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不喜欢。”我说:“我也不崇拜人。”“你老是抬杠,与你说话,越来越 没有味道。”“对不起,玛丽,但是你今天一定要在我家吃晚饭。”玛丽又笑了。 她吃了两碗饭。 我早说过,除了蔡小姐外,任何东西还是一样的。 但是爸妈觉得这是玛丽的功劳,他们很欢迎玛丽。 而我,当然开心。 晚间玛丽回去了,我把校服鞋袜都整理好,放在床边,把书本也都拿出来,看 了半晌。 我看过一个电影,叫做《寻找格力哥利》。它说一个女孩子,东寻西觅的寻找 她的理想情人,结果当然是找不到。但是她找得这样的真挚,这样的不遗余力,使 我很感动。 那个电影给我印象,是极之深刻的,我非常喜欢它。后来我又喜欢那个导演, 我觉得他也很好。 不过我想男孩子还是比较开心,很少有人象我这样倒霉,爱上了蔡小姐。别的 男人脸皮够厚,一定找到合适的女孩子。但是女人就比较困难。一个到处追求男人 的女性,离开神经病一定不远了。 而且我又知道我的理想情人在什么地方,她离我很近,我可以看得见她,我不 必费力想象。 我还算是幸运的呢,这是没话好说的一件事。 我睡着了。做了成千成万的梦。 我想我大概忧虑至死了。白天这么繁忙的功课,晚上又想得这么多。 我怎么办好呢?然后天就亮了。 我起身漱口刷牙洗脸。 爸在早餐的时候说:“以前我去上班,只要十五分钟就到目的地了,现在?现 在要卅分钟还不行。公司里一些女孩子,天天迟到。”“那怎么办呢?”我问。 “我叫她们提早起床化妆。”爸笑了。 我也笑。 “上学呢?挤吗?”爸忽然问我。“我没有搭车上学已经一年了。”我说: “我走路,走路可以自己控制时间,这年头,可以自己控制的事情太少。”爸看我 一眼,“你妈说你最近很爱发一些谬论,果然今天一早就听见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做嬉皮士?没有这么容易!”他的声音忽然严厉起来,“你爸不是亿万富翁。” “我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争气!”爸说。 看!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了,争气? 我微微的抬一下头,“嬉皮士并不坏,爸,你得知道。”“是,我知道不坏, 但是我情愿有一个医学博士之类的儿子。”他说。 人,当他们长了一点年纪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了。 我叹了一口气,再与他说下去,我们两父子一定会伤感情,不如大家闭着嘴不 说话。人与人的隔膜就是这样来的,结果我与爸都厚着一张脸皮,话越说越少,相 对无言,当中一条大缝子。 这种生活真是讨厌无比,我真的不喜欢,但是我更不喜欢与爸吵架,所以我让 他训了- 个清早。 “我是为你好,知道吧?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世界,我了解的,所以我才叫你 改一改,适应一下社会。明白吗?”他了解个屁。 爸一说到这方面,就显得其虚伪无比,我不喜欢。他认为我受亚那些嬉皮士的 影响太大,我认为他受那些麻将朋友的影响太大。 那便是困难所在了。 我拿了书包走向学校去,走了十五分钟。每次走路的时候,我都会忆起蔡小姐 那天开她的小车子送我回家的甜蜜情景,今天也不例外。 在那么多学生之中,我想我还是很幸运的,我见她的机会比较多,我跟她说话 的时候也不少。 在校园里碰见玛丽。 她匆匆的迎上来说:“那边的桃花,开得很灿烂--咦,你的鼻子晒焦了一点。” “是吗?”我摸摸鼻子。“你们一大班女孩子在说甚么?”“我告诉她们,昨天我 们见到蔡小姐的事。”玛丽得意洋洋的说。她是有点神采飞扬的。 “你又在示威了?”我问她。 “是的,”她说:“你不喜欢是不是?”“当然,这有甚么了不起呢?即使你 的叔叔有只游艇,并不能表示你的与众不同。”玛丽转过身子,别扭的说:“你又 来了,总是与我过不去。”“我是为你好。”我将爸爸早上用的话搬了出来。 “哼!”她用鼻子响了一声。 