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不禁追上去,脱口而出:“星祥,是你来了?” 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个陌生人。 杏友一征,不知怎地,脚底一滑,摔在地上。 那陌生男人大吃一驾,立刻扶起她,“太太,你没事吧。” 彭姑也实时赶至。 杏友征征微笑,整个晚上第一次开口。“你看我,失心疯了。” 生产过程并不顺利。 天接近亮的时候,杏友轻轻同医生说:“我已尽力,随我去吧。” 彭姑握着她的手,“请勿气馁。” 杏友浑身浸往汗中,“我不行了。” 谁知臀生哈哈笑起来,“没有这种事,有我严某在此,我们准备进手术室。” 严医生充满信心,轻轻拍打杏友手背。 到了手术室,杏友反而镇静,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就这样与父母团聚。 她回忆到极小极小之际,刚学会走路,蹒跚地开步,慈母在不远处蹲着等候她走过 去,笑着说:“这边,杏友,这边”,等她走到,一把抱住。 杏友记得很清楚,母亲年轻、娟秀、梳鉴发,穿著格子旗袍与绒线袜子,那一定也 是一个冬日。 她极之渴望再扑到母亲怀中。 她失去了知觉。 等地醒来的时候,浑身被痛的感觉占据,只会得呻吟。 “庄小姐,一切无恙,母子健康。” 被彭姑猜中,果然是个男婴。 杏友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室鲜花。 真没想到气氛会这么好。 她永远不会忘记,严医生爽朗的笑声,“我怎么说?保证没问题。” 的确是好医生。 杏友侧过头去,咬紧牙关抵受剧痛。 “我帮你注射。” 一针下去,剧痛稍减。 严医生吩咐:“把婴儿抱进来。” 彭姑却说:“慢着,待精神好些再说。” 杏友不出声。 医生与看护都出去了,彭姑才说:“不要看,看了无益。” 杏友维持缄默。彭姑取出文件,“庄小姐,请在此处签名。” 她把笔交到她手中。 杏友的手不住歉歉地抖。 “庄小姐,别踌躇,大好前程在等着你。周元立会生活得似小王子,有祖父母最妥 善地照顾他,你母需有任何挂虑。” 这时,她把住杏友的手,往文件上签下去。 然后,她折好文件,交给在门外等待的律师,东家叫她办的事,总算完全办妥。 律师匆匆离去。 彭姑满脸笑容,“最早下个月你可以出去留学了。” 杏友没有理睬她。 那是一条何等艰巨的路,杏友不寒而栗。 稍后,她在浴室镜子照到了自己的容貌,啊,可怕,瘦得似骼体,皮肤呈紫灰色, 头发干枯,整个人已没有生气。 怎么会这样难看?红颜剎时枯稿,伤口痛得她举步艰难,她一蛟蟀倒,晕了过去。 苏醒后杏友决定活下去。 要不死,要不活,可是决不能半死不活拖着。 三天后她离开医院。 手脚仍然浮肿,由彭姑扶着她走出大门。 车子驶返清风街。 司机开着收音机,本来电台有人报告新闻,忽然之间,悠扬的音乐传出来,幽怨的 女声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人停止梦想,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 乐于奉献……” 杏友很疲倦地说:“司机先生,请你关掉收音机。” 司机立刻照做。 好了,车厢内静寂一片,杏友一声不响到了家。 她同彭姑说:“你的工作完毕,可以回去了。” 彭姑说:“不,我还得留下照顾你多一个月。” “不用,我从来不信那些古老传说,我会打理自己。” “太太没有吩咐我走。” 杏友无奈,“请同周夫人说,我随时可以启程,请把飞机票及学费给我。” 彭姑说:“你且同我坐下。” 杏友又问:“报纸呢,我都不知世界发生了什么事。” 彭姑告诉她:“两年学费已帮你汇到学校,又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给你,养好身体, 立刻可以飞出去。” 杏友略为安心。 “你们年轻不会明白,健康最重要。” 