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欢如梦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旧欢如梦》 一个雾夜。 舞会散后,我一个人悄悄的离开了。那种不得不去的生日舞会,一个人去,一 个人同来。何必要求人家送,我默默的叫了车,车子驶到码头,独自上渡轮过海。 天气是那种黄梅天,黏呼呼的,不冷不热,湿气重得惊人,真不知道该穿什么 衣服才好,我身上才一件黑色的绸上衣,黑色的绸裤子。 坐在渡海轮里,那种感觉不是寂寞,而是奇异。还没有跟家明分手之前,很少 机会坐在渡轮里,多数是汽车隧道过海,三分钟就到彼岸,付钱,他送我回家,他 跟我是怎么分手的呢?我始终没弄明白。我唯一所知道的,就是我现在真的潦倒了, 自他离去以后,我就真潦倒了。 妾本丝萝,愿托乔木。 一个女人没有男朋友就显得这么沦落,一个人坐在渡海轮里,这么的孤单,这 么的没有保障,在一个雾夜里,船响着号,像是驶进永恒里。我努力的往前看,但 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形吧?以前即使有这种雾,我顶多不过与家明淡淡的说一切: “雾多大!” 就是那样。 现在的感触是不一样了。现在我一个人,坐在船上的木凳子上,呆呆的、没有 了家明,没有了前途。活还是要活下去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怔怔的向前看,风吹上来凉凉的,但是谁还管天气呢?我只觉得绸衣服贴在 身上。 我疲倦的垂下了头。 然后有一个人轻轻的走过来,轻轻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因为放得轻,所以我 不觉得惊奇,也没有害怕,我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很高很瘦削的男孩子,他的神情 非常温柔,他轻经的对我说:“丹薇。” 丹蔽。谁是丹薇? 我轻轻的说:“我不是丹薇。” “丹薇。”他仍叫我,并且坐在我身边,“丹薇。” 我看着他,他有点醉了,但不是那种讨厌的,半昏迷的醉,他有点憨态,一直 微笑,用手轻轻的摸我头发,“丹薇。”他永远这么叫我。 我太惊奇了,我的样子长得很普通,不可能有人跟我相像,尤其是一个叫丹微 的女孩子,叫丹薇的人一定长得漂亮,不然有什么资格叫这个名字。牡丹的丹,蔷 薇的薇。 丹薇,他一直叫我丹薇。 渡轮的号角大声的响着。 他叫我丹薇。 “丹薇,真没想到在这要看见你,我一见就知道是你,我看你背影就认出来了。 你怎么一个人?寂寞吗?” 我看着他稚气的脸,他看上去只有廿五六岁,穿一套深色西装,领带是浅灰色 的,配得很雍容,脸色很羞涩,态度极其斯文,只是他的右手没有离开我的头发。 “丹薇。”他说:“我一直喜欢你的直发,你从来不肯熨头发的吧。”他说。 我温和的说:“先生,我的名字不叫丹薇。” “你又来了。”他微笑,然后很唏嘘的说:“你喜欢黑衣服,我记得我们第一 次见面,你也是穿这么一套薄薄的黑衣裳,有一道银边的,是不是?” 我并没有见过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他。 “丹薇,后来我就没有再跳舞了,没有你这样的舞伴,我就不能再跳舞了,我 这么的爱你,你不知道吧?” 我呆呆的听着,在这样的雾夜里,一个人坐在渡轮里,我都几乎不想否认我不 是丹薇了。 是丹薇又有什么不好?隔了那么些日子,还有人记得,还有人从背后就把她认 出来了。 我才不会有那种运气,谁还会把我自身后认出来?恐怕面对面也搞不清楚。我 的脸长得实在太普通,任何人与我分手之后,十分钟后就忘了我。 我忽然有点羡慕丹薇,因此微笑一下。 “呀!”他说:“你笑了。” 他叫什么名字呢?我心里面想。 船到岸了。 他握着我的手,“丹薇,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丹薇,好不好?好不好?” 他像个小孩子,这么的恳求,这么的渴望。 我问他:“这么晚了,哪里喝咖啡?” “总有地方的,只要你肯答应。”他说。 “好的,我答应。”我说。 那个时候家明十二点钟常常打电话来,叫我出来宵夜,家明,家明你忘了吧, 都忘了。应该忘的,不忘是错。 