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启程的前夕,终于还是不能免俗地去买了“探亲表”。 平日在晚饭之后和丈夫出来散步,人行道上的夜市总是东一个西一个的摊贩在 卖手表,摊位边上挂着块小小的硬纸板,上面用夸张的字体写着“探亲表”,丈夫 有时候会问我: “要不要看一看?听说很便宜,大陆人也很喜欢。” 我从来也没听他的话停下来看上一眼。几十只表杂乱地堆在一个小小的摊位上, 灯光下冷冷的金属光泽很刺眼,是有不少人在挑拣,可是我不想挤进去。 那个时候一切计划都还没定妥,也不知道走不走得成。而且,我想,就算走得 成的话,行李也是越轻便越好,如果要送礼,就送美金或者是外汇券,不是更实用? 可是等到真的要走了,在临走的前一天下午打开箱子开始收拾的时候,又觉得 好歹总是得装点“见面礼”进去才何。于是,等到吃过晚饭,丈夫还在看新闻,我 就一个人匆匆下楼沿着人行道走了过去。 夜市已经开始了,民生东路接近大圆环这一带,摊位都摆了起来,奇怪的是却 偏偏见不到一个卖手表的,于是,我决定再往前走几步,到孩子们常去的那间表店 看看。 老板刚好一个人在店里,对我笑脸相迎,我问他有没有“探亲表”? “有啊!有啊!这边上面这几排都是,你慢慢看。” 我快速浏览了一遍,就坦白地告诉老板,我对手表的品牌与品质毫无概念,请 他作主帮我挑选就好了。 老板一面打开柜子的玻璃门一面问我: “要几只?要多少钱的?” 这两个问题非常简单,但是我一时之间竟然都不能回答,就在柜台前面呆住了。 老板并不见怪,他开始笑了起来,再换一种方式来问我: “你打算送给几个人?是不是很近的亲戚,如果很亲的话,就送好一点的。” 我向他点头,是的,我要去探望的这几个人应该是我在大陆上最亲的亲人了。 可是,我对他们毫无了解,甚至不知道他们确切的人数。 母亲是独生女,父亲上面虽然有四个哥哥和三个姐姐,但是到今天在大陆也只 剩下他三哥的儿子是最近的亲人了。我的这位老堂兄已经年近七十,父亲告诉过我 他有儿子也有女儿,但是我忘了到底是三个还是五个? 老板说: “那就这样,买多总比买少了好,如果多出来了,反正也可以送给别的朋友, 他们都会喜欢的。既然是近亲,我劝你买好牌子的,比较靠得住。” 于是由老板作主,给我挑了四只男表,四只女表,每一只表又都帮我调好了当 地时间,并且向我保证,它们都可以保用五年。然后,老板又说: “这些是送给他们的,另外,我劝你再去买些小东西准备送给其他的人。你知 道,大陆上的人,街坊邻居不知道有多少!听说谁家有亲戚从台湾回来,都会来看, 你总不好让 人家空手回去,可是人又多到让你怎么送也送不起。我劝你去一趟饶河街的夜 市,那里有的摊位每一包东西都只卖十块钱,你用几百块钱可以买一大堆带回去, 皆大欢喜!…… 八只手表并不太重,但是从他的店里出来之后,我整个人就站在街头难以举步, 怎么办?是要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在十字路口踌躇再三,终于决定还是坚持我自 己的原则,行李应该越轻便越好,我对大陆的亲人一点也没有概念,反正到了那里 还是给红包比较实用。 第二天在机场见到王行恭,他的行李比我的还小还要更轻,羡慕之余更觉得我 的原则是正确的。 在香港停留了一个晚上,去逛了一下旅馆附近的“屈臣氏”,买了许多我小时 候很爱吃的水果糖,还买了一些漂亮的发夹,几盒彩色铅笔。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如果在广大的草原上遇见了一些放羊的小朋友,我就向前去送他一小包糖。如果他 们年纪稍稍大一点,就给女孩子一对发夹,男孩子一盒铅笔。 抱着这一袋五颜六色的东西回到旅馆,我忍不住还是先拆开了一小包蓝莓水果 软糖给自己吃,那种又甜又酸的味道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舌间在霎时变得饱满柔 软并且充满了汁液,躺在沙发上,我不禁微笑揣想一个小牧童或者一个小小的牧羊 女把糖放进了嘴里之后的惊喜。 当然,我的行囊里还是带了几本书、一些首饰和丝巾,总还是有一些自己喜欢 也想要送给朋友的礼物,所以,当我从香港飞往北京的时候,我自认应该算是准备 周全了。 在北京住进王府饭店,旅馆的楼下也有一间“屈臣氏”,第一天我好奇地进去 逛了一圈,店面不算小,却没有几个客人。想想也是,除了逼不得已来添购牙膏或 者肥皂之类的需要,有哪一个傻瓜旅客会千里迢迢坐飞机到北京的“屈臣氏”来买 东西的? 想不到,这个“傻瓜旅客”第二天就出现了,拿着塑胶的购物篮拚命往里面装 东西。也想不出来有些什么东西可以算作是礼物的,只好依旧是买糖、买巧克力、 买发夹、买别针、买梳子,还有大盒小盒的彩色铅笔,并且在中午买了一次之后, 晚上又再去采购了一批。 我真的慌了,因为尼玛的一句话: “听说光是你的亲戚就有三十多个人吧,都到老家去等你了。” 