然后我知道她是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便是这样的。 果然,小息的时候她不理我。我想不理也算了,这些女孩子,老是有点不可理 喻的脾气。 但是美美,那个功课不俗,但是很受玛丽痛恨的女孩子却过来问我事情。 “邻校举行游艺会,你想不想去?去的话,就在这里签一个名。”她说。 “什么游艺会?我最讨厌的了。”我说。 美美掩住嘴笑,“干嘛这么凶,难怪玛丽说你是个怪人呢。不去就不去好了。” “什么?玛丽说我的怪人?”我气问:“她有什么资格破坏我的名誉?”美美没回 答,一扭头就走了。 到了晚上,玛丽大哭。 “你干嘛?”我瞠目而视,“你测验不及格了?”连妈妈都问:“这是干嘛? 谁欺侮你。玛丽?”“你为什么跟美美说,我没有资格讲你?”她问。 “哦,你说我是怪人,我怪在什么地方?”我说:“你怎么可以对他们乱说? 天晓得,还怪我呢!”我瞪起了眼,“去你的。快回家去。”“你还跟美美有说有 笑的,回去就回去好了。”她拿起书包,抢起外套,奔出我家大门。 “神经病!”“这不是神经病。”妈妈说。 “不是神经病是干嘛?”我问。 “玛丽很喜欢你,你难道没有发现?”她问。 “牛屎!”我扬扬手,“管她呢,她不发神经的时候,我也对她很好。但是刚 才她做的事情,难道是对的吗?不见得吧?”“她妒忌了。”妈妈说:“为了你。” “为我?才怪,她为全世界的东西妒忌,这就是玛丽了,为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她 的男朋友,也不是什么特殊人物,对不对?你误会了,妈。”“我没有误会,”妈 况:“你真是糊里胡涂的,你们年纪也不小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也相当懂事, 我照情形看,玛丽可真是相当喜欢你,她对你是很迁就的。”“什么?我又不想娶 老婆!”妈说:“看你那副傻劲。”她摇摇头。 “玛丽如果真是这样可怕,我也不要睬她了。我不要谈恋爱,我也不要被一个 女人霸占住。”我说。 “你们男人。不论大小,总是一个论调--不愿意被一个女人霸住,但是希望霸 住很多女人,是不是?”妈笑得很蛊惑的样子。 “没有,我只要一个女人就够了。”我说。 我的心里,想着蔡小姐,有她还要谁呢? 如果告诉妈我的梦里情人是一个这样的人物,妈会气死,爸一定会把我赶走。 我择偶的范围很窄,要门当户对,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 要年龄相仿,或小我一岁,或小我两岁,或与我同岁,相貌马马虎虎,不能天 仙一样,不能过份丑怪。性格平常,庸庸俗俗,做一个好妻子。 结果我找到的对象,一定是玛丽这样的人物。 今天我看到美美,没有留意她,她长得到底如何? 我只觉得她极度做作,她的脸美吗? 如果玛丽正如妈妈所说,我最好不要引起她的错觉。 她生美美的气,不止一次,单单为我,我就危险。 我最好是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逃避被追求。 被追求并不是一件十分美丽的事情,这我知道。 象玛丽这样,我一直当她是好朋友,哼! 其实做好朋友又有什么不好呢,大家都是人。 我们现在的年龄,正是做朋友的年龄。 我这样的爱蔡小姐,尚且可以与她保持距离。 因为这段距离,人家才不觉得我荒谬。 或者我跑过去跟她说:“我爱你,我爱你。”我就完了,我会被开除,永远见 不到她。 虽然我的腿细,我的脖子长,但是我的脑子发达。 比起玛丽,我还的行的。玛丽实在太离谱。 我会是什么好对象呢?将来她会笑她自己。 我长得这么丑,象头掉毛鸡,妈又催我去理发。 所以我回到学校里,便去找美美。 她确是很好看,而且倨傲。眼睛很大。 大眼睛是本钱,而且,她脸上没有小疤。 上地理课时,我把笔记本子传给她看。 她斜斜的给我一个微笑,这女孩子有天才。 我故意不去看玛丽,这样是对她有好处的。 何必对我一个人好呢?她也可以对其它的男孩子好。 我觉得我很成功。 美美有长头发,卷曲有致,她是那种天生的女明星胚子。 奇怪的是,她的功课很好,人特别聪明。 凡是这样的女孩子,天生注定要赢得全世界。 但是她不会赢得我。 她是一瓶艺术插花,蔡小姐是原野。 老天,那分别实在是很大很大的。 