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集《哀绿绮思》 他们都痛恨我。 我给学校开除那一日,父亲险些儿剥我的皮。 他拍着桌子骂我:“毫无廉耻!你这个贱人!” 我不在乎的说:“贱人也有父母,也有遗传。” 父亲的眼睛凸了出来,母亲含着眼泪把地劝住,他使劲的向我扑过来,姐姐与 弟弟把他扯开,我莫名其妙,一边嗑着瓜子。 “你滚!”父亲叫我滚,“你离开我跟前,我不要见你!” 我耸耸肩站起来去开门走。 姐姐来拉住我,“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他的家!他要撵我走,我只好走,没法。” “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堕落了。” 我说:“到底要我怎么样?走还是不走?” “滚!滚!”父亲把全身的精力注入这个字中,咬牙切齿,差些儿没口吐白沫。 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开的好。” 我拉开大门,走了出去。 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去,在街上闲荡,天气很冷,空气很新,街上没有 太多的人,我耳根清净,心境平静,心里面想:也许真应该搬出来住了,都十七岁 了,还要赖在家中,到几时? 找个地方,找个工作,独立生活,好过听他们一家四口噜里噜嗦。 反正父亲也断然不会有能力供我念大学,我都不知道他神气些什么,动不动弹 眼碌睛,巴不得人人学他的榜样,似足了他又如何?一辈子是个小职员,一张写字 台在大堂中,受的气全往家人处出。 我才不要。 摸摸口袋,还剩十块钱,我打电话给汤米。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被赶了?” 我说:“意料中事。” “你不能住我冢。”他说:“我不敢负这个责。” “喂!” “我把你安置到咪儿家去,”他说!“咪儿最无所谓。” “她是谁?”我疑惑。 “算了吧,人不挑你,你还挑人?”他说个地址:“向海路三号,快来,我去 等你。” 我看看自己,混身清洁溜溜,一文不名,既然出来了,就得闯闯,看者前途是 黑是亮,我硬着头皮,叫了一部车子,往向海路去。 汤米早在等我,替我付过车资。我们没说什么,他按咪儿家门铃。 来开门的正是咪儿本人,一见到她,我便发觉她面熟。想深一点,想起她是一 个模特儿,时装杂志上老看到她的照片。 此刻的她头发篷乱, 都快打结,眼睛像核桃一般,只穿一件长身T恤,一条短 裤,赤着足。 她问:“干什么?” 汤米说:“怕你自杀,叫一个朋友来看住你,她叫张百佳,从今天起,她陪你。” 咪儿不置可否,延我们入屋。 我看汤米一眼,他向我眯眯眼,这家伙,鬼灵精。 “请便。”咪儿说:“不招呼。”她进房,关上门。 汤米见她不在跟前,对我说:“你暂时住这里,乖巧点,知道吗?” 我点点头。 “她失恋,心情不好,你顺着她一点,真的不行,索性回家去。”他同我说。 “看我父亲的面色?”我苦笑。 汤米抬起头想一想,“现在觉得父亲的面色不是那么难看。”他很有哲理的样 子。 “什么?”我问:“你说什么?” “就这样,再见。”他把我扔下。 “喂!我只有十块钱。”我追上去。 他数两百块给我,“记住,要还的。” 我点点头,我会还给他。 我就在咪儿的家住了下来,穿她的衣服,在她家做住年妹。她的公寓不大不小, 装修得怪趣致的,但乱得像乱葬岗,我都替她收拾好,早上为她做早餐,晚上替她 熬汤,将她的衣服抬到洗衣铺去。 半个月后, 她的精神好得多了, 似乎是把失恋的不愉快忘了大半,她问我: “你叫百佳?” “是。”我有点担心。她可是要叫我走? “你很勤快,”她说:“我喜欢你,事事有头有路,听电话也听得很好。” 她在抽烟,吸一口,深深的含着,然后一股脑儿自鼻孔喷出来。 “汤米说,你是他派来看住我的?”她笑,“他有那么好心?嘿嘿。” “不,”我坦白,“我给父亲赶出来,没处可住,所以他叫我到你这里来。” “给家赶出来?为什么?”她问:“发生什么大事?” “学校开除我。”我说。 “这好算大事?”她仰起头大笑。 我不响,老实说,这种住年妹生涯也不适合我,我只是没有勇气再回家去听父 亲的训辞。 “你打算一直在我家?太浪费你了。”咪儿说。 “如果你不方便,我再想办法。”我说。 她摇摇头,“有什么办法?你够高度,长得也好,我不如介绍你入行。” “入行?”我的眼睛睁大,“可以吗?” “当然可以,”味儿说:“老实说,过去那两个星期内,也真多亏你的照顾。” 她冷笑一声,“为那个人死,才不值得。” “那个人是谁?” “叫魔鬼。”咪儿投熄了香烟。 她并不是个烟视媚行的女人, 约廿五六岁,喜欢赤足,穿牛仔裤与T恤,头发 梳条辫子,很有韵味。