杏友忽然微微笑,“还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明白就好。” 杏友始终没有回复以前的容貌,她胖不回来,头发掉太多,也就索性剪短,除出一 双大眼睛,从前旧相识恐怕不易把她认出来。 她把清风街的公寓退掉,只收拾了一饯行李。 彭姑送她到飞机场。 真没想到庄太太也在那里。 看到杏友,她迎上来,“杏友,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杏友大步踏向前,握住庄太太的手。 她知道生活得好,是报答庄太太关怀的最佳方法。 庄太太四边看了看,“他们都不来送你?” 杏友轻轻答:“我不关心那些人。” “好好读书,妥善照顾你自己。” 杏友微笑:“我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 庄太太拍她的手背,“这是什么话,你大伯与我都叫你不要见外,有事尽管找我们, 还有,过几年名成利就了,记得请我们吃饭。” 彭姑在一旁说:“我也是。” 世上好人并不见得比坏人多,可是仍然有好人。 为着这两位女士,否友决定挺起胸膛,仰着脸。 可是上了飞机,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一张脸就挂下来,且佃搂着背脊。 彼时没有直航飞机,停了一站又一站,像是飞了一辈子,杏友吃不消,终于呕吐起 来。 呵,怪不得说健康最重要,这副残躯非得料理好不可。 她脱下外套,发觉口袋里有一只信封,打开一看,是庄太太一张便条及一叠美金, 更附着庄家电话及地址。 杏友为她的好心感动,不久之前,另外也有一人,把钱塞到她口袋里。 庄杏友大抵一直给人一个等钱用的印象,太不济了,但愿将来经济情形可以充裕, 再也不必投亲靠友。 抵涉后她我到了小公寓,进大门后上木楼梯一共三户,古旧但干净。 放下行李,又连忙到设计学院报到,接着买些简单的食物回去。 她不会用那老式煤气炉子,只得请教邻居。 只得一人在家,那年轻人金发蓝眼,自我介绍,是哲学系学生,立刻过来帮忙,要 杏友请他吃苹果。 他叫杏友小杏子,乐观、热情、善谈。 不久他的伴侣回来了,一般英俊高大,是一名挣扎中的演员,此刻在某闲著名饭店 任职侍应生帮补生计。 “小杏子你家境富裕吧,设计科学费不便宜。” “请介绍我到餐厅任职。” “开玩笑。” “不,是真的。” “有一卖雪茄女郎空位”“我愿意做。” “需穿短裙工作,你却那么瘦削。” 杏友颓然。 “不急,慢慢来,先熟习这光怪陆离的大都会再说。” 他们讲得对,每个人都是她的老师。 庄杏友已死。 庄杏友要努力生活。 杏友开始感激周家,她这才知道都会不易居,找公寓及找学校都不简单。 她完全心无旁驾,用心赞书。 在班上,头都不轻易抬起来,亦不与人打招呼,往往眼睛只看着足尖。 呀,冬去春来,她脱下沉重的大衣,换上单布衫。 那对金发年轻人搬走了,搬来一位新进歌星兼模特儿,衣着打扮奇突,单位里老传 出麻醉剂燃烧的味道,不久也被房东赶走。 变迁甚多,日子也不易挨。 杏友最怕生病,忽然小心饮食衣着,可惜无论怎样吃,都绝对不胖。 她没有同任何人混熟,非常自卑,觉得配不上整个世界。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同她 做朋友,她躲在一只壳中,静默自在。 每一季,她寄一张卡片给她敬重的庄国枢太太,庄太太也回她片言只字。 设计学院惯例将期考成续展览出来,许多厂家都派人来参观,寻找可造之材。 聪明的资本家最擅利用年轻人的活力心血,给他们一个希望,他们就乖乖卖命,把 最好的奉献出来。 已成名设计师,那里还会如此尽心尽意。 许多同学未毕业已经被厂家拣中。 一次、两次,无论杏友怎样用功,老是被筛下来。 同学苏西教她:“你是华人,应当有花样,弄些吉卜赛兮兮,大红大绿披挂玩意见, 要不把木履旗袍改良,洋人就服贴了。” 杏友笑笑。 “你走这种朴素大市古典西方路子,不夸耀,不讨好,怎么会有出路?” 杏友仍然坚持。 不久苏西也找到出路。 杏友恭贺她。 