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并不觉得这是好笑的。 她真的很美,眼皮上一点金色,时下最流行的化妆,那点金色闪闪生光,她的 眼神也在闪闪生光。 在外国,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因此结婚了,回到家,发觉需要不一样。那个人 并不适合做终身伴侣。 那时的山盟海誓可能是真的,但现在情形不同,现在那个人一点重要性都没有。 我是一个孤寂的人,我一直没有女朋友。与我的朋友蓝刚恰恰相反。他到香港 才三个月,生日可以请到这么一大群朋友来吃饭,真了不起。 那些女孩子都娇媚动人,男人们潇洒英俊。 除了我,我并不漂亮。 我静静地观望着。我喜欢炎夏,因为女孩子们露出了手臂。大腿,脖子。我喜 欢看,欣赏她们那暂时的青春,女人们真的像花。 七点钟的时候我们吃自助餐,我看到蓝刚忙着交际应酬,也不去烦他,他倒过 来了,向我挤挤眼。“于吗?”我笑问。 “傻子,这么多适龄的女孩子,你难道还不懂得好好的挑一个?”他笑,“你 看中了谁,包在我身上!” “真的,真的包在你身上?”我笑,推蓝刚一下。 “当然。”蓝刚夸下海口。 “好的,”我笑,“我会留意的。” “打醒精神。”他拍拍我肩膀。 那个金色眼皮的女孩子转过头来,看一看我。 不不,她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人,她太跋扈。太嚣张。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知 道自己的份量。 我走到露台去。 万家灯火。吃完饭后他们放音乐,捧着咖啡杯,三三两两的说话。 我听到门铃声,没人应门,他们都太忙,什么都没听见。 我站起来去开,大门打开,外头站着一个女孩子。 她向我笑笑,“蓝刚在吗?”她问。 我微微一惊,蓝刚没请她,她来了,怎么,是他的过气女朋友?我老友风流成 性,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妹妹。”她微笑。 妹妹,他没有妹妹。 我笑,“他没有妹妹。” “我是真的。”她温柔他说,“是不是以前有过假妹妹?” 我啼笑皆非。“有事吗?”我问。 “我替他送生日蛋糕来,”她自身后拿起一只大蛋糕盒子,“他很忙吗?我不 进去了。” “他的女朋友与他在一起。”我只好说实话。 “那是宝儿。”她点点头,“你还是不相信?我叫蓝玉。”她笑。 但是蓝刚没有妹妹。 什么道理? “你要进来吗?对不起。”我只好让她进来。 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在瘦的那一边,长腿。美丽的胸脯,穿一件白色料子 衬衫,土黄长裤,一双金色高跟凉鞋,脚趾一小粒一小粒。 她把手插在裤袋中,我替她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我也不能够解释是什么吸引了 我,她有一种悠然的神情,与这里的女孩子不一样,今天来的这些女子都像打仗似 的。 蓝刚见到蓝玉,脸上变了一变,他走过来。 蓝玉轻轻的说,“生日快乐。” “谢谢。”蓝刚的声音有点硬。 “我走了。”她说,“我只是送蛋糕上来。” “好的,”蓝刚说,“我送你下去。” 我说:“我送好了,蓝刚,你招呼客人。” 蓝玉说:“我自己会走。”她微笑。 “我送。”我与她走出入群。 在电梯我问:“你不喝点东西?” “不了,我只是送蛋糕来。”她笑说。 她的头发自当中分开,刚垂在肩上。 我向她笑笑,她没有化妆,皮肤真是难得的好皮肤,并不十分自,是一种象牙 的颜色。 “我真是他的妹妹。”她笑,“不管你怎么样相” 我说:“我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我们到了街上,不知怎地,我一直陪她走过去。 她问:“你是他的朋友?” “是的,好朋友,他没有提过我吗?我姓程,叫家明。” “真的?你的名字叫家明?”她有点惊异。 我笑,“令兄也觉得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认为‘家明’实在是一个好名字——家里因你而 光明了,”她很诚意,“男孩子中最好是这个名字,我真的喜欢。” “谢谢你。”我笑。 “你认识蓝刚有多久?”她问。 “多年了。当年我们在英国的时候。”我答。 “呵,”她又亲切了一点,“你们是同学?” “不,我们念的是同一科。”我解释,“流动体力。” “我明自了。蓝刚在英国是顶尖儿的好学生,是不是?”她充满爱意,“我真 的为他骄傲,他的功课是最好的,是不是?”一连几个“是不是”。 我看着她的脸。当然,她是他的妹妹,她的眼神又兴奋又愉快,带着崇敬,仰 慕。她的确是他的妹妹。 有很多事我不明白,譬如……算了,别人的家事。 “是的,蓝刚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我说,“我是由衷的,我认为他各方面 都是个人材,少年得志是应该的。” “我也认为是。”蓝玉笑说,“他真的是能干。” 我们一直在马路上走,渐渐离开蓝刚的家很远了。 “嗳,我要叫部车子了。”蓝玉说。 “好的。”我与她停在街角等车。 “家明,很高兴认识你。”她与我握手。 “我也一样。”我说。 替她叫了车,开门,她上车,摆摆手,走了。 我觉得有点疲倦,蓝刚并没有开我那瓶不知年干邑。我还是趁早回家睡一觉吧, 明早还要上班的。 我回了家。 蓝刚的电话第二天把我吵醒。 我问:“有什么事?” “不争气的人,怎么偷偷的走了?”他轰然笑,“打算一辈子做王老五?” 我也笑。 “我们切蛋糕的时候你也不在。” “喂,对了,那位小姐真是你妹妹?” 那边停一停。“什么,有人说是我妹妹吗?” “怎么,不会是你的前度女友吧?”我笑。 “我们不说那个,有空出来喝酒。”他说,“对了,琏黛问起你。” “谁是琏黛?”我愕然。 “那个眼皮上有金粉的女孩子。”他提醒我。 “啊。”我说,是她。 “傻子。”他笑着说,“电话是零一六九三三。” “得了,”我说。我一辈子也不会打这种电话。 他挂上电话。 我起床,刮胡须的时候想:蓝玉说是他妹妹。 蓝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蓝刚以前说他在香港没有亲人。 但是现在多了一个妹妹,而看样子,蓝玉又的确像他的妹妹。 我喜欢那女孩子,她温柔的笑,她时髦而不过火的打扮,她没有蓝刚美,但是 她给人一种舒服熨帖的感觉,我喜欢她的足趾与那双金色的高跟凉鞋,金鞋已经不 流行了,但是穿在她脚上还是很好看的。 如果我有她的电话号码,或者我会得拔过去。 我忘记了问她,我满以为可以在蓝刚那里拿得到。 即使她是蓝刚以前的女友,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不介意这种事。 但不可能,她的名字叫蓝玉,的确像两兄妹。 我都给弄糊涂了,这事还得问蓝刚。 或者她是蓝刚同父异母的妹妹——不管这么多了。 晚上蓝刚跟我喝啤酒,他还在说我眼界高,活该找不到女朋友,活该一个人冷 冷清清的过日子的。 我问:“你记得那个自称是你妹妹的女孩子吗?” 他抬起头,“谁?” “蓝玉。”我说。 我很少这样老提着人家忌讳的事,但我实在是忍不住。我认识这个女孩子。 “我想认识她。”我说。 “你们不是认识了吗?”蓝刚反问。 “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家明,她不适合你。”蓝刚说,“我们别提她好不好?” “但是——她是不是你的妹妹?” “我一定要回答?” “我希望。” “家明,你是我惟一的朋友,答完这个问题之后,我们把这件事忘了好不好?” “她是不是你妹妹?”我实在太好奇了。 “是的,她是。” 我忽然很后悔,“对不起,蓝刚,我原来不该问这么多,但我怕就是怕她是你 的女朋友,你这个女人杀手!” 他苍自着脸,勉强的笑笑。 我们有点僵,然后就分手了。 这次以后,我更后悔,因为蓝刚忽然间不找我了。就因为那个妹妹的事,他疏 远我,我知道。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一点秘密,蓝刚当然有,他不愿说的事,我不该逼着他说出 来,现在连友谊都破坏了。 他很久不打电话来,我拨过去找他,他也不回。这件事就这么搁下来了。 但是隔不久,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找我打网球,我到那边,发现他也在。 蓝刚看见了我,先是一呆,但马上一脸笑容迎上来,用力握住我的手——“家 明!” 误会冰释了。 我再也不敢提蓝玉的事。我们那一日打了两局网球,他把宝儿叫出来吃饭,没 到一会儿,那个琏黛也来了,打扮非常时髦,身上挂着一块大大的披肩,颜色素雅。 眼部化妆很浓很亮,她的嘴唇略带厚重,有点赌气,她很美,像一个洋娃娃般。 我这一生所遇见的美女是很多的,如果每个都要追求,恐怕是很痛苦的。 为了要让蓝刚高兴一点,我故意很愉快地陪着他们。 宝儿说:“家明与蓝刚相反,家明很少说话。”她很有兴趣的凝视我。 我的脸马上红了,我没想到这么复杂的事——她们居然注意我。 琏黛说:“家明是那种——是不是这样说?有种孤芳自赏的味道。” “他?”蓝刚笑,“他简直是孤僻,早就是老处男脾气。” 宝儿推他一下,“你别老取笑家明,人家要生气的,当心他不理睬你——所以 这个人没有朋友。” 蓝刚说:“你懂什么?本来有存在价值的人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家明有他自 己的一套,他不小器,你把他捧上天去,他也不会相信,他就是他。” 我很惭愧,我这才知道我在蓝刚的心目中占这么大的位置,他很明白我。 琏黛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忽然想起来,蓝刚的妹妹蓝上也有这样的脾气——别人怎么样对她,她很少 理,我不放她进她哥哥的家,她处之泰然,见到蓝刚,蓝刚不欢迎她,她也不介意。 她是这么一意孤行的爱着蓝刚。 “你怎么了?”蓝刚问,“家明,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赔笑。 琏黛笑,“他老是这样,忽然之间出了神,不再与我们在一起,魂游四方,过 好一会儿才回来。” 如今的女孩子都太厉害,男人的心事他们一猜便知,难怪人家说聪明的女人不 适宜做妻子,我打量着琏黛,她是锋芒毕露的,一点也不含蓄,的确现在流行这样 的女子,开放,大胆,毫无顾忌,但是我不喜欢,女人总得像女人,女人要有柔软 感。 琏黛刚强过度,她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女于,千万人当然是拜倒在 她脚下的男人。她对男人甚至不会冷笑,冷笑也是要感情的,她根本没有看见他们 倒下,她跨过他们,像跨过一堆石头,便走向前了。 琏黛轻声问我:“为什么你心事重重,永远不说出来?” 非常亲昵,像一个男孩子问他的女朋友:“你穿着丝袜裤,还是吊袜裤?” 我又脸红了。我说:“我哪里说得了那么多?如果把我想着的事都告诉你,你 也会觉得难堪吧。”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