美美很漂亮,但是蔡小姐--唉,蔡小姐。 她瘦了一点,我看得出。我每分钟注意着她。 她的衣服开始渐渐穿得薄了,展示她苗条的身材。 有些男孩子喜欢大胸的女人,我们班上就有几个。 这一类的男人都有点神经病,我与他们不同。 我喜欢刚刚好的身材。当然象块烫衣服的板也不好。 反正特别大的胸部引不起我的兴趣。 当他们拿着那些裸体照片看的时候,我总是走远一点。 他们笑我。 我狠狠的说:“谁要是再笑,我就把校长找来搜书包。”“老天,”他们说: “你怎么了?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我也觉得过份,但是我最近很不能忍受刺激。 我不反对裸女照片,事实上十六岁的男人也不算太小。 以前中国人常常在十六七岁结婚,避免不少麻烦。 我们看看这种图片,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我不想看。 我也不觉得到舞厅去有什么好,对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女人,多么尴尬, 不管她美不美丽,我该说写什么才好,恐怖。于是其它的男生开始取笑我。 “他喜欢玛丽。”他们说。 “我的确喜欢玛丽。”我说。 看见我没有多大的抗议,他们反而沉默下来。 我又不是那种意淫的老头子,见到女人手指都会想到那方面去,我是一个正常 的小伙子。十六岁。 所以我觉得我不必看裸体图画,上舞厅去。 或者是去听欧,看着歌星的脸蛋在台下发呆。 我不做这些事情。蔡小姐给我的负担已经够大了。 他们不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们不会明白,他们实在不会明白。他们心里没有 这种享受。 一星期一次,我还是在操场上玩篮球。 但是蔡小姐的车子一共才坏过那么一次。 一星期只有七天,时间象飞一样。 然后校长把考试场所与号码给了我们。 当我接过那个考试场所与号码的时候,我心里作闷,几乎想呕。 我马上想到一排排的台椅,一张张的试卷,一个面孔象锅底的监考,踱来踱去。 监考的老师常常使我神经紧张得要死。 他们一走近我身边,我一定掉钢笔掉橡皮。 要不就是明明记得的试题,都忘得一干二净。 班主任笑说:“我不是叫你们紧张。但是每天考试之前,要在家里检查一切, 用具是否准备妥当了?”这是一种上屠场的感觉,屠夫对小猪们说:“不要吃太多, 先洗一个澡,放松神经……”完全一样。 蔡小姐微笑,她搓了搓双手,说:“学了那么多年的功课,就要派上用场了, 题目要看仔细,象平时测验一样,你们的功课都不错,我有信心。”她有信心。 她是头一次那样讲的教师,她有信心。 而且她的的确确,一点也不紧张,与平时--样。 我们可以问问题,可以温习,五年中学的课程,已经告一段落了。我记得我升 到中学的那一年,十一岁。我自觉是大人了,神气呀。然后就巴望可以升二年级, 二年级又巴望升三年级,现在毕业了。 我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玛丽不与我说话已经有几个星期。 大家都说美美是导火线,但是我从来没有约美美。 我只是偶然跟她说说话,这一阵子,谁都没有空。 我渐渐瘦了下去。我那副尊容,再瘦就跟鬼没有两样了。 妈很担心。 “是因为考试吗?”她问。 我点点头。 “不要担心,你的功课,是全班之冠。”她说。 “但是全班只有几十人,参加考试的,有几十万学生。”“唉呀,你这样忧虑 下去,吃仙丹都补不回来。”我鬼鬼祟祟的笑,“但是有几十万学生陪我忧虑。” “该死的考试!”母亲说。 '我笑了,母亲们总是这样,痛恨很多事情,很多东西。 尤其是对她儿子有损害的。 所以母亲们都讨厌战争。 不用说,去打仗的一定是她们的儿子。 母亲们总是那样子,为了很多事情,变得自私起来。 但是我原谅我的妈,她实在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 要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实在很不容易。 考试终于来了,我变得很沉默。 每天我带了各样文具,整整齐齐的坐在小桌子前答问题。 