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回到家乡重返南门时,那座老式的木桥已被水泥的新桥所代替。我
站在冬天的傍晚里,回想着那些发生在夏季的往事。于是我怀旧的目光逐渐抹杀
了作为工厂的南门,石头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上的水泥桥。我重又看到了
南门的田野,长满青草的泥土河岸,脚下的水泥桥面转换成了昔日的木板,我从
木板的缝隙里看着河水的流动。
我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回想起了这样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苏宇在木桥上站
了很久,那是夏季最初来到的一个傍晚,苏宇羞怯地望着南门的目光在晚霞里微
微泛红。他用和那个傍晚同样宁静的声音,回忆着一个平静的经历。他在南门的
一个夏日夜晚,因为太热不想放下蚊帐,他母亲就坐在床边替他扇风和驱赶蚊虫
,等他睡着后她才放下蚊帐。
当初苏宇有关他母亲的这段话,让我听了有些伤感。那时我已经很难得到来
自家庭的温暖。
苏宇接下去告诉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个恶梦。“我好像杀人了,警察到
处抓我,我就跑回家中,想在家里躲起来。结果父母下班回来后发现了我,就用
绳子把我绑在门前的树上,要把我交给警察。我拚命地哭,求他们别这样。他们
则是拚命地骂我。”苏宇在睡梦中的哭声惊醒了他母亲,母亲叫醒他时,他一身
冷汗,心脏都跳疼了,母亲训斥他:
“哭什么,神经病。”母亲的声音像是很厌恶,使苏宇当时深感绝望。
少年的苏宇对少年的我讲叙这些时,我们两人恐怕都难以明白这揭示着什么
。后来,苏宇死后十多年,我站在这座通往南门的桥上,独自回想这些时,我才
逐渐看到敏感的苏宇,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黑夜里发现了一个神秘的举动,从而让我获得了奇妙的
感受。那一瞬间激烈无比的快乐出现时,当初的颤抖使我十分惊讶。这是我最初
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用恐惧的方式来表达欢乐。此后接触到战栗这个词时,我的
理解显然和同龄的人不太一样了,而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这位已经死去的德国
老人曾经说过:
——恐惧与颤抖是人的至善。
当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过激动不安的山峰,进入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后,
发现自己的内裤有一块已经湿润时,不禁惊慌失措。最早来到的惊慌还没有引起
我对自己行为的指责,只是纯粹地对于生理的恐惧。最开始我将那一块湿润理解
为尿的流出,无知的我所感到羞愧的,还不是那种举动的不可见人,我为自己这
个年龄竟还遗尿而忐忑不安,同时也有怀疑疾病来到的慌乱。尽管如此,出于那
一瞬间身体激动不安的渴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复了这欢乐的颤抖。
我在十四岁那个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门,走向城里的学校时,灿烂的阳光却使
我脸色苍白。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将要进行一个羞耻的行为,我要解开黑夜流
出物之谜。我那时的年龄,已经无法让所有一切都按照被认为是正确的准则行事
,内心的欲望开始悄悄地主持了我一部分言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
那流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在家中完成,我所能选择的只能是中午时
刻学校的厕所,那时厕所将会空无一人。那个破旧不堪的厕所在我此后的回想里
使我浑身发抖,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迫指责自己在最丑陋的地方完成了
最丑陋的行为。现在我已经拒绝了这样的自我指责,我当初对厕所的选择让我看
到了自己无处藏身的少年。这样的选择是现实强加于我,而非出于自愿。
我不愿意描述当时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就是想到苍蝇胡乱飞舞时的嗡嗡声
和外面嘈杂响亮的蝉鸣,就足以使我紧张不安了。我记得自己离开厕所,走过阳
光下的操场时,感到四肢无力。最新的发现所带给我的,是迷茫之后的不知所措
。我走入了对面的教室楼,是希望自己能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躺下来。然而我却
惊慌地看到一个女同学在教室里做作业,女同学安宁的神态蓦然让我感到自己深