甲板慢慢的放下来,他扶我起来,我们肩并肩的走出去,船上人稀稀落落,我 们到了岸。 他说:“来,凯悦去。” 那个时候,家明与我很少去凯悦.我不喜欢那地方,因为太杂乱了,我也不喜 欢半岛,半岛太没安全感,事实上我喜欢过什么呢?什么也没喜欢过。 与一个陌生人到酒店大堂去喝咖啡。 我听他说话。 他很文雅,把咖啡杯子捧在手中,看着我,他的一双眼睛温柔得像鹿,家明的 眼睛不是这样的,家明只是周到,与他在一起舒服,家明并没有特色,但是失去他 之后,走一步路都不再方便。 “这么多年没见你,我常常想起一首词。”这个男孩子说。 我抬起头,“你还看词?” “丹薇,你真是的。”他笑,“什么看不看词?” “你看到什么词?”我好奇的问。 “‘今年花胜去年红,只是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我哈哈笑起来,说得好,太好了,没想到还碰到个会词的男生,看的还是欧阳 永叔。今年花胜去年红,很好,的确是,今年花胜去年红,只是花红花白,个个人 同看,花榭花落,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真笑了。 “丹薇,你为什么笑?” “因为我不能够再哭了。” “为什么不能再哭?” “因为我老了。”我说:“年纪大的人要微笑,微笑,永远微笑。” “丹薇,我是这样爱你。”他低着头说:“但是你总不给我任何机会,因为我 说话太结结巴巴了,因为我没有像他们那样穿流里流气的衣服,因为我不懂得说笑 话讨好你,丹薇,真没想到今天会碰到你。” 我微笑着点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是不是我喝醉之后,能够把一个陌生的男人当作家明,对他 诉说很多很多的话,我不知道,或者这也是好事情,把心事倾吐一下,不要管对象 是谁。 或者我真的像丹薇也说不定,被爱的女人往往是份外笑丽的,丹薇既然这样的 被爱,她一定美得非凡。 我被家明爱着的时候,其实也还是一张苍白的脸、素色的衣服,但是因为他爱 我,我相信我被人看上去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的神采必然是光鲜的,我的笑容一 定是骄傲的。女人最重要是被爱。 这个男孩子自口袋摸出一只扁扁的瓶子,金属镶皮,一看就知道放酒的,他旋 开盖子,喝一口。 他笑起来像个孩子,事实上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只是瘦一点,就是因为瘦, 故此十分清秀,再坏的坏人也不会有一张这么清秀的脸。 他轻声问:“你要不要喝一口?丹薇,他们这里过了十二点不卖酒,瓶子里是 上好的XO。” 我摇摇头。 我不敢喝酒了,喝多之后,还是很清醒,但是说话就迷迷糊糊的,象对身边的 人莫名其妙的说:“那部莲花可以取出来了,灯应该换好了,哈巴行干事真慢。” 老以为身边是家明。 我不敢喝酒了。 后来人家把这些话那学回给我听,我真是惨无容身之地。怎么会这样呢?我不 是很镇静吗?我不是很冷淡吗?我不是谈笑如常吗?为什么当这种紧要关头,心里 埋了多少的话,一句句的吐出来。有什么用呢?连惆怅也没有时间,第二天还是要 上班的,还是要准时到的,还是要应付千头万绪的工作。 这是精神崩溃的先兆吧!回光反照的人都是特别健康活泼的。 我今儿个要是真的死了,家明倒是会想起我来的,表面上自然要惋惜那么一下 子,私底下真是窃喜:瞧,这女人没了我就潦倒,终于没活下去。这倒也好,成全 了他,有事没事让他一回想就乐半天,能够令人快乐总是好事。 这男孩子把酒壶搁桌上,还真不简单,登希尔的牌子。我拿起来喝一口。长醉 是良策。结果我一直叫他“家明”,他一直叫我“丹薇”,而我并不是丹薇,他也 并不是家明,没有关系,真真假假,没有关系。 “丹薇,我喜欢你的耳环。”他说。 “谢谢你。”我说。 “你常戴钻石耳环,是不是?有一次你在舞会中丢了一只,被我捡到了,我没 交出来,实在不是不想交出来,而是想留著作为一个纪念,你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 吧?五年了。”他憨憨的笑。 咖啡厅要这么温暖,使人自然的松弛。他说得对,酒是好酒,一点不刺鼻子喉 咙,我又再喝一口,不至于会醉得那么快,不至于。 “那个时候,我真想娶你,我毕生的希望,就是娶你为妻,然后我们两个人到 巴黎去两个礼拜, 只带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我们选一个夏天我们去看画,我们 散步,我们流汗,我们浑身发臭的回来。丹薇,多么的美……但是日子过去,你嫁 了别人,你们也去了巴黎是不是?但是你的丈夫一点也不懂得享受巴黎与享受你, 他只是跟在你身后,他是一个呆子,好笑,美丽聪明的女子永远嫁给这种呆子,你 为什么嫁他,丹薇?你快乐吗?你寂寞的吗?丹薇——” 我突然之间觉得疲倦,不是咖啡厅的暖气就是这美酒。 “丹薇,”他把手拉在我的手上。 “这又怎么了?” “那么咱们跳舞去吧。”他说。 “这么晚,上什么地方跳舞去?你别吓唬我,”我说:“我们再在这里坐一下, 我送你回家去,明天又不是假期,我们各人还是有各人的事要干。” 他说:“这完全是丹薇的口气,明天还有明天的事要干……” “来。”我站起来,打开皮包结账。“我们走吧。” “怎么好叫你付账?丹薇,你这脾气老不改。” 我这脾气老不改。为男人买礼物,为男人打毛线,结果人家一点也不欣赏,碰 也并不碰,谁说这天下没有天字第一号的傻蛋。 我就是。 “来,”我说:“没关系,咱们走吧。” 我与他离开咖啡店,我坚持要送他。就象我当年雨夜送一个拖大包小包的孕妇 一般,他们都是无助的,痛苦的,虽然我们都还是在微笑,但是这年头,吐血是可 以的,只可以闭门而吐,不可以在大街上有任何表现。 我吩咐计程车往前走。 他说:“丹薇,我仍住在落阳道。” “几号?”我问。 “落阳道只有两个号码,丹薇,你瞧你这记性。”他很难过。 “对不起,”我只好说:“我不是故意的。” 他微笑,原谅了我,把头靠在坐垫上,闭着眼隋,清秀的额角,挺直的鼻子, 薄嘴唇。 车子到了落阳道,他睁开眼睛。好美丽的一条路,两边都是郁葱葱的大树,只 有两座洋房。 他开了门,跟我说:“丹薇,谢谢你,丹薇,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当然可以。”我说。 他吻我的手,吻完了把我的手指握紧,他说:“我记得你的号码,我一定会。” 他又稚气的笑了。 “再见。”我说,“再见。” “再见。”他说。 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他走进二号那间住宅里,门外写着“陈宅”。他姓陈。 我真的累了,第二天我又得起床,又得重新挣扎,又得应付新的一天,偏偏这 一天又跟昨日与明日没有任何分别,唉呀,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车子回到我自己的家,付了车资,上楼,脱了衣服,还来不及洗澡,便已经累 垮掉了,只想睡。 睡在床上,梦见自己是丹薇,有过很多风光的日子,然后嫁了可以托付终身的 人,完了还有旧情人在暗恋着她,醒来之后,也不外如此,做人没味道。 那个男孩子倒是真直乐了半日,他以为他见到丹薇了。我微笑,在一个雾夜碰 见旧情人,他可乐半日。我呢?助人为快乐之本,我也应当快乐。 但是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在大风细雨中等车,我的疲倦自骨头里直透出来, 我想如果家明在的话,真是,如果家明在的话,我怎么会有这么一天,整日与一个 陌生的世界挣扎奋斗——一个人应该奋斗,但是我的力气已经没有了。我父母知道 吗?我兄弟知道吗?以前家明是知道的。 现在这个世界只知道我是一个略具姿色的女子,强壮有力。 我实在是累得昏头昏脑了,实在想一头倒在无论什么地方,睡着了不要再醒, 每日早上都是一样的,一个印子里出来的,脑子里全是家明,以前与家明所过每一 日,都深刻地印在脑中。 我们的快乐,我们之间无谓的争执,我们的计划,我们的欢笑,我们曾经共度 的辰光。 那时候我是那么瘦,一张脸上没有一点点血色,没有一点化妆。他怜爱的目光, 使我觉得我十分的强壮。 那时候他爱我。 后来我的车子经过落阳道,常常会想起那个男孩子。落阳道只有两个号码,只 有两间洋房,都盖得小巧而有气派。这个男孩子住其中的一栋。 当然我不会登门造访,我不会做这种事,各人的习惯是不一样的,也没有这种 必要,他要见的是丹薇,我不是丹薇。但是每次我经过那幢屋子的时候,我总会下 意识地看一眼。屋外的影树在夏天的时候将会艳红如火。 我父母爱我,我兄弟爱我,但是他们没有时间来同情我,他们没有时间来帮助 我。