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阿细之恋》 这一回茉莉是真生了我的气了,一个星期不睬我。连花都不收。我想我已经黔 驴技穷,得想别的法子,于是开了车子到她门口去等她。 第一日投铃,没人应。我看看表。她一定还在屋内。她故意躲我。为了避免妨 碍她上班的时间,我识趣地离开。第二天,我又去按铃,这一回门外连报纸都没有 拾进去,由此可知是因为她早出门,所以会这样子,她放意躲我。 第三天,我索性坐在车子里等她下楼。可是她从后门走掉了。必然是在窗口看 到我的车子停在楼下吧。 茉莉仿佛是下定决心要与我断绝关系。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要让她静十天以上, 如果她熬得了十天,就可以熬一个月,熬得一个月,就可以熬一年,一年不见我, 我就失去这个女朋友了。 我一定要见到她。 于是我到码头去等她。 那日微微细雨,等得我十分凄凉。我等女孩子,从来不超过十五分钟,出了名 的迟者自误。但是茉莉,她对我这么好……真是好,太好了,以致我一直欺侮她。 她对我一向抱着“你有空,我陪你。你没空,我等你”的态度,她真是好。 但我一次又一次的激怒她,因为我无法拒绝“外界”的引诱,茉莉是不错的女 孩子,她秀气,她漂亮,她具风韵,但是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个个有不同的好处, 我偶然与她们约会,茉莉知道了,便生气。 这次生气是因为我送另外一个女孩子回家,推掉她的约会,被她知道了,因此 生气。 天下是有这种人的,看到人家的男朋友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来不及地通知事主, 不过是妒忌。 他只有一个女朋友,也许连一个也没有,而我有很多,多得令他晚上睡不看, 因此他做这种事。 下流、卑鄙。 而且我知道这个小人物是谁,他是多年前追求茉莉不遂的一个中年男人。 这种人!我咒骂着他。他以为茉莉离开了我,便会重投他的怀抱吗?做他的春 梦。可是他抱着两败俱伤的心理,如此这般干一下也是好的。 茉莉出来了,在雨中她既不打伞又不容雨衣,穿一套西装,急步地跟人群一起 走。今天她没有化妆。我觉得她的腿特别长,脸特别白,模样儿额外的出色。我吞 一口唾沫,叫她。 “茉莉!” 她没听见。 我按车号。她也没有听见。我连忙跳下车子,奔上去,“茉莉!”我把手按在 她肩上。 她转过头,看到是我,不禁一呆,有一刹那的失落。 我抓紧她手臂,“茉莉。”我把她拉进车子,“茉莉。” 她再也支撑不住,任我抱紧她,我吻她濡湿的头发。 我开车把她送到公司,放下她,约她吃午餐。 我的心宽不少。我确是爱她的,我真的是,为了她,我上周末都不敢出去,一 直坐在家中等她的电话,她没有打给我,她从来没有打电话给我的习惯。茉莉是一 个好风度的女孩子,她的理由:“你要找我,总找得到。如果事情坏得要我找你了 ——也不必了。” 今天总算又把她哄回来。 我不能失去她。我想:也许她想结婚,女孩子仍都想结婚。我们先订婚吧!订 好要戒指。我一定要买只戒子。可是钻石在今日的价钱! 我自私的想:买一只两克拉,稍微过得去的戒子要五万元以上。如果把这五万 元加上旧车价,我可以换一部很好的跑车。 还是先探探她的口风吧, 午饭时候,她脸上还有一层霜。 我单刀直入:“茉莉,我们订婚好不好?” 她淡淡的看我一眼。“我应该高兴雀跃吗?” “茉莉,别生气了,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认真,你太自爱,叫你说这句话也不容易了,这算是求婚?”她问。 不,这不是求婚。这不过是安抚她。我当然不能这么老责地告诉她。 我说:“订婚下一步当然是结婚。” 她笑了,“你再想想清楚。” “只要你说‘好’,我马上去买戒子。” “我并不需要这种怜悯施舍,我仍年轻,你爱拣拣挑挑,或许我也可以这么做。” “茉莉,你少激我。” “我为什么激你?你又不吃这一套。” “但你是爱我的,茉莉。” “每一个人的容忍力都有个限度。”她说。 “你以前说话不是这样的。”我抗议。 “你以前对我也不是这样的。”她说。 这顿午餐吃得非常不如意,回到写字楼我闷闷不乐。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不管 时代多进步,她们总对男人如家畜,巴不得在他们身上烙上一个火印。连茉莉都这 样。 OK我承认我目前没有诚意要结婚,但至少我早已决定,如果结婚,一定会娶这 个女子,这还不够? 我很不高兴。 毕竟她下班的时候,我还是接了她。 她说:“我家里有客人。” “谁?”我诧异。她一向独住。 “以前英国的同学。”她说:“在香港停数天,买点东西回英国结婚。” “中国人?”我问。 “自然。”茉莉说。 我送茉莉上楼。“无端端来一个客人,多么不便,你为什么不叫她去住酒店?” “这是我的住宅,我爱怎么就怎么。”她说。 她的语气越来越强硬,使我反感。我的确是错在先,但现在她的面子不都是挽 回来了,何必还这样子对我。现代女性已失去以前女性的美德,可是保存着一切劣 根性。 我不悦的说:“你们两个人有伴,我不留下来了。” “我不会勉强你的。”她说。 她想跟我吵架? 我沉默地等她开了门,转头想告辞走,但是一眼瞥到门口鞋架边的一双鞋子。 五号半的“卡珊达拉”凉鞋,今年最流行的紫色猄皮。 我马上改变主意。我想见这双鞋的女主人。 茉莉把鞋子拾回故在架子上。一边喃喃的说:“今年夏天都流行猄皮,叫人只 能穿一季,害死荷包。” 我沉默地跟她进去。 一部手提录音机在播歌:洛史超域的沙哑声音: ——“我不想再说 你如何碎了我的心 噢心——” 一个女孩子背着我们坐在房中床上喁喁说电话,声音低不可闻,她有很长的头 发,很卷,一边用手不停的掠着,一下又一下,非常的不耐烦,非常使人心跳,手 上的钻戒闪闪生光。 “祖莲——”茉莉叫她。 她转过头来笑一笑,容貌使我心悸。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美女!上帝。 她放下电话站起来,向我说:“我知道你是谁,茉莉常常说起你。” 我尽量放得自然,坐在沙发上,她把茉莉拉到一角,像说着什么知心话。她身 上披着一袭长袍,料子也不算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身上的曲线却一寸寸露在外 边。她的头发无穷无尽地卷着麻花,几乎垂到腰间。 我是一个男人,我马上想到的是:这一头头发在床上是多么的诱惑。 我喝一口水,叹声气。没法子。我永远不能专一,我永远眼睛在瞄别的女人。 对不起,茉莉。 只听得茉莉说:“好,那么你去吧,好自为之。” “嗯。”祖莲点点头,“我去换衣服。” 茉莉问:“你跟不跟我吃饭?我有空。” 茉莉的脸清纯像女学生,太简单太空洞,有点乏味,我兴致索然,而且又觉得 疲倦。 我说:“我回去了,这几天一直没睡好,朝朝一早起身去等你。” “好,你回去吧。”她声音里带点失望。 我原本可以陪她去吃饭。但是月底,口袋里的钱也不够。上个星期因得罪了她, 送花送糖,用掉不少。长久与女朋友开销是最累的。但结婚?我不知道。结婚后孩 子又随时会跟着出世。我很爱孩子,但人家的孩子与自家的孩子又不同。自己的孩 子一生一世都耽那里,是心头上的一块铝。而且生命有什么一意义。永远痛苦多过 快乐,平静的生活比痛苦更惨,人静下来便是统一的黑暗,我害怕黑暗,因为死亡 也是黑暗。 我需要茉莉,因为她是如此忠心的朋友,永远愿意陪伴我。不过我一生只能活 一次,我不相信一段婚姻可以维持三十年,即便可以白头偕老,也实在太厌闷。人 应该迟婚,女人三十五,男人四十,大家想清想楚,寻个伴侣终老,到十年八年之 后,双方即使厌倦,那一头也差不多近矣,大可以平安无事地一道寿终正寝,岂不 是美,也不必要孩子。 可是茉莉反对我的论调,她认为传宗接代是我们人类的天职,我不是有什么特 别的理想,而是自私、逃避。也许是真的,我不否认。 那夜我并没有早睡。我一个人在公寓中听音乐。十一点半的时候茉莉打电话来。 她说:“我很寂寞,与你闹意气那一阵子,整个人没有生气,日子不再有希望, 我自暴自弃的想:‘算了,既然他不把我当一回事,就此完了也好。’偏偏那数日 又下雨,我既没吃好,也没睡好。