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 作者:亦舒 从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也不是每天做,但一年总有好几次,梦见自己走进一座 华厦,大堂地下是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一盏水晶灯低低自旋转楼垂下,一位男士迎出来 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他伸出强壮的手,我充满感激之情,迎上去。 次次梦到这里便醒来。 我不介意做这个梦,因为它像是一个好梦。 第一次做的时候,我约莫只有十一二岁,小孩子都不懂什么是男欢女爱,怎么会放 在心中。 以后梦的次数多了,我已能记得哪块大理石上有裂痕,以及那位男士身上外套上的 花纹。 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始终没见过那么有气派的大房子。 一直独身生活。 多么渴望有人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 但是没有。 已经有过几次经验。 第一次是大学里的同学,他好玩,活泼,开朗,又遇到,很快我们成为恋人,有过 好时光,也争吵过,三年后他决定留下念硕士,没向我求婚,我只得独自回到本市来找 工作。 开头还很天真,不住的打电话给他,也写信,希望在他鸟倦知返的时候,可续前缘。 直到有一日,直线长途电话接通,由一位女士接听。 梦醒了。 吓一大跳,不住同自己说,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不能再出丑。 然而已经伤了心,表面上不做出来,人却憔悴了,自己也发觉,笑的时候,总有些 保留,不能够像从前那样, 哈哈哈哈哈,似头快乐的小鸟,人们叫这个沧桑。 我这颗心已经有烙痕。 后来认识了蒋。 邂逅的地方是某公司的会议室,并不是大理石地板的大堂。 我嘲笑自己,一个梦是一个梦。 我并没有爱上蒋,但我疲倦,并且寂寞,刚踏进社会,头三年的挣扎,差点要了我 的命,希望有一位知心朋友,听我细诉。 蒋有双慧黠的眼睛,我一向喜欢聪明的男孩子,所以对自己说,就是他吧。 随后不久,我亦发觉他没有爱上我。 眼睛一直看着别的风景,像霍家的二小姐,郑家的女小开等等。 我心不禁犹疑,这样性格的人,岂可同他过一辈子,也许我过虑了,我肯,他也不 肯呢。 于是就生了分手的念头。 蒋马上发觉了,忽然要抓紧我,表现奇佳,我又不忍撇他。 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际关系,我想,尤其是男女关系,恩爱夫妻通常不能长相 厮守,老实的丈夫不一定能养妻活儿,有能力的男人又喜搅婚外情……换男友是很疲倦 的一件事。 我已经够累了。 于是也回心转意,同他重修旧好。 两个人到巴黎去了趟,头等飞机票,一流酒店,玩了两个星期,花了好多钱。 我觉得很开心。 明知不是一生一世的事,仍觉得机会难得。 蒋很会玩,很有门槛,这十多天日日不亦乐乎吃喝逛,节目紧凑且精彩。 在回程我仍认为值得。 费用一人一半,各由各出。 即使这样,也还是公平的,现在的男生很精刮,没有什么人会得伸手出来,说: “让我来照顾你。” 故此每次做那个故梦,特别香甜。 它变成我的一种寄托,生活中我没有人照顾,是,但梦中有人应允我。 有人说,梦象征未来,这么说,我有美好的未来? 感情道路上,我实在不顺利。 也还言之过早,待离了两次婚再说吧,现在就呻吟,会被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旅行回来之后,局势就扭转了。 蒋处处疏远我,几乎到达电话都不肯听的地步。 留了字,他都不复电,有时隔两天,隔三天才来找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宁可他负人,不可人负他。 我无法可想,顺其自然,接受现实。 渐渐成为一个内向的人有点孤僻。 暗中开始一个计划。 开始寻找梦中的那间屋子。 从本市开始。 它们多数在山顶,并且大部份是领事馆,要进去也不难,在这几个月期间,每个周 末我都想法子去找,探遍华厦,都不是那一座。 