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说。 “我也这么说,但是任小姐说要紧事,自己开车走了。” “几时回来?” “没说。” “你买了什么菜?有没有做一点汤?”我追问道。 “有,鸡汤。” “好。”我挂上电话。 我拨到她公司。 女秘书说:“任小姐在开会。” “任小姐身体不舒服,会什么时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书诧异,“我们都没注意到。” 我搁下电话。 我对着墙壁,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现在恐怕是在会议室指责同事的办事错误吧。 没有人知道她昨日做过什么。因为除她自己外,没有别人。时间久了,她除相信自 己,再也不信别人,因为只有她自己没欺骗过她,没倾轧过她,没压逼过她。 我没有本事叫任思龙为我而转变,怀孩子,坐在家里,听命于我如同美眷。任 思龙在我身上又没看见过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护她。广告公司一个电话来,她还是赶着走了,身体这么虚弱,表 面上装得这么强壮,内心揉得粉碎,外头还是坚撑着。强人。 我面对墙壁,终于把头转过来,伏在桌子上,写好一封辞职信,明天早上我会 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电话追来,“爹爹,你怎么还没下班呢?” “来了,”我说,“你告诉妈妈,我马上回去。” 一额头的虚汗,我对生命的意义发生真正的怀疑。收拾好杂物,我环顾这间写 字间。初初搬进来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多有抱负,甚至还有那份幼稚的骄傲—— 老板看中了我,我乐意做一条走狗,我愿意卖命。 是思龙粉碎了这种梦,她告诉我,一个女人的工作能力也会比我高,男人坐在 私家办公室有什么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脚步浮动地走到门口,进车子,想发动引擎,车子又破了,开不动。我伏在 驾驶盘上,是几时的事呢?思龙开着她的雪铁龙CX经过我的破车,曾经载过我一程, 我的心温柔地牵动。 思龙。 如果没有认识思龙,我还快乐地做着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着孩子。任 思龙是我的克星煞星。但是我爱她。空前绝后地为她心折。 即使是现在,只要能看见她,我还是为她溶化…… 我放弃我的旧车,走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子的人排着长龙。这使我想起小时候, 上学放学,也是这样等车,一等好些时候。 我环顾这些人,都是疲倦的,苍白的,闷厌的。一个个面上无光,靠着铁栏杆, 没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皱褶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男男女女,都没有 一点光彩,生活到底是为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辛苦地工作十年,我总算已经 脱离了公路车站上的劳苦大众,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 公路车有的满座,有的飞站不停,偶然停下来,人们争先恐后的涌上去,我把 中学时期的功夫使出来,居然也上了车。 车子朝家驶去,吃过晚饭可以看电视长篇剧。我应该感到优越,我写的东西他 们在看。 公路车上每个人都在打瞌睡,仰着头,张着嘴,是的,又倦了,又一日过去, 他们做过些什么,他们是真正活着吗?可怜的大众,朝九晚五的大众,轧在公路车 里的大众,生命的浪费,我又岂知将来小宇长大,是不是另一个公路车上的大众, 而我还一个个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平凡的父亲养育平凡的孩子们,思龙是对的, 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亲。 我是什么? 