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舞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年轻的心》 吴君池深深知道今晚的宴会是他一生中至大的考验。 来之前, 岳父叮嘱道: “君池,好来好去,盼你今晚来替我撑一撑场面。” 讲得那么客气,又是他老人家七十岁生日,君池不能拒绝,吃一顿饭而已,做 了胡家女婿,已有七年光景,要走,也待吃了这顿饭再走。 是,吴君池要走了。 他已与妻子胡宝枝离婚。 七年前,宝枝是他大学里的同学,谈恋爱之际,君池只知道她家境颇为富有, 毕业后齐齐返回香港结婚,岳父一直喜欢他。 “君池,帮人不如帮我,益人不如益我”,就这样,吴君池进了胡氏企业。 他自问出过死力,胡氏企业上下都欣赏他,只除出胡宝枝,婚后她开始变,大 学时期那略为刁蛮的娇纵变成大胆放肆,使君池难以容忍。 她从来不到夫家:“我吃自己,到吴家去干什么?”话说得极之难听。 然后两年前,宝枝的大哥超文堕机身亡,造成胡家极大的变化,胡氏二老伤心 之余,决定退休,整盘生意交给女儿以及一班老臣子,宝枝的放肆便进一步变为嚣 张,办公室里拍着桌子骂人,有志气的同事拱手请辞,对头公司掩着嘴偷笑。 君池略劝几句,被妻子指着鼻子斥责:“我的家当,我爱怎么理就怎么理,不 关你事,你有本事,别便宜胡家,最好出去闯一闯。” 只过了一个星期,吴君池便另谋高就。 他把消息告诉宝枝,捱了老大一个巴掌。 君池不怒反笑,胡宝技实在太特别了,那样夸张浮浅的性格,完全不像真人, 倒似电影或小说中的歹角。 他离家出走。 不出三天,宝枝便叫律师递过离婚书,令他签名。 君池十分伤心。 男子也有青春,七年来吴君池一无所获,许多同龄男子已是三子之父。 可是他终于签字同意离婚。 他见过岳父一次。 老人自从失去爱子之后已了无生趣,静静同女婿说:“这都是命,前年胡氏企 业十五年周年宴会上,你与超文一左一右傍住我站着迎宾,我真正威风八面,心满 意足,如今,你们都离开了我。” 吴君池沉默。 “君池,我七十寿宴,你总要来帮忙打点吧。” 吴君池不知如何推搪。 “我会来。” 此时,他岳母由看护扶出来,“谁来了,是超文回来了吗?” 吴君池鼻子一酸,“妈,是我,是君池。” “呵,君池,君池好女婿……” 吴君池悄悄落下泪来。 所以他出现在寿宴里。 是宝枝的意思,宴会在酒店西式厅堂内举行,摆了三十桌。使吴君池讶异的是, 客人他大半不认识,宝枝且带着男伴出席,态度亲热,旁若无人。 她浑身珠翠,犹如一颗明星,尖声说笑,动作夸张,吸引全场注意。 君池如坐针毯。 心底叹道:“吴君池,假如你有能耐坐到完场,以后再也没有难题。” 宝枝不让他有好日子过,拉着男伴过来介绍,“我的前夫。” 君池尽量维持风度。 “唷,真没想到你还戴着我大哥送的金表,看样子胡家的女儿再讨厌,胡家的 钱却真正好。” 连那个男伴都尴尬起来,觉得是被利用了,但吴君池不出声。 他怀念胡超文,要才有才,要人有人,性格又大方公正,这样一个人物,会堕 机身亡,英年早逝,上天太会作弄人。 好不容易吃完那顿七道菜的晚餐,老人家早已在上齆鱼时退席,吴君池叹口气, 马上可以功德完满。 整夜他只觉得有无数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私语窃窃,不住在他耳畔响起, 他一边面孔麻辣,感觉如小学时被罚站。 灯光转暗,众人起身跳舞。 吴君池一直在喝酒,十杯八杯下肚,才能老着脸皮坐下去。 胡宝枝与男伴正跳舞,满场飞,吴君池想趁此良机开溜。 他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一个标致的少女已经蹲在他面前。 他慌忙拉开身边空位请她坐。 那少女只十七八岁左右,一张雪白的面孔,机伶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可以 请你跳只舞吗?” 吴君池呆住了。 她救了他。 吴君池身上僵死的细胞一只只活了过来。 少女俏皮的说:“我同我姐姐打赌要请你跳这只舞。” 