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伊凡 到今天还能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我坐在巴塞隆纳港的山坡上,面对着辉煌的落日 时,曾经有过一颗多么踌躇志满的心。 那一年,我离家到欧洲去读书,船行了一个月,终于来到欧洲大陆。巴塞隆纳之后, 就是马赛。我要在马赛上岸,然后坐火车去比利时,如果可以通过入学考试的话,我就 可以正式进入布鲁塞尔皇家艺术学院上课了。 多好听的名字!多美丽的命运!从十四岁就开始学画的我,从艺术科、艺术系一路 学上来的我,终于可以进入欧洲一所古老的艺术学院了。美梦终于成真!而我还那样年 轻,眼前有着无限的可能,只要我肯努力,只要我肯拼,我一定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艺 术家的。 那天天气特别的好,坐在山坡上,看夕阳冉冉落下,我心中却有个辉煌的美梦正在 逐渐升起。 所以,在见到老伊凡的那天,我就非常非常看不起他的。 老伊凡是莉莉安的朋友,莉莉安是我的室友,也是艺术学院的同学。祖籍波兰的她, 虽然从上一代起就定居在比利时,但是,只要谈起话来,还是什么都是波兰老家的好。 听她说来,老伊凡是个很了不起的艺术家,终于在为着一个理想而努力:想找一个 美丽的模特儿,雕出一座最美丽的木雕女像。年轻时为这个原因走过了很多的路,十年 前终于定居下来,开始雕他的女像了。 当然,他是波兰人,就住在布鲁塞尔的近郊,莉莉安一直认为,我应该去拜访他。 我们去的那个晚上,布鲁塞尔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路上积雪很厚,每走一步 都会陷下去,我的薄靴子都湿透了,裹在脚上好冷,可是想着是要去见一个真正的艺术 家,心里就有种沸腾的感觉了。 而老伊凡却让我那样失望! 不过是一间简陋的公寓,不过是一个高大笨拙的老头子,不过是一大块竖立着的粗 糙的木材,在那上面,隐约可以看出一座女体的轮廓,但是刀法之拙劣,一看就是出自 一个业余者之手,从来没受过任何的专业训练,在我这个行家的眼里,整件作品因而显 得非常的幼稚和可笑。 当然,我并没有显露出我的失望,可是我也不甘心像莉莉安那样盲目地称赞他,我 只是安静有礼地坐在那里,微笑地随便说几句好话而已。 老伊凡却感动得不得了,认真地向我讨教起东方的木雕艺术来了。他大概有六十好 几了,是那种可以做我爷爷的年纪,但是,也许是整个东方的文化在我身后做背景的缘 故,他对我的态度非常恭敬,而我和他聊着竟然也自觉得权威起来了。 在拿过咖啡拿过酒来招待我们之后,他兴致很高,又拿出一本相簿来给我们看,说 这是他年轻时旅行各地的纪念册,是他最珍爱的东西。我心想能够看一些各地的风光也 不错,有些美丽的相片看看,也勉强可算不虚此行了吧。 但是,他又让我失望了一次。打开相簿,并没有一张相片,只有一些乱七八糟贴着 的东西,有车票、有树叶、有收据、还有一些怎么样也叫不出名字来的物件。 而老伊凡开始一件一件地为我们解说了,声音很兴奋。他说这张是他在旅程上买的 第一张车票,那张是他住进一间忘不了的旅馆后的一张房租收据,因为在那一间旅馆里 同时住着一个很美丽却很忧伤的单身妇人,而他一直鼓不起勇气去和她说话。这几片叶 子是他在阿尔卑斯山上采的,那天他看见满山野花盛开,但是他实在下不了手去采摘其 中任何的一朵,只好采了几片叶子来做纪念。这一小块碎布又是…… 我已经很不耐烦了,老伊凡却仍然不肯停止,我偷偷抬眼看他,忽然发现,有些什 么不大一样了。好象在所有的记忆重新回来之后,他整个人变得年轻柔和起来了,原来 苍老失神的面孔在诉说时竟然散发出一层焕然的光采来。 在那刹那之间,我的心里也好像有些什么不大一样了。虽然我说不上来到底是些什 么,可是,起码在和他握手道别的时候,年轻的我是很认真向他道谢的,谢谢他给了我 一个可贵的夜晚。 很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忘记他,常常会突然地想起他来。而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发 现我越来越无法确定,到底谁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我?还是他呢? 表面上看,好像应该是我。受过那么多年的训练,画过那么多张画,开过那么多次 画展,专业方面的知识我大概都懂一点,一切成为一个艺术家该有的条件我都具备了, 不是我,又该是谁呢? 可是,如果好听的学历只会使我变得骄傲起来,如果长期的训练只会使我变得过分 自信,不肯再虚心地去观察这个世界;如果我逐渐沉溺于名利的追逐而无法自拔,终日 患得患失,那么,那种当初刚刚开始学画时的单纯的快乐将会离我越来越远,再也不可 复得了。 真的,我越来越无法确定了,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呢?表面上的一切好像我都 有了,可是,那最需要的一点呢?那在最深最深的心里,对这个世界的诚挚的热爱、强 烈的感动和谦卑的描摹,在一个艺术家最要要具备的那些真诚的条件上,我哪一样能够 及得上老伊凡呢? 我又有哪一点能够及得上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