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我迟疑一下,“任思龙。” “谁?”美眷问,“任思龙?不!不是她。” “我爱上了她,不是她的错。”我说。 “不可能,”美眷说,“思龙不会抢别人的丈夫,不可能!” “抢别人的丈夫只不过世俗的讲法,实际上不过是两人相爱,而我碰巧是别人 的丈夫。”我说,“美眷,我对住你是一具行尸走肉,我们徒然痛苦,事实上我现 在也痛苦。” “她爱你吗?” “我还不知道。有妻子的人不配问别的女人这种问题,是以我要离婚。” “那么说来,你实在非常爱她。”美眷忽然镇静下来。 “是,我认为如此。” “你觉得一切牺牲是值得的?”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如此任性对我们不公平?”她责问。 “有,想了五个月。我连跟她说话也不敢,然后实在没有办法,只有向你摊牌。”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美眷又落泪。 我神经质地冷笑。“是在我们庆祝十周年之后的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已经发生 了,我太忙着叫自己恨她,因为我不能够爱她。” “如果你与我离婚去追求她,会使你快乐?” “我不知道,我不可能快乐,心中想着你与两个孩子,我会内疚。” “三个孩子。” 我心痛如绞,“美眷,我们不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改变了主意,我会把孩子生下来。” “你如果惩罚我,不要难为孩子。”我恳求,“这是不公平的。” “公平?你跟我说公平?我求你会听吗?”她伤心且愤怒。 “孩子是无辜的。”我说。 “难道我却罪有应得?” “破碎的家庭对孩子们一一” “难道我要对这个家庭的破裂负责?”她看进我的脑壳里去,“你己打算离婚 去追求你的爱情,你不必理会这个孩子。” “美眷,你不明白一一” “是,我是不明白,”她镇静的说,“我不明白很多事,我连中学都没念好, 我永远戴塑胶耳环,穿不协调的衣裳,我不懂事,我拿不出去,但是你娶我那一日, 我难道不是这样?我并没有骗J你。” “你自十八岁起,就没有长大过进步过!” “还有什么罪名?我想我不必再听下去,我已知道判刑,我也求过情,我现在 就走。” “你到哪里去?”我求她,“美眷,你不必走。” “我不见得会饿死。我带孩子一齐走。” “美眷一一” “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她站起来走出房门。 我真未料到她有这么坚决,她拖着小宇,佣人抱着小宙,四人下楼去。 我呆若木鸡地坐在客厅中,小宇哭叫,“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 他的脚踏车搁在客厅中。 本是晚饭时候。 才三日,全体亲友轰动,是美眷宣布出去的。 我不能要求美眷成熟与冷静地处理这件事,她是明显的被害者,她没有理由放 弃博取同情的权利。 在这几天内我并没有见到任思龙。 林士香在我办公室内对我控诉。 “你这蠢材,一辈子没有过女人,只有我相信你连碰都没碰过任思龙,人家以 为你早搭上了她。” 我沉默。 “你与老婆离婚是为了她?这也不是离婚的时候,你现在未必追得到任,这边 老婆先走掉了,这是啥子算盘?” “这样做比较公道点。” “你以为美眷会原谅你,你以为任思龙容易做人?她昨天辞了职。”林士香手 舞足蹈,“好事之徒又热闹了,传说任思龙要到KTV去,又传说外头有洋行要请她, 她总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你们人人都觉得她是有办法的?”我苦笑,“看她的外表?她寂寞的 时候,甚至不能搓麻将渡日。” “但是她那些男朋友全部是医师律师——” 我反问:“于事何补?