吴君池问:“贵姓?” “我们姓朱。” “朱小姐,请。” 少女雀跃,跟吴君地下舞池。 吴君池这才发觉少女穿着件象牙白的蝉翼纱舞衣,美得如小仙子。 少女拉一拉裙子,“这种料子,一般是新娘用来做头纱用的,叫依露申:幻觉。” 吴君池颔首,幸福婚姻是幻觉,生命也是幻觉,而他则喝多了。 少女笑说:“姐姐说你好风度,又见你没有女伴,整晚静静坐着,同一般交际 草不同,真好气质,我说,我会请你跳舞。” “谢谢你。” 正当吴君池以为全世界预备遗弃他,而他也打算遗弃自己的时候,少女救了他。 “看到今晚的女主人没有?”少女笑问。 “没有可能看不到吧。” “说得好,你看她多庸俗多夸张多没有信心,我到了三十岁,才不要学她那样。” 吴君池放下心来,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忍受不了胡宝枝。 “你看她的男伴,彷徨得要命。”少女咕咕笑。 吴君池陪她跳完那只舞。 少女说:“我可以问姐姐拿彩金了。” 她似一只粉蝶般钻进人群里。 而吴君池悄悄离去。 在停车场,被新鲜空气一吹,酒醒了一半。 吴君池,他同自己说,你要好好做人,虽然胡宝技把你当脚底泥,可是还有旁 的异性欣赏你。 而且,还是那么标致的一个可人儿。 不知怎地,他的心情为此好转。 回到家,心安理得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起来,照常回公司打理业务。 之后他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合股经营生意,事事顺利,连吴君池本人都诧异了, 呵难道是老天爷可怜他。 离婚后,他与胡家已无联系。 胡老先生派人找过他一两次,他不愿夹缠不清,只是忍心推辞。 数年间在报上社交版知道胡宝枝订过两次婚,亦取消过两次婚约,渐渐销声匿 迹。 吴君池一直没有异性伴侣。 一则经已伤心,二则没有那么多时间,创业期间需要注入无限精力时间,他往 往在公司留到九时以后与美洲西岸的总公司联络。 他赚到了名同利。 不不不,吴君池并不快乐,可是,他也并非不快乐,一天工作完毕,疲倦地躺 在床上,他觉得没有什么遗憾,他所追求的,几乎已经完全得到。 他并没有追求快乐,所以,他并不快乐,也是应该的。 今日,吴君池已不必倚靠胡家,他赚得的名与利,都是他自己的。 多么值得高兴,多么心安理得。 他建立了事业,信心,以及社交圈子。 他的朋友泰半已忘却他曾经结过一次婚。 “替你介绍女朋友吧,君池,似你这般人才,没有理由找不到对象。” “我并不寂寞。” “喂,许多女子要失望了。” 那个时候,胡老先生再挽人来找他,他去了。 胡家老宅装修过,看上去仍然光鲜,胡老先生出来见他时须用拐杖,一手握住 他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君池,你同从前一模一样。” 吴君池只是笑笑,老人面前又不好说自己老。 看护仍是随身跟着。 君池仍用老称呼:“妈好吗?” 老人唏嘘,“她终于弄清楚我们的儿子是不会回来的了。” 君池不语。 半晌他说:“爸,我们有无一门姓朱的亲戚?” 者入扮起头想一想:“没有,姓朱的多数是上海人,我们是广东人。” 这时,吴君池忽然见到门角有个小小人儿探一探头。 老人忽然笑了,“囡囡,囡囡,出来见客。” 那小人儿转出来,小小圆面孔,大眼睛,穿一袭花裙,约两三岁模样,可爱有 如洋娃娃。 吴君池诧异了,这是谁? 胡老先生告诉他:“这是宝枝的女儿。” 小小女孩倚偎在外公身边,打量着吴君池。 吴君池有点困惑,她父亲是什么人,抑或,那并不重要? 吴君池伸出手去,“叫叔叔。” 差一点点,这小孩便是他的女儿。 就在这个时候,宝枝也出现了。 她胖了些,也温和些,十分客气地说:“君池,好久不见。” 君池十分感慨,自然,泰半因为他此刻已非吴下阿蒙,宝枝才会给他三分尊重。 人靠的是自已。 “孩子好可爱。” 宝技笑笑,不语。 她已无当年姿色。 吴君池看看表,“我有事,要告辞了。” “有空再来,爸爸希望见到你。” “一定。” 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问宝枝:“我们家有无姓朱的亲或友?” 