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苍·腾格里 —敖包文化 如果有一天,你终于到了蒙古高原,一个人站在辽阔的草原之上,向天空仰望 的时候,你就会明白,那几千年以来,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游牧民族对腾格里天神 的孺慕和畏惧之心了。 在草原上,穹苍几乎是无边无际,没有比这更深远、更浩瀚、更仁慈或者更严 酷、更永恒、更瞬息万变的了! 太阳和月亮在天上、灿烂的星辰在天上、洁白和乌黑的云层在天上,而风、雷、 雨、雪,甚至那致人于死的闪电和冰雹也都是从天而降。 在草原上,在天与地之间,我们是多么渺小和无助。没有任何藏身之处,多风 的春季,温暖的夏,和紧跟着秋霜前来的逼人的寒冬,一切的感受都是贴身切肤, 紧紧跟随着、包围着我们,即使是任何微小的喜乐与哀伤也都无法隐藏,在高处, 总有苍天在静静地俯视,无所不在也无所不知。 崇拜与祈求便是从此而起的。 现在我们都知道蒙族人的宗教信仰是藏传佛教,也就是俗称的喇嘛教,但这已 经是很晚、很近的事了。 当然,在说到宗教信仰的时候,我们必须先要了解,就是蒙古高原的地理形势 造成了一个长期的文化走廊,许多民族的宗教与文化都曾经一次再次地经过与停留。 由于印度次大陆的北移推挤,所以整个亚洲大陆的山脉,大都是东西走向。因 此,在昆仑山以北,形成了一条非常宽阔的走廊。东起大兴安岭,西至里海,如果 以天山作为中心点来看的话,东边就是高而平坦的蒙古高原,海拔大多是从八百到 一千六百公尺的高度,而越往西走,地势越低,西边连接上一片连绵不绝的欧亚大 台地,整片走廊几乎就是一座由东向西慢慢下降的缓坡,在这中间,没有任何南北 方向的障碍与阻挡,几千几万里的大地之上都是草原与丘陵,气候干燥,草原植被 适合游牧。几千年之间,游牧民族都可以顺着季节的秩序,在平行的山脉与河谷之 间自由移动,也因此,东方与西方的文化和宗教,像是景教、摩尼教、天主教、伊 斯兰教和佛教,都在不同的时期里,在这条宽阔的走廊上,开始了一次再次的接触 与传播。 但是,比这更早,比这一切的接触更早,早在文化的萌芽时期,早在那最初的 “清晨”,从初民心中自然萌发出来的信仰,便是对苍穹的崇拜与祈求。 在孤单寂寞无所依凭的游猎或者游牧生活里,初民相信,在天与地之间的万物, 都有灵性,也都可能是寓神之所。日月星辰风雷雨雪都是神迹,也都缘于神意,是 我们时时刻刻都要尊敬、膜拜、祈求和感谢的。 这最初的宗教,如今一般的学者都通称为“萨满教”。在蒙古高原周边的游猎 或者游牧民族里,以满族、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的语言来辨识,“Sa”、 “Za”等音的词根,都是“知道”的意思,而“Sam”或者“Zam”都等于 “知道”和“明白”。在满族的民间史诗《乌布西奔妈妈》里,认为“萨满”就是 “晓彻”的意思,这是说“萨满”是沟通人世与神界的中介人。在南宋徐梦华的 《三朝北盟会编》这本书里说:“珊蛮者女真语巫妪也,以其通变如神”。 但是,在蒙文里却没有“萨满”这个名词。在近几十年之前,蒙古族也从来不 曾知道自己的信仰被称为“萨满教”。事实上,蒙古族一直都称男“萨满”为“孛 额”(或作“博”),称女“萨满”为“伊都干”。要到了这几十年,要到了如今, 为了研究与沟通上的需要,许多蒙古族的学者才只好把这种信仰也通称为“萨满教” 了。 不过,不管称呼如何,蒙古高原上以及周边的游猎或者游牧民族,他们最初的 信仰内容几乎是完全相同,都是以对苍穹的孺慕和畏惧开始的。 在蒙文里,“腾格里”这个字的意思是苍穹也是天神,也可以作为对“广大无 边”的一种形容。 神灵化之后的苍穹,蒙文里称为“孟克腾格里”,也就是“永生的苍天”的意 思。 永生的苍天高高在上,是几千年来北亚游牧民族传统上最高的神抵,是生命与 力量的来源。但是,在十六世纪末期,藏传佛教完全控制了蒙古高原,并且一直到 十七世纪末期的百年之间,展开了对本土宗教“萨满教”长期和全面的迫害。 