苏西苦笑,“牛工一份,不知何日出头,本市太抵有一百万名正在等待成名的年轻 人,有些直等了三十年。” 快毕业了。 杏友急急找工作。 一日,睡到半夜,忽尔听到婴儿啼哭声。 那孩子像是受到极大委屈,一声比一声响亮,哭个不停,近在咫尺。 杏友惊醒。 一额是汗,篇然醒悟,一年多过去了。 周元立,那个陌生的小孩,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吧。 天惭惭檬亮。 杏友维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变过。 她在晨曦里打量寄居年余的小公寓,也颇积聚了点杂物,大部份是参考书,一叠叠 堆在工作怡边,此外就是食物,人好歹总得吃,牛奶瓶子、果汁盒、面包饼干……看得 出她没空吃,也吃得不好。 还有几只威士忌瓶子,有个牌子叫庄尼走路,打开小瓶,喝一口,立刻镇定下来, 又可以从头开始。 在这个清晨,杏友特别害怕迷茫,她是怎么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子 然一人,若果要倒下来,发臭也没人晓得。 街角传来警车鸣鸣哗哗的响声,一天又开始了。 杏友只得起来梳洗出门。 上午上课,下午去找工作。 小型厂家,厂房与办公室挤在一起,缝衣机前坐看的一半是华工,另一半是墨西哥 人,白人老板看过庄杏友带来的各式设计样板,不出声。 杏友尴尬地坐着等候发落,如坐针毡,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人问:“庄小姐可有本国护照?” 杏友据实答:“无。” “居留权呢?” “亦无。” “那意思是,需我方替你申请工作证?那是十分麻烦的一件事。” 杏灰阶笑。 “让我们考虑一下,”那老板站起来送客,“有事我们会通知你。” 杏友还得向他道谢。 已经多次遭到滑铁卢,几乎有点麻木,但是不,内心仍然惊怖,自尊心荡然无存。 杏友放轻脚步,悄悄离去。 一路经过轧轧的缝衣机,大不了做车衣女工,总有办法找到生活,还有两只手是她 最好朋友。 这两年真正时运不济,没有一件顺心事,路上布满荆棘,每走一步,都钓得双腿皮 破血流。 才走到厂外,猛不提防,被一个深色皮肤的少年扑上来,一掌搁到她面孔,把杏友 打退一步,他随即强抢她的手袋。 杏友金星乱冒,下意识拚命挣扎,不让贼人得逞。 手袋肩带扯断,杂物落了一地。 至危急之际,忽然有人见义勇为,奔过来喝止。 那少年大声咒骂,把杏友推倒在地。 杏友一跋跌在泥浆地里,坐在拯中,难以动弹。 那个好心人连忙帮她捡起手袋以及落在脏水沟里的各种图样。 他一边问:“你没事吧?” 他看到她坐着不动,把泥浆当沙发椅,不禁大为纳罕。 他趋近一点。 她抬起头来。 他看清楚了她的面孔,不禁深深震荡。 啊,鹿一般圆大悲哀的眼睛充满傍徨,瘦削小脸,短发凌乱,嘴角被贼人打出血来。 这个像难民般的女孩需要他保护。 他说;“我拉你起来。” 她忽然笑了,多么强烈的对比,她的笑容似一朵蓓蕾。 她轻轻说:“我不打算爬起来了。” “什么?”他愕然。 “我没有能力应付这个世界,让我一辈子坐在这里也罢。” 他既好气又好笑,“咄,这罪恶都会的居民谁没有遭遇过抢劫非礼之类的事情,人 人都坐路边不动,放弃、抱怨,那还成什么也界。” 杏友觉得这个人非常可爱。 她打量他。 他是一个棕发棕眼的年轻人,皮肤微褐,一时不知是何种族。 他伸出手来,“我是阿利罗夫。”一把将杏友自地上拉起来。 她的衣服全脏,狼狠不堪,饶是这样,仍然比他所有见过的女孩都秀丽。 他把图样交回给她,忽然看到是时装设计图款。 “喂,你是设计科学生?” 杏友叹口气,“是,刚刚见工失败。” 她抖抖衣服,唉,这下子浑身血污,又该上哪里去? “贵姓名?” “我姓庄。” “庄小姐,我的办公室在附近,不如到我虚来喝杯热茶休息一下。” “不好打扰。” “怕什么,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杏友有点感动,这不是坏人。 “你是华裔吧,我原是法属犹太人,这两个民族问有许多共同点。” 