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旅行的时候,我习惯在行李中放一本随时可以重读的薄薄的书。那天下午,在 东西伯利亚森林边缘的小木屋里,刚好有段空闲时刻,就打开刘森尧译的《布纽尔 自传》,再重读第一章——记忆。 布纽尔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逐渐丧失了记忆。健康还在、亲人还在,但 是,她的“自己”却已经不在了。一个与周遭毫不相干地生活着的个体,使得“存 在”变成了一种让他人无法进入的僵局。 布纽尔的记忆力很强,从小在背诵熟记上自认都不错。但是,年轻的时候他却 不怎么看得起这种记忆力,认为对于实际人生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然而,在伴随着失忆的母亲的时候,布纽尔才深切地体会到:“没有记忆,我 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没有记忆,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读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天下午,房间有些暗,我打开台灯,把书凑到灯下,在灯光所及的小小范围 里,一切物件的色彩忽然都变得特别鲜活起来。压着书页的左手,肤色丰润,有一 层淡粉淡红的光泽,无名指上那枚镶着琥珀的银戒指也显得更加精致;我还注意到 书页纸张的平整细滑,横排铅字的浓淡适中,在行与行的空隙间,微微透出背页的 字迹;而刚才摘下来的那串珍珠项链正在灯下,每一颗浑圆的珠子都自成一个光影 迷离的世界,好像正呼应着书上的标题,不断地重复闪动着那两个字——记忆、记 忆、记忆…… 说到记忆,从眼前这盏台灯灯光映照出来的小小范围延伸出去,应该还有更多 的关连与更多的细节罢。这枚戒指,是在柏林东区一间专卖琥珀饰品的商店买下来 的。小店紧邻亚历山大广场,广场中心有座喷泉,我到现在还记得,在六月的阳光 下,那些雕像的沉暗拙重和水珠的灿亮轻盈,两者之间的对比是那样强烈,完全不 像我从前在巴黎或者在维也纳所看过的那些喷泉,雕像与水流之间的线条总是可以 互相重叠互相融合的。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对柏林东区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那年, 柏林围墙才刚倒塌了不久,终于可以自由出入了,分裂的天空与大地都已经复合, 可是相对于那在几十年间横梗在心中的巨大而又沉重的创伤,对于德国人来说,自 由此刻的分量好像是太轻太不可捉摸了。即使是旁观者如我,在那个夏天也感染了 一种惶惑与浮生如寄的悲哀。 说到记忆,应该还有更多的细节。那天下午,在灯下阅读的我,是刚从东西伯 利亚的原始森林里走了一大圈回来的,那林中的阴凉与潮湿还紧贴在我的肌肤上。 冻土层上的夏日时光何其短促!永远是匆促仓皇的日照,永远是匆促仓皇的生 长,那林中的绿色总是觉得有点虚弱,不像台湾南部的树木那样绿得厚重。可是, 林深处的蚊虫却太可怕了!成群聚集,凶猛地叮咬,我和女儿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 铺天盖地的攻击,只能尖叫着逃出密林,跳进路边的车子里。当地的朋友微笑着从 前座上回过头来说:“现在明白了吧,我刚才叫你们别再往里头走,你们不肯听。 这两个多礼拜,是蚊子的狂欢节,原谅它们罢!再过几天,一切就都会消失,就只 剩下你这段‘密林历险’的记忆了。” 那天下午,灯下的我想起刚才的惊慌狼狈也不禁失笑。屋外,女儿在娇声呼唤, 要妈妈快出来看落日。合上书,推开门,眼前就是那一望无际的贝加尔湖,一望无 际的靛蓝与灰紫.在夕暮里变幻着千层万层像细鳞一般的波光。 这里是布里雅特蒙古人的家乡,是几千几万年以来游牧民族深爱的美丽湖泊, 也是中国历史上苏武牧羊时所眺望的北海。时光在这里几乎是静止的,只有日升日 落时那无法描摹的光影在不断地变幻。 女儿从湖边岩石上回头向我招手,浓黑的长发衬着红色的大毛衣,那笑容多么 灿烂!我想,对于她来说,这样的旅程,这样的土地,这样的夏日,想必也应该是 不会忘记的了。 这就是生命吗?每个人撒他的网,得到他自己的收获。在一生里。去走上几千 几万里的路,去捕捉几千几万种变幻的景象,去感受那几千几万种不同质感的细节, 把所有的一切都放进柔软的心中,不断地重复回想、重复品尝,一次次地用追怀与 疼惜的情愫去抚摸,一层层地为记忆添加上透明的光泽,最后所得到的,就是生命 的精华了吗?。 在生命里,每一个值得追怀的时刻都自成一个光影迷离的世界,似乎是各自独 立却又相互映照。 布纽尔的母亲早已逝去,布纽尔也已经离开了,可是他的这本自传却将许多美 好时刻都放了进来,即使文字经过再三传译,从法文转成英文,再从英文转成中文, 却依旧不减那饱满的光泽,他仿佛依旧在理直气壮地向世人宣告:“我凭我的信心、 我的迟疑、我的重复、我的过失以及我的事实和谎言为自己刻划图像,这就是我的 记忆。” 那天傍晚,在贝加尔湖畔,在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里,我想,以后,每次重读 布纽尔的自传的时候,就会想起了此刻的波光与霞光了罢。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