梦境越来越清晰,我越来越渴望同那位男士见面,似每次做梦,我都没能跟他说上 一句话。 无论我怎么努力张大嘴,想发出声音,总不成功。 我沉迷于这个梦,如果梦见他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第二天精神会好很多,做 事也较为起劲,如果没有做梦,便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 我曾去看过心理医生。 那是一位很有智慧很有风度的女士。 她耐心地听完我的故事,又沉吟一会儿,看着天花板,缓缓的说:“开头呢,肯定 是一个梦。” 我看着她,不大明白这句话。 “但后来,潜意识中,你对这个梦有了印象,以后你控制了这个梦,爱进入它的时 候,便会做这个梦。” “你是说,我并不是做梦,而是精神恍惚?” “有可能。” 我长叹。 太寂寞了,太盼望了,才会希祈在梦中得到慰藉。 “世上不一定真有那样的屋子,或是那位男土,”医生说:“换过来说,你小时候 可能见过那个人,那间屋。” 他们讲话太有技巧了,说了等于白说,模棱两可。 在我造访心理医生当儿,蒋结识一位女士,不久她拆资开设广告公司,让蒋任董事, 规模虽小,到底是老板身份。 我自问做不到,看见人家喜气洋洋,不敢说妒忌,但自卑感悠然而生,只觉自己无 用。 为什么要等候别人来照顾我? 为什么不像蒋的现任女朋友,掉过头来照顾人? 打那时开始,我有顿悟。 埋头苦干,多多学习。 连带在衣着上下功夫,我喜欢那种非常古典斯文名贵的套装,不大会过时,但非常 昂贵,我却会得投资。 穿得斯文,人也跟着文静起来,非常用功,但同事们老觉得我若有所思。 我竭力在梦中睁大双眼,想看清楚那位男土的样子,但我的视线像是隔了一层纱, 看不清楚,只知道他的声音异常动听,手强壮有力,肯定他会照顾我。 也许心理医生说得对,有好几次,在开会的时候,我都几乎像是走进那间大堂,会 见那爱护我的人。 生活太沉闷,逼得我在幻想中寻找些微乐趣,不算心理变态吧。 认识小邓,是在朋友的生日会,地点是皇后码头,风牛马不相及。 朋友介绍,我马虎的点点头。 我望着海洋,心已飞到那间华厦,在水晶灯下,旋转楼梯边,站在黑白格子的大理 石上,等候那个人出来。 完全没听见小邓说什么。 “——要不要去看看?” 我抬头,“看什么?” “你没在听我说什么。” “对不起。” “不要紧,你去,抑或不去?” 他涵养极好,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 我有点感动,随口说:“去,我去。” 他侧头看着我,反问:“去哪里?” 我回答不出,涨红面孔。 他啧啧声:“这么漂亮的小姐,这么恍惚。” 我忽然对他有好感,因为他有诚意。 并不期望男人如藤一佯缠住女性不放,但也不能如蜻蜓那样,到处点来点去,一瞧 没便宜可拣,立刻飞往别的枝头。 他能在我身上花上十余分钟,已经不容易。 我注意他的面孔,很老实的五官,有太阳棕,我喜欢皮肤好的男人,我害怕橘子皮。 现在没有什么是一见钟情这回事了,感情需要培养,无论孕育什么都得靠养料,且 让我看看他有什么条件。 不明显。 不能做得太绝,我自己也不突出。 吁出一口气。 世上芸芸众生,有几个人是叫人一见倾心,又有几个人,会得出人头地。 其实做普通人最开心。没有侈望,顺其自然,尽其本步而游于自得之场。 小邓毫无疑问是个普通人,但因为他甘心做一个普通人,看上去很雍容很大方很舒 服,不像有些拚命往上爬得狼狈痛苦的亡命之徒,尽失潇洒。 我站在甲板上,细细打量这位邓先生。 他说:“要不爱潜水?” “你说的是潜水呀,我不行,我只会在水面上划几下。” “我来教你。” “太麻烦。” “不怕。” “我没有兴趣,我怕水底,黑墨墨的,又听不到声音。” “一片寂静才好呢,你喜欢噪音?” “不是喜欢,而是习惯了。” 一边说一边诧异自己讲得那么多,这些对白比我在过去一个礼拜内所讲的还要多。 也许是秋天明媚的阳光,也许是海风清朗,我胃口也好起来。 小邓先生有意无意间一直在我身旁,细心得很,找来一副纸牌,同我玩廿一点。 我们一块钱一块钱的赌,不到半小时,我居然赢了百多元。 最后他说:“赢家该请吃饭。” 我没搭嘴。 通常男女社交应当这样进行,他安排得很漂亮,但我的心理状况有点不稳定—— 水晶灯呢,回旋楼梯呢,都还没有出现。 