故人何处,救我离愁城内外。 每日我似一部机器似的,机械化的,有规则地做着我应该做的事,我不敢说我 做得好,至少没有出毛病,然而一天过一天,又如何呢。 在马路上走,因为不再有人爱我,我只是芸芸余生中的一名,因为不再有人爱 我。 过马路的时候我是茫然的,抬头看向天空、有时候有云,有时候没有云。穿戴 得整整齐齐,天天上班,我这痛苦的上班,一天一天真不懂得是怎么过的,只不过 是为了时间太多,要设法消磨,不然的话,在家坐着要变白痴了。 我不能够像以前那样,电话铃一响,先让它响个几声,然后不徐不疾的取起话 筒,毫不犹疑的问:“家明?”一定是他。那个时候,生命是那么肯定。有时候与 他吵架了,拨了号码,他来接,故意不出声,他“喂”几声,便叹气笑道:“好好, 算了,算我错。”大家都活在肯定的世界里,当然他现在还是幸福的——他幸不幸 福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有关系的是我,我至如今还似踩在一段云上,每踏前一步, 每每惊得冒出一身冷汗。 又一日下班。我穿着一套豆沙红的丝裙,并不是为爱漂亮,有个朋友订婚,下 班挑件礼物,顺便去一趟。 近日来必定是结婚的好日子吧?人人都争着结婚订婚,恐怕是黄道吉日。结婚 也容易,只是如意郎君难觅,我要是再痴心地坚持地要等第二个家明,那我就永远 嫁不出去,永远没有人愿意娶我,永远不会有人愿意与我养育孩子,没有人。 我该选什么礼物呢?香港可以花钱的地方太多了,简直不知道该把钱怎么花才 好,才想花就不见了。买一双银手镯吧,上面刻他们两人的名字——但是他们两人 叫什么名字?得把喜帖掏出来看一看,买一双金笔吧。我每一家店每一家店的游览 着,像一个游客,紧盯着橱窗不放。 然后又人在背后轻轻叫我。“丹薇。” 我猛然抬头,看到的是那张熟悉的脸,含羞的眼睛,瘦削的身材。 我惊喜地看着他,这么多人的大街上,黄昏中,他居然又把我认不出来。 但是他看清楚了我的脸之后,忽然结巴了,腼腆的说:“对不起小姐,我老认 错人,对不起。” “喂!”我连忙叫住他,“你没有认错!” 他反而呆住了,“我没认错?你——也叫丹薇?” “你忘记我了?”我坦然的笑,站在大街上,黄昏里,人来人住,忙得昏头昏 脑,我说:“你已经把我认错过一次,记得吗?渡轮里,雾夜,我们喝过咖啡。” 他想起来了。他的脸慢慢的红起来,“你——” “你把我认错两次了。”我耸耸肩,“其实我不介意,你不记得了吧?” 他凝视我,以一种怜惜,但是陌生的眼光凝视我,然后说:“你是这么的象她。” “谁?”我明快的问:“丹薇?” 他点点头,“瘦削的肩膀……” 我笑,“我其实已经十分的胖了,五年前,或许是,现在我简直是另外一个人, 我不可能像丹薇。” “你怎么知道丹薇是什么样子的?”他奇问。 “陈先生,我可以猜想得到。” “你连我的姓也知道。”他惊叫。 “是的。”我微笑,“你要喝杯咖啡吗?” “要,耍,我请你,”他连忙说:“但是你是在买东西吗?等你买完再去吧。” “OK。”我笑。 我们同进银器店,结果买了一双烛台,叫人包好了送去,那个酒会我自己是不 想再去了。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很自在的样子,仿佛我们是多么的老友,他的样子令人 舒服,就凭那一点,那天夜里他吃醉了酒来用手搭我的肩膀,我才没有生气。 他永远像个大学生,那种刚自学校出来、惶惶不知终日的大学生,随和而温柔, 但是世界对他残忍,这恐怕是不能避免的吧。 我们到一家有名的咖啡店去,两个人坐下,他叫的并不是咖啡,他叫了拔兰地。 他说:“你胸前挂的是玛瑙珠子?” “是的。”我下意识地低头头。 “很漂亮,配你这件衣服。” “谢谢你。” “在什么地方买的?”他问:“我喜欢这种半右羹的袋饰品。” “不是我买的,我曾经一度有过一个男朋友,他到克孟都去,在街上买回来给 我的。” “哦。”他说:“他的欣赏能力很高。” 我微笑,“所以他才离开我,跟别人结婚去了。” “哦,对不起。” “没关系,这是我收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他是一个很礼貌周到的男人,他送很 特别的礼物给我。” “你想念地?” “是的,每一日,每一分钟,我真不相信可以这么的想念他。他的名字叫家明。” “我明白你。但他不是好人,怎么可以这样子呢?