重的罪恶。我不敢走入教室,站在走廊的窗口无限悲哀,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
干什么,仿佛末日已经来临。随后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女工,挑着木桶走
入了我刚才离开的厕所。这情形使我全身发抖。后来随着对身体颤抖的逐渐习惯
,我在黑夜来临以后不再那么惧怕罪恶。我越来越清楚自己干些什么时,对自己
的指责在生理的诱惑面前开始显得力不从心。黑夜的宁静总是给予我宽容和安慰
。我疲惫不堪即将入睡的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景象,往往是某件色彩鲜艳的上衣
在浅灰的空气中缓缓飘过。那个庄严地审判着自己的声音开始离我远去。
然而清晨我一旦踏上上学之路,沉重的枷锁也就同时来到。我走近学校对,
看到那些衣着整洁的女同学不由面红耳赤。她们的欢声笑语在阳光下所展示的健
康生活,在那时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美好,自身的肮脏激起了我对自己的愤恨。
最使我难受的是她们目光里的笑意偶尔掠过我的眼睛,我除了胆战心惊,已经无
权享受被女孩目光照耀时的幸福与激动。这种时候我总是下定决心改变自己,而
黑夜来临之后我又重蹈覆辙。那些日子里,我对自己的仇恨表现为软弱的走开,
在下课的间隙里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呆呆站着。我避开了内心越来越依恋的朋友
苏宇,我认为自己不应该有这么美好的朋友,当看着一无所知的苏宇向我友好走
来时,我伤心地走向了另一端。我的生命在白昼和黑夜展开了两个部分。白天我
对自己无情的折磨显得那么正直勇敢,可黑夜一旦来到我的意志就不堪一击了。
我投入欲望怀抱的迅速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那些日子里我的心灵饱尝动荡,我
时常明显地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两半,我的两个部分如同一对敌人一样怒目相视。
欲望在黑夜里一往无前,那一刻我越来越需要女人形象的援助。我绝对不是
想玷污谁而实在是没办法。我选中了那个名叫曹丽的女同学。这个在夏天里穿着
西式短裤来到学校的漂亮女孩,让那些在生理上快速走向成熟的男同学神魂颠倒
,他们对她暴露在阳光下的大腿赞不绝口,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对女性肉体还
缺乏真正敏感的我惊讶不已。我十分不解的是他们为何不赞美她的脸,她的脸在
我当初看来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只有她的笑容才能让我感到甜蜜无比。她成了
我黑夜时不可缺少的想象伙伴。尽管我对她身体的注意远不如其他男孩那么实际
,我也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大腿,腿上散发出来的明亮光泽使我微微颤抖。但我最
为热爱的依然是她的脸。她说话时的声音在任何地方传来都将使我激动不安。就
这样黑夜降临后,美丽的曹丽便会在想象中来到我的身旁。我从没有打过她肉体
的坏主意,我们两人总是在一条无人的河边走呵走呵。我伪造着她说的话,以及
她望着我的眼神,最为大胆的时候我还能伪造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种近似
于清晨草地的气息。唯一一次出格的想象是我抚摸了她迎风飘起的头发。后来当
我准备摸她脸时,我突然害怕了,我警告自己:不能这样。虽然我有效地阻止了
自己对曹丽那张甜蜜脸蛋的抚摸,白昼来到后我还是感到自己极为下流地伤害了
她,使我一跨进学校就变得提心吊胆。我的目光不敢注视她,我的听觉却无法做
到这一点,她的声音随时都会突然而至,让我既感幸福又痛苦不堪。有一次她将
一个纸团摔向一个女同学时,无意里击中了我。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里,然后
在男女同学的哄笑里满脸通红地坐下去,低头整理自己的书包。她当初不安的神
态深深震动了我,一个微不足道的纸团会使她如此羞怯,我夜晚对她的想象就不
能不算肮脏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完全变了。我多次发誓要放弃对曹丽的暗中
伤害,我试着在想象里和另外一个姑娘交往,然而总是没过多久曹丽的形象迅速
取而代之。我所有的努力都使我无法摆脱曹丽,那些日子我能给予自己安慰的,
是我虽然一次次在想象里伤害她、可她依然那么美丽,她的身体在操场上跑动时
依然那么活泼动人。
我在自我放纵同时又是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时,比我大两岁的苏宇注意到了
我脸上的憔悴和躲避着他的古怪行为。那时候不仅见到曹丽是对自己巨大的折磨
,就是见到苏宇,我也会羞愧不已。苏宇在铺满阳光的操场上走动时文静的姿态
