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此情可待 “忠义侯”府。 灯下,万俟衷轻轻地擦着那把刀。他擦得了一遍又是一遍了。 刀本身是黑色的——通体漆黑如墨,不仅刀柄,连刀刃亦是如此。现在被他一 遍遍地擦过,却是黑得发亮了。 万俟衷放下手中的帕子,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突然立起身来,握着那柄黑色的 刀—— 他舞刀——当真只是在“舞”刀。 暗黑的刀光在他身前身后闪耀,森冷的刀花在他周围翻滚! 但,他的身姿与步法却是在“舞”着的—— 一如他家的舞姬轻歌漫舞一般地 舞着的。 “试剑江湖,一剑惊破天地;抽刀断水——花自漂、水自流,一刀却得撼九州!” 然,惊破天地的、撼动九州的,当真只得是那刀光剑影么?那震撼得更深一些 的,又会是什么? 万俟衷收刀而立,烛火却只得晃了一晃。 他仍是在发呆,但额上却已出了密密地一层薄汗,呼吸也变得重了一些。 “你老了。”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 万俟衷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所以他只有眼光闪了闪,没有动。 “我就算不老,也做不到那般境界——正如你永远也做不到那般境界一样。” 万俟衷回刀入鞘。 这个声音,这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却不是他想着念着的那个人发出来的——尽 管这两人长相再怎么一样也是如此。 “所以你们从来也不会将我俩弄错,是么?”那人缓缓行到万俟衷身边,伸手 轻抚着那柄刀—— 刀入鞘后,只是凡铁一把;若出鞘呢?也得看是谁的手在握得它! 但那人最后抚着的却是万俟衷的手。 “你真的是老了。”叹息声中,不止嘲讽,也有感慨,“我也一样哩!” 万俟衷终于看着这人—— 这人和那个只在自己梦里心里才会有的人是这般地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两人 眼底与心里装着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你何必要来插这一手呢?” 万俟衷有一丝疲惫——且疲惫的不只是身体与声音。 “他们俩的争斗还不够么?你还想令这个局面更混乱?这样才能让你开心?” “嘻,还是你知我。” 那人道,伸手拥着万俟衷仍不失英伟的身躯,把脸藏在他怀里。 “他们终于还是遇到一起了——不管是你的后人、他的后人,还有那三个家伙 的传人——这番争斗一定比以前那场更精彩!不是么?” 万俟衷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究竟想要些什么?” 那人扬起脸儿看着他,只是轻轻地在笑—— “你觉得冷了?” 他问林凡—— “江上的风是大得了些,喝口酒暖暖身子好了。”他伸手想取下葫芦给他。 “不喜欢。” 林凡摇摇头,止住了奇乐的动作,却见得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不由又说: “酒虽能御寒,但烧的却是人的五脏六腑,你也少喝一些吧!” 奇乐看得他一眼,终于笑了:“真是个怪家伙。” 他就势坐下,背倚着船舷,伸直了双腿。 “哪,肩膀与腿都借你当枕头——坐在这儿赏星星吧!”他看出林凡不想进去, 因万俟隼带上船的那班歌姬在舱里;他也不习惯那场面。 林凡看得他,终于一合身躺在船板上,枕着他的腿——这人的腿又长又粗壮, 当枕头却是再好不过——他笑了。 “咱们真的去找‘长江水舵’么?”林凡问,“你为何这般肯定他们会透露些 什么消息?” “因为这几宗案子中,只有‘长江水舵’的那桩,不是直接向万俟衷父子俩进 行的。”奇乐抱起双臂,并不看林凡。“可能生事的人认为他一系列的做法单指向 阿隼父子会令人生疑,所以才令得长江水舵来这一手,以避免曝露自己本意是为了 对付万俟氏,扰乱别人的视线。” “幸好长江水舵不是天风帮。”