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运,我们虽然不常常交谈,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 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担心我会连累他们,我的堕落,使他们面上无光。最令我不服 气的是: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他扪并没有名誉地位,他们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 老是有种感觉,他们把生活中种种不快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个速记员,她的口头禅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够学会速记。”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从不速记,所以才有速记员存在。 弟弟在一间私立中学念书,学费与杂费几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学放学,战战兢兢的做功课,结果还是留级,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请后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亲处哭诉。 我与家人合不来,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几个月后,他们的印象渐渐在我脑中淡出。咪儿把我带看到处走,她很寂寞, 没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将,应酬很多,但午夜一点左右二定回来。我以为 模特儿、明星、艺术家都是放任的、疯狂的,现在证明事实并不如此。我与咪儿开 始有点真感情。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美丽的女孩子,永远不会遭到埋没,你放心,机会数 不尽的那么多。” 我仍在厨房里帮她做汤,听到这话,笑出来,没有这么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随音乐扭动身体走路。我问:“不用参加训练班?”她叫我 别浪费金钱。靠的是天赋,她说,否则你的仪态好得会飞都不管用。 我当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说:“百佳,今天有人临时退出,我要带你出场,记住,别怯 场,把我过去数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来,包你没错,我会走在你身边。” 她又指点我几下要诀,要我赶紧练习。 排练时我放大胆子,咪儿暗暗点头。 主办人走过来,凝视我,转头跟咪儿说:“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儿说。 “她将来会红过你,咪儿。”他娘娘腔的扭开。 我怕咪儿为这种毫无准则的捧场话对我误会,连忙说:“别听他的,怎么可能?” 咪儿笑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会考,坐写字楼的人, 你应该是我们的同道中人,最红的一个。”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紧紧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我好?天下有多少人会真正对 人好?总有私心,总有所求,总会有目的吧。无论怎么样,我已决心接受她的恩典, 我也准备将来回报她,假如我有这个能力的话。 那夜我与她携手出场,我并没有紧张,也无心理负袒,依着咪儿的嘱咐做,中 规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畅。离家不久,便赚到酬劳,我还汤米两百,又交钱给咪儿作 为房租。 她叫我“别傻了”,把钱推还给我。 我很不安,将来她大概要把我卖到火坑赚一笔的。 出场的次数较多,名字渐渐为人注意,收入也够开销,我仍然没有搬离咪儿的 家,她给我安全感,一个依傍。 她终于开口了。 “你羽翼渐丰了。”她抽着烟说。 我瞪着她。 “别紧张,我只是想做你的经理人,抽你百分之十佣金,还有,你要听我的话, 什么场子接,什么不要接,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学唱歌、学法文。” 