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我第一次注意蓝刚,是因为他有一个美丽的名字。 蓝刚。 英文名字,他们都叫KONG。金刚的那个刚。 我在伦敦认识他,开中国同学会,他开一部红色的赞臣希利,带着一个洋妞, 飞扬跋扈,做同学会副主席。 他很沉默,因为我是乘公路车去的,并且没有女朋友。 我并没有找到女朋友,一直没有。 有人介绍我们认识。 介绍人这样说:“家明,来来,你一定要认识蓝刚,你们两个人同念一科,并 且都是那么出色,念流体动力的学生并不很多。” 我记得他们仰起头笑,他说:“家明,真是天晓得!在中国,男人只懂得叫家 明,女的只会叫美玲!” 我没有生气,他们常常取笑我的名字,因为太普通了。可是我根本是一个普通 的人,有个普通的名字,有什么不好,我当时与他握手。 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二十五六岁,大概与我差不多。他给我们看他的 学生证,IC的博士第二年。那大我们坐下来谈了一点功课上的问题。我们做的论文 都钻了牛角尖,只占流体动力一点点小题目,然后把这题目放大几百倍来做。 母亲说:“我明白了,譬如你念的是电话科,先是念学士,那么是整具电话里 里外外都粗浅地研究一番,到修硕士,专门针对话筒来解剖,最后修博士,也许只 是为写部论文来讲明改良一枚螺丝会引起什么效果。” 对了。 我管我改良螺丝,他管他修正电线,我与蓝刚的工作其实没什么关系。 但是我喜欢他。他能干。好胜。活泼,聪明,而且骄傲,善辩,爱笑,像他那 样的学生如果多一点,那一定为国争光,我喜欢他,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他带起的 劲道,他是个自信的家伙。 那夜他与洋妞说:“我们中国人写论文,不用超过两年,三十岁之前,我早已 身居要职了!” 洋妞才不理他什么时候拿学位,她们看得见的是他袋中的英镑,他开的红色跑 车。 我们很客气地分手。 他叫我与他联络,把电话地址留给我。 他住在雪莱区,我住宿舍,我们之间的贫富悬殊,所以我没有去找他。 不久我便毕业了,临走时我打电话给他,他不在家,我留话,他可没有复电, 我不过是例行公事,向所有友人同学告别一番,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就在我将走的前一夜,他的人来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叫找出去吃饭,我推辞不过,我们在意大利馆子中吃得很饱, 他还叫我去喝酒。 我很高兴,本来我也想喝个半醉,在英国最后一夜,值得纪念的事那么多。 蓝刚问:“你的女友呢?叫她出来好不好?” 我摇摇头,应道:“我没有女朋友。” “怎么会没有女朋友?”他愕然。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说,“说来话长。” “当然你不是处男!”他笑着推我一把。 我也笑。 “你在英国快乐吗?”他问。 “我也不知道。来这里是为了奋斗。也有快乐的时候,相信以后回了香港深夜 会梦见英国——呜呜的风,紫色的天空。但那是以后的事。” “为什么要回去?”蓝刚问。 “我倒不是爱国,我没有国家,但是住在别人的国家,寄人篱下,那种滋味并 不好。” “是吗?真是民族自卑感。”他耸肩。 “如果我有国籍,我便不会自卑,”我苦笑,“但是我的身分证明书上没有国 籍。” 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写信给我。” “好的。”我说道,“谢谢你这一番心意。” “我很少朋友,”蓝刚说,“家明,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我很诧异,“为什么?” “很多人不喜欢我。”他说道,“你喜欢我吗?” “当然。”我说,“我欣赏你的活力。” “你说得对,我们确是在奋斗,是我无意做出一副被斗垮了的样子,我也无意 诉苦,洋鬼子最会乘虚而入,你明白我说什么。” “那自然。”我说。 “我们保持联络吧。”他说。 “好的。” 我们并没有分手,他开车,我们在深夜游伦敦。他说:“反正也不能睡多少时 候,索性在飞机上睡也罢。”我们经过大笨钟、国会。西敏寺,经过街道,伦敦桥, 甚至是熟悉的戏院、酒馆。美术馆、校院。宿舍。 我们都没有睡意。 最后天亮了,是一个罕有的太阳天,太阳第一条光线照在大笨钟上,金光四射。 我们在七彩的匹克狄利兜一个圈子,回到宿舍,他帮我搬了行李下来。 “就这么多?”他问。 “其余的已海运寄出去了。”我说。 “走吧。”他说。 他送我到机场。 我真没想到他这么热心。 我们在候机室拥抱,他仰起头笑,向我摆摆手,走了 他真是洒脱、漂亮,所做的事出人意表,但是又合情合理,如果不是妒忌他, 那么一定会喜欢他。 我回了家。 一年之后,才在理工学院找到一份讲师的工作,在这一年中,因与现实初初接 触,非常壮志消沉,再且寂寞得很,社会上怪异现象大多,错愕之余交不到朋友。 因此长篇大论地写信给英国的同学,只有蓝刚的回信最频最快,我们真成了莫逆。 好不容易生活安定下来,已是两年之后的事。 这两年中发生很多的事。 蓝刚毕业后在外国人的工厂中做管事,他升得很快,并且彼他们派到香港的分 厂来做管事。 