直到那日早晨你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看到你的 脸,只觉得第一个细胞忽而活了,然后像亚米巴繁殖似的,一传二,二传四,四传 八,一路倍下去,全身暖起来,我发觉我又活了。可是又一直认为自己没出息。我 想了又想,认为大家应该坦白一点,拖下去无益,我不能一辈子做你的女朋友,女 人……过了这几年,也就完了。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那种超级女人是例外。” “茉莉——”我很难过。 “你听我把话说完。我与你认识这么些日子,自问从来没耍过花怆,我对你如 何,相信你是知道的。” “茉莉。” “你想想清楚,如果不能再进一步,那么我们暂时先不见面一段时期。我不是 威胁你,你别误会。我只是心灰,你老是把我吊在半空,让我情绪很抑郁很不安, 你离开我,我譬如自己‘死’一段日子,也许比死还难过,但是时间医治一切忧伤, 总会痊愈,现在拖下去,我心一直淌血,伤口不好,日子难受。” “茉莉——” “我不是洒狗血,你想想清楚再答覆我。” “茉莉,我上你家来。”我跳下床。 “我家有客人,你忘了?” “那么你下楼来,我来接你。” “何必呢。” “我们结婚吧,茉莉,我们明天去买婚戒。” “你——” “我想清楚了,有多少男人能够得到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你的薪水比我的还 高六十五港元,你不是为饭票,茉莉——” “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我马上来上 我披上外套去接她,她在楼下等我。我们紧紧的拥抱。那夜茱莉宿在我家。早 上我比她早起,她雪白的脸上犹自带着微笑。 我想,就是她吧,若没有缘份,我们到不了一起。 第二天早餐的时候我说:“我暂时搬到你那里去,这里重新装修,周末我们去 选家具与墙纸。 待这里装修好了,我们再一起搬过来。你说如何? “如果你要钻石,我有几万元在银行,结了婚的人,开开日本小房车算了,也 不必贵跑车。如果不要首饰,那么家可以‘豪华’一点。” 她低头想:“我觉得家比较重要。” “手指光光也不好看。”我说,“家里东西可以慢慢置,我替你拿主意,你还 是先买戒指吧。” 她笑了。 我颇知道女人心中想些什么。唉女人。而男人,男人明知她们的小心眼想的是 什么,男人还是投降了。因为男人少不掉女人,女人也少不掉男人。 我们似模似样的进行起来,叫了装修师傅,到婚姻注册处排日期,商议妥三年 之内不谈生育,分配将来的开销——房子是自己的,不付租.家用由我拿出来,她 的零用我也负责。 我搬到她的公寓里去。而祖莲也住在那里。 茉莉的公寓有两间睡房.原来也无所谓,我可以与茉莉同睡,偏偏茉莉又要面 子,不肯跟我睡,要与祖莲同房。 “同房怕什么?她不是你老朋友吗?”我问:“你们女人真奇怪,要这种面子, 又说是朋友,又坚持她住你家中……如果我是你,赶她去住酒店,免得麻烦。” “你们男人哪里知道?” “好,随得你。” 茉莉由一个人独居变成三个人住。屋子里堆满东西,有些是茉莉的“嫁妆”, 有些是祖莲买了预备带往外国的,两个准新娘子叽叽咕咕的说个不停。 我看着她们,心中想:难怪以前的男人要三妻四妾,如果女人门都能如此和平 共处,倒也是闺房之乐。我不羞耻,我不相信天下有不想女人的男人。 祖莲很少在家。说起长途电话来是好几十分钟的。我尽量低看头不去看她。她 实在太美丽,我看了实在心动。 有一日下午,我自己下班回去,因茉莉亲戚家有应酬,到家祖莲没出去,在那 里哭。 “祖莲!”我惊异,“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不肯说话,长发都黏在脸上,纠缠不清,我坐下来拨开她头发,替 她擦眼泪。 “什么事?”我低声问。 “没有事。”她答。 “等茉莉回来,你与她商量。”我说。 她的眼泪又珠子般淌下来。这个女人,连哭的时候都这么美丽。我叹一口气。 “女人哭都是为男人,你是为了未婚夫?” 她不肯回答,把头埋在我胸前。 我嘴里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还怕找不到伴?