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一开始,因为小娜杀价太低,伤了他的心,所以扭头就走开了,不再搭理我们 这三个游客。 我的蒙古话只有幼稚园的程度,听不懂,但是看他的表情,还是知道这位先生 大概是生气了。小娜有点不好意思,她向我解释,其实这个导游开价还算合理,因 为,整个湖边只有他的一条船,也没见他太漫天要价。 怎么办呢? 我们三个人,小娜、恩可与我,都很想去游湖。小娜与恩可虽然都是蒙古人, 对这蒙古国北部美丽的库布斯固勒湖,也是初见。 这令人惊艳的蓝色汪洋,不坐船去绕一绕,实在不能安心。于是,再由恩可上 场,非常谦恭有礼地去商量商量。 两位男士大概相谈甚欢,不到五分钟,恩可就招手要我们过去。打了招呼之后, 才知道这位船长名叫尼玛苏荣,是本地土生土长的猎户,买了一艘小船,夏天旅游 季节就在湖边兼任导游,可以增加些收入。 这艘鲜黄色摩托小艇是苏联造的,最多大概可以容纳六七个人,他说是二手货, 用了两个夏天,还挺顺手的。 游客上船之后,身手矫健的船长就启航了。他也真尽责,一路还向我们介绍湖 的面积、水深、注入的九十九条河流的名字、岸边原始森林内的树种,还有一些关 于库布斯因勒湖的故事和传说等等。当然,到了我这里都是已经翻译过了的片段, 因为小娜只能用英语,恩可倒是可以用比较流利的中文帮我解释。有时候实在找不 到恰当的字,大家就比手 画脚地想办法沟通。这个时候尼玛苏荣就会停下来, 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他其实长得很瘦小,不像一般蒙古国人那样的高大,脸庞也是瘦削的,长着蓬 松的微带金黄色的头发和胡须,两只眼睛狭长微眯,瞳孔是极浅的棕色,不笑的时 候好像总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样子,但是一笑起来就显得非常孩子气,好像整个 脸部亮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有种什么特质触动了我的心,使我愿意靠近他。我说不上来那是种 什么感觉,只觉得非常亲切,想要这样的时刻多停留一下。 那天游湖的时间原来说好是两个钟头,只在近处转一转的。可是后来大家谈得 高兴了,尼玛苏荣说更远的湖边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浅滩,水鸟比较多,又有许多漂 亮的鹅卵石,他要带我们去。 这一去就不知道有多少里!湖面一望无际,湖水湛蓝,除了波浪碰触到船舷以 及马达单调的声音之外,周遭一片静寂。早上的气温虽然低到零下,湖边的水草都 结了冰霜,可是,此刻正午时分,九月中旬的阳光直射下来仍然非常温暖,把我们 晒得暖洋洋的,全身都放松了,斜依在船边,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是小娜推醒我的,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往四周一看,几乎以为人在仙境。这就是 从不知道几千几万年以前留下来的没有被污染过的大自然的原貌了罢! 是一处浅滩,湖面从深蓝转为如绿玉一般温润的颜色,湖水仍然很深,但是低 下头去可以一直一直看进湖底那光影流转似迷离而又清澈的美丽世界。几块巨大纯 白的礁石平平地铺在湖面上,可以一直带引着我们走到岸边。岸上是高耸浓密的原 始森林,那树干的粗壮高大,即使是从湖心这样远的距离观看,也令我胆颤心惊, 我想,真正的“黑森林”,应该就是这样了;这湖光山色又原始又巨大又气势磅礡, 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的惊喜之情大概是太溢于言表了,感动了我们的船长,于 是,尼玛苏荣先生郑重宣告,等一下送我们回到原来出发的湖边之时,他还要继续 工作,招徕游客游湖,不过傍晚下班以后就自由了,他愿意到旅馆来找我们,带我 们去另外一处好地方晚餐。 于是,傍晚时分,我们四个人再加上一位司机先生,开着一辆吉普车,从陆路 绕着湖边往西北方向行去,尼玛苏荣是向导,带我们从林间小路上曲折绕行。大概 有四十多分钟之后,来到了一处宽广的长满了青草的湖岸,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走下 到湖边取水,然后再登高几十步.坐在平坦的青草地上生火做饭。从身后的树林里 捡来枯枝,用刚刚打来的湖 水放进小锅里,烧开了之后,先冲茶,再煮面。面 条是尼玛苏 荣从家里带来的,还有晒于了的羊肉,一起放进锅里,煮成了一锅 甘美可口的羊肉面。只有碗,没有汤匙,尼玛苏荣就 把树枝截断,用小刀削成 匙状给我们使用。 吃完了饭之后,天色稍稍有点暗下来,我打开带来的威士忌酒,斟进小酒杯里 分给大家。营火正旺,远处北方的萨 彦岭积雪的峰顶在暮色中绵延伸展,在这 样温暖美丽的气 氛里,我们开始一首歌一首歌地唱了起来。 歌词都只能翻译个大概,可是,每一首歌好像都深深打动了我们的心。也许是 因为喝了酒,嗓子松了;也许是因为在这样空旷洁净的大自然里,人的心也放松了。 在薄暮时分,歌声传过灰蓝色的湖面,好像分外动听。而每一个人唱歌的时候,好 像都觉得有些什么原来是藏在胸臆间的东西。也随着歌声抒发出来了一样。 把最后一杯酒饮尽,把营火的余烬慢慢往里面聚拢,等到夜色更深的时候,尼 玛苏莱说,霜已经降下了,可以回去了,我们才站起来依依不舍地准备往回走。 就在这个时候,尼玛苏荣对我们说了几句话,他说:“很快,秋天就会过去了, 等第一场雪下来了之后,我就会去山上打猎。我知道,以后,每次当我经过这里的 时候,我就会想起你们来。” 短短的几句话,没有什么形容词,也没有什么惊叹号,只是述说一段事实,然 而却是这样真诚动人的事实。 经过了这样一天的相聚,尼玛苏荣这位在蒙古国北部库布斯固勒湖边生长的猎 人,从此慎重地把我们放进他一生的记忆里,作为在他一生的时间中,每次经过这 处湖岸的时候都会想起来的朋友。 我央求小娜和恩可尽量把我的感动传译给尼玛苏荣知道,我多么高兴能够认识 他,多么荣幸能够与他为友! 在分别的时候,我们互相拥抱,互相祝福,互相都传达了能与对方为友的快乐 和欣喜,虽然我们心里也都明白,要再相见,恐怕也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但是,我们真的已经是一生的朋友了。此刻,我提笔的时候,离我们相遇的那 一天已经隔了快有五年的时间,我仍然没有忘记他。我相信,终我一生,我都会记 得这一天,记得这一个晚上,记得名叫尼玛苏荣的这位猎人所给予我的友谊。 “朋友”,不就是这样的意思吗?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