方薇说:“扬名,像你这种书生,一毛钱三打,捞一把来吹掉点拣拣,你以为 你是什么?你只是运气好,你能做什么?卖臭豆腐也不会。” 我的好运也快走尽。 天开始下雨。搭客连忙把车窗都关得紧紧地。我窒息起来,汗味体臭,车子本 身怪异的味道。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必需赶快把电影剧本的大纲做出来,我要 赚钱,我不能再挤公路车,我明早要起身再继续卑微地干下去。 下车,到家。 小宇来开门。 “爹爹,你淋湿了。”小宇说。 “不怕。”我说。 美眷抬头,“我今天去医生处检查过,”她说,“你过来坐下好不好?” 我服从地坐在她对面。 美眷把身体挪一挪,手搁在腹部,“医生说是双胞胎。” 我的眼睛睁得老大。 美眷凄然的笑,“你说好不好玩?双胞胎原本最可爱。” 命中注定我有四个孩子。 她说:“四个孩子在今日,算是顶多产的。” 我转头跟小宇说:“怎么?开心吗?快有两个妹妹了。” 小宇努力点点头,过来伏在我的肩膀上。 我问:“小宙在哪里?我的心肝在什么地方?小宙呵,你几时才会讲话呢?不 要等七岁好不好?让你双胞胎妹妹先学会说话,可真没有面子呢。” 他只是笑。 美眷说:“小宙真是有办法,外婆也喜欢他,由此可知做人不一定要能说会道。” “是不是外婆不喜欢我?”小宇问我。 我没有回答。思龙的会开完没有?这种家常话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一点意义也没 有,我感到厌倦一一怎么可能有人如此过一辈子?我不懂。也许如果思龙一直不在 我生命中出现,我也会如此乐意地过一世。 我摸着小宇的头发。 思龙的身子可舒服?她的体力支持得来? 我说:“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开销够吗?” “嗯。”美眷点点头。 我站起来。 “哦,还有一件事,表哥叫我问你,你可听说过或是认得一个人,叫作什么… …?” “问得太玄了,”我说,“说不出人的名字,我如何知道他是谁?” “表哥说那是送别墅给任思龙的人。” “什么?” “石澳的别墅房子,”美眷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是他送给任思龙的礼物。” “他为什么要送她礼物?”我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美眷看着我。 她要说的原来是这个消息。这才是她叫我来的真正原因。 “这是我们忠实的表哥带来的消息?”我问。 “是。” “可靠?” “你问我,我问谁?”美眷闲闲的说。她掩不住她的喜悦,她乐洋洋的告诉我, “表哥说你根本不了解任思龙,你瞧!” 我看着美眷,而我一向以为她是个善良的人!我叹口气,不能怪她,她永远不 肯承认这是她丈夫的错,做妻子只懂得怨狐狸精,狐狸精…… 美眷说:“这么好学问好教养的女人,唉……”她的眼睛瞄着我。 我浑身都在抖,抖得像风中一片叶子。喉咙像是被人硬塞了一大团棉花,鼻子 发酸,想哭。忽然之间,我恍惚看到一早故世的母亲在那里说道:“扬名,你老是 喜欢哭,男孩子是不流眼的。” 我慢慢平静下来。 我一生中所有最可怕的事已全部在这一年中发生了,我不再在乎,我站起来, 低声说:“我走了。” 美眷有点失望,她抬头,问:“周末再来?” 我拍拍美眷的肩膀,“多点休息,当心脚肿,有空散步,别老坐麻将台了,没 什么好处。” 美眷怔怔地看我走到大门。 小字说:“爹,你没有陪我去看电影已很久了。” 我侧侧头,“上次你看过《床上春色》,这次你要看什么?嗯?告诉我,我们 星期六去。” “真的?不骗我?”他眨眨眼。 “你已经八岁半,可以享受人生,我们去看《楼上春加春》,我们需要春天。” 美眷张大嘴,以为我已发疯。 我的心已经碎成一片,像玻璃杯子在手中捏碎,你有试过吗?痛彻心肺,血流 不止,滴滴点包也包扎不好。一下子染红一条纱巾。 (惊以血看不见,内出血。) 我很平静的回到石澳。 我是这么愚蠢,这么大的沙滩别墅,我竟以为是思龙自己赚回来的。 我打开她的衣柜。紫貂玄狐豹皮青秋兰。我打开她的抽屉,她平时戴的几种珠 宝随意的搁在那里。我从来不想到它们是真是假。一个女人独自开两部名贵的车子 …… 她没有刻意瞒我,是我太愚蠢了。 我静静的想,我只是不了解她,我以为我能够,但是我不能够。 这真是彻底的失败。 任思龙始终是一个谜。 我躺在她雪白的床单上,等她回来。 既然是如此的一个故事,她为什么还要辛勤工作?