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 (小郭探案之三)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请勿收回》 她正在骂人。 如果我是一个专栏作家,第二天我的栏题便是:骂男人的女人,大作文章,又 捞一日稿费。 那男的是她手下的手下,他们在未掩门的办公室里。 只见她眉头不皱,声音不扬,驾轻就熟的站起来,以流利的语气说:“查尔斯, 你是一头愚蠢的公楮,你竟拿这种小事来寻我的麻烦,这次你那环节出毛病,一组 人为你所害,还不速去安布罗斯处解释清楚后听候发落,走走走!” 那男孩子低看头出来,满面通红。 哗。 厉害。 且莫论代价如何,女人真的翻了身了。 我非常惆怅,我怀念的是那种千元家用把四口之家处理得整整有条的女人,自 己带孩子、拿拖鞋给丈夫、孝顺公婆。 如果早出世五十年,还有希望。 唉,让我解释一下,我在什么地方。 我置身新洪基企业公司的小型会客室,等候见司徒慧中。 司徒慧中小姐/太太/女士是谁?我不知道。 我受委托人之命,前来见她。 我的委托人是谁?让我慢慢来说。 总面言之,女秘书一听我要见司徒慧中,立刻问我有没有预约。 我找人最不喜预约,一早约定,那人有心理准备,放出演技,感觉便大大失真, 但使我惊奇的是:见司徒女士须要预约?难道说,她是个中级以上的人物?我没想 到。 事情越来越意外。 开头我以为司徒慧中是无知离家少女,十六七岁,鸡窝头、迷你裙、衬深色丝 袜、浅色凉鞋。 谁知找呀找,竟找到大公司来。 而且要见她,还得预约,因为没有订时间,所以得坐在会客室等。 等不到十分钟,那位骂男人的女人已经大发雷霆,开始用牛津音韵的英语责备 她手下。 我抱不平,于是把不以为然的神情挂在脸上。 女秘书笑。 她是个精乖伶俐的女孩子。 她说:“那就是司徒慧中小姐,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她?”我下巴要掉下来。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是司徒慧中。 我连忙说:“不,我现在不要见她了。” “哦?”女孩子诧异的看着我。 我拍拍胸口,“我怕。” “司徒小姐今天很生气,有人坏公司的事。” 我说:“如果她是个英明的主管,她应当明白,无论下属犯多大的错误,最后 负责的仍是她。” 女孩说:“不管她事,是查尔斯自作主张犯的错。” “那她当初不鼓聘用他。” “不是她招请他。” “她也应当看得出,他是庸才,不应委以重任。” 我正在演说,身后传来冷冷的问话声:“这位先生贵姓?” 我转身说:“鄙姓郭。” 是司徒慧中。 她冷若冰霜的看着我,又问:“露斯,这位郭先生在这里有什么贵干?” 露斯很害怕。 “我来见你。”我看不惯她的淫威。 “我为什么要见你?” “你并不是非要见我不可,”我说:“你这个女人好凶。” “你来到我的写字楼就为侮辱我?” “听听,皇后陛下动气了,”我挥舞着双手,下意识地替那只叫查尔斯的公楮 出气,天地震动、幔子自当中裂开,哗——” “丽斯,叫守卫来把这个人赶出去!”她头也不回的回办公室,“碰”的一声 拍上门。 露斯苍白着脸说:“郭先生,你快走吧。” “好,我走,我当然走。” 我立刻离开新洪基。 幸亏有自己的生意,我额手庆幸。 回到侦探社,阿毋还未走。 他抬起头来,“作啥?面无人色。” 我问:“艾莲呢?” “下班了。” “那你替我倒杯咖啡来。” 我捧着热咖啡压惊。 阿毋说:“天凉啦,多么希望有一件手织的毛衣挡挡寒气。” “你倒想。” 阿毋不服,“有很多女人仍然织毛衣的。” 我想到司徒慧中,叫她打毛衣?用机枪抵住她脖子也不干。 “司徒太那单案子怎么了?” “奇就是奇在这里。”我说。 阿毋紧张起来,“什么?司徒太女儿已变为一具艳尸?” “不,事情与我们想像中的略有出入。” “说呀。” “你记得吗,这位太太要求我们寻人的时候,曾经给我们看过她女儿的照片。” “是,一个穿校服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司徒慧中今年已经有廿八九岁了。” “失踪十年?” “至少那相片是旧的。” “我弄不懂。”阿毋说。 我也不懂。 司徒太要求我们替她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原本我不想接办,无奈怕吃西北风, 只得勉为其难。 这位中年太太容貌俏丽,皮肤略黑,形容也有点憔悴,一边诉说思念女儿之情, 一边流泪,引起我们无限同睛,尤其是艾莲,感动得在一旁饮泣。 