我使劲的点头,“是是,咪姐,我都听你的,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你母亲找过你。”她轻轻喷出一口姻。 我别转面孔,“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年下来,你有点名气了。” “我堕落得不得了,”我说:“黑似墨汁,她找我干嘛?现在同我来往的人, 大多数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寻欢作乐,与她的道德观念没有一点配合,我 不会回去。” “你自己告诉她好了。”她笑。 我摇头,“我不会跟她说话。” “你们的关系真的那么糟?” 我想到她动不动便掌掴我……我不出声,过去的事已属过去,提来作甚? 味姐抚摸我的头发,“我替你寄钱回去,你总是他们养活的,是不是?莫忘恩 典。” “嗯。”我轻轻的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经纪费用是值得的,她是这一行的老前辈,一切门路她都熟 悉,凭她的指点,我一帆风顺,很快建立了事业的基础。 咪姐一直没有再认识男朋友,我也一直没有搬出去,我们只是把屋子装修一次, 换了新的地毯。 这个时候,味姐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我深觉可惜,她在台上看上去很艳很冷, 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大红大紫!现在更把场子全部让出来给我。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练,准备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装,晚上我订了地 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顿饭。 休息当儿,我坐着喝矿泉水。 我一向很守规矩,为着维持标准体重,一向视冰淇淋苏打之类为大敌,努力做 体操,早睡早起,一个不健康的女人不会是美丽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过十二点睡 觉,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烟。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个清教徒。但是没有用,我家人还是认为我 堕落。 我叹口气。 身后有人问:“干嘛叹息?!” 我以为是化妆师尊尼。“不管你事。”冷冷的。 “啧啧啧。”那人转到我面前来,“好凶。”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样貌普通,但是有一双会笑的眼 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装,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贴舒服。他正笑盈盈的 看着我。 “你是谁?”我问。 他擦擦鼻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你不认识我?” 我摇摇头。 我摇摇头。 “我知道你是张百佳,咪儿的人。”他说得很有深意。 我立刻知道他不是好对付的人!暂且按兵不动,看他有什么意图。 “我姓闻,闻少达就是我。” 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最陌生不过,但是他报上名来的姿态,又仿佛认定我应该 听过他的名字。 我老老实实的摇摇头,“没听说过。”我说。 “你做模特儿,而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他笑问。 “我还不是做得很好。”我不服气。 “百佳——” 是咪姐,我转过头去,她买了食物回来。 咪姐盯住闻少达的模样是狰狞的、可怕的,她的表情错综复杂,我心中起了个 老大的疑惑,她不但认识他!而且两人之间有过恩怨情仇,为什么她从来没在我面 前提过他?我细细的留起神来。 闻少达看见咪姐,连忙说:“好久不见。” 咪姐问他:“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手下的猛将张百佳,我听说本城内出了百佳旋风,不敢相信,于是 过来瞧瞧,果然名不虚传。我在纽约办的时装节,非她不可了。” 哦,原来是国际时装业巨子。 我的心活跃起来。 味姐说:“百佳不会跟你合作!” “是吗?百佳,我的模特儿群中还有姬斯蒂派克莱与沙莉赫,你不来吗?”地 凝视我。 我张大了嘴。 咪姐挡在我面前,“我是她的经理人,我说不去就不去,你不用动歪脑筋。” 