 后面有十几人追杀。那老者已经精力不济,只在勉力支撑,身上多处着伤,看来不 久便会被人杀了 韦玉筝见这些人以众欺寡,心感不忿,打马上前便要阻止。那老者又惨呼一声, 跌跌撞撞跑来,奔到韦玉筝马前,终于不支,仆地死了。 后面数人追来,看那老者死了,这才驻足,当先一位少年手执长剑,剑尖仍在 滴血,居然便是奚郎。韦玉筝唤他一声。 韦玉筝戴着帷帽,奚郎听见她声音才认出,忙来见过。原来是漕帮一位老堂主, 因犯了过失被令狐匋革职。这人不忿,暗中向令狐匋下了手,正好奚郎回总舵,见 令狐匋受伤,及时救下,又率众从扬州追杀这老者直至此间。 韦玉筝见是漕帮内部事情,也不再管闲事。奚郎便请她到金陵渡上了一条快船, 连夜赶到扬州,将韦玉筝安顿好,便到漕帮总舵。 第二日一早,奚郎来见韦玉筝,看神情兴冲冲的,原来昨日他立了大功,令狐 匋升他做了一堂堂主,便是那老者原先的位置,下辖五个分舵,总管镇江一带。 韦玉筝别了奚郎,继续赶路,也没时间去看那扬州繁华、二十四桥明月,只想 早些回终南山见师父和母亲。 一个孤身女子出门哪有这般容易,才出扬州不久,一阵马蹄声响,五六匹马将 韦玉筝堵在道中,原来是扬州城里几个恶少,盯上了单身行路的韦玉筝。那几个恶 少嬉笑调戏,韦玉筝正有气无处使,一通鞭子打发了,心里更恨死了唐宁,若非他 的缘故,自己又为何会赌气上路。 再行两日,过得淮河,大雾如轻纱拂地,渐渐沉成云海,一平无垠,只有田间 树木高出云雾,形同孤岛。 韦玉筝又如何有心情欣赏景色,劳心劳体,人也憔悴,心也憔悴,想及唐宁又 是委屈又是后悔,心道:“要是宁哥哥能出现在眼前,我甚么也不计较了。”明知 唐宁去了南昌,心里还要指望。 这日行路又被人盯上了,韦玉筝只道又是那些无赖,谁知动了手才知是个武功 很高的劫匪。韦玉筝包裹中有书籍,看上去沉重,那劫匪以为是财物,倒耐着性子 跟了两日,拣无人处下手。 韦玉筝苦苦相斗,她知一旦失手难免受辱,便打定了宁死也要保住清白的主意。 苦斗之下,帷帽打落,头发也散了,内力消耗大半,长鞭无力,被那劫匪一把抓住 鞭稍反缠过来,将韦玉筝手臂缠住,不让她腾出手来自尽,跟着点中她穴道。 韦玉筝心里一凉,一狠心,便要咬舌,却有一条人影如飞而来,敌住那劫匪。 那劫匪才要得手,被人截拦,定睛一看是一个长发遮面的剑客,目光扫来,如 冰刺骨,那劫匪也不禁心里一寒。 韦玉筝认出苍岩七杀,欢呼一声,却已无法助战。只见苍岩七杀一冲上天,俯 冲而下直扑那劫匪。那劫匪却也身手了得,空手对敌,丝毫不乱,一闪身避了开去, 双手如爪,直抓苍岩七杀的腰眼。 苍岩七杀身处半空,丝毫不避,一剑刺向那劫匪咽喉,又是同归于尽的招式。 那劫匪急忙闪避,左腿上踢,守中带攻,招式实在高明。 无奈遇见了苍岩七杀这种同归于尽的打法,根本不理会你的招数,又一剑直刺 那人胸口。那人这才有些惊慌,稍一调整,双脚一错,便转到苍岩七杀身后,使出 擒拿手段,右臂勾住苍岩七杀的右臂,左手抓向苍岩七杀的后颈大椎穴,这也是那 劫匪的一招绝技。 大椎穴是人身要穴,以那劫匪的内力自然一抓便死。