于是我们找遍色情场所,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把司徒慧中揪出来,送回到她母亲 的怀抱。 通过有关方面的朋友,我们掌握到失踪少女的档案,一个个的翻阅,并没有这 个人。 我起了疑心,自动找司徒太来问话,最后她承认只想见女儿一面,说几句话。 我啼笑皆非。这种说法,证明她早已知道女儿的下落。 她否认,又哭。 艾莲安抚她,叫她自己去见司徒小姐。 她不肯。 磨了几个下午,终于说出,“她”或许会在中环。 我们逐间写字楼调查,艾莲特别出力,问得唇焦舌燥,一共发现六个司徒慧中。 我们都见过,全不对,有两位已跨入中年,有一个是男性,另两位长得丑,不 似会失踪,别忘记,做怪也要条件。 今日见这位,更加不像。 我同阿毋说:“束手无策。” “长得不像?” “看不出来。女人的容貌,在十年内可以起无数变化,不要说是整过容,光是 发型化妆换一换,就考功夫了。” “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没有,特别是气质上。司徒太有种女性的柔媚,她养不出这位司徒慧中。” “还有,司徒太太明明知道司徒小姐在何处出没,为什么她不直接上去见女儿?” “也许她不愿意见她。” “母女之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阿毋不以为然。 我说:“照你这么说,两国之间又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需要发动战争,导致 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你又来了。”阿毋白我一眼。 “明日请阿戚去把司徒慧中拍下来。” “六位?” “那位男士不必了吧。”我笑。 阿毋问:“司徒太本人也很神秘,你猜她干那一行?” “家庭主妇,丈夫在三年前去世。” “这是她自白。” “有什么理由怀疑她?”我问。 “她抽烟的姿态熟练。” “许多主妇因生活沉闷而抽烟,而且嗜赌的也极多。” “不,”阿毋说:“我有第六感觉——” 我打个呵欠。“我累得很,今天算了,明天再查。” 说来也是,疑点甚多。 母女不和,女儿出走,找亲友帮着劝劝也就是了,闲得不可收拾,顶多找社会 福利署。何劳私家侦探? 开头硬派她失踪,还情有可原,现在做目前的又泄漏消息,看样子颇知道女儿 在做些什么。 真是奇怪。 都是为司徒太太之眼泪所累。 说为她珠泪所累,那还不如说为她的风情所累。 风情? 是。 连艾莲都觉察到,司徒太长得并不十分美,但是一开口,就有股叫人难以拒绝 的力量,我们解释不来。 总而言之,她有魅力令我们几个人满街跑,到处寻找她的女儿。 阿威花一个下午,就拍了那几位司徒慧中的相片来。 我们把那位慈母请上来,让她认人。 司徒太穿着薄呢的唐装衫裤,不但没有过时的感觉,反而显得她与众不同。 衣裳的料子很好,缝工考究,可见她经济能力不差。 她向每个人道谢,拉着艾莲的手,神色黯然,欲语还休,她并非做作,而是一 贯这样柔情万种,都四十余岁了,还这么着,这位女士在廿多岁时之姿态,大概可 以颠倒众生。 很多有经验的男人同我说过,万人迷的女性不一定是美女。她们五官、甚至身 材,都不需要长得太好,主要是那股味道,如绕指柔般无形无嗅地缠上来,男女老 幼都不由自主地听她指挥…… 没想到这一位司徒太有这种本事。 当下我同她说:“请你坐下来,慢慢看。” 我把七彩照片交在她手上。 “这个不是,”她边看边说:“这个也不是,这个自然不是。” 然后当她看到新洪基的司徒慧中的时候,忽然双手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她长得这么大了?”双眼含着泪水,装也装不出来,实在是真情 流露。 我问:“你多久没见她?” “十年。” “她离开你已经十年?” “是。”、 “你知否她此刻是大机构的总经理?” 司徒太一点不觉惊异,仿佛一直看好她女儿。 我问:“一个少女,离家十年,何以为生?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商界女强 人?你倒说来听听。” 司徒太用手掩着脸,一直摇头,不肯作答。 艾莲用眼色阻止我。 我不相信,再问司徒太,“你看清楚照片,真是她?” “是,错不了,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认错?” 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不停大颗大颗落下,我不大敢看向她,怕心软。 