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哎呀,”她轻轻说,“请进来。”她放下了笔。 窗口很低,有时候我们男孩子从窗口爬进课室,但是我想这是不礼貌的,故此 我兜了一个大圈子,从门口进去。 蔡小姐站了起来,她问我,“有空来走走,是不是?”我点点头。我不是她的 学生了,我毕业了。 我的态度比较轻松一点,我说:“我来看你。”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请坐。” 她微笑说。 “谢谢你。”我说。 “考试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她说:“很多学生,一毕业便忘了老师。” 我飞快的说:“我是不会的。”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们考得好不好?”她很关心的问。 “很好。”“我看过题目,不是太难呢。”她说。 我说:“然而考得好又怎么样呢?”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有点象玛丽。 “我的意思,我们将来很少用得游这些功课。”“但是功课不是要来用的,学 习是为了兴趣。”蔡小姐说,“我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坦白的说。 “但是你会修车,你学修车,是为兴趣。”“哦,那个,那当然。”我笑了, 她还记得。 “功课又有什么两样呢?”蔡小姐问:“你们觉得读书辛苦,大部分是怕考试, 但是读书也是学习。”“你这样一说,所有的功课倒比较没那么讨厌了。”我与她 慢慢的谈,蔡小姐是这样的有主见。 但是她辩说的时候,语气却一点也不激烈。 她说:“你们将来升学,更不要为文凭,为的是自己。”“很少人为自己而活, 通常是为社会--”“不要怪社会,”她笑,“我听见太多怪社会的话了。”“但是 这该死的社会,它象圈套一样。”我说:“每个走进去的人都渐渐失去了纯真。” “人组成社会。”蔡小姐说:“你保持你的纯真好了。”“他们会说我神经病。” 我抗议的说。 “让他们说好了。”我低下头夹,“但是你很洒脱,我做不到。”“我并不洒 脱。”蔡小姐微笑,“我常常想弃粗布裤教书,但是为了他们,我也屈服了。” “你真想?”我笑。 “是的。”“我多么想看你穿那种衣服。”我说。 “我年轻的时候常常那样打扮。”她说。 “你还是很年轻。”我说。 “比你们大多了。我是教师。”她答。 “你实在是喜欢教书吗?”我问。 “是的。教师很伟大。假如我不喜欢教书,我可以选择别的工作了。”她说。 “但是--原谅我蔡小姐--很多人教书是为了饭碗。”“那么他们也是对的。” 蔡小姐说。 “什么?”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那有什么分别呢?只要他们是好教师。”蔡小姐说。 我呆了一会儿,“是的,你也对。”我颓丧的说。 “年轻人总是要求很高的,我不怪你。”“为什么当我们年轻、没有能力的时 候,要求反而高;等我们年长而可以改变生活的时候,要求反而低呢?”蔡小姐笑, “你问得这样多,其实一般年轻人的要求也相当低,只是你特别一点而己。”“他 们要求应该高一点。”我终于说。 “你不可以逼他们象你这样。一些人每餐吃三碗饭。”“我吃一碗。”“如果 人家逼你也吃三碗,你多么痛苦。”我笑了,“我学了很多,谢谢你。”“其实这 一切,你慢慢都会知道的。”“怎样知道?慢慢从生活里学习,是吗?”“是的。” 蔡小姐此刻是一个最好的朋友,她很布耐心。 我看看她漆黑的头发,心里感触之大,无出其右。 “如果我可以象你这样,多么好。”我说。 她摇了摇手,“不要象我,我有什么好呢?”我怎样告诉她呢?关于我对她的 想法。蔡小姐永远不会知道她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我不会说出来。 “你会继续升学吧2 ”她问我。 “是的,我在办手续。”我答。 “好好的干。”她说。 “我会的。我可给你写信吗?”我问。 “好的,太好了。”她说:“我喜欢看学生的信。”“谢谢你。”“谢我?为 什么?”她笑,“或者隔了许多年,你成了大学教授,可以回来看我。那时候我真 正老了,但是你还可以回到这间课室来,坐在原来的位子里。”