苍岩七杀右臂被勾,使不 出力,若要躲避,便需弃剑以擒拿对擒拿,但擒拿却非苍岩七杀所长。 好个苍岩七杀,果然是招招同归于尽,不避不闪,剑交左手,向颈上横削,纵 然那劫匪能击中他大椎穴,他这一剑也要将两颗脑袋一齐斩下来。 那劫匪心中生寒,左手变掌,击向苍岩七杀后心,右臂松开,便要向后跃开, 哪知右臂一用力,却抽不出来。 此时已不是那劫匪勾住苍岩七杀的右臂,而是苍岩七杀反勾住了他。那劫匪一 挣不脱,眼见剑尖已刺向自己咽喉,狠命一掌击向苍岩七杀后心。 韦玉筝有心无力,眼见苍岩七杀一剑刺穿那劫匪咽喉,后心也遭那劫匪重击一 掌,吐出一大口血。幸而他剑快一步,那劫匪咽喉中剑,内力已失,击中他后心只 是惯性余力,饶是如此,伤得也不轻,斜靠到一棵树上,再无力为韦玉筝解穴。 韦玉筝问道:“苍岩公子,你的伤要紧么?” 苍岩七杀强撑一口气道:“不,不要紧。”又吐出一口血。 他在扬州城偶然看见韦玉筝,竟不知为何跟了出来,待见到韦玉筝打发那几个 恶少,功夫不弱,本想离去,却发现了那劫匪盯上韦玉筝。那劫匪却非泛泛之辈, 乃是徐淮一带有名的独身大盗云外峰,取自贺知章的《晓发》一诗“故乡杳无际, 江皋闻曙钟。始见沙上鸟,犹埋云外峰。”是说此人或隐或现,难以防范,一手阴 风爪练得精熟。苍岩七杀怕打草惊蛇,不敢离得太近,赶到时刚刚救下韦玉筝。 韦玉筝心中着急,这荒郊野岭如何是好,盼望有人来,但万一来的却是歹人又 如何是好。正自犯愁之时,南面走来一人,步履飞快,远远望见这里似乎出了事, 如飞的奔来。 到了近前,那人急呼一声大哥,奔过去扶住苍岩七杀。苍岩七杀见是幽燕三客 中的老三“易水剑”封浪,点一点头,示意他为韦玉筝解开穴道。 韦玉筝过来向苍岩七杀谢他救命之恩。苍岩七杀已无力讲话,也不敢直视韦玉 筝的脸,慢慢的坐下运功疗伤。 “易水剑”封浪从怀中取出一个铁管,就口一吹,声音尖利,过了一柱香工夫, 陆续来得两队青龙帮的人马,“燕山刀”南宫望也在其间。 苍岩七杀上次追走秦宁,“幽州枪”罗坚虽然可惜,但也没说什么,此次苍岩 七杀又不知何故两三日不见,罗坚担心他又找人决斗,忙派人手四处寻找,约在前 面数十里的刘集会合。封浪便与南宫望指挥人手,扎了一副担架抬着苍岩七杀。韦 玉筝内力大耗,骑马跟在担架旁,一路关望苍岩七杀。 到得刘集,罗坚已等在那里,见苍岩七杀伤势不轻,甚为关切,待见了韦玉筝 道:“韦姑娘,唐兄正在寻你。” 韦玉筝心道唐宁去了南昌,怎么会来寻我? 罗坚道:“唐兄担心韦姑娘一人行路不太平,从南昌直插宋州商丘,今日与我 路上相遇,才去两个时辰,快马半日应能追上。”唤过一名帮中小头目,吩咐他骑 快马去追唐宁。韦玉筝本想制止,又忍住了,其实她心中也是想见到唐宁。 众人便停留在刘集,一面为苍岩七杀疗伤,一面等唐宁回来。原想来回不过一 日唐宁就到了,哪知过了两日,唐宁依然未到。 韦玉筝心中气苦,在人前又不能流露,只有夜里独自伤痛。她感念苍岩七杀舍 身相救的恩德,亲自熬汤喂药。苍岩七杀为人素冷,却无法拒却韦玉筝的关怀,乖 乖服药疗伤。 