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女 —关于达·纳察格道尔济 “阿依达,我亲爱的宝贝,来,靠近妈妈,让妈妈告诉你,仔细听好,你的亲 生父亲是蒙古人,他是个伟大的诗人……” 这是阿依达·希拉的母亲在临终时刻对她说的最后的几句话。久病的母亲双眸 中忽然焕发出热烈的光彩,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她父亲的名字,那光彩就顿然消 失,母亲的眼睛缓缓阖上,带着深藏了半生的秘密离世而去了。 阿依达年轻的生命就从这一刻开始有了转变。 在这之前,阿依达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和其他的人有些不同,但是也说不 上来到底是些什么。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拉脱维亚人,从有记忆开始好像就是 住在拉脱维亚偏西的这个小城里。父亲对她并不凶暴,只是总不像他对其他弟妹那 样亲呢。母亲尼娜很爱她,常常把她搂在怀里,揉着阿依达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久久 不语,阿依达从小就喜欢这样母女相依相偎的安静时刻。 原来,谜底就藏在这里。可是,那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现 在又在什么地方呢?这是少女阿依达非常想知道的答案。 她的养父简略地回答了她,阿依达的生父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在这之后 母亲才改嫁过来的。 但是,这其中有许多关键性的细节,养父还是没有告诉她。一直到了一九六五 年,阿依达三十一岁了,过往的一切才清清楚楚地摊开在她眼前。 蒙古国乌兰巴托的使者从迢迢千里之外寻来,站在她门前,恳请她以诗人独生 女的身分,前去参加一九六六年蒙古全国为了纪念达·纳察格道尔济六十冥诞的大 会,并且主持诗人铜像揭幕以及博物馆的奠基典礼。 要到了那个时候,阿依达才知道她父亲在蒙古国人心中的位置。 要到了那个时候,阿依达才读到她父亲为蒙古国人所写的诗。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诗人达·纳察格道尔济的铜像端坐在乌兰巴托的苍空之下, 遥望着远处的宝格达圣山。铜像的水泥底座上镶嵌了每个蒙古国人都会背诵的那首 长诗《我的祖国》的第一段,用美丽的蒙古文字写成的诗句: 肯特、杭爱、萨彦的那些耸立高峰 连结成北方锦绣的那些雄伟群山 玛浓、夕日嘎、诺敏的那些广褒戈壁 覆盖成南方屏障的那些似海沙漠 这就是生我育我的国土啊 美哉蒙古 阿依达不识蒙文,要透过了俄文翻译,才终于明白了她父亲的心和那悲惨的命 运。 纳察格道尔济生于一九0六年,他的父亲对艺术与文学都有着很深的修养,也 是诗人自小的启蒙者。七岁入学,很快就展现出聪颖的天赋以及对文学的兴趣。十 一岁的时候就送他到乌兰巴托去读书。 一九二五年,诗人在列宁格勒军校就读,一九二六年转到德国莱比锡大学攻读 新闻。秋季写出诗作《从乌兰巴托到柏林》,然后在其后的数年间,陆续写出歌剧 《三座山》、小说《白月与黑泪》(又名《正月与眼泪》)、长诗《我的祖国》以 及其他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他可说是蒙古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也是新文学形式 与内容的创建者。 但是,回到蒙古国以后,由于读者与拥护者不断增加,诗作中的民族情绪竟然 也在政治上产生了微妙的影响,而这是俄国政府最不能忍受的事。于是,用了一个 莫须有的罪名,斯大林就下令把这位深得人望的文学家打入狱中,同时也将他的妻 女遣送到苏联去。那时阿依达不过才是个稚龄幼儿,纳察格道尔济怀中带了一张爱 女微笑的小相片,与狱中的他相伴。 后来虽然又将他释放了,但是狱中岁月已经严重损害了诗人的健康,他常常精 神恍惚地一人独行。一九三七年七月中的一个晚上,终于孤独地死在乌兰巴托街头。 当有人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就靠在国家剧院的墙角,往日,那里就是他的歌剧 《三座山》演出的场地。 在那个可怕的黑暗时代里,蒙古国人只能在心中暗自为诗人悼念,也为自己的 民族悲伤。坊间纳察格道尔济的诗集虽然极少,同时《我的祖国》长诗的最后一段 也成为禁忌,一切出版的诗集里都只剩十二段,最后一段永远被删除,不见天日。 但是,因此却使得这一首诗成为口传的地下文学,每个蒙古国人都能背诵,深记不 忘。 斯大林死后,政权几番变换,五十年代末期,赫鲁晓夫当政,纳察格道尔济终 于获得平反,蒙古国人民用了所有的热情来还报给他们深爱的诗人。但是,诗人已 死,而他的尼娜与阿依达也不知道流落何方。 寻找阿依达与尼娜,就成了蒙古国人的心愿。在同时,他们也积极地筹备为诗 人塑像,为诗人建造纪念馆。 一九六五年,经过长期的寻访之后,他们终于来到阿依达的门前。 一九六六年夏天,纳察格道尔济的铜像揭幕,数以千计的蒙古国人从不同的城 市与收野之间长途跋涉来到乌兰巴托。他们一方面是为了向诗人致敬,一方面也是 想看一看阿依达,想看一看蒙古国丢失了多年的女儿,想向她微笑致意,想轻声告 诉她,就像她母亲所说的一样:“阿依达,亲爱的阿依达,让我们来告诉你,你的 父亲是 蒙古国人,他是个伟大的诗人……” 一直到今天,前往纳察格道尔济纪念博物馆参观的人都可以看到阿依达稚龄时 微笑的相片,放得大大地挂在玻璃橱窗里面,据说它的原版就是曾经在狱中与诗人 为伴的那一张小照。 而在纪念馆外面的公园里,诗人巨大的塑像安静地端坐着。纳察格道尔济在三 十一岁那年死去,实在是离开得太早了。而阿依达在三十一岁那年才开始真正认识 她的父亲和蒙古国,却又不得不承认是回来得晚了一点。 如今,阿依达已是五十多岁的妇人了,还是要住在对她来说比较熟悉的俄语世 界里,只有在父亲的周年纪念日里才会再回来几天。在纪念仪式上常安排有青年诗 人朗诵《我的祖国》,阿依达已经知道了整首诗的内容,但是,那样的内容离她何 其遥远!虽然如果不是自小就远离家乡的话,那些原本也应该是她的感觉、她的爱 恋、她的生命和她的语言。 年轻的父亲用了非常美丽的音韵,写在每一个蒙古国人心中的诗句,却是今天 的阿依达永远无法接近的梦想,她只能孤独地聆听,那遥远而又模糊的乡音: “蒙古”这个名字久为众人所仰望 “为了蒙古”是将我们紧紧相连的思想 从小学会的母语是文化命脉绝不可以忘记 最后要安息于此的生身故土绝不离弃 这就是生我育我的国土啊 美哉蒙古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