我不响,何必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得罪咪姐。 我静静的退至一角吃咪姐为我买回来的杂菜沙律。 音乐开始,我又开始操练,那人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但咪姐一整天心情都不 好,晚饭也不想与我出去吃。 “怎么了?”我问:“那人是谁?” 咪姐深深吸”口烟,“百佳,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那么严重。”我讶异。 “你要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 “你不能与闻少达有来往。” “我怎么会与陌生男人来往?”我失笑,“当然不会。” “他很有手段。” 我安慰咪姐,“我人很聪明,不轻易上当。” “是。”咪姐似乎得到一点安慰。 她怕失去我,我知道,怕得一点根据都没有。 那天我们很早就睡,我并没有庆祝生辰。 第二天咪姐就飞东南亚去接洽一宗小生意,我送她到飞机场,刚想离开,便看 到闻少达迎上来,我不知他与咪姐之间有什么瓜葛,但已经转过脸避开。 “百佳。”他拦住我。 “干嘛?”我叉任腰。” “别学你咪姐的口气。”他笑,“我只不过想送你一程。” 我看看排长龙等计程车的人群,说声好。 女人就是喜欢贪小便宜。 闻君驾驶的是一辆新型跑车,价值昂贵,坐上去有种虚荣感,我伸个懒腰。 上车他交给我一个文件夹子,边说:“看一看我这次在细约的展览会,你会喜 欢。” 我打开文件夹,里面载着他这次时装表演的内容,场地、图则以及其他细节。 每一个名字都足以引起心跳,如果我张百佳能够与这些名字一起演出,顿时会 身价百倍。 我犹疑。咪姐没有理由不让我参予这个大好的机会,照说她应当千方百计替我 找这种机会才是,她对我这么好,她没有理由不想我有所突破。 在本城,做得再红也不过就是这样,咪姐自己就是个例子,身边没个多余的钱, 以前我靠她,现在她靠我。 我抬起头来,发觉车子已经停在郊外。 “如何?”闻少达问我。 “咪姐是我的经理人,你同她商量吧!”我犹疑。 “你们之间的关系又没有合法的合约。”他笑,“你何必事事向她舌?现在照 顾她的是你,况且我同她接洽,她必然会千方百计的阻挡。”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妒忌呀。” “你别离间我们的感情。”我愤然说。 他说:“出来吃杯茶,慢慢说。” “送我回家,我不要再谈下去。” “好,听随尊便,我只在香港逗留三天,立刻要回纽约!你不要失去这个机会。” “开车送我回去!”我大声说。 他在回程没有再说话,但是可以感觉得到,他仍然信心十足,并没有生气。 到了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汤米找来。 我逼问他。 “合少达这个人是谁?” “他可靠吗?” “他与咪姐有什么关系?” 汤米瞪大了双限!“百佳,你这个人好不糊涂,身在时装界,连闻少达这三个 字都没听过?他是这一行里真正的大亨,在纽约,洋人听见“闻先生”是要站起来 的,若有他提携,你受用不尽。” 我放下一半心,“咪姐没跟我提起他。” “她当然不提他,她恨他切骨。”汤米笑。 “为什么?”我问。 “你记得我当初把你送到咪儿家,她正失恋——?” “呀,”我失声叫出来,“那个魔鬼男人就是闻少达?” “聪明女,一点都没错!正是闻少达。”汤米说:“咪儿为他,洗尽铅华!放 弃许多演出的机会,专等他来娶她,可是闻少达并没有为她与妻子离婚,后来他索 性离开了她。”汤米看我一眼,“后来是因为你,咪儿才有点振作。” 我心想,就因为她与闻少达不和,现在她公报私价,不让我去参加合主办的盛 会,她太过份了。 她也要为我自己的前途看想呀。 但是想到过去一年多她对我的感情,我也只好绂持缄默!我不能在外人面前说 她的坏话。 我说:“谢谢你,汤米。”我已得到足够资料。 咪姐不在香港,我无法同她联络,但是闻某说:他只会在香港逗留两天,那意 思是说:如果我要争取这个机会,我非得背叛咪姐不可,这也是诡计吧,我并不笨, 看样子他是要与咪姐斗到底。 而我就是磨心,这个磨心当然是做得有代价的,我最希望的是成名,不是照片 在此间周刊零星出现的成名,而是有国际时装杂志大幅刊登我消息的成名。离开这 里,有那么远去那么远,飞跃时空,像月亮般闪耀的成名…… 第一步是跟咪姐,看来第二步要靠间少达。 考虑了一个晚上,我自动拨电话给闻君。 他很喜悦:“你喜欢在什么地方见面?我马上出来。” 我心内顿了一顿,我答应过咪姐不与他有任何往来,现在又食言背信,我咬咬 牙,人总得为自己。 “我打算来签约。” “你几岁?” “十九。” “把父母或监护人找来。” 我迟疑。找我父母?我都两年没看见他们了,实在不愿意再与他们接头,那个 没有温情,没有基础的家,孩子们个个拚老命自生自灭的冢。 “好,”我把家里地址说一遍。“三点钟,我在那里等你。” “一言为定。”他说。 我鼓起勇气回家,两年了,黑羊回家。 那条街道显得特别窄,屋子特别小,而他们的面目,非常含糊,见到我,还是 震惊了。 母亲斟杯茶给我,杯子沿口处脏,我始终没喝。姐姐面孔上生着许多小包,看 看令人不舒服,最难受的还是她一身过时的衣服,看出不很贵,但仍然不舍得扔。 我简单地说明来意,如意料之中,母亲推辞:“——签合同?”她总不肯帮忙。 我截停她,“这些日子来,每个月都有钱送回来,不帮这个忙,以后就没有了。” “好!好。”她马上说,一切为了钱。 我渡日如年的坐着等闻少达大驾光临,心事多得没有心思再与他们敷衍。 终于门铃响了,闻少达带着律师同来,我把合同每一项细则都看清楚,觉得对 我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大笔一签,收了订洋,我把现金支票留下给家人,便站起 来与闻某一起离开。 他在车上问;“去吃顿饭如何?” 我默默头。庆祝一下也好。 他又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女孩子,咪儿跟你比,是差远了。”不知是褒是 贬。 我淡淡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活在这种时代,不精刮一点是不行的。” 我希望我做对了。 “如何应付你那咪姐?”他好奇的问。 “我不打算应付她,我打算依书直说。” “你当心,我知道她为人,她会扼死你。” “她?她不会,她靠我哪。”我说。 闻少达默默头,“很好,我会在那边替你办飞机票与入境证,尽快通知你。” “这么快?”我讶异,“表演不是在明年?” “小姐,你起码还要到纽约来受训三个月,凭你现在的土样——你以为只靠一 头直发娃娃装就可以扬名国际?” 我心想:好哇\合同一签,口气就不同了,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我连忙说是。 吃饭的当儿,我心中有太多的盘算,故此没有说话。 闻少达问我:“你不感激咪儿?” “早就回报她了。”我说:“她提拔我,那自然不错!可是她为什么不提拔别 人?我相信我是有条件的,不然她不会巴巴的对我好,你不会来挖角。” “你对你父母的看法也是一样?他们不能再帮你,你就踢开他们?”他不以为 然。 “随便你怎么想。” “将来你会对我怎么样?”他忽然问。 “当你是老板。”我笑看举杯。 奇怪,他惯于用人,现在反而怕我? 我不明白。但是他的眼神中的确闪过一丝忧虑。 他随即问:“你跟咪儿,到底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经理人,在我的收入中抽佣百分之十。我去年的收入是四十万。她 也做些其他的小生意,这次到东南亚去,便是看看路数,如不打出我的招牌!这种 些微的好处是不会送上门来的,相信你也明白。” “她如果肯听我的话,”闻少达感慨的说,“就不会落得如此光景,靠一个没 有什么良知的少女找生活。” “听说你不肯同她结婚。”我说。 “做人倩妇也可以做得根风光的。” “也许她皮不够厚,心不够黑,不懂得争取这一类的风光,也许她弄假成真, 爱上了你,也许她真的根笨。”我说得像一个毫无相干的陌生人。 闻少达走了之后三天,咪姐才回来,她看上去很憔悴很累,我有点不忍叫她受 这个打击。 我等她休息过后,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她开头不相信,“是不是闻少达跟你家人串通好了来骗你?你说。”她抓着我 手臂。 我摇摇头,“没有,我自己觉得这个机会很好。”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J “机会要把握得快!” “我不是跟你说过——” “我知道,不要跟闻少达来往,但早——” 轮到她打断我,她指着我说。“你滚!你立刻给我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的眼泪戏剧化的滚下来,“我怎么样的对你,我把你自垃圾堆里拣出来,你不过 是一个住年妹的货色,是我一手把你训练成今天模样,你没有更心,你太过份……” 我索性坐下来听她骂我,骂够以后,我俩的恩怨就一笔钓销,再不拖欠,由她 闹个够。 我坐在沙发上,双眼看着天花板,到了纽约,我要脱胎换骨,我要改变自己, 我要成名。 “他会骗你,百佳,他会骗你,他以前也同样地骗我,你难道没看见?你不会 在外国成名,你以为有这么容易?” 我没好气,“咪组,我会当心自己。”恨她扫兴。 她忽然真正的崩溃,号啕大哭,蹲在我面前,“百佳,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 我!” 