事实是她还没有嫁出去,她还是天天上班靠一份薪养活 自己,林士香,张爱玲说的:男朋友多有什么用?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你怎 么也变得这么俗气。” 林冷笑,“你打算打救白雪公主?穿白的人往往距离纯洁很远。你以为她这几 十年是怎么过的?做尼姑?OK,我知道她样子美,但是长久打算,老婆是老婆,外 边的女人是另外一回事,怎么可能玩上了身!” 我没有玩任思龙,我连手也没有碰过她,但是没有人会相信,林士香也不相信, 没有男人会笨得尝不到甜头就喊离婚的。 “不过她辞了职,你就不必辞了。”林士香说,“扬名,你也是个有头有脸的 人物。” 林士香笑,“我劝你安抚施陈美眷,否则她招待记者,或是写篇自白书到明报 周刊,你吃不消兜着走!” 我说:“林士香,请你滚出我的办公室。” 他走了。 美眷的表哥来找我说话。 他在我的客厅中抽烟。慢慢吸进一口,慢慢呼出去。 客厅乱得惊人,我叫玛莉替我找钟点工人,下午才来上工。 我等表哥开口。 他终于按熄了烟,一切像电视剧的节奏,他说:“如果我追不到任思龙,你也 不会追到。” “我只是爱她。”我说,“我与你的分别是,你一心一意只想把她追到手,而 我没有,我之所以要离婚,是因为有妻儿的男人没有资格爱别人。” “好伟大!”他讽刺的说,“不愧为爱的真谛!” “我不怪你不相信,”我说,“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这一切都像做梦。” “只不过你做的是春秋美梦,美眷做的却是噩梦!” “你只是妒忌,因为我有勇气追求理想,而你没有。你只肯用茶余饭后的时间 来谈恋爱。” “你确然不同,”表哥说,“拜伦说过,爱情对女人才是生命的全部。你是男 人,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在你眼中或许,但是各人对生活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你是来劝我呢?还是来 耻笑我?” “我佩服你。”表哥说,“这到底是愚昧呢,还是大智大勇?” “让我一个人想仔细吧。”我说。 “你瘦了很多。”他说,“扬名,你要当心自己。” “是。”我不是不知道他的好意。 “美眷的父母要见你。”他说,“明天上午十时。” “我会去。你放心。” “我当然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表哥笑一笑,“扬名,你太愚蠢了。”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现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浪漫的傻子。” 我站起来送客。 表哥走后,钟点女工来了,我给她钱,叫她去买点食物罐头。牛奶汽水。 我说:“买点花,不论什么。”想一想,“再买一只花瓶。颜色素点的。”很 久没插花了。 女佣点点头,下楼。 我躲在书房中改剧本,看很久,都不能集中精神,女佣敲门进来说:“先生, 收拾好了。” “你走吧。”我说。看看钟,已是黄昏。 她把茶拿进来。然后离去。 我踱出客厅,可不是,什么都收拾过了,清清爽爽,茶几放着一只奶白色瓶子, 里面插着一大把姜花。姜花,女佣买了这种花。 忽然之间,我想到那日任思龙家中的姜花,思念之情无以复加,不能控制。 我冲出家门口,开车往石澳驶去,那条路难走得很,飞驰过一个弯又一个弯, 终于来到她的家,我用力敲门,她不在家,走到屋子面前的大玻璃张望,客厅中一 片沉静,那只孤独的鸽子在我头顶飞翔。看仔细了,雪雪白,不带一根杂毛。 我回到屋门前去坐着,等一等吧,她的车子在停车场,她一定没有走远。 刚在这么想,她回来了。拿着潜水衣与眼镜,全身湿,美发垂在胸前。