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 作者:亦舒 我真怀疑我是否可以写得出这个故事,这大概是三四十年前的爱情。不过我一 定得试一试,因为所有的爱情,不论新或者是旧,或者是很团圆,或者是没有结果, 都值得写一写。我害怕的只是写得太糟。 我爸爸是爷爷的大儿子,我是爸爸的大儿子。爷爷一共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 其中有两个儿子 小时候生病,治不好,没了。只剩下我爸爸、二伯伯与小叔三个。 我爸爸当然很早婚,他十九岁就生下我。当我大概十一二岁的时候,爸爸还很 年轻。他认为大家庭的生活极其荒谬,决心脱离乡下的家,跑到城去找一份工作。 于是他带着母亲与我,就在城里安顿下来。 幸亏外公外婆都住在城里,妈常常说。 “幸亏外公外婆住在城里,”‘她告诉我,“否则的话,我们一家四口,倒寂 寞了。” 我还有一个五岁的妹妹。 我在城里念小学,爸终于找到一份工作。 妈妈很满意,我听见她对外婆说:“毕竟是自由了,早上不必向公婆请安,现 在这个娘姨,又极合心意。” 当时我虽然只有十一二岁,听了这样的话,也的确认为小家庭比大家庭好。 况且那个时候,母亲剪了头发,给祖母嘀咕得很不愉快,我还记得,现在可没 人再噜嗦她了吧?那娘姨对她是很尊敬的,常常“太太长、太太短”的挂在嘴边。 不过我还是记得乡下的那间大屋子。那玩耍的地方比较多,孩子们也不少。 二伯伯有六七个孩子。就是因为他孩子多,故此天天打,总有一个在那边号哭, 走近看看,不是老大便是老三,或者是特别淘气的老五。 如果踏进二伯伯那一厢房间,听不见哭声,才是怪。 有时候小叔也去打,妈妈见了就很不高兴,他说:“从来没有叔叔打侄儿的, 不疼他罢了,侄儿是哥哥嫂嫂的事,怎么也管起来了。” 妈妈叫我不要过去二伯伯那里。 并且我与小叔也疏远了。 我老想起妈妈的话:“……不疼也罢了……”就觉得小叔不是一个好叔叔。 他也在城里念过书,升不上级,又回来乡下靠着父母的那几块田土,拼命的吃 喝玩乐,也不想做事。 这都是妈妈说的,听得多,集中在一块儿,就成了很深的印象。然则母亲是一 个很具正义感的女人,她不但认得字,而且能看《孟子》、《孔子》。 我很听从母亲的话。母亲也引以为荣,她又说:“这孩子虽然脸像阿清,然而 那气却不像。” 阿清便是小叔。 祖父也很喜欢我。 这次搬到城里来,使祖父最不开心的、便是不可以常常看见我。这是二伯娘带 妒忌的声音讲的。 爸爸与他大吵一顿,我们便搬出来。 开头父母寻工作颇为困难。 他只有小学毕业,那英文是自修得来的。开头进人一家法国人开的洋行做事。 薪水过得去,但是那个法国人很坏,常常叫爸爸受些莫名其妙的气。 有一次母亲告诉我,“到底是洋人,竟这样不合理,你爸爸患近视眼,配一副 眼镜戴,他竟大发雷霆,说你爸爸不是正派人物,你看,儿女都这么大了,怎么还 不正派呢?一副眼镜罢了。” 我也觉得这法国人太不讲理。 父亲决定保留他的眼镜,另外找一份工作。 我说过了,爸还是很年轻的。况且外公外婆舅舅阿姨都在城里,都能照顾我们。 爸爸另外换了一份满意的工作,我的小学也毕业了。 祖父差人送信来,叫我回乡下去住一个时期。 他没有叫妹妹也去。他很重男轻女。 但是我喜欢妹妹,外婆也喜欢妹妹,常常叫人做了小衣服来。祖父心目中,只 有我一个。 妈妈问我,“你要不要去呢?”她拿着信,“你祖父身体又不好。离开家半年, 也没有回去 过。“ 她这样说,是探听爸的意思,爸与祖父大吵一顿,后来就没有提起过。 爸说:“让他回去吧,这么大的孩子了。” 乡下很近,乘船可以到。才一个下午。 妈妈决定陪我回去,把妹妹放在外婆家。 她又不放心,因为妹妹太易哭,上次寄在外婆家三天把外婆哭成血压高。 我说:“妈妈,你索性下午到,第二天清早就走吧,我还可以跟二伯伯的老大 玩,玩得腻了就回来。”她也认为是个办法。爸爸的身体不太好,他爱在弄堂里买 冷面吃,那是不卫生的,妈妈说她一定要回来看着爸才好。 母亲忧虑的事情特别多,至少比二伯娘多。 她让我穿上一袭皮袍子,我照照镜子,觉得很高兴。 “像个大人了,又长得高。”母亲开心的说。 我笑。 “这件袍子是你父亲去年那件改的,居然很合身。”她说。 第二天我们收拾了另外一些东西,就去搭船了。 外婆托人带了很多礼物,其中还有一个蛋糕。 到了乡下,码头上有家人等着替母亲接过行李,又称赞我长得好。 “简直和王少爷一模一样。”他们说。 我偷看母亲一眼,她倒不怎么起劲。 我们雇车到了大屋,我抬头一看,还是老样子。 进了天井,看见二伯的老五与老三在使劲扭打。 母亲皱上眉头。 一切都没有改变。如果天气热,那几株桂花树还有香味,此刻却是光秃秃的。 我有点失望,早晓得不来了,但是又想来看看。 我们仍然住在老房间里,然后便跟着妈妈去见祖父。 祖父躺在床上,祖母站在一旁替他吹药。 他好像身体不太好的样子,那张脸都瘦下去了。 见到我,他笑,“这么大了,孩子真大得快。 妈妈推一推我,我连忙走上去,让爷爷握住我的手。 爷爷上上下下的打量我,看满意了,他叹一口气。 我不敢动。 过一会儿他问我,“在上学吗?” “是的,就上中学了。”‘我答。 “倒也很好,学到些什么呢?”他问。 “很多。”我笑了,“譬如说那打雷,竟没有雷公,是云里的阴电与阳电撞击, 发出的声音。 祖父听着,缓缓的点头,“这我也早晓得,看情形书本还是有用的。你父亲到 城去,我也不怪他。”母亲很喜悦,露出笑容。我知道她有点骄傲。忽然之间,我 觉得我的地位很重要。祖母挪动小脚走过来,“这袍子……”我说:“改的,爸去 年那件改的。祖母看母亲一眼,”改什么呢?好像家里没有东西似的,一会儿拿两 件灰鼠去好好做两件。老大也是,总得回来看看家里啊。“ 母亲连声说“是”,一脸的笑容。 祖母还说:“一家子总共一个大孙子还像话,你呢?你那些红宝绿宝耳环呢? 头发也剪了,怎么戴珠花呢?那只鞋子,鞋口这样尖,又是城里的玩意儿?” 唉,我心里想,她怎么这样唠叨呢?又不是十分老,五十岁还没到。 妈妈垂着头,只是不出声,然而这一次她并不生气。 祖父挥了挥手,叫我们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里,妈松出一口气。 二伯娘到我们这边来,坐下就说:“你们可好了。” 妈妈说:“大家好。” 二伯娘说:“我可好什么,整天的做,丈夫又呆呆钝钝的,儿子没个成人。 妈妈安慰她说:“二伯是个忠厚人。” 二伯娘说:“忠厚有什么用呢?” 妈说:“我带了一个上海蛋糕来,他们老人家都不爱吃的,不如你们的孩子拿 去分了吧。” “只有你记着我。”二伯娘忽然哭了。 “我还替你带了头绳来,那货色好,也不怕断。”妈说。 我觉得不耐烦。 我想去寻老五,与他说几句话,看看有什么新鲜的事。 老五比我小几岁,但是他听我话。 忽然二伯娘说:“阿清的婚事定下了,你知道吗?” 母亲也很惊奇,“是吗?我不知情,什么人家肯把女儿放给阿清呢?” “那家人见过阿清,说他模样长得出众,就看上了” “哪一家?”妈妈问。 “姓梅的,家里开绸缎庄。” “啊,”妈妈说,“那一家人,那女儿听说是独生的。” “是。” “阿清这些日子来,学好没有?”妈妈问。 “学个屁好!”二伯娘翻白眼,“一天到晚抖脚,拿一个什么口琴吹,讨厌。” 我笑了,我没想到小叔能吹口琴,我也正在学。 “那也算了,只要不出去跟人打架就好。”妈妈说。 打架?我想,我倒不知道小叔还能打架。 “你不知道,阿清不赞成这婚事呢,天天闹。”‘ 妈妈惊异了。她虽然看过一些《孟子》、《庄子》,但是只知道叔叔不能打侄 儿,对于这一趟,可糊涂了。“怎么回事呢?难道那小姐不好吗?” “不是因为梅家小姐——她好不好我们也不知道。” 阿清心里已另外有了人。一整天说什么自由恋爱,连衣服都要穿洋人的。“ “有了人?谁?”妈妈好奇的问。 “婊子的女儿!”二伯娘呶呶嘴。 “什么的女儿?”妈大惊失色,看看四周,才问。 我也听得人神,忘了要找老五的事情。 “在城里做舞女的,养了几个孩子,都寄在乡下亲戚家里,没想到让阿清看上 了那个大女儿,也有十七八岁了。” “真有这种事?” “有——怎么没有?天天闹,老头子气病了。多亏你回来,否则大家都拿我出 气。”二伯娘说。 “你也多心,谁敢拿你出气呢?”妈安慰她。 “还不是阿清,他见你还有几分忌惮,就是拿我们几个孩子的不是,拳打脚踢。 “这真是他不是了,我也说过他。” 我还是坐着听。 二伯娘忽然说:“看你家的宝龙,也真是乖。”这样于坐着不动,竟像闺女似 的。“ 我的脸红了。 妈妈说:“他很乖,在家里也是一直拿着书看。 “看些什么?”‘伯娘问。 妈妈说:“哪肯看好书?也不过是些《水浒》、《三国》。” “这次回来多住几天。”伯娘说。 “我明天是要回去的,宝龙可以多住一会儿。” “称明天就回去啦?”伯娘脸上透着失望。 这个时候,二伯伯的老大回来了。他们家孩子,就是一、二、三、四这样的叫, 干脆也不要名宇。 “你进来干么?”伯娘没好气的问。 “来看宝龙哥。” “你像宝龙哥一半就好。”‘伯娘站起来,走出房间。 妈妈一直笑,我真是不好意思。 怎么我在城里住上半年,回来大家就开始当我是个超人?还是读上了中学的缘 故?我也不明白。 老大看看我,他问:“你可要放风筝?抑或去大庙看看,那山后还是有好蟋蟀 的,找一找就行。 我看着妈妈,我心里面是极想去的。 妈妈说:“别去,天都这么冷,大家在屋子里玩不好吗?奇怪,一天到晚往外 跑。 老大不出声。 妈妈也出房间去了,大概是去找旧时的女仆聊天。 老大探头探脑看着没人,就说:“你要不要看小叔的那个女人?”他那样子, 真是鬼祟。 “到哪里去看?”我问。 “就住后面那一间屋子,很小的,他们很穷。”老大说。 “你怕是不是?”他笑,“你的胆子益发小了。 “不,”我正颜的说,“你不明白,这是不对的,像以前跟着长工阿五笑他的 跛足,也是不对的。 老大讪讪的说:“你怎么教训人!” “这是实话啊——你上学没有?”我问。 “没有。爸爸说再等一阵子,叫在家相帮看着,或者是去学生意——妈叫我学 生意。”他说。 “你自己呢?”我问。 他摸摸头,“我自己?留在家里也好,陪着老人。 “这也好,”我笑了,“老大,你是很好的。 “只是你们都叫我老大,妈还用手凿我的头,你几时叫她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他问。 我笑而不答。 他又问:“这几天,你就打算留在家里,一步不走”‘ “我说故事给你听。”我说。 “什么故事呢?”他疑惑的问。 “三个人结义成兄弟,一齐去打天下的故事。”我指手划脚。 就说到这里,大厅那里便吵起来,人声嘈杂。 “什么事?”我惊问。 “小叔要出去,奶奶不给,又在那里吵。”老大说。 老二也进来了。老二说:“奶奶打了小叔。” 老大说:“活该,谁叫他老打我们。”他还拍手。 “爷爷是他气病的吗?”我问。 我变得跟母亲一样好奇了,一直问长问短。 “爷爷病了很久,才跟小叔订亲的,要看着他结婚。”老二说得头头是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不服气的问。 “听他们说的。”老二眨眨眼。 “是不是小叔的老婆长得丑?”我问。 “我没见过啊,想必是吧。”老大老二一块儿笑。 我也笑。