,显露了纯洁和一无所求的安宁。我的肮脏使我没有权利和他交往下去。下课时
,我不再像往常那样走到高中年级的教室去看望苏宇,而是独自走到校旁的池塘
边,默默忍受自己造成的这一切。
苏宇到池塘边来过几次,第一次的时候他非常关心地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苏宇关切的声音使我当初差点落泪。我什么都没说,一直看着水面的波纹。此后
苏宇来到后不再说什么,我们站在一起默默无语地等待上课铃响,然后一起离开
。苏宇无法知道我当初内心所遭受的折磨,我的神态使苏宇产生了怀疑,怀疑我
是不是开始厌烦他了。此后苏宇变得小心谨慎,他不再到池塘旁来看望我。我们
之间一度亲密的友情从那时产生了隔膜,同时迅速疏远了。有时在学校路上相遇
,我们各自都显得有些紧张和不安。我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郑亮的,这个全校最
高大的学生开始出现在苏宇身旁。郑亮发出洪亮的笑声和举止文雅的苏宇站在操
场一边亲热地交谈。我哀怨的目光看到了郑亮站在应该是我的位置上。
我品尝起了失去友情的滋味,苏宇这么快就和郑亮交往上使我深感到不满。
但和苏宇相遇时,苏宇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忧伤神色还是深深打动了我,燃起了
我和苏宇继续昔日友情的强烈愿望。可是在黑夜的罪恶里越陷越深的我,一旦要
这样做时却困难重重。那些日子白昼让我万分恐惧,阳光灿烂的时刻我对自己总
是仇恨无比。这种仇恨因为苏宇的离去而越加强烈。于是那个上午我决定将自己
的肮脏和丑恶去告诉苏宇。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给予自己真正的惩罚,另一方面
也是要向苏宇表明自己的忠诚。我可以想象苏宇听我说完后的惊恐表情,苏宇显
然无法想到我竟如此丑恶。
可是那天上午当我勇敢地把苏宇叫到池塘边,并且将这勇敢保持到把话说完
,苏宇脸上没有丝毫惊恐,而是认真地告诉我:“这是手淫。”苏宇的神态使我
大吃一惊。我看到了他羞怯的笑容,他平静地说:“我也和你一样。”那时候我
感到眼泪夺眶而出,我听到自己怨声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永远难忘和苏宇站在池塘旁的这个上午,因为苏宇的话,白昼重新变得那
么美好,不远处的草地和树木在阳光下郁郁葱葱,几个男同学在那里发出轻松的
哈哈大笑,苏宇指着他们告诉我:“他们在晚上也会的。”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是冬天刚刚过去的晚上,我和苏宇还有郑亮三个人
,沿着一条寂静的街道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晚上和苏宇在一起,我记得自己双
手插在裤袋里,我还没有从冬天的寒冷里反应过来,直到发现裤袋里的手开始出
现热汗,我才惊讶地问苏宇:
“是不是春天来了?”那时我十五岁了,与两个比我高得多的朋友走在一起
,对我来说是难以忘记的时刻。当时苏宇走在我的右边,他的手一直搭在我的肩
上。郑亮走在右侧,郑亮是第一次与我交往。当苏宇亲热地将我介绍给郑亮时,
郑亮并没有因为我的矮小而冷落我,他显得很高兴地对苏宇说:
“他还用介绍吗?”那个晚上郑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郑亮高大的身影
在月光里给人以信心十足的感觉,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将手臂挥舞起来。就是在
这样的时刻,我们三个人悄悄谈论起手淫。话题是由苏宇引起的,一向沉默寡言
的苏宇突然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起来,使我暗暗吃惊。多年之后我重新回想这一
幕时,我才明白苏宇的真正用意。那时我还没有完全摆脱由此带来的心灵重压,
苏宇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我。事实上也是从那时以后,我才彻底轻松起来。当初三
个人说话时的神秘声调,直到现在依然让我感到亲切和甜蜜。
郑亮的态度落落大方,这个高个的同学这样告诉我们: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这么来一下很灵。”
郑亮的神态让我想到自己几天以前还在进行着的自我折磨,从而使我望着他
的目光充满了羡慕。
尽管那个晚上给予我轻松自在,可后来郑亮无意中的一句话,却给我带来了
新的负担。郑亮说那话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表达一种无知,他说:
“那种东西,在人身上就和暖瓶里的水一样,只有这么多。用得勤快的人到
了三十多岁就没了,节省的人到了八十岁还有。”郑亮的话使我陷于对生理的极
度恐怖的紧张之中。由于前一段时间过于挥霍,我在黑夜里时刻感到体内的那种
液体已经消耗完了。这种恐怖使我在进行未来生活憧憬时显得忧心忡忡。尤其是
