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计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旧欢如梦》 庄两夫妻来了电话,叫我去吃饭。 我认识庄他们有十年了。他们是好朋友,真的好朋友。但是我不喜欢到他们家 去吃饭,他们总是喜欢介绍一些奇奇怪怪的女孩子给我,希望我早结婚,噜苏得很。 每逢请吃饭,其实也就是替我找女伴。 他们这份好心,我十分感激,但是女朋友单凭介绍可以成功,也不用讲缘份了。 我最近常常推掉他们的约会。 后来庄的妻子玛莉打电话来把我说了一顿,很具恐吓成份。她说:“好,强, 你既然不来,就不来好了,咱们以后算是一刀两断,你有裤子要补,也不必找我这 个大嫂,出外吃饭腻了,也别想到我这里来揩油,咱们的恩情一笔勾销!算啦!” 事情当然不至于严重到这种地步,只是玛莉是个庄谐并重的女人,很幽默的, 也喜欢说笑。实际上我没有他们两夫妻也不行。前些日子大病一场,玛莉当我亲兄 弟似的服侍,衣不解带,后来庄也说妒忌得很,我病好了,玛莉也瘦了不少,这种 事,也只好记在心里。 不过这一类政治饭,我好避则避,他们两夫妻可爱,他们介绍的女孩子却未必 可爱。 有时候玛莉光火了,她说:“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女孩子?说!有种就说出来!” 我说:“要气派好的。” “前些日子那个女明星气派不好吗?穿的是皮裘,戴的是翡翠,花容月貌,美 艳无双!”玛莉理直气壮。 “那, 那是一株圣诞树, 我可不要做圣诞树上的其中一个小灯泡。”我笑, “何况气派不是那回事。玛莉,实际上你就很有气派,最好脾气要像你的,但是— —” 庄接上去,“但是相貌身段要比你美十倍。” 玛莉骂他,“你狗屁!” 庄笑,“才说你有气派,就来粗话!” 他们两夫妻就这样恩爱得很。结婚十年,还是老样子,相敬相爱,没有半句龃 龉,越发显得我孤单。 “你们俩相敬如宾。”我说。 玛莉笑,“开始是相敬如宾,后来就相敬如兵,现在变了相敬如冰,更没话说 啦。” 我们又笑。 这十年来他们一直为我介绍女朋友,可惜不成功。说玛莉热心不是没原因的, 把我交给一个女孩子,他们就可以不必管我了,不过是找替死鬼的意思。先几年我 与一个女朋友分手,自己倒还好,不过醉了几场,玛莉气恼得很,怪这个怪那个, 非要我另寻新欢示威不可,她很喜欢我,真当我是弟弟一样。 为了这一次她要与我一刀两断,我只好明志,派花店送了三打大红玫瑰去,又 选上好拔兰地一瓶,向庄陪罪。他们似乎息怒了,却也好久没再打电话来。 周末我打电话去,玛莉冷言冷语,我只是笑。 庄抢过了电话,跟我说:“强吗?这是你送上门来的,可怪不得我。” “什么事?” “帮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忙?说出来,绝对做得到。”我想将功赎罪。 “很复杂,你听着。玛莉有个妹妹——” 我说:“我不知道玛莉有个妹妹。” “你别打岔,她是小孩子,一直在外国的,十八岁,谁提她呢?话说这个小孩 子在外国念书闷,我们就寄书报给她消遣,其中包括你的大作——” 我不以为然,“小孩子怎么能看我的小说呢,看看她们就变坏了。”我笑。 “好了,谁不知道你是当今最红的小说家?看你的小说又有什么错?但是麻烦 就在小孩子家爱吹牛,她在学校里就吹她跟你很熟,引得同学们真的相信了这件事 ——” 我说:“奇怪,我又不是明星,有什么好吹的呢?” 庄笑道:“阁下比明星出名多了,别谦虚。反正一轮吹牛之后,她下不了台, 如今她同学回来度假,逼着她介绍你见面,无奈何,托到我身上,你知道小孩子很 要面子,上星期她打电话回来,带哭音巴巴的求我们,这件事很为难,我们知道你 那怪脾气——” 玛莉抢过了电话,冰冷的说:“我老实对妹妹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人家现 在是大作家了,成了名了,再也不随便见闲人的,莫说你,连我们也还请不动呢。’” 庄说:“我看强不是这样的人,让我再求求。” 我跳起来,“你们两夫妻少这样折磨我,这算什么呢?不过推了你们一回,就 给面色我看,一唱一对,叫我无地容身,我来就是了,不但来,而反一定承认与你 们全家都熟,好不好?一定使这个小女孩子满意了回去!