老婆长得丑,那是倒霉的事情。 老二问:“宝龙哥,城里好不好玩?听说不用挑水,又不用点灯?”他很天真。 “你跟你妈说,到我们家里来住。”我说。 老大说:“我们去看小叔。”他拖我的手,“来。” 我忍不住,也跟着他去了。我们三个人闪闪缩缩的到大厅一看,一个人也没有, 少看一场好戏。 “到小叔房偷瞧去。”老二说,“好不好?” 老大说:“给他抓到,又打。”他摇摇头。 “原来你们一直捣蛋,”我说,“难怪给小叔打。”‘ 老二说:“今天宝龙哥在,不怕,他原要去见小叔的。” “小叔有什么好偷瞧的呢?”我问。 “他房里有很多新玩意儿。”老二笑,“来,去看看。” 我们三人偷偷的溜到小叔窗口下,听见小叔在吹口琴,那支歌,不知道是什么, 听了又觉得熟。他吹得非常好,而且听得出他心里不开朗。 我呆呆的立在窗口一会儿,听着他的口琴。 然后忽然之间那首歌就停止,小叔在房里咳一声,问:“是谁?” 老大老二一溜烟的跑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我,小叔。” “是宝龙吗?”他推开了窗,“进来吧。” 小叔的脸有点苍白,但是他微笑着,并且很带点欢迎的意思,一点都不凶恶, 也不像打孩子的人,但是老大与老二是这样的怕他。 这一次回来,我看到许多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 “刚刚回来的?”他问我,“我听见他们说了。” “是的。”‘我答。 “你爸爸可好?”他问,“我也没写信给他, 我兜过窗门,走进他的房间,他叫我坐下。 他看看我,“你长大了很多。”他说,“高了。” 我笑,“每个人都这么说。真的高这么多吗?” 他也微笑,低下头。抚弄着那只口琴。 “刚才你吹的歌很好听,我在学校也学过。” 小叔说:“吹首给我听听,”他把口琴放在我手里。 我不大好意思,毕竟吹了一首短曲子。 小叔听着,不出声。“怎么样?还好吗?”我试探的问。 他答:“这些玩意儿,如果真的喜欢,便好,勉强学,那音再准,也是没感情 的。” “是。”我说。 他的脸很不快乐,我看得出来,我想起二伯娘说的那件事,他快要结婚了。一 个新郎官,应该是开心的。但是他刚刚相反。 他的房间特别大,大概是把另外一小间也拆通了,放进很多东西,也有书,都 是一堆堆的,就是不见有什么可玩的,老二口中说的那些。 他沉默,但是他又没叫我走。我也不想走。 我与他忽然又有了一种亲切感,毕竟每个人都说我像他。 我问:“小叔,干么你从城里回来了?” “不念书了,就回来。”‘他回答得很简单。 “为什么不念书呢?”我问,“爸爸喜欢念书。” “你爸。他也是个糊涂人罢了,稍比你二伯好点。”他说。 我不明白,我老觉得爸是好人,于是我说: “爸爸很好。” “他是个好父亲,然而他懂什么呢?”小叔反问。我并不赞同,但是我又不好 再辩驳。难怪人人都说他怪。他是怪怪的,连我爸都批评。 我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就离开了学校?” “开除了。” “你犯校规?”我问,“是不是?那很严重。” 小叔笑:“你也知道犯校规?” “当然,”我不服气,“上次我踢球,把课室窗门踢破了一块,这也算犯规。” 小叔点点头,“可见你比那几个混小子明白。” “你犯了什么?”我问,“可以告诉我吗?” 他站起来,“也没有什么,因为我印了一本册子,上面写些校长不喜欢的东西, 故此开除了。” “只是为了写东西?不是功课不及格?”我问。 他叹一口气,背在那里不出声。我知道我问得太多。 我自言自语说:“那首歌,倒是好听的,叫什么名字呢?” 小叔笑了笑,“你出去玩吧,我有点累。”。 “好。”我站起来。 “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小叔说。 我点点头。 他拍拍我的头。 我回自己房间,妈妈问我,“你去哪里?” “妈,小叔几岁?”我问。 “二十岁出头。你可是去看他来着?”妈妈问。 “是的。他很好——”我解释,“没打我,聊了很久。” 妈妈忍住笑,“你一个孩子,跟他有什么好聊的?” “他也不老。二十岁。比爸爸小很多。”我说。 “我明天便回去了,你可别与二伯那几个孩子胡闹,你是哥哥,知道吗?有什 么事情,马上叫人来唤我,不必担心什么,你爷爷很疼你,住一个星期,就差人来 接回去,知道吗?”妈妈千叮万嘱。 我都—一应允了。 那天我们睡得早。妈妈果然一早便乘船回去了。 我独个儿在房间里,又不敢出去,外头也不好玩。 那一日过得很慢,不似在家,一阵子就过一天。 吃饭的时候,有佣人来叫,大家坐在那里吃,没人说话。 祖母那张脸,板在那里,二伯见了祖母,像耗子见猫。 小叔没出来吃饭。午饭后我想去看他,又怕他昨天说的不过是客套话,不是真 叫我聊天,又僵在房里。 只好把带来的书一本本的看,不久又有人来叫吃饭。 我合上书,又去吃饭,胃口也不太好。 这屋子的气氛太坏。小叔仍旧没来,也没差人来叫我,由此可知他也不太喜欢 我。 在大屋里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吗?大家都静静的。 在家里我可以帮母亲做点家事,到外婆家去——外婆家热闹。又能看报纸,我 还有几样玩具,不似这里,真的仿佛有点无聊,看样子那一星期不容易过。 我只好往二伯那边走过去。 夜里倒没人哭。 老五在那里唱:“我到燕子矾,蚊虫大如鸡,我到巫山峡,蚁虫大如鸭……” ‘一边使劲的跳来跳去。 我说:“哪里的蚊子?这么冷的天气。” 老五笑了,“宝龙哥!”他们一伙都拥住了我。 “二伯伯呢?”我问。 “在爷爷屋里。”老二说。 老大问:“一整天,难道你真的动也不想动?”‘ “上哪儿去呢?”‘我摊摊手,“再也想不到可以做什么的。 “偷偷的去捉蟋蟀。”老二说,“以前我们老干的事情。 “都冷死了捉个屁!”我说。 “出去溜溜也是好的。”老大说,“那间有鬼的庙,你敢去?”他挑战的问。 我笑,“你又来了,去年不是去过?那时候天还热,没踏进门,你就起鸡皮疙 瘩,直喊冷,逃了回来,还病,让你爹好好的骂一顿,忘了?何苦来,又去?你就 算见到了鬼,又怎么呢。难道不怕?” 老大害臊,“你又来了,当然最好是鬼见不到我们,我们见到了鬼。” “那么这种鬼,真是笨鬼了。”我说。 “喂,你到底去不去?”他问。 “出去走走也好,省得闷。”我说。 “这才是了,从后头溜出去吧。”老二说。 “为什么你们都是偷偷摸摸的呢?”我不明白。 老三说:“我们做什么都挨骂,不如索性偷偷的,也许还躲得过去。 “你们天天说骂,到底谁骂呢?”我问。 “妈妈。”老二说,“爸爸、小叔、奶奶,谁都骂。 我摇摇头。“来,那么我们走吧。” 老四老五都要跟着去,老二说:“不可以,都去了,屋子里人头容易看得清, 谁都混不过去,只我们三个人走。” 我笑了。 他们还是老样子。从后门走出去,天上月亮很是亮。但是路上黑黑的,没有灯, 光靠那月色。老大踢着石子,“我不喜欢家,真的不喜欢。” “别这么说,也许爷爷病好,大家脾气就改了。” “那也没用,宝龙,你运气好。”老二说。 “去你的,你才十一岁,你懂什么?”我说。 老二不出声,老大还是踢石子。 老大说:“你看你,穿皮鞋,我们还是穿布的。” “我下次来,给你带皮鞋,好不好?”我问他。 老大看我一眼,笑:“宝龙,我们都羡慕你。” 老二说:“那庙就在前头。” 老大说:“宝龙,我与你说了吧。那庙里根本没有鬼。” “你又是怎么晓得的呢广我问,”这事很难说。“ “我白天去过,里面打扫很干净。”老二说。 我们越走越近,就在草边,听见有声音。 “嘘,”我低声问:“谁?” 他们两个交换一下眼色,蹲了下来,有点怕。 我也怕,也蹲了下来,不敢做声,躲在草中。 幸亏马上听出了是人说话的声音,我们才松了口气。 我刚想站起来,老二拉我,“是小叔。” “没关系吧?”我低声问。 “不可以,他会以为我们故意跟他出来的。” 两个人渐渐走近,我看出一个是女人。 小叔正与她说话呢。我们三个人,连气都不敢透。 他们两个偏偏又站住了。 小叔说:“怎么办呢?你跟我走吧。” 那个女人,背着我们,不出声,我们只看见她梳着长长的两条辫子,穿一件宽 身的衣服。 小叔说:“你真的决定不了?你就这样过一辈子?” 那个女的忽然转过脸来,借着月色,我看到她的眼泪簌簌落下。她的脸,真是 非常好看,那双眼睛比妈妈不知道大多少,眉毛也不用画,皮肤像妹妹那么白,下 巴尖尖的,皱着眉,有说不出的愁苦。 小叔推她一下,“你怎么不说话呀?” 我觉得小叔太粗重,她不说话,就让她不说好了,何苦逼她呢?她都哭了。 小叔说:“叫我结婚,我是不干的,我打算逃走,但是你也一辈子见不到我, 你放得下心?以后的日子里,你能把我忘掉?如果时时刻刻的想起我,又何不跟我 一道走呢?两个人,总不会饿死。” 她低着头,似乎哭得更厉害,只是没有声音,她用手掩着脸,那身型瘦瘦小小 的。 终于她开口了,低低的说:“我跟不了你,我娘在城里也有人,她会把你打死, 在这里我们也不能见面,算了吧,阿清,还是算了吧,命该如此。” 小叔冷笑,“你倒是很相信命。” “阿清,人也晓得我娘是跳舞女人,不好惹,我在这里,也不过是把我养得肥 壮了,拿出去卖的,我跟你跑了,她会放过你么?” 那女的声音很低,而且一点怒气也没有,不像小叔,气得额角的筋都露了出来。 “那还算是亲生的娘?”小叔大声的问。 那个女人不出声。 “你不拿点勇气出来,你会后悔的。”小叔说。 “你回去吧,别叫家里知道你出来了。” “我要再看你一会儿。”小叔的声音软下来。 “你还是要回去的。”她说。 “再看一会儿也是好的。”小叔说。 “回去吧,好好的找间学校,毕了业,再考大学。” “再也不去了。” “你一定会看见比我好的人。就算你那个妻子。” “我没有老婆,你别乱说。”小叔坐在地上。 她也蹲下来。“你别生气,每次见面都生气。” “你唱个歌给我听。”小叔说。 “那种歌,有什么好听?”她说,“妈从城里回来就哼,一定是跳舞厅里唱的。” “我喜欢听你唱歌就是了。第一次见你,我也听你唱过。” 她愕了一下问:“跳舞厅里,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我也没有去过,”小叔说。“你还是唱那首歌吧。”她站起来,小叔也站起 来,他们俩一边走,她一边用小小的声音唱了起来。“一年四季百花香,情哥哥宛 比蝴蝶儿,穿花来去忙,春天梅香香得寒彻骨……”他们越走越远了。 老二一交坐倒在草地上,“我的天,我两条腿可累死了。” 我拍拍身子站起来。 我想起来了,那首歌,就是小叔用口琴吹的调子。 老大说:“见鬼,真倒霉,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又碰见了小叔,真是说多巧便 有多巧,倒霉!” 我低着头不出声。 老二忽然之间扭扭捏捏的说:“我要再看你一会儿——” 老大也学女人声音,“你还是要回去的。 我微愠的道:“不准学!” 老二呆一呆,“怎么了,宝龙哥?” 我说:“今天晚上的事,谁教都不准说出去!” “为什么?”老二问。 “不该说的就别说,知道吗?我们发个誓,老大,你先赌咒,不准说一个字。” 他抓抓头皮,“好吧,宝龙哥,不说就不说好了,如果讲出去,我……我一辈 子穿不上皮鞋。” 老大说:“我也是。” 