只听得阿戚叹息一声,“我们该怎么帮你?你说呀。” “我只想与她见一次面,说几句话。”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我们可以把电话及地址给你。” “她不肯见我。” “十年前她还是小孩子,一时讲的负气话,你何必放在心中。” “不,我知道慧中,她说过的话,一百年后也还算数。” “这样说来,我们去劝她,也不管用呀。” 司徒太听到这里,觉得我们说得很对,悲泣不已。 阿毋说:“可不可以同她说,她母亲病重?” “这一招陈过陈皮,算了吧。” “不,”阿戚说:“旧桥新用,以前生绝症的人少,动不动患癌十分肉麻做作, 可是现在你看,身边的朋友都快生癌死光了,证明这是时常发生的事。” 我白他一眼,“你才生癌死。” 阿毋说:“别吵好不好?办正经事要紧。” 艾莲将茶杯重重一顿,表示抗议。 我噤声。 司徒太说:“求你替我想想办法。” “好好好。”阿戚一叠声答应。 艾莲送了她出去。 他欢天喜地的去了。没有人愿意去见司徒慧中,我不怪他们。 艾莲在一旁,她忽然说:“让我去。” “你去?” “是。”艾莲简洁的说:“大家女人,容易说话。” 我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么简单?她以为司徒慧中这样的女人同她一样是个女人? 她恁地天真。 这种人生平等论,只有天下最可爱的人才会相信。司徒慧中会瞪起双眼问她: 你同我平身? “文莲,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她不会见你的。” “你们把她说得那么可怕,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一个人?” “是,她是一个人。但她这个人,有异于你,你不能以你的知识范围来测度她 的心思,你会失望。” 艾莲问:“你的意思说,她会看不起我?” “不,她不会看不起你,”我叹口气,“她连看不起我们的时间都没有。只有 最无聊的人才会看不起人,你要记住这一点,艾莲。” “我不大懂。”她大惑不解。 “快开工。”我说。 阿毋同阿戚打完电话回来,面孔上十分困惑。 “有什么消息没有?”我问。 “小郭,司徒慧中不是司徒太的女儿。” “什么?” “她父亲是司徒让,母亲是司徒祝芬。” “啊?”我惊异。 这两夫妻在社会上也小有名气,时常在报上出现,不是谈论本市未来经济情况, 就是拉看头马拍照,名人的大派对、盛会,都少不了他们。 真没想到司徒慧中的父母是他们。 这倒是道理,这样的父母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儿,一早为她铺好路,让她扶摇直 上,所以年纪轻轻,身居要职,炙手可热。 很合逻辑呀。 “那么我们所见的司徒太是谁?”阿毋问。 “你问我,我问谁?你这只公楮。” “公猪?”阿戚瞪大眼。 “请司徒太来问话。”艾莲说。 我说:“她不会说,要说早告诉我们。” 艾莲问:“那么司徒慧中,到底是谁生的呢?” ??? “去问司徒慧中。”阿母说。 “她有没有朋友?像她这样的人,真的知心友一定很少,但曹操也还有陈宫相 信他。” “有,她有一个好友,与她全然没有利害关系,那是一个女画家,叫陈珊。” “呀哈,陈珊!”我拍着大腿。 “怎么,你认识她?” “我有一共做记者的表妹,曾经说陈珊系出名门,却一点架子也没有,或许可 以从总设法。” “太渺茫了。”阿戚冷水一盘盘倒下来。 “你还是直接去找司徒慧中吧。” 我却决定去找表妹。 表妹在半日内便替我做妥包打听,她说:“陈珊随时有空,但司徒慧中就比较 忙,并且不愿意接受访问。” “她会不会出来?” “明天吃中饭,你行吗?” “行,行,行。”我在电话中给她一个晌亮的吻,“妹妹,我爱你。” 表妹在那边笑,“我听长辈说你同那两个拍档近日来神经兮兮,举止失常,开 头还不相信,现在可证实了。” 但刺激过度的我还是控制着自己,第二天中午去吃饭。 我很失望。 我满以为司徒慧中见到我,小则面色大变,大则拂袖而去,噫,我把自己看得 太伟大了。 她看到我坐下,对看我微笑,她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把我 当一个 普通朋友。 我不知是悲是喜。 失落之余,特别沉默。 忽忽忙忙,每人吃一个三文治,没说几句话,人很多,也不方便讲什么。 临别我问司徒慧中:“我能上你写字楼来吗。” 她很诧异,“有什么特别的事?” “有。” “现在不能,”她看看表,“我要开会,这样吧,郭先生,明天下午三时,可 不可以?” “好,明天见。” 