一天要 多少个都有,你别伤心别担心——”但是渐渐没了声音。 我轻轻拥着她的肩膀,发誓一辈子没碰过这么柔软的身躯。她像是融化在我胸 膛上。 我轻轻的咽一口唾沫,轻轻的说:“我陪你出去喝杯东西散散心,你别难过。” 她使劲的摇看头。 我很忐忑,茉莉是随时会回来的,这是她的家。没有女人肯为我如茉莉为我。 男人,玩是可以的,随时把握机会玩,但是把一个好女友如茉莉玩得不见了,那就 划不来。 我说:“茉莉快回来了。” 我把她放在沙发上,去倒水给她喝,电话铃响起来。我接听,是茉莉打来的。 “我不回来吃饭,可能有人到那边装窗帘路轨,你去看看。” “好的。”我说。 我听完电话,祖莲已经换过衣裳,用毛巾擦脸,把头发拨到脑后。 她穿一件极薄的衬衫,牛仔裤,别有风情。 我说:“我们出去吃饭吧,茉莉不回来。” “我不想出去,厨房好像有点面包,冰箱有沙拉。你吃不吃?” “也好,我做咖啡。你呢?喝什么?” “咖啡好了。” 我到厨房去,她在我身后。 我转过头。 她说:“对不起。”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笑一笑。心不住的狂跳。天生尤物是有的。 我们坐在小饭桌前对着吃三文治。我与茉莉在这里吃过多次,但感觉是不同的, 我与茉莉实在太心平气和,相敬如宾。 祖莲问我:“茉莉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我说。 “她真幸运,嫁得你这样的如意郎君。” “我?我并不是好男人,我的坏习惯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人的常性,”祖莲闷闷的说:“男男女女都一样。” 我忍不住:“我不相信你男朋友还会见异思迁。” 她托看头笑出来“你以为我会放盅?” “可见你这么美!”我嚷。 “也许我没有灵魂呢!”她说。 我说:“别这么说自己,有不如意的事,慢慢说。” “不如意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她摇摇头。 我按住她的手,她抬起头来,似在等待什么。我很怀疑,她是不是诱惑我?抑 或她的一举一动根本就充满着诱惑? 放弃这个机会,以后就没有了。冒险与茉莉的女朋友搞关系?我又害怕。在这 里?不,不能在这里。 我放下咖啡杯,再问:“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点头。 我们开车到郊外,在草地上散很久的步,终于在沙田酒店里,她背叛了朋友, 我背叛了未婚妻。 事后我问她:“为什么选我?” “身边只有你。”就是那么简单。 我的心一寒,马上想起茉莉的有情有义。 “你呢?”她问我,“你为什么肯出来?” 我也简单的说:“因为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她仰起头笑。“可是你娶的还是茉莉。” 我反问:“我也有可能娶你,可是你对我会有真心吗?” “你呢?真诚需要时间培养,我们有时间吗?”她问。 “你肯不肯为我拿出时间来?” 她躺在床上,被罩掩在胸前,长发散到肩上,我忍不住吻她的肩膀。 她说:“我是没有灵魂的人。” “我要回去了。”我说。 她嘲笑地说:“没结婚就是个老婆奴。” 我转头说:“蝴蝶也会老的。” 她笑,“总比蚂蚁在地上爬一辈子的好,人各有志。” 我在扣衬衫扣子,闻言一怔,低头想想,也真是事实。我以后的生活便是“日 出而作,日落而息”,赚了钱交给老婆,老婆拿去开销掉,下个月再去嫌,永远黑 暗的循虑。到时做爱便是性的发泄,再没有激情,一星期三次,做完转个身睡熟, 像刷牙,天天做,乏味之极。于是在空虚中生孩子。孩子与父母同样寂寞,便名正 言顺再生一个弟弟或妹妹来陪他…… 这样的生活,确是我要的? 我坐在床沿呆住。 祖莲把脚踏进一双黑色漆皮高跟鞋,黑色暗花的丝袜包住线条美丽的小腿。如 果我不结婚,也许还有机会认得很多的祖莲,累管累,到底是真正活着的。 我说:“谢谢你,祖莲。” “谢我?为什么要谢我?我们不过是同时享受罢了。” “你会不会结婚?” “我?”她说:“不知道,当适当的人出现,我会的。我不太想这个问题。