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流光》 七八公分的雪在温哥华来说已是盛事,早上起来思敬一拉开窗帘便看到粉妆玉 琢的雪景,园子及私家路上唯一的足迹属于觅食的小动物。 雪仍在下,思敬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等下雪的描述:那一早,贾二爷见一室皆 亮,还以为是日光,谁知是下了一夜大雪,白雪反映到室内所致,他推开窗户一看, 外头扯絮拉棉地,还正在降大雪。 用来形容今日情形,至好不过。 上星期日拨电话到多伦多,听郑伯母说,下了近两公尺雪,铲个半死,那边情 形是比较可怕。 所谓郑伯母,其实是思敬的朋友郑宇淑,思敬的女儿小昆叫她郑伯母,思敬觉 得好玩,也跟着叫。 其实小昆叫错了。 宇淑嫁给姓王的人家,应该是王伯母才对,可是小昆不接受女性出嫁后连本姓 都不能保存,故称郑伯母。 呵,忘了讲一句,小昆已是大学生了。 当下思敬口中喃喃说:“丰年好大雪。”便取过照相机,披上羽绒大衣出去拍 照。 按了十多张,小昆在门口叫:“妈妈,时间到了,要出门了。” 思敬问:“学校可关门?” 小昆笑,“你倒想。” 思敬只得速速梳洗。 车房里两部四驱车,有备无患,小昆说:“妈,你用平治,我来开兰芝路华。” 年轻的她预备大显身手。 “小昆,下雪交通必挤,不如你我合用一辆车,也为他人着想。” 小昆好生失望,好不容易等到下雪,她打算把那辆高大英勇的吉甫车开出去出 风头。 “妈——” “我不放心让你驾驶。 小昆温柔地看着母亲,妈妈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能担心多久就多久,永无 止境。 “好好妈妈,你说什么就什么。” 思敬感动,“小昆,你就是这点可爱,从不叫妈妈伤心。” “言重了,妈妈,开车吧。” 出了路口,如履平地,才知道四轮带动的好处。 思敬感慨,“你看我们多幸福,下了一夜的雪,懵然不觉,拥被而眠,古代才 做不到。” 小昆笑,“若付不起电费,现代人也做不到。” 驶到山腰,思敬咦一声,有车抛锚,司机站在路边朝他们招手。 小昆马上说:“妈妈别理他,我们时间挤逼。” 思敬慢车,按下车窗,吹得一脸雪,“什么事?” 那司机一边跑过来一边说:“我的车不动,我今早必需准时到市中心见工,请 载我一程。” “妈,别去睬他,江湖守则是别让人搭顺风车,还有,自己也千万不可乘顺风 车。” 思敬却对那陌生人说:“快上车。” 小昆长叹一声。 那人上了车,脱下帽子,母女才发觉他是同胞。 也不稀奇,这座山已被洋人戏称为筷子山,可知有多少中国人。 那年轻人本来焦急得脸都红了,上了车,还频频看表,车子驶到山脚,才松口 气。 思敬问:“什么街?” “请在温哥华酒店放下我即可,我过马路到勃拉街。” 思敬慢慢把车靠边。 年轻人间:“请问贵姓?” “我姓于。” “两位于小姐真是好人,谢谢你们。” 思敬解释:“我姓于,我女儿姓洪。” 年轻人一怔。 车子停下来,小昆不耐烦地说:“到了好下车了,后会有期。” 那年轻人只得颔首再道谢下车而去。 小昆立刻教训母亲:“对陌生人不要说那么多。” “看样子他不像坏人。” “坏人额上凿字吗?” 思敬笑,“有些凿流氓二字,有些凿瘪三二字,不过亮眼瞎子看不出来。” “我到了,你自己小心。” 小昆念会计,已在一间公司实习,于思敬呢,却在读大学二年级,选的是她自 小向往的天文物理科。 再次入学令她年轻,她同小昆说:“假使我发现一枚新星,我会以小昆命名。” 思敬记得当时女儿没好气地答:“妈妈,我真替你高兴。” 为什么不呢,的确值得庆幸,卑诗大学并非那么容易录取成人学生。 思敬才不理会人家怎么说,她照穿华伦天奴套装及黑嘉玛貂皮去上学。 一日有一外国同学走过来对她说:“这位女士,把动物的皮穿在身上是非常下 作的行为。” 思敬眼也不眨,抬头说:“你弄错了,我这件是尼龙毛的充头货,不过千万别 拆穿我。” 那些小女孩哪里分得出真同假,只要当事人肯承认不是真货,也就罢休。 小昆怎么想? 小昆只想母亲开心。 那雪真下了一天。 同学问思敬有何感想。 “感想,嗯,感想,我想到一百年前铁路华工建造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情况, 漫天风云,衣衫褴褛,无片瓦遮头,结果铁路造成了,官方无一字记录华工功绩。” 