我说:“好,下次来,我给你们带皮鞋。” 老二说:“我们一定不讲,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那女人,我们常常见,就是 隔壁的那个,昨天叫你看,你还说不看呢。” 原来就是那个。“小叔喜欢的?” “是呀,小叔在我们面前凶,但是奶奶不准他见‘那个贱货的女儿’,他不敢 白天出来,狠什么呢?” “那个女人长得很好看。”我说。 老二很疑心,“不会吧?我们妈妈说,她一副什么狐媚样子,那算好看?” 我老实的说:“我觉得她很好看。” 老大说:“我们该回去了,别让小叔知道。” 于是我们一口气跑回家,居然神不知鬼不觉。 老二一直嘀咕,“白出去一趟。”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倒没觉得是白跑了一趟。我躺在床上想。难怪小叔这么 不快乐。 我开始有点明白。 我换了衣服,吹熄灯。 小叔不是真的要离开家里吧?我倒是喜欢那个女人的,如果小叔娶她,也没有 什么不好,只是奶奶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又跟小叔另外娶一个老婆? 我不太明白。 又不能把这件事情去问小叔,问他,他又是生气。 如果妈妈在就好了。 妈妈是很讲理的,况且妈妈又能保守秘密。 但是现在,谁都不能说,只好憋在心里头。 睡在床上,我有点不习惯。 昨天比较好,第一我比较倦,第二,妈妈在。 但是今天夜里,一切都静得可怕,只听见各式各样的虫叫,那些叫声越来越吵, 我用手帕塞住耳朵,不知道到几时,才睡熟过去。 早上一大早就被叫醒了,孩子们躺在床上迟迟不起不是好习惯。但是我渴睡, 而且我想不出这么早起床有什么可以干的,但是叫我起床,我只好起床。 我想念家里。 祖母差人叫我到她那里去。 她上上下下的把我打量一下,又叫我去爷爷床前。 爷爷还是躺着,他看见我只是点点头。 我又给轰出去吃饭,吃不下。但是吃不下也得吃。奶奶说:“小伙子不吃饭?” 我把一碗饭硬塞下去。在家里,如果吃不下,可以不吃。 可以跟妈妈道歉,妈妈会叫我放下筷子。 但是这里没有什么自由,老大老二他们日子也不好过。 连小叔也没有太多的自由吧?那是明显的。 吃完那碗饭,我的肚子不舒服。 老三老四也来了,我说一个故事给他们听。 他们听得很开心,其实那是什么呢?那故事不过是妈妈讲的,一个叫周文宝的 人,扮了女人戏弄祝枝山的故事。 但是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 那些女仆都站在那里听,听了又笑。 这才使我起劲一点,至少使他们有娱乐。 其实奶奶如果肯让我们出去玩,还是很开心的。 但是她不让我们出去,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老二偷偷的说:“爷爷不行了,叫起来,方便点。” “乱讲。”我说,“爷爷好好的,况且我爸爸还在城里。” 但是奶奶还是不大让我们出去。奇怪。 一屋子里都是孩子。都闲得慌,除出打架,什么新的花样也没有,真没劲。 我忽然想回去。 今天才第三天,便说回家,当然有点不大好意思,但是勉强拖着,又不知拖到 几时。 我觉得无聊总不能一直讲故事吧? 小叔连吃三餐饭,都躲在房间里。 他做什么呢?即使那是一间颇大的房间,也没有什么味道,老二说他一直在房 间里兜圈子。 但是小叔晚上常常出去见那个女人,那个娘做舞女的女人。今天晚上他会不会 再出去呢? 老二这个时候匆匆忙忙的走进来,他说:“小叔找你。” “我?‘ “是,一定是昨天的事给他知道!”他很焦急。 “你说出去的?”我问他。 “见鬼,宝龙哥,我怎么会说呢?”他喊冤。 “你没说那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一点也不怕。 “那么你去?”老二问。 “当然去,小叔又没有三头六臂。”我说着,便往小叔的房间走。 老二在后面伸舌头。 我并不怕小叔,我很同情他。 无论如何,他也是被祖母关在屋子里的一个人。 我敲敲他的门。 他在里面问:“谁?” “宝龙,”我说,“小叔。” “进来。”‘他说。 我推门进去,他在整理东西,一只小箱子平铺着,衣物都散在四侧。 他见我站着,说:“坐,宝龙。” 我问:“你上哪儿去?” “我要走了,离开这里。”他说。 “我也跟你走!”我冲口而出,“我也要回家。” “回家?”他问,“那倒是很好,你才来三天罢了。” “你上哪儿去?是不是到城里去找我爸?”我问。 “也未必一定。”他说,“到哪里去?谁知道?” “奶奶不会放你走。”我说。 “管它。”他说,“那边有些东西,你拿去玩,我不要了。”他指一指。 “是什么?”我问。 “几叠书本,有一个小小的望远镜——你晓得那是什么吧?两个球拍,可以打 羽毛球,球在抽屉里。” 这大概便是老二所说,非常好玩的东西。 我说:“给老二好吗?我只留下书看。” 他笑:“你倒是很够义气。” “老二是很好的,只是,”我说,“只是太顽皮,是不是?小叔,你别生他的 气可好?‘” “我不会。” “那你怎么打他?”我问。 “这是因为——”他说不上来,“唉,别提了。” “你就这样走了?”我问,“奶奶不会肯的。” “我也知道,连你都明白了。”他说。 “你可是偷偷的走?”我问。 “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么呢?拿了那些东西走吧。” “你——一个人走?”我问。 小叔一愕。“你说什么?”他问,“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连忙说,“你没有朋友吗?” “没有。”他苦笑,“只我一个人。” “那么我出去。”我说。 我赶快捧起书本等东西,就从房间出来。 “宝龙,”小叔说,“不准告诉任何人!” “是。”我说,“但是小叔,你不要走吧。” “快出去!” 我只好出去,再赖下去他会像对老二般的对我。 我连忙去把老二叫出来。 老二问:“什么事?” 我把望远镜给他看,“你要的,是这个吧?” 他狂喜,“宝龙哥,你是怎样弄来的?”他又跳又拍手。 “小叔给你的。”我说,“叫你拿去玩去。” “真的?”他接过了,有点犹疑,“他讨不讨还?” “不讨还,他不要了。” “那太好了,老大,老大!”他跳跃着走了。 我看看手中的一叠书,觉得它们也可以帮我消磨一段时间,心里有几分高兴。 但是我放心不下小叔,他是今天晚上走?还是明天走? 走以后,我还见不见到他呢? 他又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倒是什么也跟我说,我是会替他保守秘密的。 小叔的出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连老二在内。我并且希望他把那个女人也带 走,他很喜欢她。 得到喜欢的东西,当然是开心的。老二拿着一个望远镜,还乐乎到这种地步, 何况是得到一个喜欢的人呢?我虽然不大明白他们的事,但是想想也就知道了,这 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故此我得到一大堆的书,倒并不是怎样的高兴,连封面也不去看它,有点心思 恍惚。我一方面希望小叔可以走脱,一方面又希望他不要走。 在这三天里,我越来越喜欢他。 傍晚将吃饭的时候,我听见老二在说故事给他的弟妹听:“那乌龟爬门槛,硬 是爬不过去,结果乌龟滑到地上,它就成了最毒的蛇,人走过碰见它,都化成了脓 水。” 我听得汗毛凛凛,于是说:“老二,你怎么有这许多无稽之谈,都是谁讲给你 听的?” 他不好意思的说:“他们都这么说。” “谁是他们?” “那些女佣人。” “没有这种事,你倒吓坏了弟妹。”我说。 老二笑笑,说:“蛮有趣的,除非你说一个吧。” “我累了。”我说,“明天再说。” “你几时走,宝龙哥?”他问。 “我不知道,我希望妈妈早日打发人来接我。” “你一走,我们更没事可做。”他说。 我拍拍他的肩膀。 这样太阳又落山,又是一天。我决定明天早上起来,一定要到处逛逛,看看好 久没见的风光,即使到田间去走走,也是好的。 吃完饭,大家很早上床。 我还是不习惯,但是也只得脱了衣服躺着。 忽然我听见天井里吵闹的声音大作,又有奶奶骂人,又有爷爷的咳嗽声,那几 个长工的女佣,更是吵得不像话,我连忙从床上跳起来。 这不像二伯伯打儿子,二伯伯打儿子不会这么紧张。 我推门走出去,也没有披上衣服,就看见那边大厅里灯火辉煌,照得白昼似的。 刚巧二伯娘走过,我连忙拉住问:“伯娘,什么事?” “宝龙,你少管,快回房去。”她说。 “什么事?”‘我还问。 “你小叔提着行李偷走,上船的时候被抓回来,现在你爷爷起了床,在那里生 气呢。” 我一听,只好回到房间去,依然把门关上,但是也打好几个冷颤,连忙往被窝 里藏身。 小叔走不了啦,他总算逃出家门,也不容易,但怎么又抓回来了呢?他是一个 人走的,还是两个人?那个长得怪好看的女人,又怎么了? 我心里藏着一团团的疑惑,怎么还睡得着,结果睁着双眼看着窗口渐渐亮起来, 等我听到人声,想下床看个究竟的时候,忽然觉得头重脚轻,一下子就栽在地上, 碰跌了一只铜面盘。 二伯伯推门进来,问道:“宝龙,你怎么了?”他扶起来我。 “我?”我说,“我像是发寒热了。” 他摸一摸我额角:“晤,好像是有一点,一会儿医生来,连你也看看,你昨天 没盖好被子,受凉了是不是?身子不扎实呢。” 我只好回床上去躺着。 我问:“二伯伯,小叔怎样了?” 他已经向房门外走去了,听见这话,缓缓的转过头来,说:“你小叔?他有什 么事?”然后他就走了。 二伯伯不想说。我闷闷的躺着,原来还想出去走走的。 老二迸来,“你病了,宝龙?” “是。昨天夜里什么事?你说给我听听。”我催他。 “昨天夜里?”老二莫名其妙,“昨夜什么事啊。” “老二!你也骗我!” “昨夜我一早睡了,”老二不像说谎,“什么也没听见,你听见什么。?” “真的?”我瞪着他。 “当然真的,我哄你干什么?宝龙,你到底听到什么?”他倒来问我。“不是 那个玩意儿吧?” “没有没有。我发寒热。”我说。 “唉呀,要吃药了。” “你在这里陪我,可好,怪寂寞的。”我说。 “也好。”老二坐下来,他对我是好的。 “你叫你爸爸,差人去唤我妈来,可好?”我说。 “你想回家?”老二问。 “是的。”我点点头。 “我病了,还是回家的好。” “那么你回家之后,我们更没趣。”他低头说。 “你来我们家住吧。”我说,“没问题。” 老二好像又得一线希望,“好的,我去跟爸爸说。” 我笑。 午饭后二伯伯便差人叫妈妈了。我还是躺在床上。 奇怪,昨天晚上明明出了那么大的事,可是今早每个人都装得没事似的,什么 道理?老二是糊涂的,我不怪他,二伯伯不肯说,也有道理。我想去看小叔,但是 头重脚轻,又起不了身。 妈妈很快带着女仆赶来,见到她,我喜欢得跳起来。 “妈!妈!”我叫。 妈妈见到我把眉头摊开来,叹一口气,“这么大的孩子,离家才三天,就生病, 也不懂照顾自己,真正吓我一跳,幸亏倒还鲜龙活跳的。” “妈,你想我没有?”我问。 “自然,睡得可好?”妈妈伸手来摸我额角。 “不好。”我低声说,“一点也不习惯。” “那么回家吧,好不好?”她问。 “好,”我说,“太好了。” “我与你祖父说去,你在房里,别吹风,恐怕是出疹子,你来的时候,妹妹不 是刚痊愈?” 她替我盖好被子,然后出去了。 我有点得意。母亲来了,到底是不同的。 老二拍着手进来,他学着我的声音:“妈,你想我没有?好肉麻啊,好嗲的儿 子啊!” “老二!”我笑。 “你妈真疼你,我们的妈就不对劲,整天把我们当冤家一样,她怎么说?‘男 是冤家女是债!"哈哈,我们的名字就是这样。”老二说。 我笑得弯下腰,忽然之间我想到小叔。 我问:“你见到小叔没有?” 妈妈回来。“宝龙,爷爷答应了,我帮你收拾收拾,我们走吧。” 我很高兴,但老二的脸就黑下来了。 过很久,他轻轻的在我耳边说:“我的皮鞋。” 母亲用棉被把我包得紧紧的,让二伯的男仆背我上船,我觉得有点难为情,怎 么这么不中用呢?这样就病了,但是想到回家,又开心起来。 二伯伯二伯娘都在门口送我,忽然之间,我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人,像在等什 么似的,看仔细一看,我发觉她就是小叔的女朋友。 她的脸还是很白,正是那天夜里看见的一般,她很焦急,又害怕,见到我们出 来连忙低下头,想避开目光,但是母亲已经见到她。 母亲问:“我们这里并没有这样的女孩子,这是谁?长得这样好看?” 二伯娘不以为然的哼一声。“好看,还好看呢!天生一只狐狸精样子,大嫂, 亏你说得出口。” 妈妈笑问:“到底是谁呀?” “喏,便是阿清的心上人。”‘ “啊,”妈妈点点头,“原来是她呀!” 说着的时候,妈妈又向她多看几眼。 那个“狐狸精”把头低得更低,但是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开。她一定是在等小 叔,我想,我知道她一定想见他,但是小叔为什么不出来见她?一直叫朋友在门口 等,是不对的。这是我也晓得的道理。 然后二伯就送我与妈妈上船,又聊一会儿,他们都回去了,船一开,我就安下 心。 我在船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妹妹、爸爸都看着我笑。 我抱着妹妹,也笑。 “医生来过,说不是疹子,只是着寒。”爸爸说。 妈妈说:“这我可以放心了。” 不晓得为什么,一到家里,我的四肢都好像伸展得开,有说不出的舒服。但是 我想到小叔,这次回来,我竟没跟他说一声。他不会怀疑我吧?他离家出走的事只 有我一个人知道,事发后我又失踪,他不会怀疑到我吧?“ “妈妈,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她笑了,“说吧。” 我拉着她,把小叔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包括那天我们三个孩子一块见过的事 情在内。爸爸在一旁皱眉头,问妈妈,“有这样的事情吗?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妈妈点点头,“是有的,二伯他们与我说起过。” “阿清太胡涂了,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可爱的?” 我说:“爸,她很好看,那张脸像个电影明星。” 爸爸看我一眼:“你懂什么,你算跟外婆去看过电影了?” 妈妈笑,“但是那个女孩子的确很美呢,你见过你也会这样说,不但美,而且 很秀气。” 爸爸问:“竟有这样的事情吗?这种人家出来一的孩子,长得这样好?然而阿 清是订过婚的人,新娘子马上要过门的,叫梅家知道,怎么办?” “所以两个老人气得什么似的。”妈说。 “而且……”爸托着眼镜架子,还是皱着眉, “半夜两个人手拖手的,算什么呢?” 我想起小叔说的:“你爸,他也不过是个糊涂的人罢了……” 现在爸又说小叔胡涂,究竟是谁糊涂,我竟也糊涂了。 妈笑,“你看你什么的脑筋,半夜拖手不行吗?现在街上都白天拖手呢,又不 是没见过。” “乡下是乡下嘛。”爸也笑。 “我倒是替阿清担心,怎么办呢?”妈妈问。 我问:“梅家小姐是谁?” 妈妈有一样好,她从来不怪我多嘴。她答: “梅家小姐,是你小叔的未婚妻,是你未来的小婶婶。” “她不是我们见到的那个女孩子,在门口等的那个?” “不是。” “那个在门口的是谁?”我问。 “我也不晓得她姓甚名谁。”妈妈说。 “小叔是晓得的了?”我又问。 “那当然。但是谁好去问小叔?”妈妈笑。 爸爸摇头,“要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倒也还好。” “好什么呢?订了婚再也没有退婚的。”妈妈说。 “阿清要是一直念书,不回老家,倒也好。” “那倒是真的,然而世界上的事,要都是这样,也就太平了,是不是?” “阿清现在怎么办呢?”爸爸问。 妈妈说:“我刚刚也在问你怎么办?” 除了小叔,谁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喃喃的说:“小叔人是很好的。” 妈妈说:“谁说他不好?二伯伯的顽皮儿子?” “妈,我答应他们,送皮鞋给他们。”我说。 “唉呀,你这孩子,皮鞋不便宜……送几双好呢?他们一屋子的孩子。”妈妈 说。 “算了,一人一双。”爸爸说。 妈妈笑,“怎么吃得消?我看送两双吧,老大一双,老二一双。 我也很喜欢老三老四的,但是既然妈妈不送;我也没法子。 临睡的时候,爸爸问妈:“老人的病,不重吧?” “不重,戒了那个,当然不自在。” “怎么又戒?”爸爸问,“抽好几十年了。” “我也不清楚。”妈妈说。 我发觉这几天来,大人们讲话总是鬼鬼祟祟。 然后,然后我就把所有的事忘了。 小叔给我那些书,也没带出来。 过了一个冬天,也过了年,过年我们没回乡下去。 当春天来的时候,一天放学,妈妈忽然告诉我一件事。 “小叔要结婚了,我们都喝喜酒去。”妈说。 我放下书包,“结婚?”我问。 “是。”妈妈笑说,“替你缝新衣服。” “妹妹也去吗?”我问。 “妹妹、外婆,所有的人都去。”妈妈说。 “那太好啦,”我笑,“喝完喜酒,我们可在那里住?” “不住,马上回来,或者住一个晚上。”妈妈说。 “有外婆在,我是不怕的。”我说。 “为什么你不喜欢那里呢?”妈妈问我。 “因为上次只有我一个人,我怕。”我说。 妈妈笑,“已是中学生了。” “爷爷好了吗?” “好,都好了。”妈妈答。 “妈妈,”我想起来,“小叔娶的婶婶,是哪一个?” “哟,你这孩子,倒问得奇怪,有几个婶婶?到了那边,可不准乱说,让人笑 话。” “妈妈,你忘记啦,小叔娶的是梅家小姐,还是站在门口那一个?”我提醒她。 妈妈坐下来,她缓缓的说:“是梅家小姐。” 我问:“那么另外一个呢?小叔喜欢的那个呢?” 妈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总而言之,你小叔忽然就答应了,你奶奶、爷爷 都开心。” “爷爷奶奶开心?”我问,“但是小叔呢?小叔可开心?” “你这孩子,真问得人烦,他做新郎官,当然是开心的。” “是吗?” 我不认为他会开心。 那个女孩子,我记得她的脸。她站在门口的那个焦急样子。她怎么了呢?她知 道小叔要结婚,她怎么呢? 我问:“妈,你是怎么嫁给爸爸的?” “我?”妈妈呆了一会儿,笑说,“我是十岁便与你爸爸订的亲,后来就嫁给 你爸爸。” “这算不算自由恋爱?” “当然不算。” “但是爸爸对你好。”我说,“你也对爸爸好。” “所以呀,小叔将来也必定是很好的。”妈说。 “当时你有没有反对嫁给爸爸?”我问。 “没有一反对什么?”妈妈的脸红了,“你做功课吧。” “妈妈,别忘记两双皮鞋。”我说。 我们一家人都做好新衣服,连妹妹都穿得新,像洋囡囡似的,妹妹大了,不大 肯给我抱,然而很能陪我说话。 外婆她们都准备了礼物,我看过,不外是珠子金子,一串串的,很闪亮的样子。 我也有几分高兴,终于可以见到老大老二他们。 这一次我包了一些好东西给他们看。他们看见,是一定会惊奇的。 当然我也想去见见小叔,这么多月见不到他。 我们一家人阵容整齐的到了老屋,二伯伯二伯娘都穿着新衣等我们。 老大老二一把拖住我,我们都笑。 “你又高了,宝龙哥。”老二说,“我们一点都不长。 “谁说的?大家都高了。”我说,“你自己看自己,当然不觉得。看我带来什 么?都在妈妈那里,一会我还有好东西。 “我原晓得你一来,我们就好。”老二笑。 “这几天家里热闹?”我问。 “当然忙得什么似的。”老大笑,“也没空管我们,现在风多好,我昨天与老 二放了一下午的风筝。” 我羡慕的看他们一眼,吞一口唾沫,“怎么上次运气这么坏呢?又病了,也没 有出去玩。 “这几天不同,这几天爷爷奶奶开心得不得了——” “宝龙!”妈妈的声音。“来见爷爷。奶奶。” “来了。”‘我应着。 “宝龙,”老大拉住我,“过年你们没来,爷爷发好大的脾气,不过现在已烟 消云散了。” “我出去一下就来,”我说,“你们等我。” 外头客堂里有一大堆人在奏音乐。妈妈与二伯娘说话。 妈妈说:“礼物都送来了,又差人带信说实在没有空,怎么还生气说我们过年 不来呢?” 二伯娘说:“你晓得他们脾气的,反正这一次可天下太平。” “花轿就来了?”妈妈问。 “就来。” “阿清呢?”妈妈问。 “我告诉你他是怎么死心的吧,那个女的跑出去跟她母亲,没到两个月,就嫁 给人家做小老婆,这一下子阿清可明白过来了。” “啊,”妈恍然大悟的说,“怪不得呢,原来嫁了人。”‘ “这一下子不是更好?阿清也看开了,只是依然不肯出房门口,开头的几个礼 拜里,一屋子的东西都打烂了,老头子叫人把他房门钉死——” 妈皱皱眉头。“怎么闹到这种地步,算了,过去的事别提,今天是他做新郎官 的好日子。” “幸亏那个女人倒先嫁人,奇不奇怪?阿清得了消息,像服了一帖药似的,当 场瘟病好了。” 妈妈笑。 “宝龙,来,见过爷爷去。”‘她拉起我的手。 见爷爷,依然是那回事,毕恭毕敬的立着,说几句话。 人人都说爷爷病好,我看他还是那么瘦,一张脸,黄黄的,没什么起色。 他在说爸爸,“……总算来了,过年也失踪。” 但是见了我他又眉开眼笑的。“宝龙,来,这边来,唉,中学生了。” 这时候,二伯娘脸上又露出很羡很妒的样子来。 总而言之,今天一堂间的人,大家都很开心。 只是小叔呢?小叔在哪里? 我跟妈妈说:“我去看看小叔。 妈说:“小叔不会有空的,现在他正忙呢。” “我去看看。 “别闹事。 “知道。”我说。 我偷偷的走到小叔的房间外,那边的角落比较静。一到他窗下,我呆住了。 小叔在吹口琴,那首歌,还是那首歌。 跟我第一次听到的一模一样,我坐在窗檐下,呆着听。这个时候,大概是不应 该吹口琴的。他有没有抖腿?二伯娘一直说他抖腿。 “宝龙,你在这里干么?”老二的声音,新衣服已经坐脏。他站在对面向我招 手。 口琴声停下。 我只好站起来。 “带什么来给我看?你先瞧瞧这皮鞋,刚刚合脚,”他得意的说。 我问:“小叔一直吹口琴?”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 “你这糊涂蛋!”我跺脚,“什么都不知道。 老二笑笑,“不要骂我,你带什么来?” 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里面装着一小半水银。 “这是什么?”老二问。 “水银。”