她说声再见,登上司机开的车子走了。 表妹问我:“你觉得她如何?” “今天表现不错。” “怎么,你以前见过她?” “嗯,那次,她像只母老虎。” “在她那个位置,她若肯不发作也不行,下人就会踩上来,威猛一点,到底有 阻吓力,而且也不能事事退让,此时很少人懂得欣赏涵养及忍耐,反而觉得她懦弱 无能。” 表妹说得很对,我不出声,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向表妹道谢,付了账。 毋与威迫问下文,我不去回答,叫他们心痒难搔。 去见司徒慧中时有些紧张,穿错袜子。 她的秘书露斯记得我。 唉,只有小人物记得小人物。 这次我顺利进入司徒慧中的房间。 她请我坐。 办公室很大,她的椅子高,我的椅子矮,据说这是经过悉心安排的,心理上使 来人觉得她是主我是客,气势上矮一截,谈判起来,自然她容易占上风。 “郭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有没有三十分钟?” “有,”她微笑,“这次有。” 这次?上次?什么,她记得上次?我胡涂了。 我忽然结巴,“你记得我来过?” 她叹口气,“自然记得。” “但是昨天你装得完全不记得我的样子。” “昨天另外有客人,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暂时不相认。” 我震荡于地的成熟、老练、敏捷、聪慧二时出不了声,我对她的估计实在太低, 一个人的成功非偶然,长时间不落下来自有她的道行。 “那么日前你为何对一个小伙计大发雷霆?”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愿闻其详。” “我很久没有抱怨以及解释了。”她微笑。 我更加惊异,她竟是这么有沧桑感的一个女子,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问:“你怎么肯见我?” “你找我两次,第二次还是托上托,一定有要紧的事,告诉我,为了基么?” 她既然这么大方,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也就清、心直说:“关于你身世问题。” 她的脸色陡然变了,在几秒钟内转为苍白。 她瞪着我,霍地站起来,但不失为镇静的说:“郭先生,恐怕我又得请你离去。” “对不起。” “请。”她拉开房门,不愿多说。 我一出门,她立刻把门关上。 事有蹊跷,倘若地的身世没有秘密,何须这样? 我在会客室外静坐,想整理一点头绪出来。 露斯问我:“郭先生,你怎么了?” 我微笑,“没什么。我这才知道,司徒小姐不是我想像中那种人。” “是的,”露斯很高兴,“像上次,那个查尔斯林把公司的营业秘密泄露出去, 公司要开除他,但碍着他跟一个董事有亲戚关系,谁都不肯做丑人,于是这种事天 经地义又落在司徒小姐头上……” 原来如此。 可见这份工作也不尽是威风这么简单。 这些都还是小事,要对公司盈利负责,才是大事。 什么消息都得不到。 母女都不肯说一个字。 艾莲很着急,我则处之泰然。司徒太若要达到目的,就非得向我们公开事实不 可。 她迟早会找上门来求我们。 果然,人来了。 仍然打扮得很漂亮,斯文有礼,一亮相就使我们觉得欠下她一大堆东西。 她一声不晌,出示一张出生纸。 我接过看,上面父母的名字分别为司徒让、谢玉英,孩子叫司徒慧中,一九五 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生。 司徒慧中的确是她的女儿。 真的令人不置信,两母女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她又给我们看身份证,上面的名字的确是谢玉英,照片也瞒不了人。 验明正身后大家都异常沉默。 终于文莲说:“我去把司徒小姐请来。” 我说:“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姆对于我的勇气很诧异,“咦。” 我补一句:“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阿毋提醒我:“才说她是母老虎。” “我错了。”我勇于承认。 司徒太太说:“我回家等你们的消息。” “慢着。”我说:“告诉我,司徒慧中因何离家出走。” “她与我合不来,不要我这个母亲。” “为什么?” 司徒太悲从中来,又哭泣。 可是她一双妙目,也不肿,只见动人。 我服了她。 遇到不想说的事,便哭,这种早一百年前都落后的办法,但由她使出来还顶管 用。 “说给我们听。” “她父亲是顶顶大名的司徒让,她要我这个穷母亲来做什么?” 艾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阿戚也气愤:“嘿!狗不嫌家贫,子不责娘亲。”这两句醒世恒言不知从什么 地方学来,真亏他的,居然还用上了。 不,这里面还有文章。 阿戚阿母没有怀疑,我不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见过司徒慧中,我同她说过话,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再问司徒太,“你与司徒先生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是他情人。” “你们在一起多久?” “十年。” 这就不止情人这么简单了。 “司徒慧中现住在她父亲那里?”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叫你们来调查。” “在经济上他可有资助你?” “哼。” 阿威说:“小郭,你问这些来干什么?”他不忍。 我想知道司徒慧中的心态。 “你的意思是,你与司徒氏断绝往来之后十年,她才离家出走?” “是。” 我问:“她父亲的遗嘱上,有没有她的名字?” 吉从太答:“我不知道。” “阿戚,快去查。” 司徒太很憔悴的说:“我要先走一步。” “最后一个问题,在这十年中,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彻底的找她见面?” “前几年她在外国念书。” 我只得放司徒太走。 她其实并不是司徒太,她没有名份。结婚与同居的分别就在这里。当然,名份 值多少,每个人看法不同,但各婚姻注册处还是天天挤满人,三钢五常改也改不了。 阿母综合司徒太适才所说,告诉我们:司徒慧中在生母谢玉英处长大之后,发 觉生母地位卑微,于是回归生父处,以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不上 “郭兄又有何见解。” 奇徒慧中不是这样的人上 “事实胜于雄辩,你又何必卖弄你的眼光。” 我还要去找慧中谈谈。 要找她不容易,不过数盒时思糖买下露斯芳心。 她虽然一直“哎这么多糖我会胖下次不用客气”,但心里还是十分高兴,所以 我知道慧中什么时候有空,便在街角等她。 她出现时我对她吹晌亮的口哨,并且高声说:“我可爱的小姐,我的口哨技艺 为你而学。” 她很吃惊,退后一步,像是要召警协助,等看到是我,才定下神来。 她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停下脚步,默默向前行。 她穿着一件高领子黑色凯丝咪呢大衣,衬托得她十分高贵。 “司徒,”我叫她,“吃杯茶好吗。” 她转身看住我,“小郭,你这第九流的私家侦探。” 她找了侦探来调查侦探?倒是知道我身份。 我说:“九流也还算入流,超过我所想所求。” “你是一个不错的人。” “哗,谢谢。” “但请不要缠住我。” “天气这么冷,你已辛劳一天,不向往一杯香浓的蜜糖薄荷茶?,” 这叫做攻心为上。 她犹疑一刻说:“喝茶当儿,不许说我不要听的话。” “答应你。” 我拖起她的手,她戴着手套,也就不介意,我们这样过了马路。 她看上去很渴,也很饿,双手捧着茶就喝。 我立刻替她叫了点心。 一轮体贴使她很感动,这个女人,平日也没有谁把她当女人,真是可怜。 她苍白的面孔稍见红润。 我们没有说话,咖啡室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大衣帽子围巾搭在椅背上,更加 拥挤, 但气氛很好,隔座的人埋怨着老板/客户/伙计/爱人,也有笑声,不知什么 角落,还有个女孩子在哭。 良久,我才问:“一个人住很寂寞?” “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她不晌。 “很多人以为你同父亲住。” 她不答。 我小心翼翼的问:“你没有评语?” “我一向不解释。” “太委屈了。” “你以为解释就有用?不会的,不必做一出戏免费招待不相干的人。” 我问:“成功才是最好的报复?!” 她苦笑,“报复?报复谁?” 她喝完茶起身穿大衣,我连忙付账。 临走时我问:“你那么恨你母亲?” 她说:“我没有母亲。” 头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有两个母亲的人偏生说没母亲,财主佬往往不肯坦白身家,世情越来越 复杂,何止两面,简直四方八面。 