我接到他的信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蓝刚这人永远是这么一帆风顺,但是我知道他为他的生命做了太详尽的安排, 他是经过一番苦心的。 等他到香港的时候,我开着我的福上去机场接他。 厂方早有人在等他、蓝刚是有点办法的。 好小子!精神奕奕的走出来。 “蓝刚!”我忍不住大喝一声。 他举起两只手,“家明!” 我们又在一起拥抱。 “你好不好?”他问我。 “我好。”我说,“你比什么时候都神气!” “我永远不会打败仗,别给自己这种机会!”他扬扬拳头。 我笑,“怎么?我们今晚可不可以安排节目?” “我们去喝个贼死!”蓝刚喊叫。 安顿好了我们去喝,并没有醉倒,我们抚着啤酒杯,缓缓地喝着,嚼着花生。 “香港怎么样?”他间。 “对你来说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对你呢?”他问。 “也不薄,我的奋斗,挣扎都已成过去,从此以后我将老死在理工学院。”我 并不是开玩笑。 “那是间好学校是不是?”他问。 “不错。学生听话得令人怜悯,程度却与大学不相等。”我自觉说得很得体, “宁为鸡口,他们很尊重我。”我拿起啤酒杯子,“干杯。” “家明,”他笑,“别这样好不好?全世界只有台湾人是干啤酒的。” “是嘛?那时候我们不是也喝干过一整只靴子?”我诧异。 “我们是比赛——家明,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不通感觉迟钝!”他取 笑我。 我笑了,“你去过台湾?” “自然。”他说,“谁像你,要多土便有多土。” “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住?”我问,“厂方对你这么好的。” “还不错。”他的骄傲如日中大。 我说:“这些日子你从来没告诉我,你家住哪里。” 他沉默一会儿。“我没有家人,”他说。 “呵?”我一呆,“父母呢?” “去世了。”他说。 “对不起。”我连忙补一句。 “没关系。”他笑笑。 我觉得很奇怪,我一直以为他是富家子弟,但是我知道,即使是最好的朋友, 还是适宜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没有问下去。 “蓝刚,”我说,“我们两个人都在香港了,一定得好好维持友谊。” “那一定。”他说。 “我有空来看你。”我说。 “喂!你有了女朋友没有?”他问。 我摇摇头。 “一个也没有?总有约会女孩子吧?”他不置信。 “没有,”我说,“我觉得没有这种必要。” “怎么会有这种事,你什么地方有毛病,嗯?”他大笑。 我只好也笑。 我们分手。 之后的三个月,他一直忙,我们问中也通过电话。但是没见面,事情就这么搁 下来。 天气渐渐热,终于有一天放学,蓝刚在校门口等我。 蓝刚开着一部黑色的保时捷,无懈可击。 我摇摇头,只能够笑,他真的永远不会刻薄自己。 “今天我生日,到我家来吃饭。”他笑。 “好家伙!让我去买礼物。”我嚷,“从来不告诉我!” “家明,你真是娘娘腔,上车吧!”蓝刚说。 我只好身不由主的上了车。 “等等!”我说,“蓝刚,先到我家停一停,有两瓶上好的不知年干邑,我去 取来庆祝。” “你几时成为秘饮者的?”他愕然。 “苦闷之余。”我笑。 “一瓶够了。”他说,“如果想喝醉,三星就够了。” “好的。” 取了酒到他家,已有一个女孩子在指挥女佣人做沙拉。烧鹅,一大堆食物。 他为我介绍,她叫宝儿,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在一间酒店做公共关系,看 那打扮,知道赚钱不过是买花戴,不用替她担心,父母自有供给。 我要了啤酒,坐在一角看杂志听音乐,其乐融融。 蓝刚与他最新女朋友在厨房帮忙。 后来那女孩子出来坐,与我闲谈。 我说:“这屋子装修得很舒服。” “是呀,他向公司借了钱重新装修的,才刚刚弄好,又在这里请客,我说不如 出去吃,一下子就弄脏了。家具全是米白色的。”宝儿显得很贤惠。 女人在想结婚的时候,特别贤惠。 我说:“他是洋派,喜欢把朋友招呼到家中来。” “真累。”宝儿笑说。 “谁在说我累?”蓝刚走出来问。 “你呀。”宝儿笑他。 “嘿!”蓝刚取过我的啤酒喝一口。 我说:“我们在说你的家装修得很好。” “你呢?”宝儿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与父母住。”我说,“古老作风。” “你是独于吧?”蓝刚笑问,“我记得你以前说过。” “是。”我说。 宝儿说:“难怪能成为好朋友,两个人都那么孤僻。” 我笑笑。 她是个可爱的女子,但不是我心中那种,她似乎不十分运用思想。 我只是笑。 没坐了多久,客人陆续来了,我反而觉得很寂寞。 我不是不喜欢交际,而是不善交际,只好坐在一角里看人。 有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短头发,声音很大,她在说一个笑话:“……他打电 话该来,说我答应会嫁他。我问:那是几时的事?他说:去年。我查了查笔记簿, 我说:下星期三下午四点到五点我有空,你要不要来?我们可以谈一谈。他说不用 了,算了,我真的忘了,我;真的答应过嫁他?我并不记得。”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