我们家,他仍说“我们家”。 宝校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只得想一想,“没有。” “爸七十岁寿筵,你不是请了姓朱的一家吗?” 宝枝一怔,“请客名单仍在电脑里,我叫秘书查一查,同你联络,不过,那已 是四年前的事了。” “麻烦你。” 吴君池驾车离去。 他没有回头看,他怕变成盐柱。 假使有的话,他会看到胡宝枝靠在大门处目送他离去,那小小女孩拉着她的手, 母女同样的寂寞。 可是吴君池已完全忘却过去。 过两日,胡氏企业董事室的秘书打电话给吴君池。 “吴先生,当日有两家姓朱的,一家是朱鹤雅父子,另一家是朱子法一家四口。” “朱子法是否有两位千金?” “是,两位千金叫朱和与朱平。” “朱家地址在什么地方?” “吴先生,朱家经已移民,最新地址在多伦多北约区。” 吴君池抬起头,“呵。” “我会电传给你。” “谢谢。” “不客气,吴先生,我们都很想念你。” 吴君池挂上电话。 他在座位上沉思片刻,抬起头,叹口气,忙着去开会。 他的工作一直很忙,可是不致于忙得使他忘记那位朱小姐。 她有那样皎洁的脸庞,无邪的笑脸,“这位先生,可以请你跳只舞吗?” 那一晚,吴君池情绪低落,几乎要哭出来,被她那么一打岔,他忽然之间忘却 烦恼,暂时沉醉在那只舞中。 以后的四年中,在无数劳累或寂寞的伤心夜,那张精致美丽的小脸,都给他很 大的鼓励。 吴君池抓住那一点点晶莹的希望,努力地生存下来。 现在,他总算知道她叫朱平,住在多伦多北约区。 那夜,他睡得特别稳。 第二天一早回到公司,秘书向他报告:“周先生请的助手,现在已删滤至两名, 他有要事出去了,想你今早替他见一见那两位申请者。” “改期不行吗?” “人家已经出门了。” “老周就是这样,他的助手,叫我面试。” 秘书微笑。 “叫什么名字,学历如何?” “一位叫鲁玉明,香港大学英国文学系一级荣誉毕业,兼哈佛大学管理系硕士, 另一名叫朱平” 吴君池猛地抬起头来,“叫什么?” “鲁玉明。” “不,另外一个。” “朱平,红色叫朱的朱,和平的平,多伦多大学文学士。” 是她了。 这么巧,吴君池忽然有点心酸,他又有机会见到她了。 秘书说:“周先生的注解说鲁先生履历略强,但是朱小姐人非常灵活,二人都 不可多得,且都是外国回流的人才。” “他喜欢谁?” 秘书但笑不语。 “他喜欢可人儿是不是,那么,把鲁君拨到我名下吧。” 秘书看看时间,“他们应该到了。” “你让鲁君尽快来上班,我不见他了,请朱平小姐进来。” 秘书有点诧异,不过沉默地依照吩咐行事。 吴君池一颗心犏l鶠C 朱平推门进来,朝他笑一笑,呵她长大了一点,成熟了一点,可是那张笑脸, 仍然似早上七八点钟的阳光般明亮动人。 “你好,吴先生。” “请坐,朱小姐。” 他凝视地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人已经在他面前了,还等什么? “好吗,朱小姐。” 朱平扬一扬眉毛。 吴君池连忙清一清喉咙,“我的意思是,希望你习惯我们这种二三十人的小公 司。” 朱平答:“二三十人已是中等规模的公司了。” 吴君池唯唯诺诺说:“是,是。”他有点语无伦次。 中午,他的拍挡老周回来,他斩钉截铁地对老周说:“我已决定追求朱平小姐, 特此通知。” 老周被他吓得呆掉。 吴君池几时变得那般急进?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别人同我作无谓竞争。” “你志在必得。” “绝对是。” “呵,恭喜你,看样子你终于打算破茧而出了。” 吴君池也忍不住咧嘴而笑。 同事们得到这样的提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吴君池一开头就进行得非常顺利。 他约朱平去吃晚饭。 席间,他发觉他的幽默感回来了,接着,是他的机智,真没想到多年埋藏不用 的活泼拿出来仍然派得到用场。 