不过司徒慧中的确憎恨她母亲。 阿戚调查得很详细:司徒慧中的成功,与她父亲并无直接关系,开头,人们还 看在这个姓氏上给她三分面子,后来发觉司徒氏对这个私生女并无偏爱,那股劲就 消失,再跟着又发觉即使得罪司徒小姐,老司徒也毫无动静,司徒慧中更一点特权 也没有。 换句话说,她成功,是因为她比谁都肯吃苦,肯努力。 每一年,只有在团年的时候,司徒才会给她一个电话,叫她去吃顿饭,每年只 有一次,但在最近的三年当中,慧中不接受这种施舍,在过年时,她情愿飞往外国 旅行。 她不能失败,单是她的家人就要了她的命。 老头子若在临终大动善心,那她还有点好处,否则就白白姓司徒若干年。 照理说,她应当与亲娘联合起来,对付仇敌,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 这件案子已经拖得很久,我们蚀煞老本,当然不能向司徒太计足钱数,只得意 思意思,幸亏阿姆阿戚他们同时在做几宗捉奸案,猥琐是猥琐一点,不过赚头好得 很,在商业社会,最尴尬是没有能力结账,其余的眼开眼闭算数。 阿戚说,如果我再不速战速决,人家会以为我在追求司徒慧中。 我不想令她十二分不快。如果三分不快四分不快,那也不要紧,不过不是十二 分,我总得顾全别人的心灵。 我日日去接她下班。 她也笑,“人家会以为你追求我。” 我总是要求同她吃一杯茶。 熟了,她会问我:“你会追求我吗。”神情很天真。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 她说,“你很可爱,小郭,讨厌的是你的工作,一天到晚查根究底。” “你呢,你更可爱,慧中,讨厌的是你的形象。” 这座可爱的两个人在一起,难怪如此投契。 她笑,我也笑。 我握住她的手,又是手套。皮手套戴得很紧很实,不容易脱下来,看上去很觉 性感,性感这回事,跟女人胸前两团肉其实关系不大,但女人们为求夺目,便以露 胸为性感。 我摸着柔软的皮手套面子。人家真以为我们在谈情。 “我很佩服你,”我说:“靠自己做得这么好。” “你也是呀,谁不是呢。”她说。 我握着她的双手。 “你同我喝茶,还是想知道我的身世?” “不,我同你喝茶,因为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不过我想知道你的身世,也是 事实。” “我不会说。” “也没有什么稀罕之处。”我不服气。 她笑,“说得是,是没有稀罕处。”丝毫不受激将。 她是一流人才,没有女人的通病。 “很多女孩子都痛恨她们的母亲。” “但不是每个私家侦探都值得交朋友。” 她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慧中,为什么离开你的母亲?” “如果我把答案给你,以后就没有吃茶的机会了。” “胡说。” 她大笑。 那夜,仍不得要领。 意外终于发生,司徒太等不及,在艾莲处知道慧中的地址,忽然模上写字楼去。 正如她自己所说,慧中果然不肯见她,她在会客室等足好几个小时,结果由保 安人员把她请走。 司徒太崩溃下来,呜咽地,告诉那些职员知道,慧中是她的亲生女儿。 听见这事我很难过,司徒太应该控制她自己,在大庭广众间出丑,牵涉到慧中, 是多么不智的事。而慧中好胜而倔强,会因此更加痛恨她。 司徒太事后很后悔,说很多话来掩饰过错。 我同她说:“小郭侦探社想不管这件事。” 阿戚阿毋以股东的身份叫起来,“你疯了。” 我摊开手,“我失败,我无法令司徒慧中与她母亲和解。我们的工作到此为止。” “请再帮帮忙。” “不行,”我说:“我很惋惜这件事,但无能为力。” 阿戚说:“你总得完全了解这件案子。” 我看着司徒太:“慧中到底为什么离弃你?” 司徒太知道不说老实话是不行了,她惨白的说:“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叫国际 会 所。” 我愕然。 这是本市红灯区最热的一个夜总会,有人说过,男人若没到过国际会所,就不 能挺起胸膛来夸口。那里一共有三百多个小姐,美女如云,只要肯付钱,什么都买 得到,灯红酒绿,场面豪华,是著名的销金窝。 呜呼噫唏,咱们四人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请问,你是几时退休的?” “我……一直没有退休。” “嘎?”我们齐齐站起来。 “我是国际夜总会的英姑。” 阿毋刺激过度,叫出来,“我知道,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也看过有关英姑的特 写,她手下有一百个女孩子,是神通广大的妈妈生。” 