见到她 我有一种痛苦的快乐。我不能忘记我付出的代价。 “任思龙,”我说,“我来看你。” 她的神色如常,她的喜怒哀乐并不能真正的看到。 “你没有看门上的字条?”她问。 “哪里?” 她随手撕下递给我。一张小小白纸上面写着:“我去游泳,请稍候。” 任思龙打开门,一边说:“我知道你总是要来的,而且一定不会先打电话,你 就是那种人,所以留个字条。” 我听出她的话里的意思,所以喉咙中像是塞了一团东西,说不出话来。 我静静的在她阴凉的客厅中坐下。 她看着我,目光是炙热的。 我们对坐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的目光融化我的心。 我问:“多久了?你晓得我有多久了?” 她没有回答。 我听到那些鲤鱼浮在水面,嗒嗒吸气的声音。 屋子里这么静这么暗,我除了她的目光什么也没看到。 我说,“我在办离婚。明天去签字分居。” 她很留意地在听,我知道她是在听,但是她什么也不说。 我说:“也许只是为了我自己。” 她抬起眼。 “我愿意做这个千古罪人。”我说,“我不会连累你。” 我想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我站起来,“要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思龙,我不能控制自己。” 我开门,走到门外,沙滩上的热风马上扑上来,我开车回市区,一路上都是这 样的风,我想出一身汗,没有开车子冷气。 家中的电话铃不住地响着。 我接过,是我的岳母岳父。 岳母的声音是颤抖的、愤怒的,“扬名,你给我马上过来!” “我们约好明天。” “明天!你还敢与我说这些!我们要你现在马上来!” 岳父抢过电话,“施扬名,你给我马上滚出来,否则我放把火将你烧出来!” 我呆了一呆。“是,我马上来。” 我没料到他们俩的声音这么大。 我只好又马上出门赶过去。 到了岳父岳母家,我知道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美眷根本没有把我们之间的事正式跟父母提出过,两位老人家以为我们在耍花 枪。 岳父跳脚:“好!好!我女儿犯了什么错,你把她轰回娘家,要跟她离婚?” 他吼叫。 “你今天才知道?”我奇问。 岳父一巴掌掴了过来。我脸上火辣辣地着了一记。 岳母把他拖开,“你怎么打人来了?”她抱怨,“有什么话好好说,你把他打 得僵掉了,不好说话,他不能回心转意。” 岳父像放出笼子的狮子,大吼大跳,岳母无法把他按住,他一向又有心脏病, 我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你的血压……”我含糊地说。 这时表哥自房中走出来,做好做歹地劝住我岳父。 我问:“美眷与孩子呢?叫我来干什么?” “美眷在房间里!”岳母说。 “孩子们呢?”我问。 “孩子们到公园玩去了。”岳母说,“这样子小,不怕对小宙小宇有影响?” 我可没吵,吵的是他们。 叫美眷来向他们摊牌也许是不对的。她难以启齿,也不好交代,一人做事一人 当,还是由我来说。 岳父质问:“美眷刚才说你约她明天到律师处签字分居?” “是。” “签字分居等于以前的休妻,你知道吗?” “是。” (林冲娘子抓住林冲的枷锁,在充军途中哭诉:你为何把我休了?) “我女儿做错什么?十年来为你养儿育女!她做错什么你要与她离婚?” “她什么也没有做错。”我说,“这不是错的问题,我不想找借口,我承认我 已不再爱她。” “不再爱她?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你不爱她,也不能与她离婚。”岳母说, “婚姻大事岂容反悔!” “不离婚美眷会更痛苦,因为我真的不再爱她。”我诚恳的说,“所以一一” “你这畜牲!”岳父拍着桌子,咬牙切齿。 我静默下来,不再解释,越说得多越显得我轻佻,他们无论如何不会原谅。 岳母问:“你坚持要离婚?