我说:“很好玩,我自学校里偷来的。 “怎么玩法?”他问。 “来,我玩给你看,倒出来……像水,软软的,但是大大小小,永远凝成一个 珠子,看到没有?” “好玩?”老二笑,“我去叫老大他们。” “小心别倒翻了水银。”我说,“又可以装回瓶子去的。 “得了,谢谢你。”他奔走。 我在他后面叫,“手破了就别玩,有毒的!” “晓得!”也不知道他听见了没有。 “宝龙。 我回头,“小叔。”小叔站在窗下。 他瘦了。“宝龙,你又来了?”他声音是低低的。 “来吃你的喜酒,都来了。 他点点头,“要进来吗?” “好。”我进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与以前不同,很多东西是大红的,还有新的帐子、新的被子,都是新 的。 “请坐,不要客气。”小叔说,“喝茶?” 我摇摇头,忽然之间我说:“小叔,那天夜里,我没有把你的事告诉任何人!” “我知道你没有,是我自己不好。”他说。 我看着他,他好像在想什么,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子上。 “宝龙,你是个好孩子,我托你做一件事可以吗?” “可以。小叔,是什么事呢?” “送一封信。” “到哪里呢?”我问。 “城里的路你熟不熟?”他问。 “近家的就比较熟。”我答。 “新生马路呢?”他又问。 “很熟,外婆便住七十二号。”我告诉他。 “好极了,”他松一口气,“你把这封信送去四十五号二楼,信封上有地址。” “几时送?” “你一回家便送,白天去。”小叔说。 “是,小叔。”我接过那封信。 “拜托你,千万要当心,收信人亲自出来,你才给他,知道吗?”小叔缓缓的 说。 “是——”我读信封上的名字,“王秀珠?” “是的。”‘小叔轻声答,“王秀珠。” “一个女人?”我问。我看着小叔的脚,我忽然明白几分,我明白收信人是谁 了。 小叔仍然轻声答:“唔。” 我小心的把信收人怀里。 小叔问我,“你还要听口琴吗?”他取过口琴,微微仰着头,吹起来。 他吹得极好,但是那声音很伤心,虽然悠扬,听在心中并不舒服。 等他吹完一首曲子,隔一会儿,我问:“小叔,你只会这一支曲子吗?” “当然不。”他低头想一会儿,“我只喜欢这一支。 有好些人来拍门,“花轿来了!”他们嚷。 “宝龙,你去吧,”小叔说,“记得那封信。” “知道。”我说。 他替我开门,门外挤满人,我也离开他的房间。 我跟在妈妈身边。妈妈说:“你的姑妈也都回来了。” 小叔与新娘子被大家推出来拜堂。他们的服装,都怪怪的,爷爷他们坐在客堂 中央。 我问妈妈:“新娘子好看吗?” 妈妈说:“新娘子总是好看的。” 我没有看见她的脸,或者她也很好看,不过我总是觉得,如果要比那个叫王秀 珠的女人更好看,是不大可能的事。 二伯伯过来说:“今天真是高兴。” 但是我很累,巴不得这些节目可以快点完毕,可以及早休息。我摸摸怀里的那 封信,很是紧张。 喜酒的小菜非常丰富,老大老二他们吃得不亦乐乎,今天他们确是自由。没开 席的时候,我还看见他们捡了炮仗来放。 喝完喜酒,妈妈说要跟外婆他们回去,因为房间虽然有,但是都没整理好,看 样子,妈妈大概也不喜欢留在这里,于是虽然深夜,大家还是赶了回城。 祖父很不高兴。 不过妈妈是不理他的,妈妈尊敬他,但是不怕他。 二伯娘很怕他,但是不尊敬他,这就是分别了。 回到家里,女佣人倒还没睡。 外婆在我们家坐了一会儿。 她说我妈:“其实今天晚上,你应该在那里睡一晚。” 妈妈笑,不响。 隔了一会儿她说:“一个晚上,还是要走的,无所谓,他也明白我们。” “那么你有空常常回去才好,像过年的时候,你没去,也是不对的。哪个年纪 大的人,不巴望儿孙绕膝呢?他们又喜欢宝龙。”外婆说。 “还说宝龙呢,这么大的孩子了,住几天就病了。”妈说。 外婆说:“你也是新派人物,不想见公婆,你还道我不知呢。”她笑。 外婆是很有趣的。 妈不好意思的笑。 外婆说:“将来宝龙要是娶了媳妇,也这么对你,你有什么感想?”她责女儿 以大义。 “唉呀,那恐怕是十多年后的事了,那时候,恐怕跟现在不一样,就算他媳妇 放肆,我也不生气。”妈说。 “你现在当然说得口响,到时恐怕又不这样想。”外婆问。 母亲不响,但是我知道她心里不以为然。 我说:“外婆,我不会这么快娶老婆的。” 外婆与妈妈都大笑,“你不怕难为情?” 我说:“那有什么难为情呢?每个男人都得娶老婆的,小叔也娶老婆了。” “阿清的新娘子倒是长得很整齐。”外婆说。 “是,梅家很好,这是独生女儿,请过老师教识字的,”妈说,“阿清应该对 她好一点。” “阿清这孩子,”外婆说,“你们都说他不好,我看看倒是好的。” “是,”我说,“小叔很好。” 妈说:“我也没说他不好,是他们的事。” 外婆叫我去睡。“宝龙,你这么晚还坐在那里干什么?” “听你们说话呀。”我说。 “快去睡。”妈妈说。 她把我拉到房里,替我脱衣服,那封小叔的信,忽然掉了出来,我马上捡起了 它,塞在枕头底下。 “什么东西?”妈妈好奇的问。 “没什么……”我说,“小叔给我的。” “啊,”妈点着头,“有秘密了。” “是,是我与小叔的秘密,”我神气的说,“不能说给别人听。” “那倒也好。”妈妈点点头,“你睡吧。” 我睡了,累得要死。心里想,老大老二要是能出来看我,那就好。 第二天,我放了学,便拿着那封信,照着那个地址去找王秀珠。那路我熟,就 在外婆家隔壁,很容易找。 我到了那里,就敲门。 一个娘姨来开门,见到我,很奇怪。 “找谁呀?”她问我。 “找王秀珠。”‘我说,“王秀珠小姐。” “啊,那么你等一等,我去问问。”她说。 她去问一下,又出来说:“你进来吧。” 我心里想,当然该放我进去,难道我是冒牌的不成? 我看到小叔的女朋友迎出来。 她头发弄得卷卷的,怎么搞的?那两条辫子呢?身上衣服也换了,穿了一件很 好看的丝质旗袍。 她看着我,忽然之间笑了,我记得她那个笑。 “你是哪一位呀?找我?”她说。 我说:“我认得你,你是我小叔的朋友,他叫我找你。” “你小叔……?”她的笑容收敛,露出很狐疑的神色。 我看着她。 我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我说:“我叔叔叫我拿这个给你。 她接过信,才看信封面上的几个字,那只手,便打颤了,她拆了开来,小叔的 信有好几张纸呢,厚厚的,她看完之后,脸上变得雪白。 怎么会这样的呢?一封信罢了。 他们都是怪怪的,看一封信,就成了这样子,为什么?我奇怪的看着她。 她渐渐好一点。 她叫女佣人:“拿饼干出来,还有牛奶没有?” 我想客气,但是我肚子有点饿,而且不晓得是什么饼干,如果是好的肚脐饼干, 也只有外婆家有。我常笑老大老二他们爱吃,没想到自己也一样。 女佣人把饼干、糖、牛奶都拿出来。 小叔的女朋友和颜悦色的说:“你吃吧,不要客气,谢谢你替我带信来。” “不用。”我边吃边说。 “你……小叔好吗?”她问我。 “信里没说吗?”我反问。 “信里……你觉得他怎么呢?”她问我。 “他还好啦,不算太难过,”我答,“但是他实在喜欢你唱的那首歌,常常用 口琴吹出来。” 她奇道:“什么歌呢?你怎么知道我唱歌?” 我说:“喏,那天晚上,你不是唱吗?唱给小叔听——”我住了口,这怎么能 说出来呢? “没关系,你说。” “那一天,我们也不是故意偷听你的。”我说。 “当然不是故意的。” 而且老大老二,都发了誓不讲出去。“ “老大老二是谁呢?”她微笑的问。 “是二伯伯的儿子。”我说。 “啊。” “那天晚上听了那歌之后,昨天小叔又吹给我听。” “是吗?”她的声音低下去。 我吃了很多饼干。 忽然我发觉她在哭,眼泪都落在桌子上。 我吃惊的跳起来。:“姊姊,你哭——” “不要紧,不要紧。”她从袖子里抽出手绢。 为什么?我惘惘然地想,为什么她哭?为什么? 小叔叔喜欢她唱的歌,她应该开心才是呀。 “你叫姊姊?”她问。 “是……”我嗫嚅地答。“我……”我的脸红了。 “你不应叫我姊姊,你叫我秀珠阿姨吧。”她说。 我不好意思的说:“秀珠阿姨。” “乖。”她微笑。“你有空可以常常来玩。” “我外婆就住在隔壁,没多远。”我说。 “那太好了。”她说。 我问:“这里就是你一个人住吗?”屋子很大。 她点点头。 “那天我病了,你在门口等谁?是不是等小叔?”我问,“小叔没出来吧?他 给奶奶锁在屋内,你不要怪他。” “我不会怪他的。”她说,“只要他不怪我就好。” 我奇问:“他怎么会怪你呢?我才怕小叔怪我。”‘ “为什么?”她问。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要走,后来他被抓起来了,我怕小叔以为是我说的。” 我说。 “唉,不会的,那事是我说的。”她说。 “你说的?”我糊涂。“你为什么说?这不是破坏小叔?你是他的好朋友,后 来他被爷爷打,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我吃惊的问。 “你不会明白的。” “哟,我真不明白。”我摸摸后脑。 “那也是为你小叔好。”她缓缓的说。 “怎么会?他才不好。”我不以为然。 “你想想,他与我这种人在一起,有什么好处?他又没本事维持生活,徒然害 他,又害他父母,还有他未婚妻,何苦呢?”她又掉下眼泪来。 我也没听懂,但是看见她哭,我很难过。 她的绢子就在桌上,我拿给她,“你别哭,他不会怪你的。”我说。 她看着我,叹一口气,“你长得和你小叔很像。” “是吗?我笑,”大家都那么说。“ “那性情,也是差不多的。”她又说。 “他们说你嫁了人,是不是?”我忽然想起来,嫁了人,怎么还独个儿住哪可 不明白了。 她不响。 过一阵子她问:“你妈妈可晓得你来这里?” “不晓得。” “那你得回去了,不然你妈妈会挂心的,下次再来吧。” 我也想起来,真是耽搁久了。“我现在走。” “路上小心。” “没关系。”我说着拿起书包。 “我差人送你回去,可好?”她问。 “不用,我已是中学生了。”我说。 她笑了。 我离开那边,赶回家去,妈妈跟女佣人急得什么似的,在屋子里团团转。 我很歉意。“妈!”我说,“我回来晚了。” “宝龙!你哪里去了?我的天!”妈妈直叫。 “没有,我——”我支吾着。 “好孩子是不讲谎话的,你说说看,你到哪里去了?”妈妈问。 “妈,吃完饭我会告诉你的。” “好,那么我们就等吃完饭才讲。”妈妈说。 我心里很矛盾。说呢?还是不说?如果不说的话,妈妈一定会怪我,说出来, 不晓得小叔会不会生气,这倒是难事一件;但是妈妈能守秘密,叫她别告诉人吧, 起码不能说给爷爷奶奶,或是二伯伯听。对了,叫妈妈不说就可以。 吃完饭,妈妈在我房里,她说:“我在等你哪。”我把事情从头到尾,清清楚 楚的讲一遍。 妈听完了,呆呆的看着天花板,不说话。 “妈妈,”我问,“我是不是做错了呢?” “没有,但是以后你就别做这种事,小叔问起,你就照实说。你爷爷奶奶都会 怪你,还有你新婶婶也会不高兴,知道吗?”妈妈叮嘱我。 我说:“好像每个人都会不高兴,每个人怪每个人,我不大明白。”我是真的 不明白。 妈哺哺的说:“没想到那女孩子,倒很好。” “谁?秀珠阿姨?” “是的,但是她还是不了解阿清,阿清不会死心的。”妈妈一边摇头,一边这 样说。 我觉得秀珠阿姨家中的饼干,味道实在不错。后来一去外婆家吃饼干,我就想 起她。然而妈妈再也不肯让我到她家去,我没有办法。 只有一次。 