桌子左上角贴着我的号码。每次我在卷子上也贴上号码,我觉得真是滑稽,好 端端的人变成号码了。 问题并不太难,只是都太长,答得手都累了。 及格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的要求比较严格。 玛丽不小心把笔跌在地上,然后她举手对监考说,“我的笔摔坏了。”她带着 哭音。 我连忙举手,“我有一枝新的。”我说。 监考把我的笔看了看,交给玛丽。 玛丽很感激,但是她糟蹋了我好几分钟,她真是一个麻烦的女孩子,我吃不消 她。 考完试,她主动走过来说:“谢谢你。”“不用客气。”“你救了我。”她说。 “玛丽,就是答不出问题,一个人也不会死的,你言重了。”“但 是我真有 那种要昏过去的感觉,无法抑止。”“我猜我们大家都很为这考试紧张。”我说。 “是的,今天是第三天了。”她说。 “还有四天,是吗?一共七天。”我说。 “你自从放假以后,没有与我说过话呢。”我笑笑,“你不跟我说罢了。”我 说。 “谢谢你,那枝笔。”她又提醒了我。 这个时候,玛丽也换上了夏天校服。 但是天气有时候会凉,所以她加了一件绒线背心。 她也好象瘦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我跟她好象没有什么好说了,重轻的句子 都不能说,的确很痛苦。 “明天见,”她说。 “喂,”我叫住她,“你有没有看到蔡小姐?”“没有,她不监考。”她说。 “为什么?”我问。 “谁晓得?”玛丽笑了笑,“也许他们嫌她不够漂亮。”我也笑,“这不是没 有可能的事。”“明天见吧。”她傻笑一下。 我笑得比她更傻。我们的误会冰释了。 我不愿意失去玛丽这样的女朋友,但是我也要她明白,我不要她这样的爱人。 听起来好象很矛盾,其实是百分之一百的事实。 考试完了以后,我们不必再上学了。 可以回学校去看看,走动走动,实则是等发文凭。 最后一天从试场出来,我问玛丽,“你会不会要跟我去看一场电影?”“我?” 她微笑,“你不要休息一下,睡个午觉?”“鬼才睡得着呢。”我说:“你呢?” , “我有点饿,想回家吃东西,放下书本。”“把书装在我的书包里,我请你去吃馆 子,好吗?”“好的,让我打个电话回家。”她说。 “这三个月来,你长高了。”我说。 “是吗?”玛丽真的在开始成熟。 男人都喜欢比较成熟的女人,毫无疑问。 我们从学校一直散步下去。玛丽的校服衬衫在阳光下是雪白的。是,我们都年 轻。 她转头看我,“看哪一场电影?”“先去填饱肚子吧。”我说。 我请她吃很好的法国菜。 “你有没有去领事馆找学校?”玛丽问我。 “爸已经样样准备好了,我不用担心。”我答。 “妈妈叫我选一间女子大学。”玛丽说。 “为什么?”我问。 “这样她会比较快乐,至少不会有那么多男人走来走去。”“即使校舍没有男 人,街上还是有的。”“但是妈妈已经满足了。”玛丽说。 “真是荒谬,”我笑,“我还希望与你同校呢。”“真的?”玛丽喜出望外的 问:“真的?”“到了外国,只要是认得的人,就行了,那便是美美与你,也会成 为知己。”我说。 “为什么?”玛丽说。 “寂寞,无聊,然后所有的人都开始写信。”“写信是很好的。”玛丽说: “你为甚么反对呢?”“无聊才写倍,是最讨厌的,而且这些人又爱在信里吹牛, 拼命的证明他们不无聊。”我扁着嘴说。 玛丽笑说:“其实我现在不生美美的气,一点也不。”“是吗,怎么会?”我 实在不相信玛丽。 “我觉得幼稚,将来出去社会,一定还有很多比我强的女人,难道我也一个个 生她们的气不成?”“啊,玛丽,你终于弄明白了,我真替你高兴。”她笑,“忽 然之间我的器量大了起来,美美不再算是一回事,我也不常常记得她了。”“你长 大了。”“而你,”她看着我,“你这个人,我也想到了形容你的句子。”玛丽笑 得很舒畅。 “叫甚么?”“愤世嫉俗。”“胡说。”“一点也不胡说,你自己想想好了。” 玛丽说。 或者玛丽说得是对的,我细细的想了一遍。 她成长了很多。人家说女孩子长得快,我还不信。 自从她那次大哭离开我们家之后,她长大了不知道多少。 玛丽是使我惊讶的。她的确进步神速。 但是我呢?我还是老样子,担心着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 玛丽比我好多了,她甚至不痛恨美美。 