对爱情的想往,因为心理的障碍,我不仅无法恢复昔日的甜蜜想象,反而对自己
日后的孤独越来越确信无疑。有一个晚上,当我想到自己成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
人,在冬天的雪地里独自行走时,我为自己的凄惨悲伤不已。
后来的许多黑夜,我在夜晚的举动不再是猎取生理上的快感,而逐渐成为生
理上的证明。每一次试验成功后,赋于自己的安慰总是十分短暂,接踵而至的仍
然是恐慌。我深知自己每一次证明所担的风险,我总是感到体内最后的液体已在
刚才流出。那时我对自己刚刚完成的证明就会痛恨和后悔。可是没出三天,对体
内空虚的担忧,又使我投入到证明之中。我身体的成长始终在脸色苍白里进行着
,我经常站在南门的池塘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象。我看到了瘦削的下巴和神情
疲惫的眼睛在水里无力地漂动,微微的波浪让我看到自己仿佛满脸皱纹。尤其是
天空阴沉的时刻,会让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张阴郁和过早衰老的脸。
直到二十岁时,我才知道正确答案。那时我正在北京念大学,我认识了一位
当时名声显赫的诗人。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名人,他随便和神经质的风度,使我
经常坐车两个小时到城市的另一端,为了只是和他交谈几分钟。运气好的时候,
我可以和他谈上一小时。尽管我去了三次后他仍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可他那亲
切的态度和对同行尖刻的嘲弄,让我并不因此感到难受。他在高谈阔论的同时,
也可以凝神细听我冗长的发言,而且不时在他认为是错误的地方出来加以纠正。
在这位年届四十的单身诗人那里,我经常会遇上一些神态各异的女人,体现
了这位诗人趣味的广阔。随着我们之间交往的不断深入,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
醒他是不是该结婚了。我对他隐私的侵犯并没让他恼怒,他只是随便地说:
“干吗要结婚?”那时我局促不安,我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崇敬的人的关心才
继续说:“你不要把那东西过早地用完。”
我羞羞答答说出来的话,使他大吃一惊,他问: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我将几年前那个夜晚郑亮的话复述给了他。他听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我无法忘记他当时坐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时的愉快情景。后来他第一次留我吃了
晚饭,晚饭是他下楼去买了两袋方便面组成的。
这位诗人在四十五岁时终于结婚了,妻子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身
上的凶狠和容貌一样出众。这位此前过着潇洒放任生活的诗人,尝到了命运对他
的挖苦。他就像是遇到后娘的孩子一样,出门时口袋里的钱只够往返的车费。对
钱的控制只是她手段之一。他还经常鼻青眼肿地跑到我这里来躲避几天,原因只
是有位女士给他打过电话。几天以后,还得在我护送下才敢返回家中去赔礼道歉
,我对他说:
“你不要垂头丧气,你要理直气壮,你根本就没有错。”
他却嬉皮笑脸地说:“还是认错好。”我记得这个漂亮女人坐在沙发里对刚
进门的丈夫说:
“去把垃圾倒掉。”我们的诗人端起那满满一簸箕垃圾时,显得喜气洋洋。
他误以为劳动能使自己平安无事,可他回来后那女人就毫不客气地对我说:“你
回去吧。”然后就关上了门。我听到里面响起了大人训小孩的声音。这个身为妻
子的女人,当然明白被自己训斥的人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于是我听到了让我
瞠目结舌的训词,训词里充斥着唐诗宋词现代政治术语流行歌词等等不计其数。
其间穿插着丈夫虔诚的话语:“说得好。”
或者:“我茅塞顿开。”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事实上那时候她已不
是为了训斥她的丈夫,纯粹是为了训斥本身。她的声音向我显示了她正陶醉在滔
滔不绝之中。
在这种女人长裙笼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设想。即使能够忍受鼻青眼肿,那也
无法忍受她的滔滔不绝。
这个女人最为严厉的表现是,将她丈夫写下的忏悔书、保证书、检讨书像装
饰品一样在屋内墙上布置起来,让丈夫的朋友来到时先去一饱眼福。最初的时候
,我的朋友在那时总是脸色铁青,时间一久他也就能装得若无其事了。他告诉我
们:“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曾经说:“她不仅在肉体上,还在精神上无情地摧
残我。”
我问他:“你当初为何要和她结婚?”