她说得这样温情, 我的鼻子险些发酸。 这个时候,上课铃响了,我看着蔡小姐。 这种熟悉的上课铃,由校役按出来,每天七八次。 “二年级的学生就要来了。”蔡小姐说。 “是的。”我说:“让我为你服务一次。”我走到黑板面前,把短粉笔扔掉, 从抽屉里拿出长粉笔,一排地放好。我把毛巾洗干净,仔仔细细替她擦好了黑板, 这时候,学生已经鱼贯进来了。 我看着蔡小姐,我说:“再见。”“再见。”她说。 我走出她的课室,替她掩上了门。 这样的事情,我奇怪我是否会再做一次。 我已经够大了。几个月后,我会在外国。 我甚至是否会再见到蔡小姐呢。 我的心忽然疼起来。 有人不相信“心疼”这个形容词,他们福气很好。 但是每当我想起蔡小姐,我的胸口就牵紧似的。 我叫这种感觉“疼”。它不象刀割,但也够受的。 我回家。 我觉得我们都长大了。今天我竟这样镇静。 盼望得太久的东西,最好不要得到。 在想象中,它常常是好的,其实并不如此。 事实上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是做神仙。 妈妈说:“你今天气色很好。”“别说这种话,一个人哪里有甚么气色?你那 种口气,象个看相的。”我说。 “你越来越会批评妈妈了。”她笑说。 我也笑。 “玛丽来了,你们和好如初了吗?”“我们没有不和呀。”我说:“你听谁说 的?”“小鬼!别跟妈妈要花样了,爸有话与你说。”“他下班了没有?”我问。 “还没有呢。”她说:“他替你把学校联络好了。”“他们收我吗?”我很紧 张,“是好消息?”“要看文凭算学分的。傻瓜,但基本上问题。”“那就行了。 不知道为甚么,最近我觉得爸可怕。”“你爸也说你可怕,那就行了,你们父子思 了相互恐惧症,怎么办?”妈摊摊手。 “等我走了就没问题啦,你们又可以去再度蜜月,又可以清清爽爽两个人,又 可以--”“见鬼!”“妈,你短短时间内已经说了两个' 鬼' 了。”妈喜欢我这样 跟她逗着玩,她是乐观的人。 “但是母亲,”我说:“请勿为我去留学而劳师动众,通知亲戚刊登报纸,那 真是十分恶心的。这种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一定留在家里,没有甚么荣耀的。” “你这孩子。”“妈妈。”“但是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我把你从一个婴儿带到今天 成人,又有留学的机会,我怎么能不庆祝一下呢?”我沉默了,看来每个人都有每 个人的想法。 我想起蔡小姐的话,妈妈大概是吃三碗饭的那种人。 我不要勉强她。这是她的快乐,我不应该剥夺她。 “好吧,妈妈,你去请一千个人来替我送行吧。”我说。 “你这孩子。”她开心了,妈脸上挂一个甜蜜的微笑。 于是我发觉这世界上,人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专门去迁就人的,一种是享受被迁就。 我想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去迁就别人。 想想我得到了些甚么,我实在已经付出太多。 我委委屈屈的侍奉玛丽,又为母亲忍受很多事情。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要等几时才会结束。 也许我会娶到一个老婆,她迁就我。 但是我不会要她那样做,把喜乐建筑在他人痛苦之上,不不,我不会做这种事 情。 然后我是开心的,我得到了蔡小姐的了解。 这年头,没有了解是活不下去的。 即使一年只有两个格兰姆的了解,了解还是了解。 蔡小姐令我满足,我得到的温情,来自她那里。 妈妈就不是这样,妈妈是比较自私的。 我的脑海里有一幅图画。 一间大酒家,妈请了好几桌酒。 周围有人在打麻将,有人玩扑克,赌声震天。 而我傻傻的,象个新郎似的坐在那里接受恭祝,穿了套西装,象个木头公仔。 一切因为我要出国留学了。一年有几百个学生去留学,而我妈偏偏就爱搞这一 套。 我想不明白。 她是毫无疑问的一个好女人,但是我想不明白。 我自觉本身相当蠢。我真的很替自己难过。 但是母亲的确只有一个孩子,而那是我。 所以让她去吧,我告诉白己,这也许是她毕生的快乐。 玛丽说:“你还不去买衣物吗?”“你们女孩子所知道的,只是穿甚么衣服。” 玛丽笑,“一个女人,除了说这些,还可以说甚么么呢?