历史上以宗教的名义或者目的所进行的迫害,常常就是摧毁性最强、最可怕的 行为。十七世纪之后,属于蒙古本土的“萨满教”信仰在表面上已经完全消失,而 蒙古人原来那种活泼勇猛的生命力也完全不见了,变成了安静而又认命的一群。 十九世纪的时候,在内蒙古地区建有一千两百多座寺院和喇嘛庙,而在外蒙古 (即今蒙古国)地区有七百多座。僧侣的人口几乎占了全蒙古人口总数的三分之一, 每个家庭里都至少要有一个儿子去入庙成为终生的喇嘛。 用这样长期而又全面的方式来彻底改变一个民族,是比政治上的控制或者军事 上的屠杀更为残忍与决绝,在三百年后再来回顾,是不得不令所有的蒙古族人伦然 落泪的。 但是,也就是因为这样的疼痛,才让我们在回顾之时,更加珍惜与敬佩,那在 佛教的形式里,顽强地存活了下来的萨满教精髓。 苍天在上,如果我们能够仔细阅读用蒙文来编写的佛教经典,便会发现那与蒙 古高原共生共存的古老神衹从来未曾消失,只是稍稍改换了一些面貌。有的是作为 贵族的先祖而得以继续供奉,有的则化身变为佛教的神抵。 在民间,几百年来,也有些劫余的萨满藉着佛教的形式,继续着婉转而又不露 声色的祭祀,这些人我们称为“白萨满”。另有一些顽强分子,始终坚持着萨满教 的本色,受尽迫害而始终不肯改口,民间称他们为“黑萨满”。。 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式,不管是委婉还是顽强,古老的宗教终于藉着他们的努 力而传延了下来,那是历经千劫百难而存活了下来的生命啊! 而在蒙古高原之上,还有一样也是历经千劫百难却始终不曾消失的圣物——敖 包。 “敖包”是蒙古语系民族的专有名词,是指堆积起来的石头,石堆的意思。用 蒙文发音近似英文OBOO的音,不过后面的母音是轻声,也有人译成“鄂博”。 在蒙古高原以及凡是有蒙古族群居住的地方,譬如新疆天山或者青海草原,都 处处可见敖包的踪迹。 有学者说“敖包祭”与“敖包文化”应该是萨满教的源头,比萨满教还要更早。 因为萨满教义内有三种信仰内容,一是大自然崇拜,二是图腾崇拜,三是始祖崇拜。 而敖包祭是只以大自然崇拜为目的,因此可能来自比萨满教更早更为原始的一种信 仰和文化形态。 也有学者说敖包几乎是古文化的活化石,是从初民时代留存到今天的信仰的见 证。 是的,苍天在上,我们蒙古民族的信仰始终不曾改变,对天地山川、对日月星 辰、对风雷雨雪、对水火、对万物,我们始终愿意相信与崇敬,始终愿意顶礼与膜 拜,几干年来都不敢稍有懈怠。 在蒙古高原上,凡是在有纪念性或者风景优美的地方,尤其在山坡高处,常常 会有敖包。一般都是用石块或者碎石堆成的圆锥体。(只有在石块取得不易的草原 上,才会有用木条围成框架,用柳枝编成围篱,再放进碎石而成的方形敖包。)在 石堆中央再插上枝叶繁茂的树枝或者木竿,有时候还会在树枝上缀上红、黄、蓝三 色的彩带。 在象征意义上来说。石堆可能代表着高山,树枝可能代表着森林,是天地山川 神抵的栖息之处,也是祖先魂灵要回去的圣地。也有传说指称那插在石堆上的树枝 是神树,藉着它们才能与苍穹沟通。还有人说那神树就是传说里顶天立地的宇宙树。 在神树上系彩带也是为了祭祀,红色祭火,黄色祭大地,蓝色祭天。 如果往源头回溯,我们也许可以一直追踪到早期在大兴安岭里游猎的初民。他 们在狩猎途中的山口、山顶,在每一处需要留下记号的地方都堆积一些石块,也许 是前有险阻,也许是在这一处得到了丰富的猎获物,堆积了石块之后就留下了记号, 可以提醒自己,也可以警告他人。 在第二次经过的时候,为了祈求平安,祈求收获,便又再加上些石块上去。而 其他的猎人因为这处留下的记号,也得到了适时的提醒与警告,在感激之余,就会 再加上一些石块。时日推移,经过的人越来越多,石堆就会越堆越大,越来越醒目。 试想一下,在地广人稀的大兴安岭之上,在那么久远的从前,人与人之间的接 触是那么稀罕和可贵。如果有个精疲力竭的猎人,在密林之中,忽然发现了一堆由 前人亲手一次次逐渐累积而成的石块,提醒他前有猎物,或者警告他前有险阻。试 想一下,在他看见了这座石堆的那一刻,心中应该是会充满了感激与鼓舞的幸福之 感罢?