慧中,冷傲、高贵、孤寂的慧中,有一个做欢场生意的生母。 不过话得说回来,又怎么样呢,这也是一份职业。 我们其实也早已发觉,司徒太的风情与魅力非比寻常,在这个城市中,有什么 天才是会被埋没以致郁郁而终的呢,天才,才必有所用,果然,司徒太又为这个理 论做了一次证人。 她说:“为生活,一切是为生活。” 我不再相信。 我问:“慧中的大学学费由你支付?” 她支吾以对,“好像是司徒家……” 阿戚说:“过往的事不提也罢,把她们母女拉拢在一起,案子就好结束。” “无论做什么职业,母亲仍是母亲。” 事实一层一层剥开来,司徒太一直有意无意间愚弄我们,虽然她思念慧中之情 属实,但我觉得核心中还包着不可告人之秘密。 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 我去找慧中。 她把感情掩饰得很好,什么都不会在脸上露出来,你不提,她不说,你提了, 她也不说。 我问:“你为何离开你母亲?” “你为什么不问她?” “她已经很懊悔,可否给她一次机会?” “不。” “我不会告诉你。” “你若坚待不原谅她、就不能做一个健康的人。” “我不介意患着心病做人。” “慧中。” “是,小郭。” “我们是不是朋友?” “小郭,我不知道。” 两母女也不是没有相似之处,两人同样滑不留手。 “你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说得好二 “丈夫也不说?” “我没有丈夫。” “将来。” “不会有这个可能。” “你为什么同我出来?” “我喜欢你,小郭。” 我们微笑地分手。 我在司徒太身上下手。顶顶大名的英姑,要知道她的历史,还不容易。 十五岁入行,廿五岁任领班,三十岁升经理,三十二岁入股学做老板,失败后 重操故业,嗜赌、嗜小白睑、嗜锦衣美食。 与司徒让搭上,是入行不久的事。 奇是奇在她一边做一边敷衍司徒让,很少告假,连姐妹们也不明所以。 众人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养到十余岁忽然失踪。这就是慧中了。 那时她已与司徒让分手,有一个年轻男朋友,穿制服工作,据说长得非常英俊, 很得她欢心.他不久离开她,但别担心,她身边的男人一直没有断。 我想了一想,去追查这名男子。 花尽心思,得到的答案是:他在T埠,离开本市已近十年。 我看过他的照片,果然英伟非常,一双眼睛尤其诡异,在没有放大的照片看来 都觉晶光闪闪,似一头兽,不似一个人。 英姑好胆量,竟与这种人在一起,这位女士是传奇女性。 我找到以前在制服界服务过的朋友,向他们打听这位英伟男士。 “啊,他,多年前的旧贩,翻来做什么?现在我们都没有这种败类了。” 我笑,“好色也不算败类。” “你好不好稚龄女童?” 我一怔。 “此人因非礼女孩坐过一年零九个月。出来就往别处发展。” 我的、心况下去。“是几时的事?” “早十年,八年,不记得了。” “帮我查档案可以吗。” “很费时间,找来干吗。” “业务有关。” “可以,我介绍你去看缩微底片。” 整整一天,我孵在档案室内研究资料。 导致英姑男友入狱的主角并不是司徒慧中,我松一口气。 但我已明白司徒慧中离家出走的原因。 可怜的慧中。毫无疑问,她也遭受类似的待遇,但碍于母亲的颜面,没有声张, 但决定离开家庭,永不回头。 她有理由这样做。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她性格上与英姑没有半丝相似,母女并不能共同生活。 出走那年只十七岁,多么大的决心与毅力,同样地,她把性格上的优点施展在 学业及事业上,导致成功。 我更加对慧中另眼相看。 我对阿戚说:“案子经已结束,英姑叫我们寻找司徒慧中的下落,我们经已替 她找到,算她一星期的工作费好了。” “七日?我们足足做了个多月。” “算了算了,做生意有赚有蚀。” “嘿,咱们的招牌得重新擦亮。” “照我的话做。” 英姑再上来的时候,我依心直说,不想再追查下去。 我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她是个聪明人,马上觉察到。 “你……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她很我一辈子。” 我侧过头,不去看她。 “我们……喝了点酒,不料发生那样的事,她求我,她求我脱离那个人,求我 不要做那样的职业,我……没有听她。我中毒已深,我无可救药……”声音低下来, 细不可闻。 小郭侦探社此刻静寂得一根针掉落地下也听得见。 