我很意外,“我不会离开你,是你要叫我滚,咪姐,我不过是要到纽约去做一 次表演,如此而已,酬劳的十份一,我无论如何会放在你手中,你别歇斯底里好不 好?” “不,这次一走,你就不会回来了,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她使劲的扭 住我来闹。 .我推开她,跑出去在酒店住了两个星期。 我最怕人家对着我哭哭啼啼。 不到几天,我离开咪姐的消息传遍全行。 一般的批评都说我忘恩负义。我也不想解释。 每次都是被逼的,每一次!每次都是他们逼得我无存身之处,毅然出走,但罪 人往往是我。有恩当图报,但我不能一生做咪姐的奴隶,我连出去做一次表演都不 可以?我难道一辈子卖身? 不可能的事,迟早我都会辜负她,不如趁这个机会摊牌。 她四出找人诉苦,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我都维持缄默。 她扬言:“我捧她上台,我也能够把她拉下来,她算是什么东西?这种街上拾 回来的烂污货!” 就差没开记者招待会。 这样下去,我很难在这个城内立足。 果然,我的生意一落千场,汤米说:“你太不会处理场面,不应把事情搞得那 么糟。” 我也有点惶恐,要是闻少达不来接我,我就惨了。 这一阵子我也不好过,真没想到咪姐会泼得这样子,她真的要害死我才开心? 爱的反面就是恨,她这么恨我,把闻少达欠她的一笔账都算在我头上。 闻少达来长途电话:“听说你有难题?要不要先过来?”这对我来说,无疑是 强心剂。 但我还得装出不在乎的语气,“外头传得我好像就要完蛋似的。” “你不是已经完蛋了吗?”闻某大笑。 我默然。我已走投无路,非扑向他那方不可,他到底是人是鬼?我不由得想起 咪姐惨淡的遭遇。 待他把我接到纽约,我心中一点欢喜之情也没有。 老实说,少了咪姐的照顾,我也茫然若失,手足无措,再加上本来曙光已露的 事业现已在阴渠里,更加露不出一丝笑容。 闻少达问我情愿住什么地方,酒店,还是他的公寓。 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我舍三流酒店而投向他的怀抱,一切都是阴谋,但我 已没有选择。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他会把我捧红,但我把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 演出如期举行。 闻少达没有亏欠我之处,只是一个东方面孔要在细约爬起来是没有可能的事, 轮到黑女也还没轮到我们,我接些零星的扬子来做,不是找不着生活,但风光还不 如旧时跟住咪姐,要离开纽约,又提不起勇气。 我寂寞、彷徨,生活又捱苦,三顿吃的都要自己做,衣服自己洗熨,有时坐在 小公寓内,忍不住哭。 一年下来,眼看自己快人老珠黄不值钱,而闻少达对我越来越冷淡,我开始想 家。 接到汤米的长途电话,我简直雀跃,才问:“你好吗?”就哽咽起来。 他叹气:“寂寞?外国没你想像中的那么好吧?” “是的。”我没精打采,“在香港我还算主角,在此只是临记。” “找个科目来读读,那么多野鸡学校。” “没钱,没心学好。” “不可救药。” 我们说了五分钟,他说咪姐很潦倒。 我说:“问问她,我回来跟她可好?” 汤米为难,“她那个脾气。” “替我问问。”我恳求,“试一试,我青回来跟她。” “百佳,你那边真的那么糟?”汤米疑惑,“我们以为你跟牢大亨,仍然很风 光。” 我不响,多说无益,闻少达并不想捧我,他只要我做他情妇。 “行有行规,都说你黑,怕被你害。”汤米说。 我无可奈何挂上电话。 看来我得流落异乡了,闻少达闲来拨给我的生意真还养不活一只猫,有不少模 特儿持着面孔身段漂亮就在这个大城市内沦为国际女郎。我打个寒颤。 我的将来会怎样? 汤米第一个长途电话来的时候,我喝醉了酒,一个人在电视前发饮,听到他声 音,非常高兴,他带来的却是噩耗。 “咪儿死了。” 我张大嘴,耳朵嗡嗡发响。喉咙里忽然多了块痰,“什么?”完了,完了。 “她服过量药物,在家里毒发身亡。” 我如五雷轰顶。“为什么?为什么?” 汤米苦笑,“你一直知道她十分不得意,因你的缘故,她又振作一阵子,你到 纽约之后,大家都怕她那张嘴,三杯下肚,就开始说人家不是,因此更没有一个朋 友,这次,唉,也一半是意料中事。”他不胜曦嘘。 我如堕入冰窖,本来我还以为可以与她再东山复起打天下——人们对丑闻很快 会淡忘,只要主角坚持着不要倒下来,但现在她死了,我怎么办?我从此流落纽约? 汤米说:“她身后萧条,你在情在理,都应当回来替她办理身后事。”他口气 很责怪。 我很反感:“不!我没有钱,我也没有力,我不回来。” “你!”汤米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才不管他怎么想,我恨透咪姐,她也恨透我,我害死她——她也害死我。 “回来吧,”汤米说!“闻少达害了她,也害了你。” 我神经质地大笑,摔了电话。 我当夜与闻少达开谈判。 他听到咪姐的死讯也根惊憾。 