我还带几本小说来亲笔签 名赠阅,还带相片来派,行了没有?” 玛莉大笑起来,我松了一口气。 我说:“你们就会作弄我。” 玛莉说:“星期三晚上我请这个小女孩子吃饭,你一定来,再像上次那么黄牛, 就不睬你了,你要知道这一次是你的忠实读者,你不看我们面子,也要看你自己小 说的面子。” “得了,星期三,我八点到你们家。” “便饭。”玛莉挂上了电话。 星期三,我在日历上打一个圈。 我很有点懊恼,这一下子我可真是中了圈套了,但是为了上次没有去,这次是 非露脸不可的,上次玛莉先约好了一位小姐,专门给我介绍,结果我没有去,他们 又不好推掉那个女的,白闷了一夜。 其实我就算去了,也不过是个木头人似的坐着。他们两夫妻认得的女孩子也真 多,各行各业的都有,而且都长得漂亮,太过份漂亮了,不过是花。我希望找到一 个像树的女孩子,不但好看,还要有那种泱泱的味道。 不过这样的女孩子哪里去找呢? 我也认得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又可惜她太独立了, 根本不在乎我,她说: “我要升学。”结果就这么走了。临走还鼓动我:“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大 方得不像话。 后来我没有找,也很怀疑有没有人比她更好,太好了我也配不起。 她是一个很令人怀念的女孩子,洒脱得很。 自她以后,我一直高不成低不就的吊着做王老五。 我一上舞厅夜总会,玛莉与庄便心惊肉跳,拼命为我介绍良家妇女。大概近来 我去听歌厅去得太多了,又在报纸上称赞一个歌女,他们才更恐惧的。 我叹一口气。 星期三。 去见一个小女孩子,那个小孩子喜欢看我的小说么,得懂吗?文章是自己的好, 我也不必虚伪,我自觉我写的那些还可以,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报纸杂志刊登,在 外国的学生也不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次只不过亮亮相而已,露一露脸,作一副作家的样子,使她满意就好,回去 就高兴了,于是庄那个小姨的地位也大大提高,皆大欢喜。 连我本人也应该欢喜才是,有这么一个读者还不容易呢,千里遥遥回来度假, 倒先想见我,管她几岁?三岁都好。 我躺在床上想。只是这些读者可知道我也是人?我的烦恼比他们更多。成了名 有什么用?庄一直说我少年得志。少年什么?都快三十岁了。 我最不喜欢抛头露面,电视自无线电台都被我推得冒火,认为我不合作,是一 等一目中无人的骄傲家伙。玛莉说得也对,我不轻易见人,那是因为我不会应酬人, 类似场合可免则免,随便别人怎么说我。 这一次真是给庄两夫妻面子,才硬着头皮去的,通常人家一叫我“作家”,我 先面红耳热,更不用说其它的了。作家。才怪,不过是上了梁山,骑虎难下。 趁着记得,我把小说单行本拿了两本出来,照片是欠奉了,那是说笑话的,带 了小说签个名也够了。只是我有点怀疑,玛莉哪儿来的妹妹呢?她好象只有两个弟 弟,因为弟弟们太能干了,她不好意思多提,以免有吹嘘之嫌,我记得以前她说过, 一个弟弟念麻省理学院,另一个在牛津。 妹妹?她哪儿来的妹妹?既然没有妹妹,又哪儿来妹妹的同学。 认识十年约朋友,就不记得她还有个妹妹。 不过我的记性不好,闹的笑话很多,如果忘记她有个妹妹,恐怕她要生气,还 是不提也罢。如果玛莉真有个妹妹,只要不十分小,倒也好了。 我一向喜欢玛莉这样性格的女子。爽快够活泼,又相当敏感聪明,学识好,她 又肯屈居做家庭主妇,有立场,但尊重丈夫的意见,说话风趣,不过极有分寸,待 人真是热诚真心。 如果她有妹妹,这妹妹有她一半好处就十分可爱了。 玛莉的相貌虽然普通一点,但是因为她的性格明朗,连带五官也突出了,我一 点不觉得她普通。女人如果都像她,天下就太平了。 做女人本来就很难,要有性格,但性格不可太强,要明亮,不过光芒不可盖过 男人,给我做了女人,也没办法,幸亏我是个男人。 这年头肯早结婚的男人越来越少,否则玛莉“手头”上的漂亮女孩子也不会那 么多了,忙着帮助推销还来不及。 我觉得自己有点刻薄。 于是匆匆抽出稿纸来写,反正星期三要出去,没空,不如趁今夜赶几段。 写了一会儿小说,我就抽一枝烟,睡了。 日子是寂寞的。作家是人。明星也是人。有了名气更寂寞。 