扬名,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再出声。 表哥,我们可爱的表哥,又再适当的出现主持大局。 他说:“表姑,不用再跟扬名多说,他已决定离婚,我想他不会改变主意了。” 岳父说:“好!好得很,当年还是我挑的女婿!” 岳母掩脸痛哭。 美眷苍白地在门口出现,她说:“施扬名,我希望你已得到满足,一整间屋子 的人为你痛苦难过,你的虚荣感应该得到满足。” 我看着美眷。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己是他们眼中的胜利者,如果可以杀人的话,他们肯定 会把我杀掉,这不是说话的时候,我静静看着美眷,她像是在一夜间长大,她学会 思想,她看到命运的安排。 “扬名,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岳母说。 我低下头。“对不起,美眷。” “你这个自私贪婪的人。”岳母叹气。 “是,我是。” “好,扬名,我成全你,我们明天在律师处见面。”美眷说。 “谢谢你,美眷。”我不敢抬头看她。 “孩子们一一”美眷一张脸煞白。 “随便你,跟我也许比较好。”我说。 “让小宇跟你吧。”她说,“他大了,没那么麻烦。” “可是这一个孩子一一”我说。 “这一个我决定把他生下来。”她很固执。 “但是,美眷,吃亏的始终是你。” “我已经够吃亏了,我不介意。”美眷肯定的说。 她的父母静静的看着她,不出声。 女佣带着小宇与小宙回来,小宇看见,并不肯走过来,他离远疑惑地看着我。 “小宇,你愿意跟爹回去吗?”美眷问他。 他很仔细的把我打量一番,然后问:“妈妈呢?” 我说:“妈妈不回去,” “小宙呢?”小宇问。 “小宙也不回去。” “为什么?”他理直气壮地问。 “爹爹慢慢会告诉你,如果你跟着爹爹,那么现在就走。” 小宇很懂事, 他看美眷一眼, 几乎是像大人一般的缜密,考虑良久,他答: “爹爹,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带我来看小宙与妈妈。” “一定,小宇。” 小字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没有任何人阻止我把他带走,当夜小宇在我亲自指导 下做功课。 小宇自己洗澡上床。他很沉默,没有再要求任何东西,连脚踏车也不提。 我坐在灯下良久。无疑我爱小宇,但是我爱任思龙更多,我还是决定离婚。 在律师楼办分居手续非常简单,就跟注册结婚一般容易。 我比美眷早到,美眷由她表哥陪着来到。 签好字我们就分手走开。我没敢回头看。 我一直没有说任何一句话,看得出美眷恨极我了。 我匆匆的回去上班。连玛莉都不像以前那样尊重我了,她处处给我看白眼。 “玛莉,请不要如此对我。”我无可奈何地警告她。 玛莉说:“男人就是这么下流吗?”她丝毫不给我面子。说完之后用圆圆的眼 睛看着我,“你这件事,施先生,影响我的生活,我会对婚姻起恐惧。” 我才想说话,林士香已经冲进来坐下。 “你办了离婚,你真的做了!”他说。 玛莉“哼”一声。 我说:“你们都不原谅我,我知道,但事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能说的。” 林士香说:“任思龙是一个迷人的女子,毫无疑问。我很明白你,扬名。” 我看他一眼,闷钝地坐下。 那一天的工作自然是解决了,下班我去接小宇放学,小宇在图书馆中等我。 “饿吗?” 他点点头。 我拉起他的手,“在做功课吗?” 他又点点头。 “今天晚上我们吃什么?”他问。 “我做意大利面给你吃。”我看看手表,“女佣人也许还在。叫她去买水果。” “爹爹,我想吃猪排。” “明天做。”我说。 到家是思龙来开门的,我吓一跳,呆呆的看着她。 她很冷静。“我来的时候女佣还没走,我有空,替你们做了吉列猪排。” 