我们晚上从外婆家出来,黑黑的,在等三轮车,忽然秀珠阿姨的车子经过,叫 我一声。 “宝龙!”‘她叫车子停下来。那一声很清脆,爸爸妈妈都听见。 她问我:“你怎么不来玩,宝龙,要做功课是不是?这必然是令尊令堂了。” 爸爸并不认得她,只好点点头,妈妈是见过她的,笑了一笑。 然后秀珠阿姨便叫车夫把车子开走。 “这坐汽车的女人是谁?”爸爸问。 妈说:“是宝龙的女朋友,你没见到他们多亲密?” 爸爸说:“别尽开玩笑,到底是谁?怎么我不认得,她却又认得你和宝龙?” “她嘛,”妈妈微笑着回答,“她就是阿清以前的心上人。” 爸爸奇道:“真的?我竟不知道。” “现在嫁了人了。”妈妈说,“宝龙替阿请送过信给她,所以认得。” “很阔哩,看她一身打扮行头。”爸说。 “就是带点不大正派的味道,有没有?”妈问。 “是的。”爸爸也点头。 我们便回了家。 这是这么一次,后来就没见过秀珠阿姨。 我一直觉得她长得好看,并且人也客气。 二怕娘倒来了我们家一次,带着老二。老大生病在家,没有出来。二伯娘是进 城买点药,据说爷爷的身体又不大好,一定要二伯伯陪着。 爸爸很焦急,“到底怎么?要不要我请假回来?”“ 妈妈也有点慌。但是二伯娘说不要紧,她说是老毛病。 我很怀疑,伯娘又不是医生,又不是专家,她怎么晓得不要紧?我是不大相信 的。 老二与我睡一个房间。我们躲在床上讲话。 “你终于来了。”我说,“我们家好不好?” “好,实在很亮。”他说,“是叫电灯吧?那个盒子有歌听,又有人说话,无 线电是不是?” “你很聪明,谁告诉你的?”我问他。 “别一直把我当乡下人好不好?”老二说。 “小叔叔好不好?”我问,“快告诉我。” “不好,你想,妈叫他活死人,能好到哪里去呢?”老二说。 “你妈妈很别出心裁啊。”我皱皱眉头说。 “真的,他一天到晚不出房门,躲在屋子里,见了我们,那态度倒是较以前不 同。以前总是很厌恶,现在倒和颜悦色的。” 老二说:“小叔叔只是不说话,祖母说这是因为他结了婚,想要孩子,所以也 对我们好。” “是吗?”‘我这么说。 “我们的新婶婶常常发脾气,常常回娘家。” “是吗?”我又这么说。 “起初我们听到房里有人摔东西,都以为是小叔,哪里知道全是小婶呢?再也 想不到的。” “是,”我说,“我也想不到。” “小婶的脾气怎么这样坏?我觉得好奇怪,我很少知道这样子的女人。”老二 说。 “真奇怪,你怎么说这个话?你认得多少个女人?说这种话。”我抢白他。 “我肚子饿,有什么吃的吗?”他问。 “我跟你想办法去。”我自床上下来,走出客厅。 我听见伯娘与母亲说:“真没想到相貌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有这样奇怪的脾 气。 她们在说的,也一定是小婶无疑,老二的口气,与他妈妈一模一样,分明就是 听多了,学来的。 “也许这不是她的错。”妈妈说。 “那么谁错了?她有吃有穿,娘家又好,不比我,家里人全死光了,”二怕娘 停一停,“又一大堆孩子,当家的又不中用。” “你别这么说,孩子大了,就是你的福气。”妈安慰她。 “什么福气?老头子只喜欢你们的宝龙。 “或者是阿清冷落了妻子。”妈妈说。 “他们两个人不是一直面对面的?怎么冷落?” 妈妈说:“你不知道,有时候一天对着,更无聊。” 伯娘呆了一会儿,她说:“这倒也是,我与他,简直一句话也没有,根本不知 道说些什么才好。但是我也忍下去了。到底是念过几年书的,她竟忍不得,女人到 处摔东西、骂人,成了什么?再说阿清,也是念书念坏的,这样看来,书本不是什 么好东西,你说是不是,大嫂?” 妈不出声。过一会儿她缓缓的说:“一个人长了知识,总是对事情要求比较高, 要求达不到,心情自然是不好。” 伯娘不太明白。但是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妈说:“这话说得再对也没有,女人本来够苦,再识得几个字,更加烦恼。” 伯娘笑。“这我可不明白,第一,我见过不少的奶奶太太,那福气直满得溢出 来,苦什么?第二,为什么一识字就有烦恼?我不识字,一样有烦恼。” 我还想听下去,老二探头出来叫我:“宝龙!宝龙!” 我连忙在柜子里拿一罐饼,进房去。 老二怨我,“你怎么搞的,快饿死我了。” “对不起,我听你妈妈说话。” “有什么好听?你要听,我说给你听,我也什么都知道。”老二说。 他吃完饼,就歪在床上睡,连衣服都不脱,这人,怎么这样随便古怪。 妈妈进来,她问:“睡了?” “没有,老二才睡了呢,你看他。”我指一指。 妈妈替他盖好被子,“你也睡吧。”她说。 我没说什么,我也睡。 第二天,老二就要回去,我就请妈妈把他留下来,多住几天,妈妈没答应。 我很吃惊,我以为妈妈是一定会答应的,老二跟我这么要好,我们家又不是没 有地方住,而且他又是我的堂弟。 但是妈妈说:“我们能留他多久呢?留到三天,留不到十天,留了十天,又留 不到一个月,不如让他回去吧。” 我不大明白,他们都好像很灰心,但是又想得太远,这么简单的事,都考虑这 么久,不答应。 于是老二巴巴的回去了。 我很失望,但是我想,孩子的要求,父母不一定件件答应的,就这样算了。于 是我还是上学放学,功课很忙,没有人陪我玩,我就乱看书。 日子过得很快,忽然之间又是初冬。 我想起去年回老屋到如今,足足有一年。 一人初冬,放学的时候,如果不把衣服穿上,会觉得凉。 妹妹上幼稚园,就可以念一年级了。 我自觉长大很多,爸爸也这么说:“宝龙开始像一个男人。”‘ 我们的生活是过得去,多亏是妈妈省得紧的关系,外婆又多照顾。我的功课在 中上阶段,使他们都有安慰。 外婆对妈妈说:“你年纪轻轻,养多几个孩子也是好的。” 但是妈妈只是笑,我依然只有一个妹妹。 安静的家使我觉得幸福,据乡间出来的人说伯娘又添了一个女儿,他们家可有 八个孩子。 老大老二还是不上学,这连我都觉得不对。而且祖父的身体,每当春天来了就 舒服一点,冬天又差下来,既然抱那么久,大家——妈妈爸爸的精神就不像开头那 么紧张,妈妈还是不大愿意回家,我们还是过小家庭的生活。 放了学,我总是先回家,就算想踢球,也请准母亲才去,为了上次去见秀珠阿 姨,叫妈妈担心的事,到如今,我还觉得有很大歉意。 而秀珠阿姨,她怎么了? 我想再去见她一次,但是不敢。 一日回家,发觉母亲来开门时的脸色不大好看。 我问:“妈,什么事?” 妈妈说:“小声一点,你叔叔来了。” “小叔?”我问。 “低声一点,他与你爸爸在说话,你爸爸正发脾气呢,弄得一整家都心惊肉跳 的,你回房去躲着再说,别去惹他们。”妈妈的声音,证明她也在发脾气。 我不响。大人的事情,我们很难了解,最好是不响,躲到房里。我一声不出的 在房里放下书包,脱下衣裳。 爸爸与小叔在客厅吵架,那声音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我把功课摊在桌子上,但是精神不集中。 爸爸的声音很大,他骂小叔:“你这样逃出来,算什么?做人要有个人的样子, 结了婚,总该好好的,这样子爸岂不是活活给你气死?你自己想想。” 妈妈进来,拿了点心给我。 我低声问:“是什么?” “馒头。”妈妈说,“吃完好做功课。” “知道,妹妹呢?”我问。 “叫阿姨来把她抱到外婆家去了,这样大呼小叫的,会把孩子吓坏。”妈妈不 悦的说。 “小叔是几时来的?”我问。 “三时许,你爸跟他吵了不晓得多久。” “他逃出来的?”我问,“他干么逃出来?” “你别理那么多,有事叫我。别出去。”妈说。 “是。”我应着。 我把眼睛放在代数上,但是眼睛看不进去,脑子也吸收不进去,我的耳朵,有 意无意间听着爸爸与小叔的对白。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我与老二他们同年,但是我每天上学,今年已经 学到代数,国文历史都很好,但是老二,他专门还讲些乌龟爬门槛脱了壳变毒蛇的 故事,这又不是老二不对,二伯伯应该也让他上学才是。 小叔,他是爸爸的弟弟,但是他是这样的不开心。爸爸又不同,爸爸有家,有 母亲,有我,又有妹妹。爸爸是很开心的。 我在奇怪,为什么同样是两个人,有幸有不幸到这种地步?是谁在安排这一切? 每每看到老二,我就希望他也可以与我一样上学读书、踢球。现在他与我,虽然还 是要好,渐渐竟没有什么话好说。 他常常想吃饼于,以前我也想,但是现在我倒觉得饼干不太重要。他还是叫我 讲故事,难道要讲到四五十岁?如果他自己不看书,还是不行的。 我不大明白这些。 还有母亲,她心肠很软,但是又不肯留老二下来。小叔来,她又发脾气,即使 小叔逃出来,也不要这样对他。我记得两年来,爸带着我们出来的时候,其实情形 也好不了多少。爷爷奶奶也骂过爸。 当然,两年前爸带着一家人出来,现在小叔只一个人。 爸又骂小叔。“我看你还是回去吧,要不然爹连我都怪上了,我可担当不起这 罪名。” 小叔不出声。 我多么希望出去见见小叔。我也有些日子没见到他。 但是妈妈叫我在房里坐着,不准动。 唉,妈妈跟奶奶,有时候也顶像。 爸爸生气时候,那声调,也似爷爷。可怜的小叔。 小叔说:“大哥,你不留我,我只好往别处去。” 爸爸的声音软下来,“我能放你到别处去?你到底是我阿弟,我只是怪你糊涂。” “大哥,你骂,也骂我一整个下午了。”小叔低声的说。 “骂你也是为你好。你要离婚,她犯什么罪名?人家规规矩矩的女儿嫁过来, 也是好人家好人品的,叫她受半年罪,还要离婚,这不是白白逼死她?” 小叔说:“她?才逼不死呢?倒要把我逼死了。” “这话你又歪了,即使她不死,你跟她离婚,你心里好过?这是我们家三书六 礼聘来的媳妇,又不是梅家硬送上门来的,你真是!” “这是盲婚。”小叔说。 “盲婚,也是你自己答应的!”爸说,“你不答应,花轿如何临门?”爸的声 音又大起来。 “我运气不好,”小叔的声音依然低,“你与大嫂真好。” 妈妈的声音来了,“小叔,不是我说你,夫妻俩好是大家好的。如果你大哥天 天在外吃喝嫖赌,我的脾性也不会好,你可别多心,以为我说的是你,相反了,我 如果家事一概不理,你大哥也会生气。 小叔低声答:“是。 “小叔,”妈妈又说,“如今我问你一句,你到底嫌她哪里不好?天天这么吵。” “我……不爱她。”小叔说。 爸嘿嘿的冷笑。 妈说:“爱?什么叫爱?恩情、情义还更重要,你这样出来,白白坑掉那个女 孩子,你对得起良心?你这样态度,她当然是暴躁一点,说不定她也痛恨盲婚,她 也是念过书的人。 小叔无言。 妈妈讲的,我觉得也对。先要你对人好,人家才会对你好。 这是一定的,小叔对妻子不好,他妻子当然也对他不好。这没话好讲。 我想出去见见小叔。 妈妈又说:“小叔,你暂时在这边住几天,我差人回去告诉老人家一声,说你 在这里,好让他们安心。你无缘无故的失踪,也不是个道理,你就趁这几天,好好 的静静想一想,看以后怎么办,好不好?” 小叔不响,他还是不响。 爸爸说:“就这么办,说阿清在我这里,叫他们别慌,也不要出来烦我们。 我的心宽了,爸爸做事,还是公平的。 妈妈进我房来,一看见我,便说:“宝龙,你拿着馒头不吃,干么?都凉了。” “哦。”我应了一声,“妈,我去看看小叔。 “好,去看吧。”妈妈说,“别讲太多话。” 我放下书,走出客厅,只见小叔背我坐着。 我喜悦的叫一声。“小叔!你来了?” 小叔低着头,我兜过去与他说话:“小叔,你怎么个出声?”他还是低着头。 然后我发觉他在哭:“小叔,我的吃惊,比看到秀珠阿姨哭还甚,我几乎一脚 在椅子上绊倒。 