这种沟通代表了一种关怀,是足以让那原本是寂寞疲累的猎人在刹那间恢复 了勇气与体力,因而获得猎物或者顺利地通过险阻。对他来说,那一堆石块岂不就 是具有神奇的力量,让他衷心感激而不得不跪下顶礼膜拜的吗? 即使是现在,即使这最初的石堆已经成为敖包,加上了许多宗教色彩,走在蒙 古高原上,如果远远看见山坡高处垒石成堆的敖包,旅人的心中依旧会有着相同的 感动罢。在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能够遇见前人亲手一次次逐渐累积而成的关怀和 感激的记号,是应该会觉得无限亲切的。 因此,一直到现在,在旅途中,若是遇见敖包,旅人都一定下车下马,向敖包 鞠躬或者叩首,然后顺时钟方向绕行敖包一到三圈,相传可以得到庇佑。在祭拜之 前或者之后,总会往远处检些石块,再来堆放到敖包上。有时候,还会有人在石堆 中放置些火柴,那也是源自久远年代的风俗——给可能经过的旅人留些火种。 在蒙古高原上,人与人之间的关怀不必一定只限定在相识的朋友之间,对那并 不相识的,或者一生都不太可能会相见的陌生人,我们也赋予同等的关怀。怕他也 许会迷途,怕他也许会饥寒,于是,在我能力所及之处,给他留下记号,留下火种, 也留下了人类心中最可贵的情愫。 现在,在蒙古高原上,“敖包祭”已经演变成了一种群体的活动,各部族祭敖 包的时间并不太相同,不过,通常都会选在六月或者七月,天气温暖的季节举行。 在呼伦贝尔草原上,巴尔虎蒙古部,还有布里亚特蒙古部以及鄂温克人之中,每年 都在阴历五月二十三日前后举行,祈求风调雨顺,人畜平安。 而在大家族里,也会有自己家族专用的敖包,通常都是在居处周围最高的地方, 最好是在家园的东方。有的家族敖包年代非常久远,走近的时候都会觉得一种凛冽 的气势,令人不敢轻忽嘻笑。 一九八九年九月,出生在外地,从来没有见过原乡的我第一次回到蒙古高原。 父亲家乡的族人就在我们家的敖包山上,为我举行了祭敖包的仪式,感谢天地山川 诸神的护佑,让我得以在四十多年之后,平安抵达家园。 当时的认识不够,心中又有些慌乱,如今回想起来,那敖包所在之处,果然是 全区最高的山丘上,也果然是在家园的东方。虽然是佛教的喇嘛前来诵经,诸如献 乳、献酒、献茶、献哈达的种种礼仪,也是和藏传佛教中的许多仪式相混相合。但 是,就在眼前那用石块堆砌而成的敖包,却真真实实是从远古初民一直传延下来的 信仰。当我跪在砾石上,跪在狂风里,跪在族人之间,恭恭敬敬向敖包三叩首的时 候,心里的感受,和几千年以来,草原上的牧民心中的感受应该是差不多的罢。 说也奇怪,那天早上的天空原来很晴朗,高处虽然总是有风,却也并不太强猛。 但是,祭典一开始,风势就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扑打过来。仰望苍穹,浓云似乎 也越聚越多。虽然是置身在族人中间,应该并不会觉得孤单,可是我心中依然藏有 畏惧,在苍天的注视之下,在狂风的呼啸声里,我好像还原为一个单纯、卑微而又 渺小的个体。 祭典结束,风停云散,天空变得很亮,草原上的绿也有了起伏的光泽,远远地 包围着我们,好像眼前的这个世界和刚才的一点也没有什么关联了。族人微笑着慢 慢向我靠近,我也微笑相迎,但是,在同时,也小心翼翼地把刚才那种感觉收藏了 起来。 那是我的第一堂课。第一次站在辽阔的大地之上,第一次真正面对穹苍,第一 次感受到了生命深处的孤单畏惧与无所依凭。 请相信我,朋友。如果有一天,你终于到了蒙古高原,当你向天空仰望的时候, 你就会明白,那几千年以来,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每一个牧人的心了。 注:本文引用资料出自(一)札奇斯钦先生著《蒙古文化与社会》商务版。 (二)富育光先生著《萨满教与神话》辽宁大学出版社。(三)德国海西希先生与 义大利图齐先生合著《西藏和蒙古的宗教》天津古籍出版社。(四)鄂·苏日台先 生在一九九三年呼伦贝尔文物学报上发表的《论“敖包文化”的形成与演变》。谨 此致谢。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