一部分人认为女人根本不 必发表意见,另外一些人认为女人是永远错误的。”“你是这样的聪明!”我大声 的说。 玛丽掩嘴笑,“是的,最聪明的女人,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很蠢的样子。” “我讨厌这种虚伪。”“但是你怎么知道她是虚伪呢?你根本分别不出来,你还以 为她弱质纤纤,虚心问你讨教呢,你们男人又是如此粗心,是不是?”玛丽问。 我呆了一呆,“是的,女人是很有办法的。不过蔡小姐不是这样的人,她并不 掩饰。”“也许她是,但是你怎样知道呢?”她反问。 “我看得出。”我辩说:“我有眼睛。”“不不,”双丽同情的说:“你什么 也看不出来,这年头,你根本不能相信你的眼暗。”“玛丽!”我大为震惊,“你 是几时开始丧失你的天真的?”“我学习的,每个人都会迟早学会的。”玛丽说。 “我不喜欢。”我摇头,“我喜欢相信人。”“但是你会吃亏,吃了亏会学乖。 所谓乖,便是不再信任人,不再天真,不再纯洁。”这个时候,玛丽坐在窗前,风 轻轻的吹她的头发。她说这种话,很自然的样子,娓娓道来,神色自若,我便知道, 玛丽不再是那个脸上长小庖庖、一碰会哭的女孩子了。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玛丽。”我叫她一声。 她抬起眼来,眼睛里一点自卑、一点畏怯都没有。 她是长大了,她与以前完全不同。我低下头。 我失去很多东西,其中有一些比玛丽还宝贵。 “你很奇怪,”她微笑,“你还是象孩子- 样。”“是的。”“你还是喜欢蔡 小姐,是吗?”她问。 我一呆,“什么?”我问:“你说什么?”“你爱她,不是吗?”她很镇静的 问。 我的脸一热,我的声音忽然很小很小。 “你怎样知道的,你几时知道的?”我问她。 “傻小子,我一开头就知道了。”她微笑。 我结巴巴的指着玛丽:“什么,你--”“是的,你以为你脸上的表情,瞒得了 很多人?”玛丽斜斜眼的看着我,分明是在嘲笑我。 我的天--而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傻女孩子,啊,我的天! 我到今天实实在在的明白了,凡是以为对方傻的人,自己才是第一流傻子。 我的天,我完全上当了,我真傻。 “我知道你喜欢蔡小姐,但是我替你保守秘密。”玛丽说。 “你真的没有告诉过别人?”我问她。 “没有。”玛丽说:“我不会的,我处处为你着想。”“谢谢你。”我摇摇头, “不过现在也没有关系了,我们都毕业了,而我以为没有人知道。”玛丽微笑, “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我看了她一眼,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一个很富经验的人知道我的心事,不稀奇,但是玛丽,玛丽也看得出,难 道我的脸象本书一样? 我得好好照一照镜子才行,研究一下自己。 这件事情真是叫我啼笑皆非。 我猜我不是一个能干的人,唉。 但是我大笑起来,我忍不住好笑,笑我自己。 玛丽问:“你不生我的气吗?”她看着我。 “怎么会?你很滑头啊,看不出来你是那种人,但是你总算替我保守了秘密, 是不是?我感激你。”“奇怪,”玛丽说:“我实在不忌妒蔡小姐,她的确是一个 好女人,她应该被很多人喜欢的,我常常这样说,你听出来吗?”她眼睛闪了一闪。 “没有,”我毫无表情的说:“我听不出来。”“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 是你喜欢美美吗?”她又问。 “不喜欢。”我说:“我一早说过的了。”她松一口气,“那就好了,我真傻。” “你这样紧张作什么?”我问:“我们也不过是朋友。你不要误会你与我有特殊的 关系。我觉得你很奇怪,玛丽,一直想东想西的。”玛丽脸上忽阴忽晴的变了几下, 她不出声。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实际上有一点太聪明了。 太聪明的人会计算别人,讨太多的便宜。 连玛丽都这样精明,叫我应付不了,何况是别的人。 我到社会上去,会给人当小猪一般的吃掉。 但是从此我对玛丽改观,并且冷淡下来。 这样的女孩子,可怕,太成热了。 不过妈妈说这是优点,“如果每个人都象你这样,糟透了。”他们认为这是天 经地义的事,反而是我不对。 