林凡叹气,他一想到天风帮的遭遇就有些难受。 “那人应该不会就这么容易地除掉他们。但这对我们也是个麻烦——他们实力那般 大,只怕更不会告诉我们什么?” “不然你待怎样?”奇乐笑起来,“你是愿走一趟‘长江水舵’呢,还是去‘ 风雷堂’或‘鬼门’?” 林凡打个冷战——这两派人只怕比长江水舵更不易惹。只是,柿子拣软的捏, 他没想到奇乐也会来这么一手。 “万俟氏与‘鬼门’怎会结下梁子的?” 林凡知道自己本不该问的——万俟隼看来是不知道,而奇乐听到“鬼门”进的 神情更是…… 但他仍忍不住问了出来。 “只有死人,才知道‘鬼门’与他们结下的仇怨。”奇乐的声音是那么冷淡: “活人是不会知道的。” 林凡知道自己失言,不再说话。他只好闭上眼睛,免得看到奇乐难过。但他的 手却伸了出来,侧过了身子,轻轻地拍着奇乐的腿—— 一如那晚他轻拍着这人的 肩一样。 奇乐也闭上了眼。 江上的风——还真是大! 风声掩住了一些声音,所以他俩都没有发觉到,略远处舱檐的阴影下,有个人 正默默地盯着他们…… 毕靖儿盯着榻上那人。 他,现在应已入睡了吧? 她一面轻轻拨弄着灯芯,一面想着。夜里露浓霜重,她打个寒噤,忙不迭紧了 紧衣襟。 看着灯焰也因着夜风在左右起舞,她寂寂地笑了:自己对他来说,大概也就像 这盏灯吧——入夜时才用点着,但天明时呢?没有人大白天还会打着灯笼的,那只 会招人耻笑而已——对他来说,自己也是一样地出不得众、见不得光吧! 呵了呵手,她正待吹了灯再回到他的身边,却听取一声轻响:“哧——”;然 后眼前似乎闪了闪—— “叮!” “咚!” 毕靖儿跌坐到榻上,全身软在万俟贞怀中;一条纤细的黑影却斜斜地在撞到桌 边,直撞得那灯火摇摇晃晃——映得那黑影的眼睛与手中的剑也都在忽闪忽闪的。 “你是但霜儿的弟子?”万俟贞轻抚了一下毕靖儿的脸,令她稍稍安心;再缓 缓地问。 毕靖儿惊魂稍定,才发觉自己原先插在鬓间的那枝珠钗正落在那黑衣人脚前, 想是万俟贞抢下自己的钗儿格飞了这人刺来的一剑。 “你们找过阿隼的麻烦,现在又来找我做什么?”万俟贞抱过毕靖儿,抬眼看 了那黑衣人一眼—— “你是那个青依的姐妹吧?只有你一人来么?”单凭她一个人,想杀自己还够 不得份量。 “万俟隼好像不知道你们万俟氏与我们的梁子,你是万俟僖的儿子,不会也不 知道吧?” 黑衣人正是那真蓁。见万俟贞居然一面搂着毕靖儿抚慰,一面眼皮也不抬地与 自己说话,不由微微着恼: “看来你与那万俟隼倒真是是承继了你万俟氏的家风——都这是般的风流成性。” “是么?”万俟贞瞄了她一眼:“姑娘若想教在下君子之道,那你首先也应检 点一下自己才是!” 真蓁怔住。 虽然隔得一层纱,但毕靖儿也看得到她的鼻翼起伏、水晶般的眼睛里闪烁着火 花——不知是不是反射着的烛火? 然,真蓁突然笑了:“检点一下我么?不如你来试试看!” 她一面解下自己的面巾,一面笑问:“与你怀中的那位玉人儿相比,我又是怎 样?” 万俟贞终于正眼看她。 毕靖儿却轻轻呼出了声。 这姑娘真是美!美的不只是脸孔,而是她那眼眸中盈满的野与倔、自傲与自信 —— 一袭黑衣的她,像只美丽的豹——危险反而成了她最致命的吸引力! 毕靖儿微微垂下了头:不是自己比不得她美,而是自己没有她那般傲的本钱: 自己不过是个…… “靖儿,你看明日你请这群芳馆的妈妈让众位姑娘开个擂儿如何?”万俟贞笑 着拥紧毕靖儿:“大伙儿都来比妍斗艳,这位姑娘也可以一起来。” 毕靖儿想笑不敢笑;真蓁的脸却塌了下来:万俟贞根本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我劝你不必想借着我万俟氏家门内的事再来挑拨了。”万俟贞淡淡地说, “你们先前生出的事,反而让阿隼拉出来一帮朋友助他。现在我与他都放下了这小 侯爷位置,只怕也让你们头痛了罢?” “哦?放下了?” 真蓁笑了:“你们俩当真放得下?你放着万俟隼出去找寻真相,是真的不介意 他找到答案回来呢?还是知道他本就回不来了?” 