原来是犹太人。 她跟着他身后走。 他的办公室在刚才否友见工的厂隔壁,同样是制衣厂,规模大许多,而且机器也比 较上轨道。 “请坐。” 秘书进来,他吩咐几句。 一下子来了热茶及两件四号的女装。 “你若愿意,可以换件衣服,这是敝厂的荣誉出品。” “谢谢你。” 杏友到卫生间换上干净衣服,用暖水抹掉嘴湿血渍,梳一梳头,才出来喝茶。 她发觉阿利罗夫正在看她的设计。 “见笑了。” “哪里,我很欣赏。” “处处碰壁。” “为什么?” “他们说没有特色。” “有呀,朴素大方,永恒的设计,这些都是最大特色。” 杏友苦笑,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一个知音人。 她换上的是套炭灰色针织裙,略为收腰,更显得她楚楚动人。 阿利罗夫看得发凯。 杏友收拾好手袋,“我要告辞了。” “喂喂喂,不急着走,刚才你说,你要找工作?” “是呀。” “庄─”“庄杏友。” “庄小姐,我们这里正等人用。” 杏友张大了嘴。 他把秘书叫进来,“安妮,请替我们添茶,有无蛋糕?拿些进来。” 然后转身问杏友:“愿不愿意考虑?” “我没有护照,只持学生证件。” “不怕,我们可以帮你申请工作证,你什么时候毕业,先来做见习生如何?” 杏友不置信地问:“当谁的学徒?” “我呀,我是厂主,你别见笑,小规模,我一个人打理,正需要助手。” 杏友看看他。 那么爽快,那么慷慨,这个人难道是她的救星? 他立刻给她一张职员数据表格,“你可以在道里填写。” 杏友又不是笨人,当然知道机会难逢,反正带若整套数据,使到会客室填写。 秘书送了苹果馅饼进来,香气扑鼻。 她笑,“这是罗夫太太手艺。” 杏友一征。 有一把声音急急补充:“你别误会,那是家母,我未婚。” 秘书诧异地笑了,小老板今日是怎么一回事? 杏友把表格连同证件一起递上去。 阿利说:“我送你回家。” 他个子不高,衣着随便,很予人一种亲切感。 杏友笑笑,“我自己可以回家。” 阿利觉得她的笑容里有太多的涩意。 “住哪里,”他不给她推辞。 杏友讲了地址。 他意外,“呵,近村里,那边公寓很舒适。” 看样子环境不算太坏。 一会回来,非得把她的数据履历背熟不可。 到了门口,她轻轻向他道别。 “明天放学记得来上班。” “是。” 回到公寓,恍如隔世。 杏友连忙淋浴洗头,把借来的衣服挂好,预备明日归还。 找到工作了。 再蟀多一蛟也值得。 第二日她与同学苏西说起这家公司。 “罗夫针织薄有名气,可是厂主叫约瑟,不叫阿利,我替你打听一下,看两家公司 有无联系。” 下午,消息来了,“约瑟,是阿利的叔叔,二人均有声誉;两家公司赚钱。杏友 颔首。”不过罗夫家族是犹太人,十分精明。 “谢谢忠告。” “恭喜你找到工作。” 杏友肺踪,“已是班上最后一个找到出路学生。” “他们要花样,你就给他们弄花样,别太固执。” “是。” “杏友,我看好你。” “多谢鼓励。” 杏友那日到罗夫厂报到,阿利有事出去了,秘害招呼她在小房间坐下,给她工作指 示。 “阿利过一刻就回来。” 杏友连忙把昨日的衣服归还。 安妮讶异,“阿利叫我收抬了一大堆四号样板出来给你,不用还了。” 真是周到。 杏友在这小小办公室内找到归宿。 稍后,阿利回来了,只在房门口张望一下,没有打扰她,各忙各的。 他没有规定她的工作时间,她老是超时。 所有老板都喜欢勤奋的伙计,阿利甚感安慰。 杏友一直以为他对下属一视同仁,直至一日。 那天下大雨,复活节前后天气不稳定,杏友做了一杯中国茶,边喝边看雨景解闷。 她站在小会客室旁边,忽然听得房里两个人对话。 “阿利,我不明白这件事。” “叔父,你照我说的做好了。” 那叔父却说:“那是一个支那女,阿利。” “我知道。” “两个民族风俗习惯完全不同,你有何寄望?” 杏友征住,这不是在说她吗? 她立即涨红面孔,预备走开,可是一时间双腿不听话。 “阿利,你对她一无所知,而她呢,她可分得清什么叫议那肯,什么叫勇吉波?” 阿利罗夫不出声。 “花这样的的人力物力替她参展,助她出名,值得吗?” “庄的设计实在典雅。” “好,人人都好,人人都真材实料,人人均勤力工作,照你这么说,人人都可以出 名?” 