“我当初怎么知道她是个泼妇?”
我和其他朋友劝告他离婚的话,到头来他都会向妻子全盘托出。他对我们的
出卖,使我们每人都接到一个女人充满威胁的电话,我得到的诅咒是,在我二十
五岁生日那天,我将暴死街头。
十五岁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后换衣服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奇
怪的变化。我看到了下腹出现了几根长长的汗毛,使我还在承受那个黑夜举动带
来的心理重压时,又增加了一层新的恐慌。那几根纤细的东西,如同不速之客突
然来到我光滑的身体上。我当初目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很久,我找不到合适的态度
来对待它们,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失去过去的无忧无虑。
当我穿越阳光走向学校时,四周的一切都展示着过去的模样,唯有我的身体
变了。一种丑陋的东西那时隐藏在我的短裤里,让我走去时感到脚步沉重不堪。
虽然我讨厌它们,可必须为它们保守秘密,因为我无法否认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
分。随后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速生长。我是在夏天脱下长裤时发现这一点的
,当我穿着短裤去上学,腿上明显的汗毛因为无处躲藏,让我感到自己狼狈不堪
。只要有女同学的目光向这里望来,我就会坐立不安。尽管第二天我就将腿上明
显起来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总是担心曹丽已经看到它们了。那时班上有位个子
最高的同学,他腿上的汗毛已经黑乎乎了,可他依然暴露着它们若无其事地走来
走去。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为这位同学担忧,当我偶尔发现女同学的目光注视着他
腿上的汗毛时,这种担忧就变成了针对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将来到的一个中午,我很早就来到学校。那时教室里几个女同学的
高声说笑,使我缺乏足够的胆量走进去。直到现在,当一个屋里全是女性或者陌
生人时,让我独自进去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么多目光同时注视着我,我将惊
慌失措。当时我是打算立刻走开的,可我听到了曹丽的声音,她的笑声紧紧攥住
了我。然后我听到她们问曹丽喜欢哪个男同学,她们的大胆使我吃了一惊。更使
我吃惊的是曹丽并不因此害羞,她回答的声音流露出明显的喜悦,她要她们猜一
猜。我当初的紧张使我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她们说出了一串人名,有苏杭也有
林文,这些名字都和我无关,她们对我的遗忘引起了我的忧伤。与此同时,曹丽
的全部否认给予了我短暂的希望。很快当一个声音说出那位拥有黑乎乎大腿的同
学时,曹丽立刻承认了。我听到她们共同发出的放声大笑,在笑声里一个声音说
:“我知道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什么?”“他腿上汗毛。”曹丽的申辩使我
后来很长时间里都对这个世界迷惑不解。她说他是男同学中最像成年人的。
我默默离开教室,我在独自走去时,曹丽放肆的笑声总是追踪着我。刚才的
情景与其说让我悲哀,不如说是让我震惊。正是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显示了
和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容貌。那位高个的同学,对自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学。
写作文时错字满篇,任何老师都不会放过对他的讥讽,就是这样一位同学,却得
到了曹丽的青睐。恰恰是我认为丑陋的,在曹丽那里则充满魅力,我一直走到校
旁的池塘边,独自站立很久,看着水面漂浮的阳光和树叶,将对曹丽的深深失望
