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孔教授说:“这个手术最细磨考人,并非一刀痛快切下如一般人想像。” 石丙杰笑,“比起胎胚手术科那边,还算好的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噫,教授,病人的左手臂上截或可保留。” “无用,一并截除,何必婆婆妈妈,反正她一定要开始新生活。” “是。” “病人有一张俏丽的面孔。” “她确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有无亲人前来探望?” “只有一个未婚夫。” “父母、弟兄姐妹……她的血亲呢?” “资料显示,她是独生儿,父母早已逝世。” “那也好,呆会没人鬼哭神号。” 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 石丙杰是身壮力健的小伙子,不觉得什么,孔令杰却说: “我得休息一会儿,神经接驳工夫,你指挥三号同四号做吧。” “教授,手术顺利。” 孔令杰露出一丝疲累的微笑,他的手术衣大半被汗水浸湿,他只轻轻说声“后生可 畏。” 手术助手向医生报告:“病人躯体已完全分离。” 听上去真可怕,正像一个半世纪前,人们听见解剖手术同样耸然动容一般。 石丙杰为伤者仔仔细细料理妥当,方才松下一口气。 这时,连机械手臂都左右挥舞,表示手术成功。 石丙杰说:“把病人送返病房休息。” “医生,如无意外,她曾在廿四小时后苏醒。” “很好,我会在现场辅导她心理。” “石医生手术高明。”看护由衷钦佩。 “哪里。”石丙杰谦曰:“比起若干前辈,好比萤火之比月亮。” 他是由衷的,想到自身可能永远达不到那个境界,不禁茫然失神一会子。 他先推门出手术室。 病床由看护推着,为免防碍观瞻,病人双目以下,覆着白布。 世上总有不愉快的意外,否则的话,此处不叫人间,可称乐园。 他们一行人轻过走廊,眼看已经抵达病房门口,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年轻男子扑出 来用手搭住病床,阻止他们前进,并且呼叫:“弄潮,弄潮!他们不让我见你,你怎么 样了?” 石丙杰想出手阻止已经太迟,那年轻人竟顺手掀开了白布,一看之下,他七魂三魄 即时出窍,大声尖叫,双手乱舞,脚步凌乱,倒退连连,撞到墙上,目定口呆。 看护怒目以视,连忙整理白布。 石丙杰推开病房门,让病人进去,然后紧紧关上门。 他喃喃说:“许弄潮再也没有未婚夫了。” 看护怒道:“这等鲁莽汉子,要来作甚!” “以现今标准来说,他算得是个热情人,女子对异性要求过高,并非好事。” 看护仍然悻悻,“终身不嫁,也不要那样的人。” “看护忙碌地把病人搬上病床,接驳好所有管子及仪器,她没想到的是,这是她日 常工作,司空见惯,可是一般街外人未必能够接受她的病人。 她咕浓:“爱里没有惧怕,若有嫌弃、厌恶,那必定是爱得不够。” 石丙杰从来没有勇气与女性争辩,“是,是。”他唯唯喏喏。 看护说:“她现在轻松了。”语气中充满爱惜。 “下星期我们替她换上机械身躯。”那具人工躯壳,其实是小型维生器。 “有点讽刺是不是。”石丙杰感喟,“弄潮儿将永远不能嬉水。” “说不定啊,将来机械身躯的玻璃纤维部分增加,重量减轻,设计完全不同。” 石丙杰十分欣赏同事的乐观态度。” 石丙杰说:“我们都该休班回家了,唤七十三号来小心看守病人。” 门外,那个不知名的年轻人犹自不心息,脸色苍白。缠着医生同看护问:“她只剩 下……怎么办?” 看护看到他双眼里去:“如果你爱她,总有办法。” 那男子犹疑,“如果不呢?” 看护忍无可忍,嫣然一笑,“如不,她会来找你。” 经不起考验的年轻人居然问:“她已没有双脚,怎么来找我?” 