阿利却说:“我已经决定了。” “支那人十分聪明,你别入了她圈套。” “我俩自始至终才说过十来句话,你别误会。” “阿利,你莫把父亲遗产全丢了才好。” “叔父到底肯不肯做推荐人?”他已经不耐烦。 他的叔父大为诧异,“你着迷了。” “没有的事。” “你与表妹玛莉亚之事肯定已经告吹?” “玛莉亚一向像我亲妹子般。” 叔父叹息一声。 “这样吧,”他不得不让步,“我至少也该见一见我保荐的什么人。” 阿利声音中带笑意,“我叫她进来。” 杏友连忙走开。 安妮在茶水间找到她,“原来你在这里,阿利请你过去一下。” 杏友略为整理衣饰便过去敲门。 雨下得更大了。 门一开,杏友看到一个肥胖的大胡子,这便是约瑟罗夫了。 阿利为他们介绍。 他说:“叔父想拿你的作品去角逐新人奖。” 杏友心知肚明,只是微笑。 大胡子约瑟先看见一张雪白的小脸,接着被一双忧郁大眼睛吸引。 他困惑了,华裔怎么会有那样的眸子?这可是犹大人的眼睛呀。 他听见自己毫无因由地间:“庄小姐,你穿四号衣服吗?” 阿利笑,“叔父老说世上哪有四号腰身。” 杏友一直陪笑。 约瑟显然改变初衷,“杏子,你几时到我们家来吃顿便饭。” 杏友连忙点头称好。 片刻她说有事要做,有礼地告辞,这次她匆匆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杏友没听到他们叔侄接住的对话。 “好一个美人儿。” “我只看她的办事能力。” “是吗?阿利。”约瑟哈哈笑。 “当然,我一向公管公,私归私。” “她深若无底的大眼里有什么心事?” 阿利十分遗憾,“我不知道。” “还不去寻根问底?” 阿利下班之际,看到杏友还末走。 他过去说:“叔父相当喜欢你。” 杏友笑,“我知道勇吉波是你们一年之内最圣洁的节日,需禁食析祷。还有,逾越 节为纪念你们出埃及记。” 阿利一愣,随即十分高兴,说不出话来。 “老板是犹太裔,我自不敢托太,多多少少翻书本学一点,最近在看你们的历史。” 阿利轻轻坐下。 杏友调侃他:“大卫的子孙,公元前已有文化的犹太裔,可也想知道华人渊博的历 史?” 这是杏友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俏皮,巧笑倩兮,真将他迷住。 她的心灵不再沉睡,有苏醒迹象。 小伙子开心得说:“家母是土生儿,不注重这些风俗,她自己也吃汉堡。” 杏友拍拍阿利的手,“下次,该轮到我告诉你什么叫做七巧节。” “中国人节日也很多。” “简直繁复深奥无比,我们以农立国,天天在田里苦干,哪有假期,就靠过节来透 透气。”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聊天。 “杏友,快毕业了吧。” 杏友一征,收敛笑容,“日子过得真快。” 也情愿是这样吧,难过是度日如年的好? “假使不打算继续进修,我想与你订两年合同。” “哟,是死约吗?” “当然。” “有何权利义务?” 阿利想玩笑几句,但是在他爱慕的女子面前,不敢造次,只是笑说:“躬鞠尽痹, 唯命是从。” 杏友颔首,“我得到的又是什么?” “罗夫制衣厂将致力捧你出名,作为招牌,从中得益,互相利用。” 杏友放心了。 至要紧无拖无牵,大家有好处。 她搁下了对阿利罗夫的警惕之心。 毕业那日,她收到庄国枢太太寄来的卡片。 “恭喜你,终于毕业了,见习工作进度如何?希望看到你的近照,并且期望将来在 国际新闻上让到你的名字。” 这位可敬的长者是她生命中一颗明星。 渐渐杏友也悟出一些做人道理:人家对你不好,随他去,人家若对你施有滴水之恩, 则必定涌泉以报。 阿利罗夫与她非亲非故,竟这样竭力帮忙,庄杏友又不是笨人,自然明白其中意思。 毕业那日,只有他来观礼。 “杏子,你的亲人呢?” “我父母早已辞世。” “没有兄弟姐妹?” “在这世上,我只得自己。” 阿利侧然,“还有我呢。” 杏友笑笑,“我知道。” 他替她拍了许多照片,一定可以挑到一张好的寄给庄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