朱平这样告诉他:“四年前跟父母及姐姐整家移民到多伦多,父母正式退休, 姐姐升硕士,我则念大学一年,姐姐毕业后找到工作及对象,决定落地生根,我则 打算回来看,我爱热闹嘛。” “拿到护照没有?” “一早就拿到了。” “爸妈可放心你一人返港?” “本来不打算放人,可是我爸很开通,同老妈说:‘老伴,百年归老,什么都 得撒手’。” 吴君池笑出来,他喜欢这位朱老光生。 他试图把话题扯到正途上:“你喜欢跳舞吗?” “还可以。” “下次我们去跳舞。” “好呀。” 吴君池言出必行,周末就接朱平去跳舞。 他猜想他要比朱平大好几岁,便找了一个既有快节奏音乐又有慢舞的地方。 那一夜,音乐恰巧又奏出五十年代名曲“难以忘却”,情调优美。 朱平穿着小小黑色舞衣,成熟漂亮。 “记得这首曲子吗?” 朱平笑笑,“听过,不特别有印象。” 吴君地又提醒她,“朱平,在你家即将移民之前,可有参加过一个寿筵。” 宋平吃一惊,“那么久以前的事,不记得了。” “是一位姓胡的老先生七十岁寿宴。” 朱平摇摇头,“我不记得。” 吴君池叹口气,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四年可能真是老长老长一段日子。 “朱平,我在那个寿筵中见过你。” 宋平怔住,“是吗?” “你曾请我跳舞。” “有吗?”朱平睁大双眼。 “有,曲子正是今晚的‘难以忘却’。” “多么巧合。” “你与你姐姐都在那次宴会中。” “呵,姐姐有否邀你共舞?” “没有,她与你打赌,你不会请到我跳舞。” “有这样的事?”朱平一点记忆也无,她大笑,“真是胡闹,吴先生,你会原 谅我俩年幼无知吧。” 吴君池呆住了。 朱平竟一点记忆也无。 看来他也不必勉强她记起往事。 刹那间吴君池心平气和。 他轻轻说:“那日你穿一袭纱裙,像个小小安琪儿。” 朱平一直陪笑聆听。 吴君池叹口气,“噫,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我该送你回去了。” 那个晚上,吴君池躺在床上,一直微笑。 朱平第二次救了他。 第一次,她使他看到希望,这一次,她释放他。 最奇妙的是,她自己不知道她曾做过那样的好事。 吴君池安然入睡。 朱平的工作成绩十分优秀,她对事情看法特别,乐意作新尝试,年轻人就是这 点好,他们对工作有热忱,绝不墨守成规。 三个月试用期满,朱平与鲁玉明均加薪升职。 吴君池的伙伴老周进他房来,郑重其事地道:“阿吴,我有事相告。” “什么事?” “阿吴,你与朱小姐可有进展?” “呵,仍是好同事。” “老兄,”老周一额汗,“我还以为你激进,请你留神,我听说鲁玉明与她出 双入对。” “呵,小鲁人不错,很聪明很可靠,年龄也与朱平相仿。” “你在说什么?” “你耳聋?” “阿吴,我不是听说你要追求朱平?” 吴君池沉默一会儿。 “喂!” “我弄错了,”吴君地笑笑,“我比她大一截,而且,二人兴趣也不一样。” 老周松口气,“吓得我,我以为你闹失恋。” “还没恋爱,如何失恋。” “是一场误会?” “绝对是。” “喂,”老周搭着他肩膀说:“那么,星期天到我家吃顿便饭。” “好哇。”吴君池一口答应。 老周不置信地看着地,“那么爽快,你知我干么请客?” “当然,你要替我做媒。” “你不怕?”老周瞪大双眼。 吴君池笑笑,“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他完全释放了。 毕竟需要数年时间,一段不愉快婚姻造成的伤害,超乎人的想像。 不过,吴君池终于痊愈。 “我打算把小姨介绍给你。”老周说。 “不是十八九的小女孩吧?”吴君池担心。 老周含蓄地答:“是成熟女性,经济独立,性格大方,容貌身段学识均属一流, 言语幽默,你会喜欢她的。” “她会喜欢我吗?” “嘿,吴君池,你看你,一表人才,事业有成,简直是万事俱备,独欠东风。” “快介绍快介绍。” 那少女,那身穿纱衣前来邀舞的少女,总会在他脑海里淡忘吧。 她只是一个象徵,真实世界里的朱平,又与他印象中的她有若干出入。 那日下班,吴君池跑到百货公司水晶部去挑选礼物,不管成功与否,这是谢媒 礼。 他已决定开始新生活。 吴君池深深吸一口气。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