我还比不上一个女孩子,我怎么办呢? “你忽然又不开心了。”玛丽说:“情绪象天气。”“我在奇怪,玛丽,怎么 忽然之间你就不孩子气了?”“一个人,不能幼稚一辈子。我十七岁了。”“我也 快十七岁了。”我说。 “但是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多数是迟熟的。”玛丽现在居然安慰起我来了,受 不了。 “你脸上的那些小疮疤呢?它们也失踪了。”“我每天洗脸洗得仔细,又看医 生。”她笑说。 “几个月不见,玛丽,你的难题好象全部解决了。”“是的,除了担心考试结 果。”她答。 “我倒不担心,我已经尽了所能。”“我想你会考得好。”玛丽夸奖我。 我耸耸肩,“我们去看戏吧。”我说。 谁也不愿谈到考试。 我们去看了一部笑片,笑得绝倒,什么烦恼都忘了。 这种电影,不要说四块七值得,七块四才行。 它令我笑了两个钟头,我抓紧了玛丽的手。 我们象小孩子一样的回复天真活泼。 散场出来,我把手插在裤袋里,与玛丽散步。 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我们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你有想到死吗?”我问:“年纪大了,便象这影子一样。”“死?没有。我 很年轻,而且身体又好。”玛丽很诧异的看着我,她不明白。 “死终有一天会来的。”我说:“而且不知道几时。”“我很少担心这一点。” 玛丽还是重复。 “你连想也不去想它。”我有点生气。 “想它作甚?”玛丽说:“想一千遍它还是要来的,你说的,不是吗?我不笨, 我只是不想它。”“那你就很聪明了,我不行2 我怕死。”玛丽笑,“唉,你真是 越来越疯疯癫癫的了。”我也笑,“事实上,你或者讲对了。”“哼!”玛丽哼了 一声。 “今天以后,你打算怎么样度过?”我问。 “我不需要找工作,那是比较好的。”玛丽说:“我会叫妈帮我买一点衣服, 带到外国去。见见朋友。”玛丽接着说:“在外国,做平时要做的事情。我实在太 开心了,现在松了下来,我得享受一下。”“享受?”我说。 “是,睡得很晚才起来--先一阵子,我每天五点钟起床温习。看电视、看电影、 看漫画。例如溜达,我太开心了!”“你看上去的确是很开心。”我说。 “以前我们部象一部机械,现在不同了,念大学,至少两年或一年以后,我可 以选比较喜欢的科目。”“是,那是好得多了,度过了这些日子。”我附和着。 “你倒不见得有多兴奋呢。”玛丽说。 “我是一个麻木的人。”我拍拍胸口。 “你这叫做神经病。”玛丽笑说。 “你会不会织毛衣?”我问她。 “会一点点,但是不会收放。为什么?”“我已经十六七岁了,从来没人为我 打过一件毛衣。”“你要我织一件?”她掩着嘴笑。 “你可以吗?我的意思是,一些女人织几年也织不出- 件毛衣来,多可怕。” “我会尽量织好。你喜欢什么颜色。”“你真的为我织?”我问:“真的?”“并 不会太困难吧?”玛丽说:“放心好了。”“这是我的愿望。”我说:“现在就快 实现了。”“千万不要太开心,现在连毛线也没有买呢。”我笑了。 “但是我也知道一些男人,直要女朋友织这个织那个,结果他有十几年不用买 毛衣。”她还是笑。 “啊,玛丽,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我无可奈何的说。 “我绝对相信你的,我们毕竟认得那么久了。”“那么你就开始动手吧,买红 色的毛线。”“你喜欢红色?”“不,但是红色你也可以穿,当我们吵架的时候, 你可以收回去自己穿。”我说。 “但是我们必须要信任对方。”她说。 “好的好的。”于是我赚了一件毛衣。但是我十天没看见蔡小姐了,她一定还 在学校里,她要教低班的学生。 我去学校看她。她在地理室里坐着。 我在操场那边的窗口张望她。她没发觉。 她低着头改簿子。穿著一件黑色的半截裙子,咖啡色的丝袜。她有漂亮的足踝, 那种孩子气的半跟鞋非常适合她的。她的衬衫外面罩着件小背心,又是黑色的。 课室里没有人,这一定是她的空堂。 我站窗外有十分钟之久。 然后,我敲敲玻璃窗,她抬起眼来。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