所以不会是他。 我迷信我的梦,所以没有搭腔。 夕阳西下,我们在码头上岸。 他仍不放弃,说道:“我口袋里还输剩数百元,可以请客。” 我温婉的说:“改天吧,今天大家都累了,身上又沾着盐花。” “什么时候是改天?” 噫,他对我真的有好感哩。 我把公司的电话给他。 以前我也把卡片给过人,可惜那位某君将之搁西装口装中忘了,过了一季,才翻出 打电话来,我说什么都不肯再出去,不管用,没有诚意不管用,客观条件再好也没有用。 我是个怪人。 失意造成我的孤僻。 小邓在星期一早上九点半就同我联络。 我天天准时八点三刻便到写字楼,像只闹钟,听到他电话时,气定神闲。 他只问好,说了几句,没有即刻约我。 大概是觉得昨日有点操之过急。 昨天他没有伴,我也没有,本来倒是可以凑合一下……但蒋给我太坏的经验,逼使 我认真。 不认真更不值。 周末情愿洗泡泡浴,好好的洗一个头,敷脸,睡午觉,看书。 晚上自己做简单的东西吃,看看电视,又是一天。 寂寞如沙漠。 也像沙漠那样孤傲神秘。 很难得的,作为女性,似沙漠总好过似众人乐园。 隔一日,小邓又向我问候。 他同我说,金宝罐头汤中,最好吃的是曼赫顿周打蚬汤。 我说即使简单如番茄米汤,也其味无穷,说溜了嘴,又加一句:“特别是在伤心的 时候,盛在杯子里躲角落吃,有药疗作用。” 这话很玄,但他听懂了,很久没出声。 我十分后悔失态。 但他即时说,“不过高兴的时候,或许更应该吃海龙王汤。” 我不能再推辞他。 约好晚上他来接我,心中仍然耿耿于怀,因说多一句话。 豁出去算了,从来没听说有谁为说错话而大病一场的。 嘴巴紧是美德,嘴巴太紧缺乏真性情,算了,反正我没做到。 也许是他这个人。 他和煦温柔,令人有向他倾诉的冲动。 想起他,有点喜孜孜,这人会是个好朋友。 他挑的馆子无瑕可击,汤的香味令人垂涎,一顿饭时间下来我们已经相当熟。 人说到看电影,较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挑暗涩的艺术片来看,现在只希望看喜剧及星 球大战,娱乐至上,做人不是不辛苦的,就不想再跟自己找麻烦了。 没想到大家的见略相同。 最重要的、点是我俩对物质生活没有强烈的欲望,说起来,都认为不该花太多时间 赚钱,钱重要,但够了就是够了,什么叫够?互相又交换了意见,谈得很融洽。 可能是自己的态度也成熟了,已不希祈那么多。 但该晚还是做了旧梦. 那人还是说:让我来照顾你。 永远的黑白格子大理石地板与水晶灯。 半夜醒来,喝两口水,茫然,之后辗转反侧,直至天空鱼肚白。 这么说来,这个梦,竟然一点意思都没有。 人是万物之灵,怎么些微灵感都没有,像盲头苍蝇,碰到什么是什么,是好是歹, 都得赔上心血精神时间。 太不中用了。 连一株植物都不如,植物尚会在风雨来临之前扎根,人,人有什么预感? 连胡思乱想的侈奢也无,得起床梳洗上班。 日子过去,对小邓先生有出奇的好感。 这样一个可爱的普通人,正好配我这个平凡女。 最喜欢他乐观。光明。正直。 他则说他看中我的气质。 气质,什么是气质? 难道心不在焉也算特色? 根多人讽刺过我目无焦点,没想到在一个投缘人眼中,这成为优点。 我的信心渐渐恢复,多谢他。 一顿饭一场电影都能带来乐趣,有时两人到郊外骑脚踏车,有时在沙滩坐,全是廉 价娱乐,几十元甚至不花分文,都高兴得不得了。 从前蒋拉着我出席大型舞会,衣香鬓影,感觉却似坐牢,你说多不识抬举,多要命, 一点上进心都没有,难怪蒋氏要离弃我。 小邓适合我多了,他送的礼物都是合情合理的,不会是一枝花,而是一盆花,年年 开花那种,既好看又耐放。 他也不是不浪漫,感动我的是他细心,即使是喝一个汤,只要略皱眉,他就会问: “不好吃?同你换。”立刻伸手过来换好的给我。 这是真正的关心,使女方觉得宽慰,女人最是简单,一点点小事便满足了,但有多 少男人肯做这一点点小事! 我又开始倚赖他的感情,他的电话稍迟,便挂心起来,瞄着钟,等。虽然不像以前, 这次不那么徘徨,但始终,等还是等。 怪不得人们要结婚,婚后一切焦虑可以告一段落,下班不必担心有没有约会,回到 家中,某君会出来开门,多么温馨。 我盼望结婚。 但外表不敢声张。 有一个女朋友,被男友耻笑:“你不过是想我同你结婚!” 