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我坐在沙发上,抿着嘴,叠着腿。 他问:"是男朋友?" 我摇摇头。"我没有男朋友。" 他问:"那么他是谁?" 我说: "那不是他,那是她,她是我的女朋友,美宁,我最好的女朋友,你的 邻居,常来你的泳池游泳。" "你对女孩子说话,像对男孩子。"他凝视我。 我微笑。"我是同性恋。"我说。 "真的?"他很认真。 "真的。"我开玩笑也开得很认真。 "但是你很女性化。"他注视我。 "哦,谢谢。"我说。 我坐在一张很大的沙发里,单人沙发,但是大得可以坐两个人,他挤过来,坐 在我旁边。 我们两个人看电视。 他喝着他的茶。 我问他:"你为什么老穿白色?" "我喜欢白色。"他向我笑笑,说,"你也喜欢白色?" "是的。"我说。 他的手臂别过我的腰。"你的腰很细。"他说。 他说得很正经,好像在说一张椅子的大小尺寸。 我淡淡的答:"所有女孩子的腰都很细。" 他看我。"但是你喜欢白色,你有长而直的黑发,我想你不只是所有的女孩子。" "有什么用?"我挑衅的问。 他喝了一口茶,我喝了一口酒。多么滑稽,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谈这些 毫不相关的话,也许他觉得新鲜得很,通常的女人都不肯这样做,肯这样做的女人 又都是舞女吧女酒女。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在糟蹋自己。 但是我好好的保养着身体,又为了谁呢? 我再喝了一口酒。 我有点酒意了。当我有的时候,我整个人有点钝钝的,很不在乎一切。我把头 靠在这个人的手臂上。我又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他把头靠在我的手臂上,我拨起 他的头发,他的额角是宽广的,我喜欢他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我坐着的这张沙发很舒服,但是我情愿要我以前那张帆布矮椅子。 我总忘不了过去。 我是一个没有现在的人,等现在变成过去了,我又再怀念过去,我就是这样的 一个人。 他问我想什么,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在想什么? 他不会明白,他才认识我几天,他不会明白。 "我希望我可以与你这样坐在一起,到永远。"他笑了,笑得很孩子气。 那边放着他妻子的照片,与他的子女合拍的。 我没有什么胜利的感觉。这种好听的话,开头的时候很动听,过了一阵子会令 我不置信,但是再听下去,我会真的相信,我始终是一个天真的人。 于是我说: "我的记性极好,你所讲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你 没有意思说,请你不要说。" "你真的有那么好的记性?"他问。 "是的。"我答,"我以前的男朋友做过什么,我都记得。" "你一定爱他。"他牵牵嘴角。 "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只要那个人稍微对我好一点。" "你会爱我?"他问。 "爱你是我的事情, 与你无关,你不必为了我爱你而抱歉什么,或是还给我什 么,问什么!" "但是我至少应该知道。"他辩道。 "你应该知道。" 他抱住了我,我躺在他的臂膀下。难道我又不想一辈子躺在他臂膀下?我想我 是要的。只不过我说不出口。他只是我借来的快乐。 但是我很高兴。一切快乐对我来说,都是额外的赏赐,我应该感激。 我说:"你有一个很暖的身体。" 他吻我的额头。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因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我特别的可怜我自己。我 抱着他,像一个女人抱一个男人,他对我,像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我很平静,因 为喝了一点酒吧,即使没有酒,我也还是平静的。 书房很暗。他脱了衬衫。他的身体是陌生的,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喜欢他握住 我的手,仿佛我们是朋友。他的脸很漂亮,他的唇柔软,他的须根擦在我的脸上。 他的手表在我手臂上划了一道红痕。 他说对不起。当他除下手表的时候,我看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闪闪生光。它是 一只漂亮的戒指,一圈白金,刻着细致的花纹,说不定戒指里圈还有他妻子的名字, 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只戒指,我沉默了。忽然之间,我不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大概在 想念他,他的孩子大概在问:"我们见时回家见爸爸?"