她只看到万俟贞抬了抬眼—— 毕靖儿只觉得全身一下子又变得凉了,因万俟贞已经不再抱着自己了,他—— 灯火被风吹熄了,她什么也瞧不清楚,只听得几缕风掠过,眼前有几团更暗的 黑影晃得了一晃。 灯再亮起。 真蓁也还坐在那儿,手里也仍旧拎着自己那把剑,只是脸上的表情却更得比刚 才愈加森冷。 万俟贞就站在她身后,左手轻轻抚在她左肩上——她却挺直了背,仿佛扎进了 一根针一般。 “原来你是墨迟那老鬼的徒儿!”真蓁冷哼道:“你俩兄弟是对头,却偏偏你 们的师父也是冤家,这倒也真是讽刺!只是不知那两个家伙是谁?” “两个家伙?”万俟贞倒是皱了皱眉,除了林凡,还有一个是谁呢? “你走吧!看在你是但霜儿的徒弟份上。”万俟贞手一撤,走回到毕靖儿身边 倒下。 “下次再见时,希望你的剑法能再好点儿;不然,人就再学着温柔点儿。”他 嘴角扬起一丝笑,却看的是毕靖儿。 真蓁咬了咬嘴唇,站起来正待要走,却又回过身:“你的意思是我不如她么?” ——这“她”当然指的是毕靖儿。 “不是不如,是不一样。”万俟贞缓缓言道,“她心里只有对我的情,你心里 只有对我万俟氏的恨——你若是我,又会做何选?” 毕靖儿低下头,两滴眼泪终于滴落到他手心里。 “你看你选个什么人不好盯,去选这个何浪来盯?” 林凡咬牙切齿地俯在奇乐耳边:“我看你们是想借盯这个家伙来这儿自己找快 活吧?” 他身边这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不停地劝着他酒,巾儿手腕上的香味已经熏得他快 吐了。 奇乐怀中也横着位姑娘,他一面侧身向林凡递酒递水,一面苦笑: “没法子——谁让这何浪是这长江水舵总瓢把子谯西淳的外侄呢?而他也正是 这夏口分舵的舵主,上回那桩案子,就是发生这一带水域的。” 他们三人一行来到这夏口城内已经数日了,自然将这里的一切打听得清清楚楚。 这“长江水舵”在夏口分舵的舵主何浪,其在水舵甚高的地位并非只是由于他是总 瓢把子的外甥,而是他办事确有魄力:手段强硬,行事雷厉风行且小心谨慎,端是 不好入手探查。然此人唯一的缺点便是自命风流,喜欢出入这烟花风月场所,所以 他们今天打听到何浪可能会来这夏口的“香雪阁”,就预先等在这儿了。 林凡眼瞅着奇乐脸上似醉又非醒的表情,心里恨得要死。他倒也不必去看万俟 隼,因他知万俟隼应早就习惯这种场所了——那万俟贞不也是…… 但他回过头来,却见万俟隼板着张脸仰在那边的一张湘妃榻上,任是旁边两名 美娇娘怎生软语轻侬,就是不理不睬,似在闭目养神。 “这老疯子竟调教出这两个小怪物!” 林凡恨得牙齿痒痒地,却也只得在心里咒骂:“这小子现在倒来装清高了,那 晚在船上却这般胡天胡地!” 他仨儿包下的是这间位于三楼的偏西角的小阁,因他们打听得那何浪一向是包 得的正西位置那间暖阁,与他们之间只隔一层墙板——虽然这种地方的墙亦厚实得 很,但隔壁的声音三人自是能听得清楚。 但那何浪到现在却还没有来,令林凡有些坐不住了——他并不是个很能耐得静 的人,更不喜欢枯等——因他看到过那枯坐守望的人是怎生的寂寞。 他立起身来,正想说声“你们继续等,我先走了”时,楼道上传来一阵轻轻的 喧笑: “何爷,终于来得了么?教莺儿等得好苦!” 林凡愣得一愣,缓缓坐了回来。他见得奇乐的眼睛亮了亮、万俟隼则只抖了一 下眼皮。 隔壁屋里的声音——还真是响! 林凡的脸儿有些热了,亦不敢去看另两人。只是—— 咦?他凝神再听了听。刚刚进去的除了何浪外,还有四个姑娘并他三名手下, 另有两个守在他暖阁的门口。可现在他却只听得…… 林凡笑了。他斜睨了奇乐一眼:这个家伙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怪不得这几天 他们倒不怕招摇。 何浪已经喝了两壶酒了,这第三壶也开始见着了底。 手中的酒一如素日喝的是那般的酣香,身边的姑娘一如再素日里笑得是那般地 甜美,但他却有些心不在焉——这令伴着他的那几位丽人儿也注意到了,只是不知 这是为何。 门外传来喧哗吵闹之声,这四名姑娘微微惊讶:谁还敢在何浪的包厢前寻事么? 而其中一名红衣女子却看到,何浪眼里没有半点着恼,反倒有一丝得意的笑。 