由于思敬的感慨是真的感慨,同学默然。他也是移民,父母是奥地利人。 那日放学,思敬在图书馆留到五点,才去接小昆下班。 到了山腰,发觉早上抛锚的房车经已拖走。 小昆知道她想些什么,于是说:“妈,你的毛病是太好心。” “胡说,人永远不会太富有、太好心、太健康。” “是,母亲。”, 回到家,思敬换过舒适的衣裳做功课,小昆做晚餐。 “妈,今日我们做鸡汤面。” “什么菜?”思敬最怕卷心菜及生菜。 “小棠菜。” “啊,你去过唐人街?”意外惊喜。 “不用去唐人街,到处超级市场都有豆腐芽菜大白菜,洋人叫它小白菜。” “唷,将来怕还有杨乃武。” “有钱赚,为什么不。”小昆笑。 一日思敬与小昆去逛公司,在皮草部看到一件庇埃鲍曼大衣,一比港货,连税 才半价,刚想试,一位台湾太太捷足先登,一披上,价都不还,立刻付现款,穿着 就走,盒子都不要。 黄人现在的气派不一样了。 名牌一减价,广告全登在中文报纸上。 开头还有人担心排华,可是此刻人多势众,排都排不掉,退而求其次,华人不 排他们就好。 什么都要自己争气。 思敬走到窗前,喃喃日:“这雪一日不停。” 电话铃响,小昆去听,半晌,抬头说:“是父亲,想同你说几旬。” 思敬很平静地答:“有话好说,还离婚呢。” 小昆只得说:“爸,她在浴室,是,下雪了,我们很好,不过爸,我看到一只 卡蒂亚手表,型号是——,你替我带来?好极了,几时?过了年,也好,不,我没 有固定男友,温哥华什么都好,净有二难,一难找工作,二难找男朋友,哈哈哈哈 哈。”又说很久,才挂断电话。 冬季有几个大节,洪某要陪新太大,大抵不会有空来看女儿,再说,小昆也大 了。 “爸说一月头他会抽空来几天。” 思敬不语。 “他问可否在客房住三两日。” 思敬忽然厉声说:“你当心我连你这个姓洪的都赶出去!” 小昆噤声。 那一夜思敬看书看到深夜才睡,不再同女儿说话。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门铃。 是星期六,谁来?钟点女佣要到下午才上班。 思敬披上外衣,起床去看。 小昆也警惕地醒来。 偌大房子,到底只得母女王人,四通八达,什么都看得见,焉得不小心。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人,踏雪而来。 门一打开,他满面笑容。“于小姐,我得到了那份工作,谢谢你。” 思敬这才想起昨天之事,“呵,我们真替你高兴。” 小昆在母亲身后尖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址?” “进来再说,外头冷。” 青年人说:“我叫江永光,两位早。” “喝咖啡还是茶?” “我喝热可可,加一半牛奶。” 小昆冷笑一声,把我们家当茶餐厅。 思敬间:“江永光,你干哪一行?” “会计。” “啊,”这一下小昆刮目相看,原来是师兄。要向他请教的事多着呢,立刻和 颜悦色起来,“江永光,可可里可要加些肉桂粉?我们还有芝士吐司。” 思敬当然知道女儿,不禁暗暗好笑。 当下她对年轻人说:“恭喜你,这回子学以致用。” “昨天若不是你们义载我一程,势必迟到,虽情有可原,印象分必然大减。” 思敬说:“不会的,真才实学,那怕这种小小意外。” 正客气,小昆却打蛇随棍上,“那么江永光,你要设法报答我们才是。” “我正想请客吃饭。” 思敬怎么好意思,“待雪晴再说吧。。” “气象局说今天中午即晴。” 小昆抢着说:“那么,下午出去吃茶。” “我一时正来接你们,即刻去订位子。” “对。”思敬想起来,“你怎么找到我们住址?” “呃,”那年轻人摸一摸鼻子,“我记住你们的车牌号码,我有朋友在交通部 处理电脑记录。” “咦,那不是机密资料吗?” “也不算啦,他们常把地址卖给邮递公司寄广告之类。” 小昆说:“下午见。” 他走了。 人倒不是坏人,可是心思十分缜密,有心结交她们母女,看样子是对小昆有意 思。 年轻真好。 小昆转个身出来,“妈,这是你买给我的礼物?” “是。” 小昆手上搭着几件时装,“你买那么多梵萨昔给我?”不置信的样子。 “七折,很划算。” “妈,梵萨昔只适合两种人穿,一是十五岁少女,二是小歌星明星。” “胡说,你还年轻,穿上好看。” “妈妈,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年轻了。” 