无缘无故抛弃个女孩子。” “他有他的自由,他有他的选择,为什么不可以?”我反问。 “但这却令你痛苦。”他说:“任何人不可以使另外一个人痛苦。” “那是我的事。”我笑,“是我活该,我应该早就忘了他,如野火燎原一般的 忘了他,寸草不生的忘了他。” “多么好的形容词!”他说。 我又微笑。 “他忘了你吗?你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我轻哼两声,“谢谢你,陈先生。” “是对的,你是很可爱,那种一见使人亲切的女孩子。” 我点点头,“是不是因此就请我喝咖啡?” “不。” “是因为我长得象丹薇?” “其实也不是。只是你们的肩膀,都那么微微往后斜斜的略倾一点,非常的象, 也不过是这样。她是个……很嚣张的女孩子。” 我笑,“所有被爱的女孩子都是极之嚣张的。”我说。 “你没有被爱?”他问。 “现在没有人爱我。”我说。 “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天真的问:“是与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到 巴黎去玩两个星期。”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我说。 “我到底说了多少?”他十分吃惊,“我把我的秘密泄露太多了,真是可怕。” “丹薇与你可志同道合?” “其实并不。她不喜欢画,我喜欢。她喜欢衣冠楚楚的去听歌剧,我痛恨。她 不穿牛仔裤,其实我们并不志同道合。”他说:“我这么想念她,其实不过是因为 我没有得到她,或者真娶了她,我们会天天吵架。”他耸耸肩,“吵架也是一种乐 趣。” “你不过是在找个借口,其实你深爱她,又怕承认了丢脸,是不是?” “你太了解了。”他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特别喜欢这个动作。 “我的人生经验丰富。”我说:“我了解每个人。” “我可否问你的姓名?可否约会你?”他问。 “我觉得是可以的。”我答:“你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尤其是喝醉的时候,是不是?”他笑问。 我不是十分高兴,到底再高兴的事我也经历过了,再高兴也不会高兴过那个时 候,但是他约会我,我会出来吗?为什么不?忽然之间我在咖啡店中,大庭广众之 间伸了个懒腰,觉得不好意思,笑了一笑。 不是每年都是七五年的夏天,我懂得。 他看着我,不解地说:“奇怪,才说你不像丹薇,但是丹薇就常常在猜也猜不 到的时间伸懒腰。” 他是一个细心的男孩子,我会喜欢他,细心的人才有爱人的力量。他懂得看词, 他留意到我胸前挂的是玛瑙珠子,他注意到丹薇的小动作,这种人常常爱别人多过 爱自己,这种人是值得做朋友 “你为什么静下来了?”他问:“对不起,女孩子都不喜欢人家拿她比来比去 的,以后不提丹薇就是了。” 我笑。 嘴巴里不提那才容易呢。可惜灵魂也需时时飞去。 “咖啡时间到了。”我说,一边把地址与电话号码写下来给他。“我得回家休 息。” “你疲倦吗?” “我无意抱怨,我们这种超龄职业妇女,每天上作八小时实在已经太多了。” “我送你回家。” “不,”我笑说:“我送你回家——落阳道只有两个号码,两栋洋房。” 他笑了,非常含蓄的一种微笑,但是此刻在我眼中,谁也比不上家明。因为我 爱地,因为我始终没有得到他,因为我再也没有碰见一个比他更好的人。 车子往落阳道驶去,路边有一个小摊子,卖耳挖的,耳挖插在草堆上,白茸茸 的绒毛聚成一堆。那时候看见这种摊子,我老是停下来为家明买,家明喜欢挖耳孔, 我总是为他选细的那种。 他很高兴我记得这些小事情,家明。或者隔十年八年我会把这些忘记,但是像 一些梦境似的,这些琐碎的,无谓的,莫名其妙的小事,反而越来越清楚,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我不懂得。 身边这个男孩子问:“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 告诉他有什么用?他是不会懂得的,希望有那么一天,我能够再见到家明,把 这一切,从头细说给他听,慢慢的说,可是大概这种机会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