艾莲脸上之失望,不是笔墨可以形容。 不,英姑不是受害者,司徒慧中才是。 我们沉默许久,像是为慧中的童年致哀十分钟。 这是慧中心内一个永不愈结的疤痕,她外表装得再好也不管用。 我不欲置评。 英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 “送客。”我说。 没有人移动脚步。 她自己拉开门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仍然姿态婀娜,腰是腰,胳臂是胳臂。 这个坏母亲。 艾莲颤抖着声音,“我看错了人。” “不必自责、看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谁都会犯错。” 我取起那张支票,银码不错,超过我们理想。 我照例的在街角等慧中。 天气更冷,南国的冬季很少有呵气成雾的日子,今天本市像北欧。 “小郭。”她鼻子红咚咚的走过来,“好久不见你。” “慧中,”我很冲动,“我要拥抱你。” 说完便把它紧紧拥在怀中,挤得她透不过气来。 “喂喂喂。”她笑着低叫。 我松开她,自己的眼睛先红了。 “喝茶?”她先问我。 “好,喝茶。” 老地方坐下来,我握住她戴手套的手,贴在脸旁。 慧中轻轻说:“似你这样的人,不适宜做这种行业。” 我不出声,怜惜的看着她。 她忽然明白过来,“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耸耸肩。 “当年你出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福利署,他们安排我同生父见面。” “他肯认你?” “我长得像他,一个印子印出来。” “你要求回他那里?” “不,我只要求四年学费及生活费,他很慷慨,答应下来。” 我握得她的手更紧。 她轻轻说:“我戴着指环,轧痛了。” 我放开手。 “我不需要你同情。” “谁同情你。” 她笑,像是完全没有阴影的样子。 “我有一宗消息告诉你。” “什么消息,请说。” “我被公司派到纽约去一年。” “呵,几时动身?” “下星期。” “回来又升级?” 她说:“不能降级,就得升级。” “恭喜你。” “小郭,别担心,有一日,当我遇到理想的人,我也会组织家庭。” “你决定不原谅她?” 她摇摇头。 “不肯见她?” 她再摇摇头。 “我求她很多很多次,叫她离开那个圈子,她不肯。一个人总得有所取舍,她 舍弃我,我便离开她。” “那是多年前的事。” “我不是不记仇的人。” “她是你母亲。” “我知道。” “你不能饶恕你母亲?” 她说:“小郭,这是我的事。” 我叹口气。 她又低声说:“我有我的理由。” “我明白。” “不,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永不知道我遭遇些什么。” “我也不想知道详情。” “我们仍是朋友?” “可以高攀吗。” “可以。”她微笑。 “将来有什么用得着我之处,万死不辞。” “将来也许要请你调查我的丈夫。” 她趋向前来,轻轻吻我的脸颊,我顿时觉得整张面孔芬芳起来,一个月不想洗 脸。 我们依依不舍的道别。 我不会去送她飞机,但会怀念她。 回到写字楼,还是不能忘记她的倩影,很少遇到坚强如花岗石的女性。 写字楼内人声鼎沸,议论纷纷,十分热闹,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坐在一角伤神。 过半晌,我问:“什么事,这么吵。” “英姑退休了。” “什么?” 他们把小报堆在我面前,大段的报道夜总会女经理谢玉英辞工归故里的消息, 图文并茂,好像轰动一时,文中还提及“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等字样。 阿戚说:“她终于想开了。” “不想开也不行,坐四望五的人,还能捱多久?” 我不置评。 不知慧中看不看这些报道。她也不关心,哀莫大于心死,也许一般不知就里的 卫道之土又得施展他们那顶大帽子: “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生母/亲 子……” 慧中说得对,向大众解释个人遭遇是完全不必要的。 我放下报纸。 阿毋说:“请客的酒席一共一百多桌,还有人送花牌,真不相信有这种场面。” 我说:“行行出状元。” 阿戚说:“司徒慧中亦是状元。” “嗯,一点也不错。” 阿毋又说:“两母女到底还是两母女。” 这次谁也没有笑。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