第二天很晚才起来,我不介意早起,只是早起了也无事可做。天气有点凉,我 胡乱套了一件毛衣,立在露台前看风景,点了一枝烟。 女佣人来过了,早餐放在餐桌上,端端正正的,她又出去买菜了。一个人,永 远是一个人,几时有个女孩子来弄几个菜给我吃? 我在露台上往下着,有人向我招手。 “强!” 我笑了,“玛莉!” “别站在那里,替我开门!”玛莉在楼下嚷。 “来了!”我说。 幸亏我住三楼的老式房子,如果再住得高一点,她的喉咙就叫哑了。 我替她开了门,她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我要喝柠檬水,快快快!” 我倒了柠檬水给她,她一口气喝了半杯。 “有何贵干?”我问她。 “没有贵干就不能来?”她啾我一眼,“庄叫我来看看你,你瞧你,又瘦了, 你呀,赶快结婚吧,吊儿郎当,花天酒地,到头来,还不是害了你自己,找个女孩 子成家立室,有什么不好?我们夫妻俩也可以安心。” 我冷冷的说:“有谁要我?”我叹一口气,“又没洋房汽车,银行存款,比我 好的人才多着呢。” “嫁人嫁人,嫁的是人。”玛莉说:“我看你就很好,长得秀气,学问好,举 止大方,谈吐动人,你是美钞票,你父亲可是鼎鼎大名的报界闻人,只不过你不藉 余荫而已,志气可嘉,只是心高气傲这一点不好,眼睛生在额角头,大概是在等一 个九天玄女才娶。” 我捧着茶杯,默默不出声。 “做没有忘记她吧?”玛莉忽然问。 “没有。” “太痴心了。”玛莉说:“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找一个影子,她的影子,我给 你介绍的女孩子,你总想尽了法子来挑剔,你是在等她回来?如今更怪了,连女孩 子也不见了,这么大的房子,你不寂寞?” 我还是不响。 玛莉又恢复了轻松,她问:“星期三你来我们家,穿什么衣服?” 我奇道:“你想我穿什么?不过见一个小读者,不光着身子就行啦!何必隆重?” “唉,你不明白,就是要隆重,给女朋友的印象不好不要紧,但这个读者啊, 非同小可。”她抿嘴直笑。 “你要我穿什么?说吧,为人为到底。” “穿那套猄皮的外套裤子,很薄的,不会太热,里面穿那件贝壳红的衬衫,戴 你的白金百爵表,银手镯,我们送的那只戒指——” 我瞪眼,“那我岂不是成了洋娃娃?” “不会的,记得了。星期三晚上八点。” “玛莉,这里面有古怪。”我盯着她。 “什么古怪?你这个人!”她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上次说卖不到的那种 烟丝,庄替你办了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宝,你星期三一道来拿吧。” 我感激的说:“谢谢你们。” 玛莉说:“不用谢了,自己兄弟一样。我得走了,还得赶回去,庄说要吃茄子 塞肉,佣人不会弄。” 她匆匆忙忙,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幸运的庄,幸运的玛莉,这两个人真是一对。 下午我出去与报馆里的朋友谈了一下话,商量新书用什么封面,晚上回来吃了 饭看电视,写稿,坐在露台看夜色。 不,我跟自己说:不是忘不了她,实在是没有遇见理想的女孩子,她们都俗不 可耐的叫人难以忍受。太关心我的收入,不关心我的性格。为结婚而结婚?我还没 有到那个地步。 进了屋子,我倒了一杯拔兰地,喝了下去,很舒服的睡了。日子又过了一天, 人就是这么老的。 星期三下午,玛莉又来了电话催我。 她真是紧张。为了什么?我很怀疑。 我拿出那套她指定的衣服一看, 决定不穿。我改穿粗布裤,褪色的,旧T恤, 领子洗得变了形。这样我才觉得自然。手表与戒指都戴了,戒指不戴,玛莉会不高 兴。末了找鞋子,佣人不知道收在哪里,只有一双网球鞋洗了,晒在露台上,我就 拿来穿上,也没有袜子。 我穿衣服很随便,庄一向穿得考究,看我不顺眼,今天特别穿得这样,气气他 们。饭后如果有什么节目,也可以避了不去,一举两得。 想想得意了起来,心情居然十分好。 他们两夫妻出这么个难题给我,我也难难他们。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使下楼买了点水果。回到车房拿车,在车子倒后镜一看, 才发觉该理发了,算啦,去吃便饭,玛莉再紧张,还管不到我的头发呢。 