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只想着堂哥有几个孩子,却没想到堂哥的孩子也 还会有孩子。大陆虽说厉行一胎化,倒是对少数民族网开一面,每家最少都会有三 四个,如果再加上媳妇或者是女婿家里的亲人,可不就是这个数目了吗? 我真的慌了,一方面是害怕让他们失望,一方面也是害怕我会对他们失望。如 果我以前看过的报导都是真的,如果钟表店老板的经验到处都会重现,那该怎么办? 可是我对那块土地毫无了解,我对生活在上面的亲人毫无认识,我怎么知道他 们缺什么?要什么?除了这些糖果和铅笔之外,我怎么知道我该买些什么? 在草原上遇见一个陌生的小孩子,送给他一小包糖,是一件想起来都很快乐很 浪漫的事;但是,如果是在自己的家里,只能从行囊里拿出糖果和铅笔来分发给自 己亲人的孩子时,那会是一种多么难堪和痛苦的感觉? 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北京王府饭店的“屈臣氏”里,东西也就是那几样, 第二天一大早,五点多钟就要赶到西直门火车站上车,我只好硬着头皮上路了。 我不知道我是在恨自己还是在恨别人,在把糖和铅笔分给高高低低站了一屋子的小 侄孙和侄孙女的时候,心里很慌张,只好不断向他们说对不起,东西实在太小和太 少了,对不起啊!真是对不起! 一屋子的面孔都在向我微笑,我却连正眼也不敢 看他们一眼,我想过一阵子他们就会开始生我的气了罢?他们心里要怎样失望呢? 和侄孙辈的见面就这样混乱地过去了。晚饭之后,我一个人躲到草原上去,小 小的萨如拉和通戈拉格跟了过来,倚在我的身边。大地逐渐转黑转暗,我们三个人 安静地坐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这个时候,从家那边的方向慢慢驶来一辆马车, 赶车的人开口向我轻声招呼: “姑奶奶,我要回去了。” 我们站起来向他迎过去,原来是我的大侄孙,他说: “姑奶奶,我要早点回去,家里还住着喇嘛,明天我再陪他一起过来。” 所谓的马车,不过是一匹马拉着由几块长板子和两个车轮所凑成的车体而已, 两个小女孩已经笑着跳了上去,我也童心大发,对他说: “我坐上去跟你走一段好吗?” 我的大侄孙笑着说好。于是,我也斜斜地坐 了上去,靠近他的背后,两只脚还垂挂在车外,就这样任由他驾驭着马儿慢慢向前 走去。 天空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天幕覆盖下来,草原是天幕下起伏不定微微动荡的海 洋。我和大侄孙轻声交谈,他虽然读的是蒙文学校,汉话也还可以。谈话间才知道 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初中毕业之后就留在家里帮忙,前两年结了婚,现在也有一个 小婴儿了。 那么,这样的一个青年也只是收到了我给的一盒彩色铅笔而已吗? 在那一刻,我心中的歉疚真是到了极点,在黑暗中忍不住对他说了出来: “对不起!给你们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没准备好,什么东西都没给你们带来, 真是对不起!” 他安静地听我说完,才转过头来微笑着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 “姑奶奶,不是这样。真的,你能回来我们就很高兴了。” 他的话语很简单,可是,语气之间有着一种和他身边的大地很贴近的坦荡和真 挚,暖烘烘地进到我的心中。 在这两天之间不断困扰着我的烦恼,那紧紧相缠让我变得虚假而又丑陋的咒语 都在刹那间消失了。大侄孙的一句话解开了我的心结,让我能重新面对我的亲人, 终于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原该有的质朴亲情。我不禁微笑向他靠近,干脆把双腿盘 了起来坐进车子中间,两个小的也挤到我身边来。大地无边静寂,唯有好风如水, 带着清凉的草香。马儿向前路慢慢行去,周遭的草原像海洋一般在我们车下缓缓涌 动,在这个时候,有些什么感觉开始漂浮了起来,这一种单纯而又平安的和亲人团 聚着的感觉,我想,应该就是幸福了吧? 后记: 回来以后,发现自己有时候会 想他们想得厉害。走在街上,看见什么都觉得应该买下来带回去。 有一次在电话里告诉了林东生,他笑了起来,说我已经染上了“还乡病”。他 说: “完了!你没救了!你没看到我们香港的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一到年节,再重 的行车也拖着拉着地往家乡带回去,恨不得吃的用的全替他们买齐。只要回去过一 次,心就牵住了。我看哪!你是得了这种病。”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