门外的一人正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大哥喝得是有些多了, 才会……”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一醉汉也似的人扬声打断: “谁——喝得多了?今朝有酒今朝……,老子还要大喝三百——” 话音未落,一个人竟扑通一声撞开门滚了进来——却是个壮硕又稍稍有点落魄 的汉子。 门外的那人惊呼一声:“大哥,你怎的——”也不知他怎么地一闪,竟然闪过 门口那两手下齐齐格出的两只拳头,抢身进来扶起那醉汉。 “抱歉、对不住……”这小子一个劲儿地道歉,却来不及看何浪等人一眼,忙 不迭地去扶那酒鬼。而何浪与他的手下竟也由着他进来却不说话,倒是令他不由得 抬头一看—— “锵!” 那小子半弯着的腰凝住了,扶着醉汉的手伸不出去也缩不回来—— 一支判官 笔正抵在他后脑的风池穴附近,而一柄剑也横在他伸出的左手腕间一寸处;而那醉 汉也自是无法动弹——两枝短枪的枪尖正好一左一右钉在他左右颈间的地上,把他 的头固定住,就算想转一下只怕也难。 “还真让我久候了。”何浪挥手令四个女子退开一些,“你们怎么这般久才来 呢?” 那小子瞪着他:“你知道我们会来?” 他是林凡,地上那个酒鬼自然就是奇乐。 “我们做下的事自己当然清楚后果,而万俟侯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主儿。” 何浪笑着说:“只是我倒没想到会劳得小侯爷的大驾,倒是令我受宠若惊。” 林凡心道,怪只怪万俟隼太过招摇,出手尽是烙着他“万俟氏”标识的钱银, 不然这何浪也不会注意到他们。 奇乐叹道:“何舵主倒也是精明人!我们来夏口想来你也早就知道了。你还由 着我们查得这好些天,这份耐心倒也真是少有。” 夏口这一带的城内外与水域,自然都是他“长江水舵”的势力范围,想来他们 一入夏口就应被发现了。 何浪瞄得了他俩一眼: “你们能想到我们倒也算是不错了。而且你们胆儿倒挺大,居然敢单枪匹马就 敢闯来——当真不把我‘长江水舵’放在眼里么?” “不是不把你们放在眼里,欺软怕硬是人之本性,我当然也是柿子拣软的捏— —” 奇乐居然还笑得出来:“我还不够胆子先挑上‘风雷堂’与‘鬼门’。” 林凡却看见那何浪听到奇乐前半句时眼里还微微泛起了一丝恼怒,但一听完后 半句却变成了些许惧意,他立时心下明白。 “那你又何必寻万俟侯府的晦气?”林凡单刀直入的问法,倒令奇乐挑了挑眉 毛: “万俟侯府的声威比得他们也差不到哪儿去吧?”够胆子挑上万俟侯麻烦的 人,还会畏惧“风雷堂”或“鬼门”么?万俟侯的官家身份只怕更是应令江湖人士 有几分顾忌。 何浪一呆:没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眼睛倒毒。 “你们到底是谁?” 万俟侯手下的确是有众多能人,但这俩小子却似面生得紧,不像是常在江湖上 打拼的角儿——但是无名之氏,又如何进得了万俟侯府的门槛? “礼尚往来,何爷似乎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林凡哼声道。 奇乐忍不住笑出声来;而何浪却已经恼怒得紧了。 “爷,隔壁的那小子已经放倒了。”一名汉子闪身进来报告,令何浪脸上回来 了几分笑容: “看来你们的少主子也不过如此——你现在总该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你知道天风帮已经完了么?”林凡看也不看他,“天风帮倒确实比不得你‘ 长江水舵’,但据说是‘风雷堂’挑了他们的寨子,你说这又是为了什么?” “什么?怎会是——” 何浪刚失声惊呼半句,却瞧见林凡与奇乐交换了一个明了的眼神,他顿时醒悟 :“臭小子,居然想套你何爷的口!” 他眼角一扯,那名使剑的手下心领神会。剑光一闪,便待剁下林凡一只手来— — 林凡只动了一动。奇乐也呛声笑得了一声。 “当!” “咣、咣!” 掉在地上的不是林凡的手,却是那剑手的剑。而那剑手退得四、五步抵着了墙, 左手却抚着原本握剑的右手腕——他的右手腕犹自打着颤。 