我说:“给我飞机票,我要回香港。” “回去?回去你没有前途。”他冷冷的说.!“不如在这大都会里混。”他完 全像事不关己。 “都是你害的!你答应我会有前途,你骗我前来,你使我与咪姐关系破裂。” 我扑上去。 他大力推开我,声音更冷,“不,是你以为鸿鹄将至,是你以为可以一飞冲天! 是你出卖咪儿,是你条件不够,无法在这里出人头地,我有什么对不起你?这一年 来,如果没有我,你早沦落在垃圾堆里!你现在又不少吃少用,你吵什么?” 我懊悔的哭,我再聪明也斗不过他。 他厌憎的说:“你看你的样子!纽约城这么多采多姿,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你 却没有兴趣,我看错了你,你回去吧,这里是买飞机票的钱!” 他把钞票摔在桌子上,走掉了。 我想到他说的:回到香港,我又能做什么?味姐也不在了。但又有一个声音低 低的对我说:回家吧,至少为咪姐尽一番心意。 回去之前,我到理发店去把自己收拾收拾,换上一套比较好的衣服,打个电话 给汤米, 买好飞机票,告别这个异乡的城市。 闻少达根本没有表示什么,我想他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再也不用替我办居留 手续,又不必坦心我会像咪姐一般倒毙公寓,搞得他黄河水也洗不清。 走得很冷清!我也不肯定场米是否会来接我。 下飞机时是深夜,我疲乏、失落、伤心,不知何去何从,汤米出现了。 “汤米!”我要过去拥抱他。 他避开,对我极之冷淡。 我说:“今夜我没有地方睡,三年前一无所有,三年后仍然一无所有,人家早 已成了小富婆了。” 汤米讽刺我:“人家聪明,又有良心。” 我不响,过一会儿我问:“到你家去睡,可以吗?” 他说:“不行!让你进门的话,没完没了,领死人,我情愿替你付租钱,替你 找家旅馆。” “咪姐她——” “不是说不回来吗?”他很气愤,“等你?都臭了。” “但我还是回来了,不过稍迟一点,带我去看她最后一面。”我哀求,“原谅 我。” “老实说,你们两个人,谁也不值得帮,”他叹口气,“两个一样可怜,两个 一样可恶。” 我低下头。 “百佳,你现在憔悴得似个老太婆,你根木不像人了,找个地方休息吧,明天 再来找你。”他把我送到酒店。 我没有意见,回到老家,有种踏实的感觉,我愿意听天由命,从头来过,我问 汤米,“我还有机会吗?”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放下我便走。 我淋了热水澡,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便睡着了。 半夜我自酣睡中惊醒,因为觉得身边有人对住我呼吸,我睁开眼,看到一个朦 胧的身型。咪姐!我张大嘴,是咪姐!她来看我,她不放过我。我很平静,我自床 上靠起来,她正看着我,酸多了,穿黑色的衣服,双目空洞,我一向不信鬼神,此 刻只觉得凉飕飕的。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我轻轻说。 “但你终于回来了,这才是重要的,你心中还有我。” 我不响,她会怎么样?她为什么要对我显灵? “——我们可以东山再起,百佳,我也有我的不是,现在朋友们都愿意帮助我 们。” “什么?”我伸手开亮了电灯,“你——充满意外及惊喜!她是活生生的,咪 姐并没有死,她不是鬼。 我掀开被子,起来拥抱她,在那一刹那,一切谈会都冰释,我到这个时候,才 落下泪来。 “不要怪汤米,不是出这一招!咱们两个人都下不了台。” “可是好端端的咒你死——”我哭泣。 “难道我俩不是死后复生,再世为人吗?”她很有深意的说。 我无话可说。 我们和好如初,把旧房子再装修一次,才搬进去,经过这次风浪,我明白许多, 幸亏我还年轻,还有机会,咪姐仍然做我的经理人,我多数为厂家表演,不大公开 亮相,钱还是赚得到的,不过辛苦一点,生活也过得不错。 我也开始与咪姐找些小生意来做,计划将来,见到老朋友,也没有觉得不好意 思,人们是健忘的,他们早忘记咪姐嘴里说过的话,而我,那时候我人在纽约,我 没听见。 我们两人的关系跟以前却不一样了,现在比较客气,有距离,现在我已懂得做 人之道。 我俩元气恢复得很快,咪姐改变作风,认识了一位小厂家,两个人走得有纹有 路,很多时只把我一个人留在公寓里修身养性。咪姐也真脱胎换骨。 我跟她,都似裁坏了的衣服,要尽一番努力,才能往正路上走,略一疏忽,失 足立刻成千古恨。 想到在纽约那段日子,不寒而栗,特别珍惜目前。 至于家里,我仍然寄钱回去。他们是对的,小市民生活闷是开一些,但是平静 可贵,姐姐还是在做速记员,弟弟找到份书记工作,母亲一日煮三顿饭,父亲或许 在明年退休,如果我跟他们一样!我也不失为是一个幸福的人。 但是我。 我是只黑羊。 我的经历与他们不同,以后的日子里,尚会发生许多许多故事,许多。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