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丝勒 蒙族妇女的头饰,是在出嫁那天,才由父母给她戴上去的。这一份贵重的“嫁 妆”,一方面是代表父母给她的祝福,一方面也是表示她如今的身分,她已成为人 妇,以后,如果遇到节庆,或者家中有贵客来临,她都必须把首饰戴上,表示欢迎 的郑重。 父亲告诉过我:“蒙族妇人是不能给客人看见黑头发的,如果不打扮好了就出 来见客,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 这从顶上一直垂到胸前的头饰,蒙古话叫做“嘉丝勒”,是总称为“装饰品” 的意思。其中的每个可分开的细部,又各有各的专属名词和配戴时的规矩。 在蒙古高原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每个部族妇女的“嘉丝勒”都各有不同 的款式,差异还颇大的。 不过,款式虽有差异,所用的珠宝材料却大致相同,她们都喜欢用雕工精美的 金丝和银饰衬底,镶嵌上许多色彩丰富的宝石如玛瑙和绿松石等,另外还有三样宝 物虽然不是宝石,光泽却更加璀璨神秘的,就是——珊瑚、琥珀和珍珠。蒙族妇女 几百年来都对这三样宝物情有独钟,再加上从灰绿到青蓝的绿松石,她们真的在配 色上逐渐发展出一种非常独特的趣味来了。 也许,我们这些在城市中久居的“文明人”,实在不能了解为什么这些蒙族女 人会喜欢戴上这样繁复沉重的“嘉丝勒”?几乎像是舞台上的装扮一样?但是,如 果我们肯静下心来设身处地去替她们想一想,终年生活在那样辽阔的大地之上,人 与人之间距离那么遥远,是多么寂寞的日子!一旦有节庆,也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表 达出内心的欢欣,那么,把自己慎重地打扮起来,就是最快乐的事了。不单能让自 己得到安慰,还更可以鼓舞周边的亲人,是一种精神上的圆满和饱足。 一九八九年的秋天,第一次去探访蒙古高原的时候,好友王行恭愿意与我同行。 他是得过许多项大奖的美术设计家,喜爱摄影,平日又深研辽金元史。这次陪 我回内蒙古,除了想拍摄草原的风景之外,他还另有心愿,就是要去观察蒙族妇女 的“嘉丝勒”,因为,在许多资料上,都曾经记载着她们所拥有的是多么丰富与美 丽的艺术品。 想不到,王行恭却大大地失望了。 在我家乡那片广大的草原上,在每次族人团聚的集会上,触目所及,竟然没有 任何一位妇人戴有任何一件装饰品! 老规矩还在,因为是盛会,所以每位妇人都在黑发上包着色彩鲜艳的纱巾,以 免失礼,可是,也就是这样的妆扮而已了。不要说那整套的“嘉丝勒”,就是连一 对小小的耳环,连一只简单的戒指也不见。 原来,四十年之前还存在着的饰物,在每一次的政治整肃运动中都遭到了批判 和没收的对待,说这是“封建思想”的余孽。到了“文革”时期,更是专门针对着 这些“嘉丝勒”而来,有时候是来义正词严的低价收购,有时候干脆来声色俱厉的 没收,然后再交给在北京的机构,把它们成堆成篓地贱价卖到香港或者澳门去。 多年之后,我在香港和台北的古董店里都看到一些。混杂在几把西藏小刀或者 几只蒙古银碗之间,那些已经散乱了的“嘉丝勒”,远离家乡,静静地躺在灰尘满 布的橱柜角落里。有些古董店的老板识货。还能说出他手中的这件是属于鄂尔多斯 的款式,或是属于察哈尔盟的。但是,大部分的售货员也只能告诉我这些是少数民 族妇女的首饰,再多问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是,对于一个蒙族妇人来说,“嘉丝勒”怎么可能仅仅只是装饰品而已呢? 这些从顶上一直垂挂到胸前的珊瑚、松石、珍珠和琥珀,其实就是她的完完整整的 一生啊! 十六岁或者二十岁,离家的那天,它是她从父母的手上与心中接过来的祝福, 戴上了它以后,就表示要把花样的青春和十几二十年父母的养育之恩都抛在身后了, 只有这一套“嘉丝勒”是和娘家仅有的牵连。而在她有了自己的家庭以后,与夫君 儿女共度的每一个欢乐节庆,都会逐年逐层地增加了“嘉丝勒”的光辉。在美好的 记忆里,让珊瑚更红、珍珠更润、琥珀更透、绿松石更亮,只要能够戴上这一顶 “嘉丝勒”,保有这一套“嘉丝勒”,就好像生命里所有的辛酸和沧桑都能得到补 偿、得到安慰。 而在被掠夺了之后的后半生,每一个蒙族妇女心中的痛楚与空虚,有谁能够明 白?又有谁能够真正地体会呢?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