第三日唐宁终于赶来,见韦玉筝正在喂苍岩七杀服药,口中称“苍岩大哥”, 好象未看见自己。 唐宁疾步上前,向苍岩七杀行礼道:“多谢公子相救筝妹。”那苍岩七杀脸为 长发遮住,也看不出神情。 韦玉筝慢条斯理,依然在喂药,也不和唐宁打招呼,只向苍岩七杀道:“苍岩 大哥,药很烫,小心别烫着。”直到喂完药才起身,对唐宁淡淡道:“你来了。” 其实韦玉筝对苍岩七杀唤大哥,又对唐宁故意冷淡,都是为了刺激唐宁,她恨 唐宁拖了三日才来,又想起他对阿元不忘旧情,害得自己赌气出门,差些便遭大难, 心中忿恨难消。 唐宁却未顾及这一层,他正从心底里感激苍岩七杀,韦玉筝对苍岩七杀喂药报 恩他也觉得应该的,哪知韦玉筝心曲。他在人前又不好对韦玉筝过于亲密,也只点 点头道:“来了。”韦玉筝心里更加气苦。 唐宁既已赶来,罗坚等便要向南回金陵,韦玉筝讲道还要照顾苍岩七杀几日, 罗坚道:“苍岩大哥已无大碍,还是莫耽误了贤兄妹的正事。”韦玉筝还想坚持。 那追赶唐宁的小头目才赶回来,对唐宁满脸敬佩之色道:“我追到汴梁才追到唐公 子,这回来一路都被唐公子甩下了。” 原来唐宁担心韦玉筝,日夜赶路,他脚程飞快,快马追了一日多才追到。听说 韦玉筝遇险,虽说得救了,唐宁还是心急如焚,一路不吃不眠,整整跑了一日赶到 刘集。快马虽快,却不能连日不停奔跑,总要中途歇脚、吃些草料,所以落在了唐 宁后面。 幽燕三客听说唐宁轻功快逾奔马,都是敬佩不已。唐宁其实已是疲乏之至,加 之一日未进食,饥渴疲困,只在强自支撑,等得罗坚等人别去了,和韦玉筝说不上 几句话,已倚墙睡着了。 韦玉筝苦盼三日,正有一肚子委屈伤心要他抚慰,哪知他竟酣然入睡。韦玉筝 更加伤心难过,留下唐宁,独自骑马奔汴梁了。 唐宁醒转,发觉韦玉筝已不在,忙问店家,得知韦玉筝已早走了,这一惊非同 小可。唐宁虽然饥饿至极,也顾不得吃饭,只要得一点干粮清水,边吃边急急赶路。 韦玉筝气苦伤心,放马疾行,所幸一路安全,经过符离集,到得运河边,沿运 河向汴梁方向而行。运河中大小船只络绎不绝,煞是热闹,河边长堤绿柳掩映,风 光旖旎,韦玉筝毫无兴致,只是暗里伤痛。 到了一处渡口,见泊着一支十几只船结成的船队,满载货物,各船上有十几名 家丁,刀出鞘来回巡看,戒备森严。 韦玉筝本无兴致,却无意中听到是柳州曹家的船,心里顿时打翻了五味瓶,酸、 苦、辣、咸,便只没有甜,当下驻马不走,倒要看看那阿元究竟怎生一副天仙模样。 然而直到商船起航,也没见有女子露面。韦玉筝不甘心便去,便从岸上缓缓骑 马,始终不离船队。 到了汴梁,眼见那船队停靠码头,有数人上了岸,其中便有女子。韦玉筝打马 上前,想看那阿元是怎生模样。登岸那几人想是因汴梁繁华,想到城中游玩,谁知 刚一登岸,便被人拦住。 汴梁是宣武军治所,韩公文之父韩弘在此镇守二十余年,威权之下,境内安定。 而今虽然韩弘入朝,汴梁当汴渠漕运所在,天下咽喉之地,自有重兵把守。光天化 日之下,码头重要之地,敢公然拦路,是何人也?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