小宇并没有欢呼,他疑惑地看思龙一眼,明净孩子的眼睛洞悉一切,他回到自 己房间,放下书包,拿出功课。 我问:“小宇,你不是想吃猪排吗?阿姨替你做了,你该怎么说?” “谢谢。”他冷冷的说。 “小宇,你不要与阿姨下棋吗?” “不要。” “小宇一一” “我要做功课。”他一本正经的说。 思龙倚在门口,闻言取过手袋与外套。 “我走了。”她说,“食物在厨房。明天我再来。” “谢谢你。”我说。 “不用客气。”她看看小宇,再看看我。 我替她开门,“思龙一一” 她用食指放在我的嘴上。“嘘。”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说:“明天见。”转身走了。 我关好门,小宇站在我背后。 小字的声音冷酷得比大人还厉害,如一个未日来审判世人的天使。 “她是谁?她来做什么?” “小宇,你认识她,那个棋艺高超的阿姨。” “我认识她。”他无情的说。 “小宇,请你合作一点。”我恳求,“她是爹爹的朋友。” “爹爹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他说。 饭后我带他到公园散步。 我们走了很长一条路。小宇很沉默。 以前我老嫌他们不长大,现在他们在一夜之间成熟,而我却变了尴尬的青苹果。 “小宇,以后思龙阿姨会常来我们家。” 小宇头也不抬,“为什么?” “因为她要来照顾我们。” “我们为什么要她照顾?妈妈照顾我们不是很好吗?” “妈妈现在不与我们住。” “为什么?”他看到我的灵魂里去。 “爹爹与妈妈分开了。”我说,“我们会离婚。” “是因为妈妈做错事?我看到妈妈哭。” “妈妈没有错,是爹爹错。”我说,“但是爹爹不得不这样做。” “我不喜欢这阿姨来我们家。”小宇很诚实。 “她会对你很好。” “我不喜欢她。” “以前她与你下棋的时候,你很喜欢她。”我提醒他。 他顾左右而言他。“我想小宙。”他说。 “你以前好几天都不看小宙一眼。”我说。 “妈妈说我会有一个妹妹,”他问,“叫什么名字?” “爹爹还没有想到。”我说。 “妈妈说叫小寂,她会很寂寞。”小宇冷静地告诉我。 我至为震惊,说不出话来。 隔了很久,月亮都升了上来,我问小宇,“假使爹爹再结婚,你会高兴吗?” “如果再与妈妈结婚,我会,如果不是妈妈,我不会。”小宇说。 我说:“不会是妈妈。” “那么我不会高兴。”他非常的不悦,一顿乱踢,泥土飞扬。然后好好的瞪我 一眼。 服侍小宇并不是容易的事,他三顿饭吃的东西非常挑剔。校服要熨,皮鞋得擦 得雪亮,收拾书包不可漏掉课本,练习要做对,准时交出去。每天带冷开水与零用 上学。 开头时我很不习惯,思龙帮忙很多,她到底是女人。 在这一段期间我与思尤并没有言语,在屋子碰见,不过是交换一个眼色,大家 的心理负担太重,犯罪感太浓,并没有想到享受。 机会是有的,譬如说有个下雨大,小宇淋得浑身湿回来,不肯换衣服,坐在电 视机前吃冰淇淋看卡通。 我恳求他半日,他不肯妥协。 我说:“小宇,现在爹爹只可以做两件事,一是把你送回外公外婆家,等你换 了衣服再说,要不就把你打一顿,直到你服帖,两个都不是好方法。” 小宇还是什么都不做。 电话铃响了,他抢着去接。 通常在这个时候,美眷会打电话给他。他听了三秒钟,放下话筒说:“那个女 人找你。”他的声音还是冷冷的。 “小宇,你——”我叹口气,接过电话。 思龙在那边苦涩的说:“我知道,别责怪孩子一一有没有事要我过来?” “有,我想见你。”我说。 思龙静一会儿,“好,我马上来。” 我放下电话,看着小宇,到今天我才知道孩子们是多么的固执残忍。哪吒的故 事不再动人,而是一个可怕的事实——父母把孩子养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必需 负责到底,孩子们并没有要求被生下来,因此他们永远占着上风,开头就是父母的 错。 我没有再叫小宇换衣服。倒是他自己看完卡通,跑去淋浴,已经来不及了,连 打好几个喷嚏,也没做功课,匆匆的上床睡觉。 