而两声“咣咣”声,却是那手执双枪的汉子手中的枪亦脱手掉在了地上,他自 己却双手抹眼,一翻身竟栽倒在地——满脸却湿漉漉的。 何浪后退得一步—— 他得清楚:方才林凡手指一拨一弹,便将那柄剑荡开;回手时轻轻一划,正划 在那剑手的脉门上——劲道刚刚只令那剑手的剑脱手、人震退,却没令他有什么大 的损伤。而奇乐呛声一咳,口中的酒如箭般激出,正打在那使枪的手下的眼上—— 看自己的手下只被打得头晕而坐倒,放手后还能视物,就知奇乐下手留情——不然 只怕已废了他一双招子。 林凡笑笑立起身来,但他身后的那枝判官笔正待点下,只听得这只笔的主人哼 得了一声,笔尖软软垂下,人也一头栽在地上。 林凡回头一笑:“谢了。” 他谢的是背手斜站在门口的那人——他是万俟隼;但他谢的也不止是他帮了自 己,而是他这次并未施辣手——这使判官笔的汉子只是被震晕了而已。 只听得何浪叹了口气:“看来还是不该小瞧你!”他指的是万俟隼。 万俟隼收回自己看向林凡的眼:“那个人是谁?”他不想多说废话。 “告诉你们,我落得下什么好?”何浪问,他自然知道现在谁才是主儿,他只 是在问价——他如说出来,就等同背叛“长江水舵”;不说,现在只怕也不会好过 ——这种事当然需要权衡利弊。 林凡突然惊了一下—— 何浪只听得自己身后有女子巧声笑来: “何爷,奴家落您的好,成不?”然后背心似热了一下。 林凡闪身掠进——顺势拈起地上那柄剑——他左手拉得何浪一头往奇乐那边撞 去,右剑便即递出——递向的正是那名刚刚站在何浪身后右侧的红衣女子。 “好快的剑!” 奇乐万俟隼心头一赞:这也是他们第一次正视林凡出手——没有变化,没有花 哨,有的只是直接、简单! 红衣女眼角一跳,似乎也惊了一下,但她随即腰肢一摆,众人眼前一花、呼吸 一寒—— “嘻,好剑!” 红衣女已经飘身立在那左面平台的围栏处了,她先看了看自己原先立身处那满 地的红红绿绿的碎粒子,再望向复又退回原地的林凡: “把我的每一颗‘五鬼夺命珠’都劈作了两瓣哩——只怕那但霜儿的‘欺霜剑 ’亦不过如此罢!” 三人看向她——就算不看她,听她的声音也识出她来了。 “解榭?”这女子正是那日假扮村姑的解榭。虽然她今日易过了容,但刚才她 说那句话时的声音却没刻意改变,所以林凡才出手。 “谢谢么?谢我做甚?”无论易没易容,她的声音也是一般的甜,正如此时她 眼中的笑——如果不看她的手段的话。 林凡叹得口气,剑尖垂下;奇乐缓缓地把方才接着的何浪放下地来——一颗小 小的彩珠正嵌在何浪背心的灵台穴上。 解榭看到两人眼中的悔意,倒是怔得了一怔;直到她一瞥万俟隼冰冷的视线时, 却不由笑了: “怎么?小侯爷却不似你朋友这般心软哩!” “我不记得我万俟氏什么时候招惹上你们‘鬼门’的。” 万俟隼冷冷地盯着她——他不是惧她,而是听得奇乐说过,“鬼门”的人出手, 向来是灭其一门——而万俟衷毕竟还是他老子。 “这个原因我一定会告诉小侯爷的——” 解榭笑如银铃:“我也只告诉你成不成呢?” 奇乐林凡脸色一凝:他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轻笑声中,解榭人已不见。林凡看了这两人一眼,再看了那何浪一眼。他忽然 俯下身来,翻过何浪的尸体。 “凡,你做什么?”奇乐问,他见林凡正掰开何浪捏得紧紧的左手。 林凡起身让开,奇乐万俟隼也都看到了:何浪的左手上,只有得一个“上”字。 上?尚?还是……? “没有哩!真不知他留下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林凡摇头丢下那些卷宗叹道:“不管是与‘上’还是‘尚’或是‘上官’之类 的,我翻遍了也是没有的。” “他若能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那解榭也不会这么轻易就退走了。”万俟隼看 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他也早已看过这些卷宗数遍了。 林凡一面理好卷宗,一面问:“乐那个呆子呢?” “躲出去喝酒了。”