这样的男人令她三思,终于她同他分手,之后活得更高更强更健美,他也居然娶到 老婆,不过她同我说,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句话带来的侮辱。 事过境迁,但旁人的经验也给我带来警惕。 我提都不敢提将来。 一直很顺其自然的样子。 说也奇怪,在这一段期间,梦渐渐淡出,每夜都睡得不错。 当然不可能忘记它,不过公私两忙,睡得酣,不太做梦。 自嘲说:连做梦的时间都没有了。 另一个难题是腾不出洗头的功夫。 往日每星期起码洗三次,卫生得很,现在洗两次都没时间,于是考虑剪短长发。 小邓约我陪他买床单,我坦言说:“我要去理发。” “不是改发型吧?” “正是要剪短。” 没料到他大吃一惊,“剪短?不不不,那么好的一把浓厚黑发,怎么可以剪掉,我 反对!” 反应激烈得令人不置信那是温和的小邓,我愕然。 是我的头发呵。 “请你改变主意,请你维持原状。”他恳求,“剪掉太可惜了。” “可是我怕烦。” 他立即明白,“是不是最近忙?我情愿拨时间给你打理头发,但请不要把它剪掉。” 我笑出来,太紧张了。 “好好好,不剪,保持原状,” 他松口气,“谢谢你,” 自此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方面觉得自己幼稚,一方面觉得满足。 这时有同事办喜事,找我做伴娘,照例要送一套衣服鞋袜,这位女友嫁到小康之家, 着意要做得好看,公告全世界,排场大得很。 小时候认为多余,此刻有点羡慕,人家重视这个熄妇才会这么做,结婚其实才不是 两个人的事。 女同事每天由三姑六婆陪着去买首饰置衣服,热闹得不得了,忙得不可开交,索性告假。 闲闲与小邓提起这件事。 他说:“试衣服的时候通知我。” “干你啥事?” “我去看看你穿纱好不好看。” 我笑,“新娘会安排替我们拍照留念。” 他忽然问:“你喜欢这种全套式婚礼?” 我说:“不介意。” “我以为你会嫌庸俗。” “有什么是不俗的,组织家庭生儿育女,以及生老病死,都是每个人必经阶段,都 被人做过亿万次,谁还能别出心裁?” 他又问:“光蜜月旅行呢?” “那更好,”我拍手,“一走了之。”。 “那是说,两者你都不反对?” “不。” “那么,我们就蜜月旅行好了。” “什么?” “我们。” 我呆呆看着他。 他温柔的说:“你又心不在焉了,没听到我说什么?” 太顺利了,有点像做梦。 但梦中的人,又不像是他。 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条件,我的为人。我的背境,你都知道,我等你考虑。” 我的确要想一想。 这个人是值得我放在心中想一想的。 当下我陷入沉思中,不知他触动了我潜意识中什么感觉,说又说不出。 仿佛梦中大厦就要出现,我就要走入它的大堂,但又没可能。 试衣服在星期一的黄昏,公事忙,拖到六点,人家都要休息了,我才冒雨赶到摄影 室。 那里也兼营礼服生意。 新娘连忙把一件鼓蓬蓬的纱衣交我手中,叫我去换。 “对了。”她说:“有个姓邓的先生,打电话到这里找你,我说你还没到,他说他 赶来接你。” 我应一声。 新娘笑,“你也快了吧。” 我但笑不答。 纱衣是宫廷式的,虽是本地设计,质地料子都属优等,穿上似个公主,只是领子太 低。老板娘是个长袖善舞人物,马上答应改。 我在镜前转一个身,不舍得脱下,老板娘说:“外头镜子更多,快出来照。” 我拉起裙裾步出,到了店堂,震惊地呆住。 水晶灯,回旋楼梯,跟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原来是摄影室打出来的幻景幻灯片! 一低头,发觉地板正是黑白格子的仿大理石胶板,我站的那一格不知被什么重物压 过,裂纹也如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我晕眩,原来是这里,原来自小所做之梦应在这里,梦中所见境象是真的华厦,真 实世界中所见华厦却是布景幻影,假的是真,真的是假,我呆住了。 她们叫我,“过来这边照镜子。” 我一步迈出,被长裙绊住,一个踉跄,这时那只熟悉的手伸出来,那句熟悉的话钻 进我脑袋,“让我来照顾你。” 我一抬头,那人是小邓,他不知几时已经赶到,正伸出他的手。 寻到了,我终于寻到我的梦。 我无限感激地趋向前—— ***扫描校排敏敏*** 女孩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