这次轮到石丙杰调转头来说:“我们会给她一对翅膀让她飞着来,守卫,把这个人 赶出去!” 不用赶,那人连奔带逃似跑下楼梯消失。 可怜的弄潮儿。 算一算,已经有超过四十多个钟头没有正式睡觉。” 石丙杰把衣服脱下,跳到床上去。 他放开怀抱肆意大睡,过半晌转一个身,无限满足。 有自己的身体真好,脆弱管脆弱,原始归原始,但是活生生血肉之躯有分莫名的亲 切感,不由他不留恋。 人就是这个样子,到了某一程度,自然返噗归真,世纪中初发明人造子宫,妇女们 趋之若惊,三十年后的今日,仪器几乎结满蛛网,乏人问津,大家又想尝一尝生命孕育 生孕的奇妙感觉。 石丙杰一向认为他所拥有的统统都是最好的,他从不向往他所没有的东西。 他自问是一个最最典型没有出息的快乐人。 睡到差不多要醒的时候,耳畔忽闻娇笑声,“手术成功,嗳?” 石丙杰吃一惊,这分明是曼曼,他睁开眼睛,“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有门匙。”曼曼正蹲在他床头笑。 “门匙从何而来?” 曼曼见他一如审问犯人,十分不忿,“自你裤袋找到正匙,拿去锁匠处配来的,怎 么样,不可以?你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收得密密?” 石丙杰为之气结。 曼曼嘻皮笑脸问:“你的贞操?” 石丙杰轻轻推开她,“我的私隐。” “你有什么瞒着我?” “多着呢。”他伸出手来。 “干什么?”曼曼拍打他的手心。 “请你把门匙还给我。” 曼曼听出他语气认真,因而不悦,“我还没资格拥有你的门匙?” “我最怕群体生活,你不是不知道。” “将来结了婚,夫与妻一人一间公寓,分门出入?” “最好不过。” “石丙杰,你真是个怪人,怪医!” 她委屈地自手袋中掏出锁匙,丢还石丙杰。 石丙杰起床,取过门匙,冲进水厕。 曼曼自他身后抱住他,“我们今天到什么地方逛?” “今天我巡房,病人等着我。” 曼曼失望地退开,怔怔地看着男友刮胡须,“我是怎么爱上你的。” 石丙杰摇头,“我不知道。”笑,“也许是因为你厌倦了叭儿狗。” 他说得对,曼曼低下头,那些千遍一律开着五颜六色跑车,捧着鲜花,邀请她到各 式各样会所午膳的男孩子们令她厌倦,千人一面,千口一言地胡乱赞美,也使她烦腻。 她爱上石丙杰身上发散与众不同的轻微消毒药水味。 曼曼以他为荣,人后她称他“石医生”,连她骄傲而势利的父亲亦对石医生另眼相 看。 历来她所结交的那么多男朋友当中,也不过只有石医生过得了家人这一关,游曼曼 重新有了面子,抬得起头来,石医生荣耀了她,所以她爱他。 他怪僻一点,她可以忍受。 她已经不小了,不懂事也得懂事。 石丙杰换了衣服,吻一吻女友前额,“送我到医院?” 曼曼没好气地看着他,石丙杰天天穿同样衣裤,白衣白裤,一式七套,以便天天更 换,在医院内也是白衣白裤,与背境融汇一片。 “你总得拨点时间给我。”曼曼指着胸口。 “下个月我会放两个星期大假。”石丙杰笑着把好消息告诉她。 游曼曼欢呼起来。 石丙杰先巡视儿童病房。 他最小的病人只得三岁,配着义腿,向他奔来,让他一把抱住,快活地嬉笑。 小病人的母亲感激而心酸地上前称呼一声“石医生。” “好吗,还习惯吗。” “我与他都好。”若语还休。 “还有什么问题?” “是孩子的父亲,他接受不来。” “他需要心理辅导。” “他不肯来。” “再多给他一点时间,如不,换一个丈夫。” 那位太太骇笑,看护们却早已习惯石医生的怪论。 “孩子将来——” “将来他会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石丙杰看到那母亲的眼睛里去。 她显著地安下心来。 他放下孩子,到其他病房去。 难怪成功的医生都有点自大,该时该地,医生仿佛就是病人的救世主。 