思敬气馁。 “妈妈,我很感激你,不过,还是退回去吧。” “那条裤子留给我。” “妈妈,那是条茄子色起金色花纹的弹性牛仔裤。” “你管我呢!” 下午,思敬却没有穿上它出去。 江永光有备而来,开了一辆好车来接。 为着小昆,思敬有意无意打听他的事情。 什么年纪了,同父母住吗,住宅在哪一条街?可是卑诗大学高材生,还有,有 无亲密女友? 江永光极之磊落,一一作答。 他的年纪要比外型大一点,不,不算能干,找工作已有一年,有时人挑他,有 时他挑人,若不是为着老父,一早已回香港找机会。 他是土生,家里做瓷砖生意,厂开在兰里,老父每日仍然花三小时在来回交通 上,母亲去年故世,说到此地,年轻人双目润湿。 思敬忍不住有点感动。 这年轻人不错。 思敬本来打算把自己的事也向他透露二一,问人家那么多,不让人家问可不行, 但是江永光却没有问及她们母女私事。 这叫人欣赏。 他说:“我住在林荫路,你们却住在绿林道。” 小昆笑,“这一带以前一定是茂盛的森林,你瞧路名就知道了:北林路、罗宾 汉路、兔子里、白鹿道……” “也难怪,开发才百多年。” “什么都新簇簇,不比我们,一只花瓶就五百年历史。” 接着小昆向江永光打听许多关于会计一行在当地就业的情况,江君详尽地一一 解说。 两个年轻人正式交换电话,江永光可是一点不放松,“下个星期六我同样时间 来接两位。” 小昆更直接:“明天有什么不好?” “明天我陪家父。” “啊,”小昆说:“那是极应该的。” 思敬微笑,大家有话直说,多好。 不准母亲多说的小昆自己却说了很多。 回到家,她的结论是:“多个朋友总不错,住得近,可互相照应。” 缘法到了,自然有机会结识。 星期天,思敬正在看报,小昆叫她:“妈妈,妈妈,父亲说订不到酒店,无论 如何要收留他。” 恩敬一声不响,走过去,把整座电话连挥头拉出来,摔到墙角去,吆喝女儿: “你有完没完?” 小昆垂头丧气,“好好好,我明白了。” 思敬坐下来测度,这样噜苏,自然是洪某新家庭出了纰漏,那边没事,他怎么 会想到这里。 整整四年,都不见他如此热心。 当年拿着他的赡养费,带着小昆,一筹莫展,幸亏有大姐替她出主意:“婚姻 失败是很普通的悲剧,不过你中学出来就嫁人,经济不能独立,却是至大的惨事, 以你的情况,是移民的好,把房子卖了,到那边去足可以置两幢花园平房,便宜那 间付个首期款子租出去,贵的那幢自住,屋价可以付清,洪某那笔钱,存银行等收 利钿,千万要守住,别贪图别的,你自己呢,趁空进修,充实自己,有了学问,过 事较为沉着,人家要害你,你会得反击,一步一步重头来,可别着急,也不用惊徨, 他糟蹋你,不要紧,有一日,你生活得更好,看也不要再看他。” 什么都给大姐说对了,现在,听见他名字都讨厌,终于有一日,对他会一点感 觉也无吧。 去年大姐来探访她,住在她家。 大姐十分感慨:“你看你思敬,女儿那么大了,与你多么亲厚,明年又可取大 学文凭,听说校方已打算聘请你,连工作都有了,居住环境这么好,又离了那些无 聊的亲友,连我都羡慕你,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哪有这么好?大话是安慰成分多吧,不过听在耳中,思敬却有点自得,她总算 学会处理生活了。 她不允许任何人,特别是洪君,来扰乱她平静的新世界。 下午,思敬像所有女性那样去逛公司,买化妆品,理发……心境渐渐平静。 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过两日,接江永光电话,亲切的声音:“我去唐人街,要不要顺路带什么?” “我家很少用唐人街物品。” “我也赞成就地取材,不过家父想吃火腿。” “多谢关照。” “那么,我们星期六见。” 星期五下午另有稀客。 思敬早放学,小昆尚未下班,门铃一响,思敬放下笔去开门,先头没认出来, 只见客人是个中年人,秃头、身型壮大,随即怔住,噫,这不是洪昭翔吗? 他见到她也呆住了。 她完全摆脱了他所认识的拘谨、土气,此刻不施脂粉,一脸朝气,穿着大毛衣 及一条色彩斑斓的紧身裤,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不止。 呵,世上真有脱胎换骨一事。 思敬立刻说:“这里不欢迎你。” 