但他与我挤在一张沙发里。 我没有罪恶感。 有罪的人应该是他, 所以他一直挂在嘴边,说:"我爱我的家庭,我爱我的家 庭。"他很聪明,但是,他没有聪明到可以骗到自己。 我的动作有点迷糊,酒,不过我脑子是清醒的。 我拖得他很紧很紧。 然后我与他走到一间小小的睡房去。一张很细致的床,铺着白色小蓝花的床单, 两只小小的蓝色枕头,我只觉得疲倦,要好好的睡一觉,我倒在床上,他躺在我旁 边。我笑了,我笑得傻傻的。 我觉得我在做一件错事,一件错事,不过做与不做,我都是会后悔的。 我枕在他手臂上睡着的。 当我醒来时,我觉得头痛。 我实在是喝得太多了。 我怎可以喝这么多的威士忌? 我睁开眼睛,是的,我还躺在他家里,这一张小床,蓝色的枕头,蓝色的床单, 我身上盖着一张浅蓝的毯子,冷气很凉。我的头仍然枕在他手臂上。他另一只手在 我胸前。 我呆呆的看着他的手。他的手在我胸前,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皮肤有这么白。他 的肤色是微棕的,手指上那只婚戒闪着冷冷的光。 我呆了很久很久。 我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我想笑,这又有什么可笑呢? 床地下放着他脱下的手表,我抬起来看了一看,吓一跳,晚上八点了。我睡了 那么久? 这是客房吧?我靠起身来。 他也醒了,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他抱住我的头,吻了我几下,将我抱在他怀里。 我笑了一笑。 我自觉笑得很苍白。 "你饿吗?"他问。声音很低很低。 我摇摇头。 "你为什么这么寂寞?"他微笑的问,"为什么不高兴?" 我低下了眼。"这是谁的房间?" "客房。" 我点头。"我要走了。"我还留下做什么呢? "陪我。"他专横的说。 他的手臂紧紧的压在我臂膀上,我下不了床。 我转过了头,我对自己有惭愧的感觉。我做了,又怎样呢?这些日子来,我一 直规规矩矩。但是我发觉规矩没有使我获得什么,于是我又尝试糟蹋自己,但是我 又得到什么? "我真的要走了。"我低声说。 "如果你走了,我会觉得冷,别走。"他也低声说。 我应该冷冷的叫他盖多几条毯子。但是我没有那么说,我是一个女人。我喜欢 听这样的话。我觉得有点伤心,又有一点开心,我决定不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得早,七点半。天色还是暗的。他很快乐,跳起来到浴室去, 他开了莲蓬淋浴,洗脸,洗头,他是那样快,我默默的在床上看着他,他围着一条 毛巾出来,叫:"轮到你了。"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不十分习惯在人前裸体,即使是对美宁,我也常常披着浴 衣。 他头发还是湿的。他瞪着我,像看不知道一样什么。 我微笑,转过头去。 "你很怕难为情。"他说。 我回瞪他。 他笑着燃起了一支烟,给我吸一口。我吸一口,喷出烟。 "请你到外面等我。"我说道,"我十五分钟出来。" "好的。"他又笑了。他笑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孩子气,我觉得我实在是有点爱上 他了。 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呢?可以爱的时候应该爱吧。然而我不应爱他,不应爱他。 他出去了。那半支烟还在烟灰缸上。我拿过了香烟,含在嘴里。窗口隔壁有一 面小小的镜子,我看着自己,我的脸色苍白,眼光无神,我像一个良家妇女吗?我 不觉得我像。我是什么? 我洗了一个澡。我穿好了我的衣服。 他敲敲门。"你好了?"他在门外问。 "进来。"我说。 他进来。白衬衫,白裤子,带点奶白,他看上去更标致了。我看着他,如果他 没有家,说不定我又可以消磨一年,两年,我惘然的看着他。 "你只是一个小女孩。"他吻我的脸。 他的唇很轻。他常常吻我。他真的一有机会就吻我。我喜欢他的亲吻,很轻很 友善,我实在喜欢。 他说:"你的眉毛很好。"他摸我眉毛,"该死,你为什么越看越漂亮呢?" 我答:"我这一生中,从没有漂亮过。" "谁说的?"他责备我。 "你喜欢我就是我不美,你其他的情妇一定都十分美丽。" "胡说。"他转身过去,又点着一支,"我一个情妇都没有,现在有你。"他又把 烟送过来给我。 我轻轻吸了一口烟,我看着他。他这个习惯是这样奇怪,他不肯把香烟给我, 但是肯让我在他手里吸一口。 "我不是情妇,我看上去不像。"我微笑。 他摸乱我的头发。 "我要走了。"我说,"美宁会报警的,我一夜没有回去了。" "留下来。"他说,"我们一起吃早餐。" "我是她的客人。"我说,"这样做不礼貌。" 他想了想。"你过去吃早餐,吃完马上过来。" 我笑了。他真的如此需要我?真的?我渐渐开始相信了。我走出那间小小的睡 房,走出客厅,过矮栅,还没踏过花园,就看见美宁坐在藤椅里,面色像锅底一样 看着我。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