石丙杰所有病人当中,抱怨最多的是一位在意外中失去拇指的女士,她从不停止哭 泣诉苦,且不肯出院,而最少出声的,可能会是许弄潮。 今天,他刻意回避那位女士而直接走去看情况最严重的病人。 她已经苏醒。 眼色非常疲倦,但可以清晰视物,声音微弱,但表达能力甚佳。 石丙杰替她检查后十分满意。 她低声问:“你就是称我为弄潮儿的石医生?” “正是在下。”他坐在她旁边。 “你比我想像中年轻得多。” 石丙杰微笑。 “医院已把我的旧躯壳弃置?” “不错。” “你坐在我身边不觉害怕?” 石丙杰笑出来,“我为什么要害怕,你会卖友求荣、诬陷造谣、抑或暗箭伤人?” 她闭上眼睛,“谢谢你医生。” 这时,看护为她播放轻音乐,“许小姐你喜欢哪位作家?我找录音带来说故事给你 听。” 许弄潮牵牵咀角,“活着还是好的。”万分感慨。 “你放心,你不会一辈子躺着,我们会很快替你接上义肢,你会像正常人一样。” “学习运用机械肢体,需要一段时间吧。” “不需要,它们听令于你的脑部,接通微型电脑。活动自如。” “呵对,我忘了,我还拥有我的脑袋。” 这是一个漆黑的笑话,石丙杰虽然笑不出来,也佩服病人的意志力。 他伸手去拍病人的手,却拍了个空,只得缩回手来,轻轻咳嗽一声。 这时,病房门外传来人声,石丙杰不觉转过身子去。 看护笑,“噫,是孩子们。” 可不是,门外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分明是孩子们。 看护说:“我出去看看。” 她去了一会儿,满脸笑容回转来,“石医生,是孤儿院的孩子们,他们要来看望许 小姐,多谢她救命之恩呢。” 石丙杰精神一振,“那多好,许弄潮,你愿意见他们吗?” “我这个样子——”许弄潮嚅嗫。 看护说:“不要紧。”她轻轻用布盖住病人脖子以下部位。 石丙杰觉得这会对病人的精神有很大的鼓励,便吩咐道:“让孩子们进来,” 门一开,孩子们一涌而入,大的抱着小的,八九人一齐排在病床前,有些四肢头脸 还扎着绷带粘着胶布,但是神情愉快,朝着病人一鞠躬,一起说:“多谢许小姐救我们。” 声音清脆可爱。 许弄潮感动了,说不出话来。 孩子们念完了台辞争向前做私人访问。 “许小姐你好吗?” “许小姐你几时出院?” 接着献上鲜花,亲吻许弄潮的脸颊。 有一个小朋友最细心,伏在床角轻轻问:“那么多管子插住痛不痛?” 许弄潮低声答:“不痛,一点都不痛。” “那好极了,”他欢笑,“我扶你起来。”他说。 小朋友伸手去扶,扶了个空,许弄潮急了,“你别动。” 那很不争气的床单又一次缓缓滑落,掀露真相。 许弄潮呜咽一声,闭上眼睛。 小孩子们在这个时刻统统静下来,瞪着空床。 石丙杰顿足,怕他们惊恐,尖叫、奔跑。 看护抢到床边以防万一。 但是小朋友们很快恢复谈笑,反应奇突,他们一点都不觉害怕,反而趋向前,关怀 备至。 ——“哎呀你不要身体了?” “以后是不是永远躺床?” “不能荡秋千了。” “还需要吃饭吗?” “多好,老师打不到你的手心。” 三个大人齐齐松口气。 看护的眼角润湿,连忙把被单拉好。 石丙杰拍着手掌,“小朋友,时间到了,下次再来。” 他们十分有礼,排好队,鱼贯外出,秩序井然。 许弄潮要到这个时候才敢重新睁开双眼。 她笑了。 石丙杰松口气,“孩子们多聪明可爱。” 看护赞同:“人真是越大越笨,越老越盲。” 许弄潮看着医生,“他们竟然一点不怕。” “为什么要怕你,你救人,又不害人。” “许小姐,”看护说:“你休息吧。” 石丙杰说:“我要替你去选择新躯壳,有无特别要求?” “有。” “请说。” “选一具性感的。” 石丙杰一早已经知道她是个斗士。 他同机械部同人研究良久。 “照电脑图片显示,病人生前身体各部位重量如下。” “这一具躯壳比较适合她。” “我知道这一具,它编号0七三,它的缺点是每四十八小时必须增添能量。” “它利用太阳能,方便之至。” “但本市去年阳光日只得一百三十天。” “这要向工业家算帐,浓烟密布,未能升上大气,阻挡阳光,防碍所有太阳能工具 操作。 “九一一号的重量也适合。” “它是为,呃,男士或老年人设计的。” “怎么说法?” “没有女性特征,电脑程序中不包括女性一般反应。” “真落后!可以说毫无选择可言。” “石医生,这里并非家庭电器部门。” “工作不力,未能创新,乱找藉口。” “石医生,我们的工夫,焉能同创造主相比,蝼蚁虽贱,我们挑战你用人工做一只 出来看看。” 这是许多人不杀生的原因。 “石医生,这里任何一具装置,活动能力与体力,都胜过病人肉身多多。” 这一点绝对没有疑问。 “没有更好的了?” “这已是全世界有关方面科学家的心血结晶。” 石丙杰的心一动。 “全世界?”他反问。 “有几个神秘的私人实验室,工作报告从来不予公布,石医生,我看算了吧。” “你把0七三与九一一号蓝图交给我,我让病人去挑选。” “石医生,通常由你为病人作主。” “你说得对,”石丙杰吁出一口气,“但是人造躯壳接驳手术只能做一次,我不想 她抱怨。 “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众皆恻然。 尤其是石丙杰,他在实验室徘徊良久,“九一一号吧,准备好之后通知孔令杰教授。” 我们还可以做一些最后改良工夫。” “拜托。” 石丙杰打道回府,打开门,看见机械家务助理爱玛正在操作,它见到主人,滑动四 只轮子过来迎接。 爱玛已为他服务多年,是个熟手女工。 石丙杰往沙发上一倒,感慨道:“爱玛,这阵子我忙得像条狗。” 爱玛发出机械化声线:“诉苦,诉苦,人类至爱埋怨,听过你们的苦水,永远不想 做人。” “幸运者应对不幸者表示同情。” 爱玛反驳:“我有什么幸运?一日工作廿四小时,为奴为婢,听人指使。” 石丙杰笑了。 “对,”爱玛打起小报告来,“游小姐来过。” “你开门给她?” “不,她自己有锁匙,进来之后,照呼都不与我打一个,一迳入房,倒处搜查,每 个抽屉都翻遍,她找什么?” 石丙杰不出声,曼曼到底配有多少条门匙? “石医生,”爱玛说下去,“游小姐相貌虽标致,但是眼高于顶,你有没有听过一 句老话叫齐大非偶?” “爱玛,你讲得太多了,你只是家务助理,你并非家事督导。” “嘿,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爱玛,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曼曼到底在找什么,一缕香氛,抑或是一个唇印?她应该知道他们的世界里没有第 三者,但是她仍然缺乏安全感。 石丙杰喝一口酒,曼曼对男友有一种非常强烈原始的占有欲,对于石丙杰来讲,它 渐渐成为一种压力。 他放下酒杯,到卧室去看个究竟,果然,几只照片架子被移动过了,看仔细些,多 了一张曼曼的近照,想必是刚才放上去的,他并没有秘密,屋内没有任何锁,可能因为 太过坦荡荡,更使曼曼怀疑。 爱玛在房门口说:“游小姐逗留了三十分钟才走,她以为我是一具吸尘机。” 以为别人是笨人的人总要付出代价。 也许曼曼只是孩子气。 “石医生,”爱玛问:“有没有渴望成家立室?” 有,怎么没有,当然有,他时常想结婚,生儿育女,带着孩子回家见父母,众人坐 在一块儿,研究新生儿的小眼睛塌鼻子到底得自谁的遗传。 优秀的女孩子极多,适合做妻子的极少,曼曼绝非其中之一,她自己也还是一个赌 气的孩子。 这个时候,医院通过电脑把他名下的病人最新资料传过来。 石丙杰看到许弄潮栏特别用心。 她很好,她正在休息,经过安排,她真正熟睡,连梦也没有。 一个晚上的意外,改变了她的一生。 石丙杰按纽索取她的详细资料阅读。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