我 与茉莉不同,她一心一意想嫁你,为你做三十年的奴隶老妈子,头发上染满油腻, 腰身一日粗似一日,故意丑化自己,越丑越有功劳,越是得意:‘看!不是为这个 家庭牺牲,我才不会变成这样!’有些家庭主妇们是最懂得洒狗血的女戏于。懒惰 的女人喜欢早婚,自父母家跨入失家,在这之前,她的光阴是虚渡的——小妹虚渡 十八个春天。嫁过去之后,她的光阴是牺牲掉的,嫁老公一吵架,便嚷:‘我为这 个家牺牲了十三年……’因为她不敢出来社会做一个有身份的人,因为她们没有这 个能力,没有这份斗志,她们效弃做人的机会,改做附属品,这不是我的志愿。” “你愿继续做一只蝴蝶?” “生活:真正的存在。”她扬扬头发,“结了婚我还是我自己,我的颜色,我 的自由。” “这是你失去未婚夫的原因?” “或许,但是我没有后海。”祖莲说:“赚回来的钱如果只为着三餐开销,不 能装扮自己,不能买书看画册,不能到尼泊尔旅行,活着做什么?” 她拿起手袋,打开酒店房门,走了,并没有叫我送她。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然后才回家。 茉莉在等我,身边有两件行李。 “这是怎么回事?”我明知故问。 “这是你的行李,你取了回家吧!”她很平静。 “茉莉!到底是怎庆一回事?” “祖莲已经搬到酒店去了,你还不走?”她仍没有动怒。 “祖莲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说:“你别发疯,你老是为芝麻绿豆事胡闹,我 可没功夫每次哄你。” “你可以走了。”她说。 我急:“茉莉——” “不必解释。我已看得你一清二楚。”她说。 “你不原谅我?”我认了。 “一次又一次,怎么过得了一辈子?新婚夜难道你还躺在别的女人床上?” “你可想清楚了,这次我一走,再也不会回来。” “你不回来最好,等于放我一马,救了我。”她说。 我跟她说:“男人都是一样的,赶明儿你结了婚,不见得那个男人一生一世只 与你一个女人上床。你想想,这件事在廿世纪末是可能的吗?” “总没有你这么过份,快走!这是我的家!” 我挽起两只箱子就走,回到自己的公寓去。装修公司把屋子凿得像防空洞,一 阵油漆味。我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发风疹。 一边看医生我一边检讨自己。风疹好了,公寓也装修完毕,我坐在客厅中看着 全新的地毯墙纸,觉得分外讽刺。 我不打算回去再哄骗茉莉,我的心理没有成婚的准备,我还想多逛几年,越拖 下去越是耽误她的青春,青春对于茉莉这样的女人是特别重要的,因为她没有其他。 我觉得抱歉,因为茉莉对我实在好,俱单是好也不能解决三十年共同生活的闷 厌。以前的夫妻尚能不停的生孩子来解闷,现代的夫妻能做什么?每五年离一次婚? 那不如不结婚。 我希望茉莉原谅我,不要恨我一辈子。 我恢复了王老五生活。我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当然有失落感…… 以前我是被爱的,被爱是多么幸福,可惜女人们一爱便想结婚。 下雨的周末再也没有人煮熟咖啡给我喝。我终于失去了茉莉,而且我思念她。 再回去求她,她未必不答应我,但是有什么意义呢,对她不公平,她所需要的, 我不能给她,目前她或许很难受,晚上睡不着,因为她运气不好,认识一个倒霉的 男人。 我在报上看到茉莉的结婚启事。 小小段的,用红色圈住,她在加拿大多伦多结婚了。新郎的名字很普通,并不 是什么名人,他们会生活得很愉快——然而什么叫愉快,什么叫不愉快呢? 我走在路上,…日常办公,谁也没骂我打我,老板们也没有欠我薪水,又不欠 衣缺食的,但是我的生活又有什么愉快可言。 你让我娶茉莉,我不会高兴。人一堕入传统的壳就不能翻身。你让我跟祖莲, 我也是不高兴,我怎么管得住这么不羁的女人——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 的。我只好再去找一个适合我的女人,或者是茉莉与祖莲之间那一类。 或许一生也找不到。但愿我清醒如这两个女子,知道我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