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的经验 一九八八年三月,圆神出版社为我出版了《在那遥远的地方》,这是一本散文 与摄影的合集。散文是我写的关于原乡的种种乡愁,而六十张精彩的摄影作品,则 是摄影家林东生先生在前一年专诚为我去内蒙古拍摄的。 那时候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内蒙古地方的原貌,再加上“公教人员”身分的 限制,也实在不知道究竟到哪一天才可能解禁。林先生是香港人,比较自由,所以, 与我相识之后,就自告奋勇地要去替我拍摄故乡。他用了四十天的时间,长途跋涉, 从内蒙古的东北走到西南,拍了许多美丽的幻灯片,让我非常感激。书出来之后, 彩色图页也印刷得很漂亮,我就很高兴地带了几本到学校,送给我们系里的同事。 过了几天,在办公室里遇见李老师,他对我笑着说:“席老师,我有几个朋友, 他们都认为这本书应该只是刚好有了些图片,就由你配了些文字,并不是真的有人 特意去内蒙古为你拍的。因为现在这个世界是不太可能会有这样好的事、有这样好 的人的!” 李老师平日说话就比较有趣,我知道他是在故意开玩笑,想看我红头涨脸急着 辩白的样子,所以我就沉着应对,慢慢回答:“信不信由你!要我拿证据来吗?” 他看我反应并不强烈,就又说了第二段话,他说:“我觉得你整本书里的‘内 蒙古’都是听来的,不是你外婆怎么说,就是你父亲怎么说,所以你写出来的等于 都是‘二手’的资料。你自己没有任何直接的经验,没有任何第一手的资料,对不 对?” 这次他成功了,我果然只能整个脸涨得通红地对他苦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观察敏锐的他,真是三言两语就把我这本书的“缺点”挑明了出来,在这之前, 连我自己也还不曾清楚察觉。原来,在我书里(其实也就是在我的生活里),所有 关于家乡的知识,都是从长辈那里听来的,不能算是我自己获得的经验。 我原来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因此,在这天之后,每次提笔想要写些关于原乡的题材时,就不禁有点心虚了。 一九八九年三月,整整过了一年,我的散文集《写生者》出版,里面没有一篇说到 “内蒙古”这三个字。 在那个时候,想着也许自己的一生都要这样过下去,是觉得有点奇怪,仿佛是 一种时空错置,总有点隐约的遗憾与慌张。 想不到,世事多变,那年夏天,禁令竟然解除。一九八九年八月底,离《写生 者》出版不过五个多月,我竟然身在蒙古高原了。 奇怪的是,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原乡,可是却恍如旧识。 刚上路,在火车上听说宣化站到了,就想起母亲常说的:“宣化的葡萄最好吃 了!”然后,那个接着抵达的张家口,更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地名。外祖父和二伯父 都在张家口出版了许多蒙文书籍,二伯父更在这个城市里办了个学社,请察哈尔盟 各旗的七八位学者来执笔,翻译蒙文或者汉文的书,这个城我认得。 等到进入蒙古高原之后,穹苍之下,只有起伏的丘陵、起伏的草原、无边无际 的天地,果然真如父亲所说的:“一无阻挡。” 到了父亲的家乡,见到陌生的亲人,刚刚坐定,晚辈献上奶茶,举起来喝了一 口,心中忽然觉得童年的滋味全部重回,这不就是和每个冬天的早上,外婆给我们 喝的那一杯,一样的温暖一样的香醇吗?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一切,依然充满了从前所听说过的那 些“资料”的影子? 我是回到原乡了,如今所有的景象、所有的事物,应该都是属于自己的第一手 资料了。可是,为什么在同时,那在过往的岁月里所听说过、所揣想过的“内蒙古”, 却也都争先恐后地从我的脑海里从我的胸怀中—一浮现?仿佛是不断地回溯和应证, 无限惊喜又无比亲切? 是要过了很混乱的一段日子之后,我才能慢慢明白,原来,在四十多年的过往 岁月,从外婆从父母那里所听来的“内蒙古”,并不仅仅只是知识上的“资料”而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它们其实早已经转化成我的滋养,变成了我的血肉,进入我 全部的感觉系统,成为我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好像也就是我自己的一种经验 了。 原来,关于原乡,所有的资料与经验好像并不能真正分清楚哪些是“第一手”, 哪些又是“第二手”。当我踏上了蒙古高原,开始搜集那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体验的 时候,在每一种喜怒哀乐的感动里,那曾经属于我外婆属于我父母的体验也都会在 场,与我分享。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