到了他们家,匆匆的按铃,他们家的佣人见是我,也不问,拉开了门欢迎。 我鬼鬼祟祟的朝里一看,玛莉向我迎过来,她看见我的样子,我看见她身后的 那个女孩子,呆住了。 我们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站在她后面的女孩子,我不管她是谁,外型先打九十五分,乌黑的明发垂在肩 上,皮肤是象牙色的,穿一件米白色软布的长袍,手指上戴着几只戒指,都是一式 镶小宝石的,赤足,没有鞋子。 我看了一眼。又一眼,又一眼。气质太特别了,这女孩子。 玛莉见我的打扮,就光火,又碍著有人,发作不起来,还得装个笑。 她介绍说:“这是强,这便是楚明明。” 楚明明,很好的名字,有点耳熟。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过的,我朝她又多看了几 眼。她也看着我,两道浓眉衬着明亮的眼睛。我的心一震。 她就是我的小读者?无异她的年纪不大,但是她看上去很成熟,怎么会对一本 小说的作者盲目崇拜呢?我稀罕的看着她,这么说来,我应该很值得骄傲才是了? 想到此地,不禁飘飘然起来。 我看着玛莉,玛莉把我拉过一旁,轻轻的骂道:“看你,穿成这个样子!好了, 现在你陪她说说话,我要进厨房去了,你好自为之!”她转过头,“庄,你陪我做 冷盘!”也于是庄也跟她进厨房里去。客厅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坐在楚明明旁边,楚明明不说话,就是看着我。她的眼光带点惊异,又带点 好奇。 我叹一口气,我想:看罢看罢,当看猴子吧,我就是你要见的人了。我们静了 很久,终于忍不住我开了口。 我问:“你喜欢看小说?” 她怔一怔,答:“啊……是的,有空的时候看。” 我点点头,随即觉得应该加几句话,于是老气横秋的说:“读书要紧,功课比 小说重要。” 她的眼睛睁得很圆,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你喜欢画?” “是呀。”我说:“我喜欢画,我喜欢画与小说,我不大懂音乐。我家里很有 一点画册。” 她的兴趣来了,“你喜欢什么人的画?” 这算什么?访问我? 我答:“喜欢莫地格利安尼。八大山人。” 她说:“这两个人好象没有关连?” “有的。”我说:“纯真。一个浪漫少年的纯真与老爷子的纯真是一样的。” 她很稀罕的说:“很奇怪的解释。不过又很正确。” 我笑了,她不错,至少是个谈话的对象,有这样的读者,也值得安慰了。难怪 玛莉坚持我见她。 我拿出我的小说,打开扉页,我写上:“楚明明读者指正——”下面一个花押 签名。 我把书递给她,她呆呆的看着我,不知所措似的。 我说:“不要紧,你拿着好了,同学不相信,你就把书拿给她们看。” 她的眼睛闪了闪,“你是这本书的作者?”她指着我的单行本。 她还不相信,我的天。 “当然是。”我保证:“庄与玛莉绝对不会骗你。” “我觉得他们骗了我。”一她微笑,“你是姜强?” “是呀。”我说:“我是姜强。”我有那么诚恳说得那么诚恳,就差没掏身份 证出来,“他们没有骗你。” “难怪我觉得你脸熟!”她笑了,“既然你是姜强,你何必崇拜我的画?我的 名气还没有你响呢!” “你的画——”我想起来了,楚明明,她是这里数一数二出名的年轻画家啊, 难怪名字熟,没想到人也长得这么漂亮,只是她怎么会—— “慢着!”我说:“到底是谁崇拜谁?” 她指指鼻子,“你崇拜我!” “见鬼!”我跌足,“今次上了玛丽的当了。” “怎么不是?玛莉说的,”她娓娓赵来:“有一个人,看了我的画,饭都吃不 下,觉也睡不着,非要见我一面不可,我原来是不肯见生人的,被玛莉苦苦哀求, 就想,好吧,做人也不要做得太绝,既有知音,也看看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想到是 个作家。” “唉呀我的天。”我嚷!“怎么可以这样子!这下子可害惨了我。玛莉说有人 要见我,迷上了我的小说呢,约了我今天来见她的,我也是勉为其难,几经恐吓才 答应来的,刚才她还怪我穿得不够端正呢!” “诡计!”楚明明睁圆了双眼,“我你都上当了!” 我俩面面相觑,忽然两个人一起叫起来:“玛莉!庄!” 应声出来的只是他们的女佣人,笑眯眯的说:“先生太太出去看电影了,稍后 回来,两位请留下便饭。” “有这种事,看我揍不揍庄!”我怪叫。 “我非得骂玛莉不可!”她也气鼓鼓的说:“不该作弄我。” “对!”我说:“我要等他们回来。” “太尴尬了。”她坐在地下,盘起了腿。 我看着她,心里想,难怪这么秀气骄气,原来不是个普通女孩子,是个画家, 一身打扮就清爽得很,如今生了气,一脸娇嗔,更是可爱,这么年轻就成了名,也 不容易了,难怪她一开口就问我喜不喜欢画。 我看过她的画,算是不错的,倒不是胡来,专家给她的评价很高。 我歉意的说:“对不起你,今天你受委曲了。” “不关你事,”她笑,“是玛莉,她一直要为我介绍男朋友,我拒绝得次数多 了,她才出这个诡计。” “你没有男朋友?”我问。 “没有。”她耸耸肩。 我说:“他们也一直想我早点结婚,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真是滑稽。” 我也只好笑了。 她说:“我肚子饿了,我们吃饭吧,不吃白不吃。” “好的。”我拉开椅子给她坐。 她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我倒是喜欢你的小说,常常看的。” 我想起刚才签名送书的一幕,耳根都辣辣的红了起来。 她很大方,“真的,我常听人家说起你,姜强如何如何,没想到今天见着你了, 难得你穿衣服也随便,就像我,玛莉昨天上我家去,一定叫我穿得华丽一点,我才 不听她的呢!”她说。 玛莉也真有一手,对她对我都说一样的话。如今把我们困在这里,他俩倒看电 影去了。 我们胃口很好,各吃了两碗饭,菜美味得很。 楚明明是个极可爱的女孩子,很值得做朋友的,她轻松活泼中带点雍容的气派, 这女孩子太不普通,最好是不做作,与她一席话下来,我的气就消了很多。 不是冯莉出这种诡计,我一定不肯来,不来又焉能认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看来还要感激玛莉才是。 楚明明问我:“写小说很辛苦吧?” “哪里,”我说:“乱涂的。倒是画画很难。” “不过是兴趣。” “如果你不嫌我,几时我替你写画评。”我笑说。 “太好了,我替你画封面好不好?只是画得不好。” 我大喜过望,“求之不得呃,我正为新书封面烦恼,没想到来了救星。” 她也笑了,“老实话,我也想找个人为我吹一下,你知道这年头……不过你名 气太大,实在不敢当。” 她一笑就侧头,那乌黑的头发美丽地垂了下来,又做着手势,腕上的手镯叮叮 作响,笑脸生风,眼睛要神采飞扬,本身就是一幅好看的风景。 我呆住了。 我明白玛莉的用意了,终于有一天,我会碰见我心目中的女孩子,这个不是吗? 她说:“老实讲,他们如果说介绍名作家给我做朋友,我是一定不肯来的,我 现在不生气了,我发觉你不是一般人口中的‘名作家’。” 我忍住笑,“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 “因为我一点也不名。” 她笑,“你也太谦虚了。” 就在这个时候,庄两夫妻回来啦,一进门也不说什么,只是笑盈盈的看着我们 两个人。 我想说话,咳嗽了一声,说不出,只是笑。看楚明明,她也在笑,大家都没话 说。 庄说:“很好,我还以为一回来就得捱揍呢。” 我又咳嗽一声。 玛莉笑,“怎么好意思?看!饭也吃了咱们的,说话也说了半天了,坐在咱们 的沙发上,两个人也成了朋友,再找咱们的碴,还有良心吗?” 我更说不出话了。 明明抗议;“……怎么作弄我们呢?” “唉,两个艺术家,你们的脾气太难搞了,不这样,你们肯见面?这个诡计, 还是想了半天才想出来的。” 我说:“我早就怀疑,玛莉哪来的妹妹?我听也没听提起过。” “怎么没有?”玛莉说:“明明就像我妹妹一样,我们脾气也差不多。” 我说:“还逗我开心了半天,还以为真有这么一个痴心读者,却跑出来一个画 家。” 楚明明连忙说:“我的确是你的读者,看过你的书。” 玛莉说:“好啦好啦!别多说啦,我们出去走走如何?至少你们两位得作东请 我们跳舞吧?” “一定一定。”我说:“我们现在就走。” 楚明明看看我,笑了。 我也笑了。 天下最高兴的,莫比如意,今天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皆大欢喜,事情进行得这 么漂亮开心。 多谢庄与玛莉这个诡计。 他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