小宇说:“爹爹,晚饭叫我,我要吃汉堡包。”我讽刺地说:“是,遵命。” 思龙没多久就到达,买了一大堆水果杂物,还有我惯用的肥皂与剃须水。 我在厨房做汉堡包。 “工作如何?”她问我。 “老样子,”我说,“忙来忙去不过如此。” 她不做声,把青瓜切成扇状,夹入汉堡包中。 “我辞职了。”她说。 “我知道,”我说,“对不起。” “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道歉。”她说。 “我倒情愿这是为了我的缘故,真的。”我说道。 她笑一笑。 我把汉堡包大口大口的咬进嘴里,她做好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给我。 她说:“一个喜欢吃云尼拉冰淇淋苏打的男人。” 我只好笑一笑。 她说:“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丈夫,真会 像太阳照进生命里一般的光彩。” 我惊愕地张大嘴,看着她,不相信耳朵。 “你把家人照顾得这样好,妻子儿女都这么愉快,有这么样的一家之主,一切 都不用愁。” “这是在说我吗?多么讽刺。”我用手抱住了头。 思龙说下去,“回到家中,我告诉自己,各人的命运是两样的,但是我羡慕美 眷,她是受眷顾受保护的一个,而我,注定要做战士,永远不能休息。” “你——羡慕她?”我不相信。我一直以为她看不起美眷。 “是的。当一切工作堆在眼前要解决的时候,你能不羡慕少奶奶们吗?做人家 太太再难,到底不必天天九点正向老板报到,迟三分钟被上司道: ‘午安’。” 小宇在这个时候摸了起床,老实不客气的坐在我们当中,倒了牛奶,吃起晚餐。 小宇仿佛知道思龙在说什么,他白我一眼,说道:“我妈妈是最最美丽,最最 好,最最爱我的。” 思龙苦笑,低头说:“是呀,我拟的营业计划公认是全城最好的,但是可有什 么用呢?儿子会称赞妈妈,文件会吗?我根本应在二十年前结婚生子,好好的照顾 家庭。”她站起来,“我走了。” “思龙。”我叫住她。 她转过头来。 我困惑的说:“思龙,我发觉我刚刚才正式认识你。” 她笑一笑,“有点失望是不是?”她停一停,“我并不是什么女暴君、女强人、 女强盗、自大狂。” “开车当心。”我说。 她点点头。去了。 小宇把汉堡包吃完,他说:“她想来代替妈妈的位置?” 我说:“我对于你的粗鲁无礼十分失望。” 他说:“妈妈明天下午来接我放学,我希望那女人不要来。” 我说:“你以前相当喜欢这个阿姨的。” 小宇答:“以前是以前,以前妈妈还住在这里。” 现在跟小宇说话非常困难,不再是一种乐趣。 第二天美眷带着小宙来看小宇,美眷瘦很多。比较沉默,头发用一条橡筋扎起 来,穿一条西装裤,一件宽身衬衫。 看见我,她只是说:“小宇拉肚子,怎么没跟他去看医生?” “我不知道——小宇,你怎么不说?”我问。 小宇答:“爹爹根本没有空。”他一点不肯服输。 美眷说:“小宇,你不是要见弟弟,跟弟弟说话吗?还不去?”美眷把两个小 孩引开。 我们变得单独相处,两人相对无言。 隔很久,我问:“好吗?” 美眷的声调跟小宇的完全一样:“不好。” “对不起。”我只好那么说。 “我想也不全关你的事,”美眷忽然说,“我也要负责任,扬名,你说得很对, 我没有进步过,虽然我要为家庭做很多事,空余的时候还是有的,我应该做些比较 有意思的事,但是我整年累月忙着搓麻将,这是我的不是。而且我不是不知道你最 恨别人打牌。” “不不,”我说,“问题出在我这里,你不必挑自己的错,即使你不打牌,我 还是要这么做的——不见得所有搓麻将的太太部离婚。” 美眷不明所以的看着我。她不响。 我也不能再说话。 她又开口:“至少我应该投你所好。” “没关系了,美眷,一切己成过去,我们不要谈过去的事。”我说,“我们说 将来吧。” “将来?我还有什么将来?”她质问。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