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愿望 一直在努力做个循规蹈矩的人。 一直在努力做个不愿意循规蹈矩的人。 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 从十四岁起立志要成为“画家”,快三十年来,我循规蹈矩地走在这条路上。飘洋 过海,接受了全部的学院教育,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创作,不断地扬弃从前的自己,到 现在本身也已在美术科系里教了许多年,心里在仍然是那一个念头: “我应该可以画得更好!” 而我当然明白,这是一场漫长和艰难的争战。画了许多年的油画,去看别人的展览 的时候,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楚了。 有时候,一走进画展会场就想马上退出去,知道来错了。有时候一面浏览一面心情 逐渐下沉,在和画家寒喧道别的时刻,竟然会混杂着一种悲悯的感觉,好像看着他一直 站在门外,知道任凭他再怎样努力这一生也永远不可能踏进门里。 当然,也有那样的时候,站在会场,心中又惊又怒,对墙上的作品既羡且妒,真不 明白这个画家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来用功?怎么可以那样专心,把每一张作品都处理得 那样好,那样精彩? 更有一种时刻,是生命里一种战栗的经验。站在画前,完全不能动弹,画家仿佛正 透过他画上的光影向我默默俯视,那眼神中充满着了解和悲悯,知道我明白在我们之间 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知道我明白,在我的一生里永远永远也创作不出可以和他的作品 相比的东西。 艺术在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来者不拒,非常和善宽容,其实在内里是个极端冷酷残忍 的世界啊! 所以我一直不敢自称诗人,也一直不敢把写诗当作我的正业,因为我明白自己有限 的能力。 在写诗的时候,我只想做一个不卑不亢,不争不夺,不必要给自己急着定位的自由 人。 我几乎可以做到了。那是要感谢每一位喜欢我的朋友,包括在很远很远的灯、光下 翻读着我的诗集的每一位读者,是的,包括你。 因为你只是单纯地喜欢着我,读着我,从来没有给我任何的压力。 因为,就如你所知道的,我不过只是写了几首简单的诗,刚好说出了生命里一些简 单的现象罢了。因为简单,所以容易亲近,仿佛就刚好是你自己心里的声音。 对我来说,能够这样单纯地从诗篇里得到这许多朋友,得到这许多共鸣的心,实在 是一种难得的无法强求的经验,我很明白,所以更加感激。 我也知道,朋友所以会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在这一方面从来没有强求过。我当然还 是在慢慢往前走,当然还是在逐渐改变,但是那是顺着岁月,顺着季节,顺着我自己心 里的秩序。 今夜,《时光九篇》终于定稿了,离我在初中的日记本上写下第一首诗的那一夜, 真是隔了许多许多年了。回顾生命中的河流,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次的转折。但是每当 一首诗慢慢地从酝酿到完成,年轻时所感受过的那种安静和透明的感觉就好像还在那里, 好像有一朵荷,在清清水满的塘边,在一切江河的源头之上微笑注视着我。 而那也许才是我心中真正的愿望。 ——一九八六年的秋天于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