洪昭翔有点自惭形秽。忽然心虚,“小昆——” “她还没下班,你稍后才与她联络好了,别再乱按门铃,不然我会拨九一一召 警。” 思敬并未提高声音,不知怎地,洪氏却相信她真的会那么做。 当初他对她,也实在太过分了一点。 分手是很普通的事,但不必做得那么无情,那么绝,相处那么久,孩子已那么 大,他不该狠狠踩她。 洪昭翔知道自己的事,苦笑,提着行李离去。 他有许多朋友,不愁没有地方借宿。 思敬轻轻把门关上。 她一字不提这件事。 但是小昆傍晚接到父亲电话,还是赶出去了。 要到深夜才回来。 星期六一早又要外出,“父亲有一份文件给我看,是他的遗嘱,一会儿请江永 光等等我。” 思敬当然随她去。 小昆是他的女儿乃不争的事实。 江永光早到了十分钟。 “我特来欣赏你们花园。” “春暖花开的时候,还真正不错。” “下过一番心血的吧。” “我们有一个日裔园丁。” 思敬怕他失望,故说:“小昆有事出去了。” 江永光好似一点不在乎,“那么,我陪你去喝茶。” “不等她吗?” “留一个字条好了,我们到瓦斯镇去,我知道一个吃希腊菜的地方,那煨菜做 得之好——” “去吧。”思敬抓起大衣。 江永光小心替她穿上,折好翻领。 上车时先打开车门,让思敬先上,然后回到驾驶位上。 思敬很少让人如此服侍,十分舒畅。 一路上思敬说着,初到贵境的窘事,怎么样为着原则,同洋人吵架:“我的车 稍微碰到他的后档,他声势汹汹扑上来,我说:‘你要打我吗?车上还有一个女孩, 你也想揍她吗?既然如此,不如召警。’ “他怎么样?” “他叫我赔钱。” “赔多少?” “十块钱。” “那么便宜。” “我即付他三十块,叫他当场写收条。” “做得很好。” “我怕他反悔,记下我的车牌,哪里撞了一个大洞回来把帐算我头上,后来也 不知道当时是何处来的勇气,忐忑好几天。”思敬哈哈笑起来。 “现在一切都会得应付了吧?” “危急管理,见招拆招,过一日算一日。” 江永光笑,“来,去看场电影。” “我情愿去逛美术馆附属店。” 心情愉快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他们接着又到一间光学店去参观天文望远镜, 觉得口渴,去喝咖啡,然后思敬看到大堂里的钟。 下午六点了! “不行,我得马上回家。” 怎么可能,天不知已黑了多久,小昆,一定在家等她。 思敬连忙拨电话回家,没人听,反而放下心。 幸亏小昆也有约会。 江永光笑问:“晚上很少出来?”思敬不语。 “夏季天色长,市中心有几个颇有趣的地方,我带你去。” “一言为定。” 江永光把她送到门口,“下星期六?” “当然。” “今天真一高兴。” “我的感觉也一样。” 开门进屋,才发觉小昆在书房用传真机。 “你没出去?” 小昆抬起头来,一脸笑容,“我刚回来。”, “看到我的字条没有?” “看到,我去过瓦斯镇希腊餐馆。” 思敬怔住,“什么,没看到我们?” “看到,怎么没看到。” “那为什么不打招呼?” “你们谈得那么投机。”小昆笑不可抑,“那么高兴,我何必打扰。” “是,”思敬承认,“他既健谈又风趣。” “我马上悄悄离去,自寻娱乐。” 过一会儿,恩敬才问:“我没有过火吧?” “约会个把朋友,有何不可?” “那么年轻的朋友——” “怎么可能算得那么准,不过是凭缘法罢了。” “你口气老气横秋。” “妈,很多方面,我心态比你更老。” 过一会儿,思敬问:“汝父怎么说?” “写了遗嘱,把东西都留给我。” “那可是要五十年后才会兑现的期票。” “可不是。” “他变了。” “嗳,有老态。” “太胖。” 小昆说:“是,我劝他无论如何减去十公斤,不爱美,也为健康,面孔似灯笼, 有碍观瞻。” “男人不经老。” “他在办分居手续。” 思敬不再言语。 母女说起他,都当说一个外人,洪昭翔真成功。 “不久又会找到对象吧。”小昆说。 “大概是。” 电话铃响,小昆去听,叽叽呱呱先讲一大堆,然后高声嚷:“妈,江永光找。” 思敬问:“什么事?” “说是买到一只好茶叶,明日早上送来给你品尝。” 思敬接过电话,一边问女儿:“有什么好笑?” 小昆连忙收敛笑意,“我笑了吗,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走开,一边又忍不住 笑起来。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