我抓住他的手臂。“小叔!” 他抬起头来,一脸的眼泪,他说:“他们都不明白我。”然后他将头埋在两只 手掌里,哭得很伤心。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男人哭,我自己都不再哭了,妹妹也是快乐的孩子。真 没想到小叔会流眼泪,这不是弱者的行为吗?我怀疑的看着他。 他擦干了眼泪,他说:“人不伤心不落泪。” 我端一张小椅子坐下来,“小叔,你不要伤心,你在这里住几天,回家去,不 要与小婶吵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安慰他。他摇摇头,沉默了很久,他说: “你不明白,宝龙,我不怪你,因为你年纪小,但是我不原谅他们,为什么呢?我 说破嘴唇,他们也不明白,他们都麻木、铁石、无情。” “我很爱你,小叔。”我说。 “但是那不同,宝龙,那不同。”‘小叔答我。 “小婶爱你,你的孩子也会爱你。”我又说。 “那也不同。 我想了一想,“你一定要秀珠阿姨,是不是?” 他猛然抬起头来,“是。” “但是她嫁了别人,不可以再嫁给你,你又娶了小婶,不可以再娶她,除非她 不要她的丈夫,你不要小婶。” 他有点喜悦:“宝龙,你不怪我?” 我摇摇头,“有时候,”我说,“不想做的事情常常会做错。像那次在学校犯 规,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小叔,我把球踢烂了玻璃窗,记了次小过。其实我不是 存心要踢烂窗门的,我是无意的,但是他们还是记我过,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叔抓住了我的手。“倒还是你明白我。宝龙,他们都不知道,宝龙。” “但是小叔,我觉得踢坏了窗门,事情小,你那件事……好像很大。全世界都 生你气,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小婶,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宝龙,真没想到,倒是你了解我。” 我笑,“为什么他们一直骂你呢?你带了口琴来?吹一首歌给我听,就是秀珠 阿姨常常唱的那支歌。我们不管那么多,你先把心事放下再说。” “难怪人人都说你像我,宝龙,只是我走得匆忙,怎么带得口琴呢?”他说。 “没关系,你别愁,好不好?我还是与你要好的。” “到底是孩子。” “我十二岁了。你呢?” “二十二。” “你也不大啊。”我逗他笑。 妈妈说:“开饭了。 “来,吃饭,小叔,别生气,爸爸是那样的。”我说。 小叔说:“得了,宝龙,你已经够乖,别再安慰我。 我笑,“你要看妹妹吗?妹妹有酒涡,像爸爸。 小叔悄悄声的问:“你见过秀珠?”他留意妈妈不在才问。 “自然,信第二天就给她。”我答。 “她没回信?”小叔问。 “没有。”我说,“她叫我回家。” “她怎么了?”小叔问:“做过什么?”他很焦急。 “很久以前的事了,让我想想——她请我吃点心,对我很好,叫我有空去玩。 她哭了,怎么你们老哭?” “她哭?”小叔怔怔地。 妈妈在这个时候叫我们:“吃饭。” 小叔还在念念有词:“她哭了,她哭?” 连我都有点不耐烦,我说:“是的。”我肚子也饿。 小叔并没有来吃饭,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不出来。 妈妈瞧着怪难过的,她问爸爸,“这该怎么办呢?” 爸爸摇摇头,“失心疯,随他去,过两天就好。” 但是小叔过两天并没有好,他整天往外跑,人很瘦。 回来他与我说:“宝龙,她不住在那里,搬走了。” 我很抱歉,我说:“小叔,我竟不知道。” 他喃喃的说:“怎么怪你呢?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正是下雨的季节,他又没穿雨衣,淋得一身都湿。 他的头发挂几绺下来,贴住额角,看上去那脸既青白又可怕,我只觉得他可怜。 同班有一个叫阿三的同学,一日不见一只球,也是冒着雨到处找,并找不着, 也这么淋得湿湿的,一副失望的样子,后来就哭了。然而过几天,阿三得了只新球, 也把那件事忘记,我也希望小叔可以忘记秀珠阿姨。 妈妈很有点鼓气,晚上她跟爸爸说:“你看阿清算什么?乡下一直催他回去, 反而来怪我们,我们得了什么好处?不是要好处,何苦白白挨这种夹棍?有苦说不 出!再说家里忽然多一个人,又好像变大家庭了。” 爸不响。 他写了一封信给乡下的祖父。 没到三天,乡下的小婶婶出来了,她一个娘姨陪她来的。 小婶长得很好,梳个很考究的髻,然而见过了秀珠阿姨,还是觉得她不甚突出。 爸爸说:“阿清在房里,你把他带回去吧。” 小婶冷笑道:“大伯,腿长在他身上,他自己走出来的,他不爱回去,我可没 有办法。 妈说:“夫妇以和为贵,吵管吵,何必决裂到这种地步呢?” 这句话一说,小婶的眼泪便像小说中“断了线的珍珠似的”,都落了下来。我 觉得真正奇怪,他们太爱哭了。 她朝着爸说:“大伯,我做错什么?我哪一样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好改。 可是一句话没有说就跑出来,要把我离掉,这这——”她哭得用手掩住脸。 但是小叔没有因为她的哭声而出来看她一下,小叔还是呆在房间里。 母亲轻轻拍着小婶的背部,像对一个孩子一样,说些好话哄她:“……总归会 好的……男人” 我走到房间里,用眼睛瞪着小叔,他真是不应该。 他低着头坐在椅上。一句话不说,像个呆子。 “小婶来了。”我说,“你怎么不出去见见她?”‘ “我不想见她。” “她是你的妻子,而且她也很好。”我自言自语的说。 我笑答,“这算变心吗?我又没贪心,什么都要。有什么宝贝就要什么,这才 是,人家说弟弟好,我倒觉得妹妹好,有什么分别,给什么要什么。” 小叔道:“宝龙,你倒常常说些至理名言给我听。” “我不懂。” “她,也是我害了她。是我不好,我出去见她。” 小叔站起来,很快的走到客厅去,我紧跟在后面。 小婶本来直哭,待见到小叔,反而一点声音也没有。 “你——”小婶只说了一个字。 小叔坐下来,“是我不好,我坑了你,也害了我自己。你不要怪我,我以为娶 了你,我会死了心,奈何我还是牵牵挂挂的想她。” 小婶又哭起来,只是这一番声音细细的,好不凄凉。 爸爸与妈妈面面相觑。 小叔又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再住三天,若果看不见她,我就回来,回 来之后,我就再也不踏出那间屋子一步,我可以发下毒咒。” 小婶缓缓的抬起头来,缓缓的问:“发咒?不用了。三天,可是你自己说的。” 小叔道:“我对你不起。” 小婶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回去了。” 妈妈说:“这么远,你就宿一夜吧。 “大嫂,”她说,“我还是回去的好。” 小叔问:“你一个人来的?你不冷吗?衣服也不够。” 妈好好的白了小叔一眼,说:“你倒是很关心啊!” 看来女人总是帮女人的,妈替小婶抱不平。 小叔忽然不言语。 小婶红着眼睛向我招手,我走过去。 “这是给宝龙的,一时匆忙,没带好东西出来。 我低头一看,是好几大包豆酥糖,我心爱的食物。看来小婶也对我很好,这样 心情,还记得我。 妈果然说:“你也大客气了,你放心,过三日,阿清自然回家去的。你娘舅就 住这里,有空出来时,别忘了我们。” 小婶呜咽说:“我——”然后跟着娘姨下楼去了。 妈妈送下去,替她叫车子。 我捧着那包糖,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叔不响。那夜谁回来都不响。大家静静上床睡觉。 我一直觉得小叔把每个人都弄得惨惨的,连我在内。 第二天一早,小叔又出去。 妈冷笑说:“这么大的一个城,哪里去找一个人去?好好的老婆放着不要,连 我都气!不要说梅家那位小姐,天下竟有这样的男人!”说着的时候,她瞟爸爸一 眼。 爸爸在喝豆浆。 爸爸头也不抬的说:“我可不是那种男人。” 妈妈倒被他逗得笑起来。 谁说那么大一个城找不到一个人呢?我在当天下午,就见到了秀珠阿姨,我亲 眼看着她从戏院里出来,手挽着一位太太,高高兴兴的,身上那件玫瑰红的旗袍吸 引了我。 我很急,奔进马路,惟恐她会失踪,一把拉住她。 她倒吃一惊,连忙转过头来。 我觉得失礼,自己脸上先红起来,“秀珠阿姨,”我说,“我是宝龙啊。” 她才转惊为喜,端详我一番,“宝龙啊!”那声音拖得长长的,很有点邪门, 但是听在耳朵里很受用。 奇怪,我心里想:以前秀珠阿姨说话,好似不是这样的,怎么这就变了呢?什 么缘故?她的相貌,还是一样,或是应该说:打扮得更好了。 “我要与你说几句话。”我说。 她身边的太太笑说:“啊,秀珠,没想到你能把这样的小孩都迷倒!” “胡说!”秀珠阿姨忽然不嘻嘻笑了。 但是我的脸马上胀红。小孩?我不太小了呢,至少他们的事,我都懂得,而且 都知道。人家说秀珠阿姨来路不正,恐怕也有点原因,像这个女人,就有点怪怪的, 恐怕秀珠阿姨本来是好的,都叫她们给带坏了。 “妈,”我听见她说,“你先走一步,我与这小弟弟说几句话,就回来。” 妈?我心里想,这位太太是秀珠阿姨的妈? 她的妈妈冷笑:“小姐,有吩咐也不必这样精声精气啊。” 秀珠阿姨不去理她,她就是拉着我走。 “你不用理她。”她对我也这样说,“她这个人!” 我喜悦的说:“总算找到你了。” “谁要找我?”她问,一边拖着我进一间咖啡店。 我们坐下来,她替我叫了一杯冰淇淋,我看了她一眼,她笑道:“不要紧啦, 吃吧。”于是我只好吃起来。我觉得我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应该还一直贪吃。 我说:“秀珠阿姨,我小叔找你,他人在我家里,他是逃出来的,闹得很厉害。” 她听了,不动声色,咬咬嘴唇。 “你见见他就好了,他答应他老婆,三天后一定回去,然后一辈子不出房门, 你想如果你不见他,就永远没有机会。” 她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她说:“你这孩子,倒是很为我们挂心。”到后来,她 就有种惨然的神色。 我说:“你去见见他,好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替小叔央求,我看见他苦,心中实在不忍,“你不知道, 他成天满街满巷的乱跑,希望见到你,家里都把他当成疯子,他老婆好生气。” 秀珠阿姨的眼泪簌簌的掉下来,抹都抹不掉,像落雨似的。 “唉,”我叹气,“你们别哭好不好?每个人都泪汪汪。” “这些日子了,他还是忘不了。”她终于说。 “你去见他一下,让他得偿所愿,不是完了?”我说。 “不可以让他见我。” “我真不明白,你好像见死不救,秀珠阿姨。”我说。 “你长大了,你明白很多,然而你还是不明白。” “那……”‘叫我怎么办?我没有本事把她说服。 但我可以想法子。 “这么……”我说,“我到洗手间去一趟,你等我。” 她点点头,那副碧绿的耳环晃又晃,连腮都映绿了。