我什么也不明白,以前我什 么也不问,如今我知道,谜底只在她心里,我一定要在今天找到答案。 锁匙一转,她回来了。 我没有见过更疲倦的任思龙。她不知道我在房间里,进屋子以后,她靠门站了 很久,拨高头发,叹口气,然后倒在沙发里,脱去鞋子,在手袋中一顿乱摸,掏到 香烟,烧起一根,狠狠的吸。 思龙秀丽的脸歪曲着,有点痛苦,又起身倒一杯冰水,仰着脖子把好些药丸吞 下。她走进来看到我,一惊。 我看住她。 她在浴室更衣,把衣服都踢在一边,用大毛巾裹住身子,洗脸,淋浴,然后过 来坐在我身边,不动。 她说:“我辞了职。” “为什么?” “太累,没有意义。” “你原不必要如此辛劳工作。”我提醒她。 思龙真正是个聪明人,我从不知道有这么反应快的人,她转过来看着我,眼神 阴晴不定,然后她叹口气。 她问:“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 “谁告诉你的?你那表哥?”是以我说思龙聪明。 “是。” “他请私家侦探盯我,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他告诉你什么?” “这间屋子是别人送的。”我问:“谁?” “一个姓何的男人。姓名有什么重要?反正是别人的。”她很平静。 “你是个大学生,而且不是中文大学、浸信会、台湾大学,”我的声音也很平 静地讽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什么事? 接受男人的礼物? 为什么我不能够接受一两件礼物?”她反问, “念哈佛大学的也是人。”人遇到真正的大事便会镇静下来,现在便是好例子。 我说:“思龙,一层房子不能算是小礼物,你是付出代价来的。” “什么代价?”她反问,“你想控诉什么?” “为什么骗我?”我问他,“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有这种必要吗?你真对我的一生有偌大的兴趣?我打算把三岁开始的事情都 告诉你。或者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你不是认为我仍然是个处女吧?” 我默默忍受着她一贯的作风与口吻。 她知道我爱她,而我实在是爱她。 我没有言语。 过一会儿我说:“你应该告诉我的。” “好好好,我现在说给你听,我与这位何先生同居三个月,他送这层房子给我。 这的确是一个礼物,我的确也付出代价。现在你知道了,快乐吗?” “他爱你吗?” “不。” “你爱他吗?” “不。” “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个代价。”她轻描淡写的说。 “那么我呢?我又占什么样的地位?”我悲哀的问。 她不出声,眼睛看天花板,隔一会儿索性闭上了。 “我们是相爱的,是不是?” “扬名,不要问太多的问题,好不好?” “可是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没有作答。 “一刻也没有?”我问。 “有。”她说,“有的。” 我很宽慰。因此而哭了。我与思龙的关系………我永远是被动的弱者。母亲说 得对,我从小便是个淌眼抹泪的人。 思龙说:“但是,扬名,我们还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们有很快乐的时刻,你记 不记得?” “是。每一次见到你,我都是快乐的,我的心剧跳,神经紧张,只是我开头不 懂得那是爱,我只知道我害怕见你一一思龙,那真是我一生人当中最美妙的时刻, 我是丝毫不后悔的。” 思龙说:“扬名,你待我甚厚,你把一切都给了我。” “我给你什么?”我茫然的问,“房子?皮裘?我看不见。” “没有其他的男人肯为我牺牲这么多。” 我明白过来,“所以你要报你的知遇之恩?” “扬名,你知道我爱你。”她说,“这点你不可以对我发生怀疑。” 我也记得我们真正相爱的日子,她的白衣服,她的骄傲,她看到我时暖昧的神 情。我们曾经相爱过,虽然现在一切已成过去,不过火花闪烁之后,印象常存,我 死而无憾。 好吧,说我没出息吧,控诉我,但是我没有后悔,我真正爱过了。没有尝过蜜 之滋味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说与他们听,他们也不知道。 思龙低声问:“扬名,一切都完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黯然。 “我真的想过结婚。”我说。 “是为了我的过去?”她问。她从来未曾这么温驯过。 “不。”我说,“因为我们之间有永恒的矛盾。我们的环境背景思想大不一样, 思龙,你知道我们无法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我也不可能养活你。” “抱歉,我没有迁就你。”她的声音很沙哑。 “没关系。思龙,我也不配叫你迁就的。我又不能叫你专心坐在家中生孩子, 一切是我的不力。” “但是我们在一起曾经快乐过。” 我把头枕在她的手臂上,“思龙,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你要知道什么部分?”她温柔的问。 “你小时候,你的恋爱,一切一切。” “我读中学时虚荣心就重,”她轻声道,“站在街上等公路车,就问我自己, 为什么有人可以坐劳斯莱斯。一个女孩子如果有这种想法,而她的五官身材又长得 不错,总有机会得到她想的一切。” “于是你遇见姓何的人。” “是的。他供给我一切,他喜欢我,他甚至让我到哈佛去念商业管理。但是他 没有给我爱。在这十年——” “你说是三个月。” “你相信只有三个月?” 我叹息,“思龙,我相信你说的一切。” “但是他没有给我爱。连欺骗的应允也没有。”思龙说。 “你现在仍有见他?”我问。 “见到也只像陌路人。” “你从来没有爱过他?” “开玩笑?当然我爱他。十年。”她说,“我这个人是他创造的。我的刻薄直 接锋利,全部是他的翻版,只是翻得不大好。”她哑然失笑。 “现在呢?还爱他?” “我倒希望爱他, 那么精神有寄托。 爱与恨都是好的,”她显得无可奈何, “除此之外,也只有工作了,时间总要打发,我们太可怜,竟要把宝贵的时间打发 掉。” “我们……就这么完了?” “我想是,扬名,你呢?” “我想与你在一起一辈子。”我说,“我爱你。” “可是扬名,我们有过很多愉快的时间,对我来说,一生人如果有一次这样的 机会,已经足够,我们有什么遗憾?” “思龙,你对感情的要求,就止于此?” “扬名,我不懂得如何要求,”她说,“我一生的生活中没有任何长久的经验, 你叫我怎么做才对?” “你总要结婚的。”我说。 “为什么一定结婚?”思龙问。 “年纪大了,有个伴。”我答。 “就为了一个伴?”她诧异的问。 “是。就为了伴。”我现实的答。 “两个七十岁的人对着坐一一你觉得很好?”思龙问,“扬名!你还不至于那 样吧。” “思龙,居移体,养移气,你与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告诉我,你七十岁的时 候会怎么做?” “看书,睡觉,养猫,等死。”她苍白而向往,“死。” “你不怕?” “怕什么?死,当然是怕的。” “不,不怕一个人寂寞?” “但是我一生人都惯性地寂寞,你几时见过我联群结党地享乐过?我不喜欢人, 我从来不想讨好他们,现在我致力于不想得罪他们,可是你看,还是有人找了私家 侦探来查根究底。他们不肯放过我。”思龙说。 “现在你打算做什么?”我说。 “忘记这个世界,也让这个世界忘记我。”思龙笑,“应该不会难吧,世界忘 记我,顶多只需要三天。” “在石澳隐居?” “是。”她说。 “不去欧洲?”我说,“我以为你会去别的地方。” “到处都一样。”她说:“到处升起来的都是这个太阳。” “你希望怎么样?”我抚摸她的头发,“移民到另外一个星球去?” “是,如果可以的话。”她笑笑。 我与她平安地闲话家常,仿佛结了婚,做了多年的夫妻。但事实上我们即刻要 分手了。 我说:“思龙,我知道有妇之夫最喜欢说一句话:我的妻子不了解我,但是我 实实在在的告诉你,我的妻子真不了解我,与你谈话,多么高兴。” 思龙转个身,打个呵欠。 “很多男人对你这么说过吧。”我问。 “你要我怎么回答?”思龙笑问,“你想听是抑或不是?” “没关系,只要你爱我。”我说。 “扬名,你将会怎么做?”她问,“以后的日子很长。” “我……”我想了很多,“我会回去。” “回去?回什么地方?” “回美眷那里去。”我说。 思龙诧异:“她会收留你?” “她不是你,你当然不会再接受一个变心的丈夫,但她是传统中的贤妻良母。” 我沉着地说。 思龙坐起来,“但是她已经知道你不爱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回去美眷身边了,她对亲戚朋友都有交代,过 若干年,大家忘记任思龙这三个字,我们仍是好夫妻。”我苦笑道。 “不可思议。”思龙说。 “是的,中国女人的容忍力无穷无尽。”我黯然。 “因为她们在经济上不愿意独立。”思龙说,“受丈夫的恶气,受另外一个女 人排挤,世人同情她,在公司受老板噜嗦,谁会知道,她总有她的道理。”思龙说, “你也别太过肯定她会要你回去。” 我说:“我认识她十余年,我太清楚她,她一定会要我。这是很不公道的事, 不幸美眷没有别的选择。” “我很抱歉。”思龙说,“一切是我的错。” “一切是我。”我说,“但是思龙,为什么当初你竟会容忍我这么一个人?” “因为扶轮社的会员不肯为我抛妻离子,只有你给我如此的光荣,有什么女人 有力量拒绝?”她叹口气,“对不起,扬名,我们都错了……你的工作,对你的工 作可有影响?”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先写点电影剧本,工作总是会找到的,没有人失业一辈 子。”我说,“但是我要休息。每日起来,带小宇到公园走走,教小宙说话,等小 寰与她的双生同胞出生,我的思想很疲倦,不适合再做电视台那份工作。” “你的计划听上去很理想。” “是吗?”我苦笑,“原本我想与你共渡一辈子……事与愿违。” “你认为美眷与你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好?” “我们会渡过的。这次以后,我将永远目不斜视,做一个认命的人。其实就这 样平安地渡一辈子,也很会值得羡慕。” “谁也不知道宇宙黑洞在什么时候把我们吞没,在七十四岁的时候,我会记得 这一段故事。”她说。 “思龙一一” 思龙转过头来,在流泪。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思龙。”我拥抱她。她把头埋在我怀中。 当夜我离开任思龙。她帮我整行李,像一个妻子服侍远行的丈夫。 我们很沉默很平和,箱子放汽车行李厢,她送我到市区。我们吃了顿非常丰富 的晚餐,开一瓶香槟,跳舞,到十二点才分手。 仙德瑞拉要返家了。 她把一小瓶镇静剂留给我。说实话,我需要那瓶药。 “思龙,”我说,“以后我们永不再见了?” “永不。”她肯定的说。 回到自己家中,电灯已经全部熄灭。我摸索到长沙发,吞服镇静剂,把座垫拍 一拍,倒头便睡,可一点也不觉得异样,宾至如归。 对美眷来说,任思龙是一场过去的噩梦。对我,是场过去的美梦。 无论怎样,她已经过去。 大亮醒来,小宇站在我身边,瞪着我。 “早。”我说。 “早。”他说。 美眷在客厅那一头叫:“小宇,你不过来吃早餐?快迟到了。” 我擦擦眼睛,美眷走过来,她的头发还用一条橡筋扎着,身上穿一条陈年宽裙 子。 我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即使是怀孕也不用这样披头散发,小宇上学之后,我 陪你去修头买衣裳,你看你那尊容!” 美眷哼一声:“批评批评批评,我一生人只听到批评。” 我静默的笑。 你看,一切都如常,美眷有她的智慧。我们家有时光仪,把不愉快的记忆推进 第四空间,忘掉它。 我送小宇上学,教训他一顿,把他推进课室,小宇唯唯诺诺,又成为一等一的 好孩子。 美眷剪发的时候,我抱着小宙在小公园坐,教他讲话:“孩子……是小宙…… 玩耍……游戏……” 我们到百货公司,我把身边的现款都买了礼物给美眷,新式的孕妇袋、化妆品, 甚至有半安士的“哉”。 美眷换了一个新发式,不晓得进步多少,十分精神,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回家。 那一夜,小宙忽然在饭桌上站起来说:“小宙不要吃红烧牛肉!一年来天天吃 牛肉,小宙要吃荷包蛋!” 我看着这孩子,我眼睛瞪得老大,随即笑得流下眼泪,他终于会说话了。 就这样,我也没跟美眷说搬回来,也没有走,但是大家都十分明白,我又回来 了。 谁也没有提这件事,小宇、小宙、美眷、丈人丈母、亲戚朋友。我只看到一个 个宽慰的笑容,显然大家都庆幸施扬名终于灵魂苏醒,从狐狸精魔掌死里逃生。他 们不但没认为我可耻,说不定还佩服我的勇气,毕竟一个男人,稍微行差踏错,算 是什么?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我实现了我的愿望,辞职成功。 玛莉打电话来,“施先生,你桌面的辞职信,不是真的吧?” “请转交总经理。” “施先生一一” “请转交总经理。”我说。 “是,施先生。”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