这是少数与多数之争,多数是一定胜利的。 我这种少数天真人等,命运如何,不问可知。 我不再去找玛丽看戏,我不再打电话给她。 我宁愿一个人逛马路,做我自己的事。 通常我拣有太阳的时候才出去,一个人走完一条马路。 我将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多看看它。 这城市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只是这些人。 这些人可怕。 而我想大概每个城市里的人,都很可怕。 从这里到那里,环境始终是不变的,人世不变。 变的只是地点。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快乐;不快乐的人到哪里去都不快乐, 这是真理。 既然蔡小姐那件事已不算秘密了,我大可畅所欲为。 我可以去看她,探访她,在校门口等她。 但是我就成为一个登徒子了。 我不会这样做。有时候感情不一定要这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我很满足现实了。 我在家里想了很久,也许在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会去看她,但是只要一次就 够了。 妈妈为我准备行装,我什么都做好了。 就是等上飞机。学校终于寄来入境证。 妈妈这几天,眼睛碰一碰就红了。 “这是高兴的事,”我说:“请勿悲伤。”但是母亲还是非常的伤感,痛苦万 分。 随她去吧。我想。 妈妈说:“玛丽不能与你同校了,但是你们在一个城市。”“最好我们在不同 的国家,我不喜欢她。”“胡说,你们这么多年的同学了,每天往来的。”“玛丽 变了。她不再天真,不再单纯。”我说。 妈说:“女孩子都是早熟的。你要记住这一点。”“这样说,是我变了,好不 好?反正我已经不喜欢她了。”“何必呢?在外国。人,是很寂寞的。”“我可以 接受其它的新朋友。”我说。 妈妈略一迟疑,“你不是指外国人吧?”“我到外国去,当然会认识外国人, 你是什么意思呢?把儿子送到外国大学去,但是不准儿子碰外国人,世界上没有这 样不通的事情,你不明白?”“好吧,但是别娶外国女孩。”妈说。 “外国女孩子又有什么不好?很漂亮。”“你又故意气我了,”妈笑,“你不 会的。”我也笑,“不是奇怪的事啊,你还是心里先有个准备。”“打死你!”我 摇摇头。 “我还是觉得玛丽不错,她又很爱你。”“得了,妈,十多岁的人,谈什么爱?” “但是有个伴,总是不错的,你听我的话。”“我不要伴,我会自己洗熨衣服,回 煮罐头,会洗头剪发,会折被子,会照顾自己。我要她干嘛?”“但是你空闲的时 间呢?”妈微微着问我。 “我去看球赛,看电视,睡大觉,什么时间不好消磨?”“但是,你也是人啊, 真的什么也不怕?”妈笑。 “寂寞?”我问。 是的,但是我寂寞的时候会想到蔡小姐。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 过几个礼拜,我会上飞机,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住。 那地方没有人认得我,那应该是很好的。 我在这里没有一个好的回亿,没有过去。 但是究竟住在一个城市太久会得腻掉。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是一种幸福。 索性见不到蔡小姐,也是杜绝烦恼的方法。 我可以把书读好,静静的一个人生活在那边。 到了时候,然后回来,希望那时候谁都把我忘了。 我不要被记着,甚至是蔡小姐,她也快快忘了我好。 还有玛丽,还有美美,还有其它的人。 他们都是太热心的,把我困得几乎要昏过去。 给我一个小角落,静静的躲在一边,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就感恩不尽了。我 要自由。我甚至怕露脸,怕接触人群。 中国人的毛病是太热心太够朋友,我想我会适应外国,那种谁也不理谁的生活 方式,即使我一个人病在公寓中,我也不要人来看我,陈了医生。人情味是可怕的 习惯,结果谁都欠谁一笔人情债。 我只求一个人好好的享受生活,不要任何打扰。 一些人觉得交游广阔,多地方去多屋子跑是开心的事,这些人是很幸福的,我 就不了。 