万俟隼自然知道他这个师兄为什么跑出去。 林凡沉默。他也知道奇乐的心里不好受,正如自己的心里不好受一样:今日他 们其实是分辨出那伙人中隐藏着一名高手的,但原先都以为是何浪布置的人手,自 然没有在何浪面前说出来;而后当他们看到何浪见得自己手下被制时那惊慌的表情 时,才醒悟这个人可能不是何浪的手下时,已经晚了。何浪是要对付万俟隼的,他 死了万俟隼自然不会有什么内疚;而他俩却…… “你既然不喜欢遇到这种事,干什么要来插一脚?” 万俟隼的声音很是冷淡,令得林凡皱了皱眉。他懒得理他,把手中的卷宗一放, 就待出去找奇乐—— 一只手攥得了他的右手。 林凡惊而回头,正迎上万俟隼微微红着的眼。 “你是她的徒儿不是?看你今天的出手就识得了——就像那青依一样,招式是 盖不住你的武功底子的。” 他能看出来,那奇乐呢?自然也早明白了。 林凡心头微颤:奇乐躲着出去,当真是因为心头的愧疚么?还是想……唉,这 个家伙啊!为什么总是只想到别人呢? 万俟隼瞧着他的眼睛里闪烁不定的光彩:“你——在想他么?” “与你无关——放手!” 林凡脸一热,挥手想甩开他的掌握,却不料万俟隼更就势扭着了他的胳臂、拉 得他斜斜一晃。他眉头一皱,五指斜着挥出,如琴手反拨琵琶弦一般,五缕劲风直 迫向万俟隼手臂—— 万俟隼被迫得倒退两步,手已松开;一震一呆后,他的眼睛又回复平时的冷淡。 林凡甩手出门,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当真是她的徒儿哩!” 解榭笑看着一人映在壁上的影子:“怪不得能使这般快的剑——那本就不是使 剑的路子。” 见这人不说话,解榭复笑道:“看来该遇上的,终是遇上了。只不过那个奇乐 的来历还有点不清楚。你知道么?” “有什么不清楚的。”这人淡淡地说,“你不是与他交过手吗?连你也看不出 来?” “我倒真是看不明白了哩!”解榭似乎在回想什么: “他应该是季风那老鬼的徒儿没错,但季风老头儿是不使刀的;而他那手刀法 却漂亮得紧!” ——以指劲断得她的力道,那枚小瓷片不过是个幌子,为的也是隐藏自己用的 是刀意吧?这个人看似落拓,但实际上呢? 看着眼前这人亦有些伤脑筋的样子,解榭真的是笑得开心了。 “你知道我是谁的徒儿了不是?” 林凡把手枕在头下,仰面看天:今天既没有星亦没有月,草儿却是密密的,有 些扎他的脸。 刚才一脚踏出店门,就碰到买酒回来的奇乐,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起这家伙就走, 一直走到这城郊外的林子里才得以松手。 奇乐刚灌得一口酒,见他被草叶儿割得直皱鼻子,便放下葫芦。 “歪过来吧!”他伸手抱过林凡的头,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阿隼对你说了什么吗?”见林凡躺好,他才问。 林凡闭上眼。只听得奇乐的声音很轻很轻——但也是听得清楚的。 “你们俩相互等了这么多年,也想这么多年,但现在遇着了,却不开心了么?” “是不是因为,你们发觉,等到的与实际的相差是这般的远?”奇乐的声音听 上去很平静,但林凡却止不住有些颤抖。 “你在害怕什么呢?难道你想学咱们的师父不是?你看到的教训还不够吗?” 林凡仍是不说话。他只侧过脸——奇乐只觉得腿上慢慢浸湿了。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林凡的声音亦是很低:“也是今天我出手才识出 来的么?” 奇乐没有回答,他只用酒堵住自己的嘴。 凡,他心里说,不是今天才识出你的。当我看到你揭穿青依时拍手笑的眼睛时, 我就识得你了。不,也许更早一些吧,在洛城的那棵树下,看到你对那个小女孩流 露出的那丝温暖的笑,我就有些觉得了。只是,你—— 你是他的“衣儿”;对我,却只得是“林凡”。 他抬首看着夜空里行走的黑云,却没看见:林凡的脸儿侧过一条缝,正好瞧得 见自己面上的表情。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