我歉意的看了她一眼,我 不想骗她,但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小叔是这样的想见她。 我瞥见转角的地方有一具电话,我走到那边去拨了家中的号码,真是保佑小叔 在家,我不相信这么大的一个城,我还可以再一次见到秀珠阿姨。 电话通了,是妈妈来接听的。 “妈,找小叔……快!” “宝龙,你疯了?干什么?你人在哪里?回家来。” “小叔在不在?”我问,“赶快叫他。” “他倒刚刚回来,没这么巧的事情,我去叫他。”妈说。 小叔的声音来了。我好兴奋,“小叔,快到弟弟斯咖啡店来,秀珠阿姨在这里, 快!”我连忙挂上电话,不然的话,秀珠阿姨会疑心。 然后我故作镇静的回到座位去,秀珠阿姨低着头。 我低声说:“对不起。” “没有关系,你倒真是大人一样。我也想与你谈谈,你小叔……身体还好?” 她问。 我想,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他了。既然这么关心,何必避而不见?我那个时候 的心思,是孩子的心思,想做就做,性格干脆得很,完全没有犹疑。 我觉得他们不可理解,婆婆妈妈,莫名其妙。 她又问:“乡下的人都好吧?我们一家都搬出来了。” “刚才那个是你妈妈?还有你弟弟,都住城里?你搬了家,也不告诉我。”我 说。 “我怎么告诉你呢?再说,我也不知道你住什么地方。” 我笑了。是的,我也一直没跟她说我们住在哪里。 我说:“我们家里还是老样子。只是小叔,咦,他来了!” 秀珠阿姨开头还以为我开玩笑,那晓得一回头,真的看见小叔气吁吁的赶来, 就呆住了。小叔看到她,也呆住了,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呆呆的看着对方,动都 不动。我只好拉一拉小叔,他坐下来,抓住我的手,力气很大,抓得我痛。 小叔消瘦很多,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秀珠阿姨低头。 她倒没有再哭,谢地谢天。 小叔问:“我不是做梦吧?” “没有。”她低声的说,“你既然娶了亲,就该好好的,让我安心,这就是对 我好。现在这样,倒引得我日日被人骂,不得安宁。” “我也想忘记你。” “索性跟你说了吧。我妈把我卖了,在一个男人的小公馆里住了好几个月,敲 足一笔,现在我跟她在红蝶跳舞,你要见我,那还不容易?” “我不管这些,你还是你。”小叔激动的说,忽然猛地咳嗽起来。 “你可别弄出病来,我担当不起。”她说,“我是一个烂污货,除了你们叔侄 俩,谁也不跟我多谈一句话,你可别这样做些蠢事,不值得。” 小叔还是说:“我不管,你说一声,秀珠,你到哪,我也到哪里,你知道我的。” 秀珠阿姨的声音忽然粗暴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你怎么这个样子?好声好 气的跟你说话,你倒不明白!我现在穿金戴银,跟你?跟你吃西北风去?一共才那 么一家破落户,还处处狗眼看人低!我跟你回去做小?外头养我的男人,还不知有 多少呢!” 我大吃一惊,她怎么会说这样粗俗的话? 但是随即我便明白。她故意要气走小叔。 小叔也明白,他说:“你何苦这样自暴自弃?我岂不明白你的为人?你也是被 逼的。” “你想我怎么样?”秀珠问他,“你别逼我。你叫我怎么?你说说看。” “我想常常见到你。”小叔的口气像个孩子。 “我怎么才能见你?你有老婆,在外头幽会?家里准吗?对我有什么好处?对 你有什么益?你太自私,倒害你妻子。” “我本来打算娶你的呀!” “我们没有这缘分,你别强求,阿清,回家去,别叫人笑话。” 小叔的脸色灰败,他说:“真的没有希望?” “没有,”秀珠说,“没有,你怎么还不明白?” “我明白,我做和尚去。”小叔说。 秀珠阿姨忽然冷笑。“我要走了。”她站起来。 “你住哪里?”我追上去问。 “宝龙,跟你小叔回去,以后见到我,只装不认识好了。” 我眼睁睁的看着她走掉。小叔呆呆的坐着。 我顿足。 我们回去的时候,遇上一场雨。小叔病了。 三天之后,小婶来接他。 妈妈说:“是肺病,好好的跟他调养。” 小婶低着头,坐在妈妈的床边。 妈妈说:“别难过,你想想夫妻是天长地久的事情,现在受点挫折,不算什么。 “大嫂,你总是千方百计的劝慰我。” “大家自己人,还提什么?” “你想想,”小婶嗫嚅的问,“我也想过了,把那一位娶回去,不是也太平了?” “娶回去做小?”我妈问,“不可以,你情愿,人家还不情愿呢。人家在舞场 混,赚得多,是棵摇钱树。别胡思乱想,这一病,阿清会明白过来的。 “但愿如你所说,大嫂。”小婶又低下头。 “你舅舅怎么说?”妈问她。 “这事他不晓得。” “你没告诉他?”妈诧异的问。 “唉,说与谁听?见好了,一个个亲戚都上来凑兴,见不好,躲还来不及,说 了心里话,他们都拿来当笑柄消遣,没什么好提的。”小婶说。 我听在耳里,很觉得有点惨惨的,她们都是可怜人。 妈妈笑笑,“也不要那么说,你一定是多心,像我家里的人,都是开心见诚的, 父母弟兄,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俗语说讲讲话散散心,你没有听过? 你心里再闷,与我来说。 小婶答:“就是你好。” “二嫂也不错,你想她孩子多,每个月的家用又限上了,也是辛苦,哪有闲功 夫去理别的事情?你可别误会她是冷淡。”妈妈又劝她。 “我也不好,做丈夫的吵闹,我总该忍着才是,怎么也跟着闹,你们倒一点也 不责怪我。” 小婶说:“这一次回去,无论如何,我总不出半句声。” “你放心,阿清大概也觉悟了,你们这一次回去,一定会很好的。”妈妈说。 说到后来,妈妈有点疲倦,她也够累的,一直不停的安慰这个,安慰那个。 我溜到小叔房去,蹲在他身边。 我问:“你还好吗?” 他前哺的说:“我得了肺病,再也不会好了。 我说:“你会好的,小叔。” 我很肯定他会好起来,不知道为什么。 当天夜里,小婶以及若干家人把他带走了。祖父很高兴他得这个病,至少他会 留在家中。况且那个时候,居然也有很好的大夫,小叔的病就渐渐的痊愈。我早说 过他会好的,果然没有讲错。 而且他与小婶也不吵了,听说日子过得很好,那个病痊愈之后,人也胖。妈妈 说:“阿清如果胖一点,就会好看得多。”我也这么说。 后来没多久,小婶就有了孩子。妈妈很高兴。 过年的时候,大家见面了。 小婶笑眯眯,喜气洋洋,小叔站在她身边,也一直微笑,给的压岁钱,都是大 包大包的。那个婴儿,躺在床上,浑身裹得密密的,很像一件小货物,只是露着一 张粉红色的脸。 妹妹争着去抱他。“抱弟弟,抱弟弟!”她嚷。 大家都很快乐。而老大老二,终于也上了学。 一切都很好。大概每个人都忘了吧,每个人都忘了以前那些不大愉快的事。像 小叔的离家出走,像秀珠阿姨。 又过了一年。在小叔的儿子会走路的时候,祖父去世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升了初中三年级。我不再是一个孩子,我的声音变得粗粗的, 妈妈说我“唇上有点汗毛”。我认为是胡须。 小叔与小婶的感情益发好。小叔抱孩子在怀里,那种钟爱的神情,是很正常的。 大家分了家。祖母仍跟二伯伯他们住乡下,他们不愿意出来,那大屋子就归二伯伯。 小叔与小婶也搬出来城里,使家里热闹不少,我们常常来往。小婶是一个好的 女人,几乎有妈妈那么好。我几乎爱上她。小叔与她在一起,不会有任何亏吃,我 不明白当初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谁也没再见过秀珠阿姨。 谁也没再记得她。 小叔也没记得她。 中秋节大家都在一齐吃饭,我吃毛豆,妹妹替我剥芋头。小叔忽然看到我搁在 桌子上的口琴。 他问:“你也吹口琴吗?”他问得这样陌生,怎么会呢?他应该记得我会吹口 琴,因为我曾经吹给他听过。 妈妈笑:“小叔,以前你也老吹这个。” 小婶也笑,“而且那条腿一直抖。” 我说:“打拍子嘛!”这算是为他辩护。 小叔讪讪的说:“是吗了我竟不大记得了。” 我说:“小叔,吹一首曲子给我听听。”‘ 小叔取过口琴,试试音,说:“这口琴还真不错呢。” 他吹了一首当时流行的曲子。 大家都鼓掌称好,笑半天。小叔放下口琴。 我偷偷的看他一眼,小叔谈笑自若。他真的忘了。 那首他吹过一千遍、一万遍的曲子,他忘了。 若然还是要忘掉的,当时又何必一遍又一遍的吹呢? 我的失望,从心里走上来。我觉得我并不认得小叔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人。 记得一首歌,又不是对婶子不忠实,他应该记得这首歌。 我拾起口琴,把它放在抽屉里。 晚上小叔抱着孩子,走了。 我一整个晚上都在想秀珠阿姨。 她应该有人想想她的。而且我又不知道她在哪里,像先一次的事,我想是再也 没可能发生。“这么大一个城,上哪儿找她去。”妈妈说的。 后来我有了一个女朋友,忽然在一个晚上,我就把这个故事告诉她。那个时候, 我十九岁。 我的女朋友问:“这事很久吧?” 我答:“也不很久,才七八年。” “那算是很久了。奇怪的是,别人的事,”她笑,“你倒记得很清楚。你自己 呢?不见得你在三十年后,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说不定连名字都忘了, 这又有什么好说的?你倒很会责怪你小叔。‘ 我只好笑,仿佛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不对。 小叔这个时候,已经有三个孩子。 他有一份工作,把家庭弄得很舒服。 爸爸点点头,说:“阿请总算上了路,这也多亏他老婆,男人娶个好老婆,是 重要的。”说完了,他看妈妈一眼,又看我一眼。 妈妈说:“我们宝龙,说不定也就快结婚了。” 我是在七年后结婚的。我们一整家都搬到香港来住。妈妈年纪大了,就一直说: “我们算是幸福的,一家四口,没经过半点大灾大难的,打那些仗,只不过吃点小 苦,其余也没什么。” 妹妹也结了婚。 有一日车子经过马路,深夜的时候,我一眼瞥见个女人站在街灯下,穿一件绸 旗袍,脸上雪白,我就又想起秀珠阿姨。我目不转睛的想要在这个女人脸上找出一 点东西,然而车于一晃眼就过去了。 妻问我:“你看什么?” “那个女人,仿佛像谁似的。”我说。 “像谁?”妻子轻声说,“那是一个野鸡。我笑,我自己也快三十岁的人,刚 刚那女人,不过与我差不多年纪。而秀珠阿姨,该是个中年女人了吧。 当夜我有点闷。妻子早睡了,她的一条胳臂露在被外,皮肤很好,然而总没有 秀珠阿姨脸上那种夺人心魄、不可磨灭的白与美。 我在抽屉里翻半天,翻出一个口琴,凑到嘴边,那口琴久久不经人口,有点铁 锈味道,我吹了一首歌,断断续续,是多年前在那庙前,秀珠唱给小叔听的曲子, 是多年前小叔把自己关在房内,一遍又一遍吹的曲子。 然后我才发觉,我爱这个叫秀珠的女孩子,比小叔爱她要多很多。我放下口琴, 有种惆怅,但是忍不住微笑,这算是什么呢? 妻子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她喃喃的问:“那是什么歌啊,倒真是很凄婉的样子。” “是的。”我说。 这是个很简单的故事。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