老子说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是我的信条。 人到底从几时开始讲究这些虚伪的交情呢? 想想看,一家人住一间屋子,与隔壁不往来,保持清静,保持独立,是多么好 的事情。不过我还是想得太远了,这是我的一贯作风,一贯毛病。 看到芝麻想绿豆,看到绿豆记起王八,一切一切都来了,脑子里塞满了垃圾, 总而言之因为我其它的习惯太少,所以养成了这一个。 一般来说,忙着玩的人很少想事情。 我多日未见玛丽了,这不是一项损失。 但是我上飞机的日子终于来到,在那一天上午,妈的眼睛哭得象胡桃一样。昨 夜她彻夜未睡。 我说:“妈,我要出去一次。”“到什么地方去呢?”她用手绢檫着面颊, “十二点正还有亲戚请你喝茶,下午三点便得去机场。”“我有要紧的地方去,十 一点正回来。”我说。 “千万要准时,十- 点。”她说。 我点点头。 “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妈妈问我。 “去跟- 个老师道别,妈,我很喜欢她的。”“啊,那也是应该的,不枉她教 育你一场。”“我去了,妈,事不宜迟,马上回来的。”“好,速去速回”她说。 我出门叫了- 部街车。我知道蔡小姐的住址,是玛丽那个时候告诉我的。我看 看手表。十点差一刻,她大概起床了吧?显然今天是- 个星期日。 自从那一天课室见过她之后,我未有与她联络。 后来没多久,文凭便发下来了。我有五科考得不错,其中三科不十分理想。但 是考一间大学,还是可以的。爸有朋友替我申请入学。 我有一个很替我着想的父亲,他爱我。 他要为我准备一个光明的前途,一条阔大的路。 出租车驶得不快,他们总是希望计程表多跳几下。 我喜欢自己的车,但是我的年龄不够。 我想讲爱情,但是我的年龄也不够。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但是蔡小姐的家到了。 那是一层普通的大厦,在这里的人都住大厦。 要住得有性格- 点,必须有很多的钱。 蔡小姐只是一个女教师,所以她也住大厦。 一路上我的牢骚未曾停止过,但是忽然之间,我心平气和了。 我并不十分害怕,我找到门牌,乘电梯上去,然后按门铃,等待她来开门。 我心里想,有两个可能性,她或许不在家,或许在。 如果在的话,我是幸运的;不在的话,也没有办法,这是讲缘分的事。我听到 了脚步声。 她在家,我的运气不坏。 玛丽说过她没有佣人,不与家人同住,所以一定是她本人。 门开了,是一个年青的男人。 我吃了一惊。谁?这是谁? 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一身浅蓝色。 他的头发很服贴,而且有长长的鬃脚,双眼有神。 他微奖,“你找谁?”我讨厌他那种自信的笑,而且我一眼就知道他不是蔡小 姐的弟弟,或者哥哥。他毫无疑问,是她的男朋友! 而玛丽说,她没有男朋友。愚蠢的玛丽。 他又问我,“你找谁呢?”他的微笑,一点未曾减退。 “我找蔡小姐。”我说:“我以前是她的学生。”蔡小姐这时候探头出来, “哦,谁?”“你的学生。”那个青年请我进去。 他的高度刚刚好,不胖不瘦。他的脸上一粒庖都没有。 他们站在门口,送我下电梯。 那个姓谢的人,一定自以为了不起。 他叫我受不了,夹在我们的当中,使我丧失了唯一的机会。 我会记得他的样子,痛恨他一辈子。 他算是什么意思呢?他可以天天见蔡小姐,而偏偏今天都要霸住她。我诅咒他。 然而他的确漂亮如电影男明星,潇洒加上风度翩翩。 总比丑八怪好一点,我想。 不过我还是不原谅他,他是什么东西。 如果他不在。如果他不在的话,情形就不同了。 我可以好好的和蔡小姐谈几句话。 如果他不在的话,气氛就会寂寞一点。 那是多么不同的,这一切都让他破坏掉了。 我不明白世界上竟会有他这种幸运的人。 而我又是这样的不幸运。我没话好说。 回到家里,妈松了一口气,妈妈说:“唉,你总算回来了,让我好好的多看你 几眼,你有点憔悴呢。去了外国,要事事自己当心,这话我已经不知道说多少遍了, 你有没有听进去?做母亲的,个个都是这样的了,你休息几分钟,我们就去吃东西 了。”但是我的胃,有点象被东西塞住了似的。我的嘴巴里是苦苦的。我疲倦的倒 在床上。 我翻了一个身,闭上了眼睛。 我是这样的爱她。 (全文完)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