,慢慢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美好向往的破灭。第二次的破
灭是苏宇带给我的,那就是关于女人身体的秘密。当时我对女性的憧憬由来已久
,可对其生理一无所知。我将自己身上最纯洁的部分全部贡献出来,在一片虚空
中建立了女性的形象。这个形象在黑夜里通过曹丽的脸出现,然而离性的实际始
终十分遥远。那时的夜晚,我常常能看到美丽无比的女性形体在黑暗的空中飞舞
。
这是从那本摆在苏宇父亲书架上的精装书籍开始的。对苏宇来说精装书籍他
十分熟悉,可他对这本书的真正发现还是通过了苏杭。他们离开南门以后一直住
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苏宇和苏杭住楼下,他们父母住在楼上。父母给这对兄弟每
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是,用拖把打扫地板。最初的几年苏杭负责打扫楼下,他不愿
意提着拖把上楼,这无疑会增加工作的难度。后来苏杭突然告诉苏宇以后楼上归
他打扫。苏杭没有陈述任何理由,他已经习惯了对哥哥发号施令。苏宇默默无语
地接受了苏杭的建议,这个小小的变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苏杭负责楼上以后,
每天都有两、三个同学来到家中,帮助苏杭在楼上拖地板。于是在楼下的苏宇,
便经常听到他们在楼上窃窃私语,以及长吁短叹的怪声。有一次苏宇偶尔闯进去
后,才了解到精装书籍的秘密。
此后苏宇和我相见时常常神色忧郁,他和我一样,对女人的憧憬过于虚幻,
实际的东西一下子来到时,使他措手不及。我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在街上安静地走
动,后来站在了刚刚竣工的水泥桥上,苏宇心事重重地望着水面上交织在一起的
月光和灯光,然后有些不安地告诉我:
“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那个晚上我的身体在月光里微微颤抖,我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了。苏杭对
我的忽视,使我对那张彩色图片的了解一直推延至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
自己那次选择站岗而后悔莫及。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苏家楼上的椅子里,那是一
把破旧的藤椅,看着苏宇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精装书籍。他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
片。我当初第一个感觉就是张牙舞爪,通过想象积累起来的最为美好的女性形象
,在那张彩色图片面前迅速崩溃。我没有看到事先预料的美,看到的是奇丑无比
的画面,张牙舞爪的画面上明显地透露着凶狠。苏宇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我也
同样脸色苍白。苏宇合上了精装书籍,他说:
“我不应该给你看。”彩色图片将我从虚幻的美好推入到实际的赤裸中去,
苏宇也得到了同样的遭遇。虽然我将自己美丽的憧憬仍然继续了一段时间,可我
常常感到憧憬时已经力不从心了。
当我再度想象女性时,已经丧失了最初的纯洁,彩色图片把我带入了实际的
生理之中。我开始了对女性的各种想象。虽然我极其害怕地感到堕落正在迅速来
到,可纯粹的生理欲望又使我无法抗拒。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看女性的目光发生
了急促的变化,我开始注意起她们的臀部和胸部,不再像过去那样只为漂亮的神
情和目光感动。
我十六岁那年秋天的时候,城里的电影放映队时隔半年后又来到了南门。那
时乡村夜晚的电影是盛大的节日,邻村的人都在天黑前搬着凳子赶来。许多年来
,队长的座位始终盘踞在晒场的中央,多年不变。我一直记得天黑时队长拿着一
根晾衣服的竹竿,耀武扬威地走到晒场的神态。他坐下后,长长的竹竿就斜靠在
肩上。只要前面一有人挡住他的视线,也不管那人是谁,他就将竹竿伸过去在那
人脑袋上敲打一下。队长用竹竿维护他视野的宽敞。
孩子们一般是坐到银幕反面,看着电影里的人物用左手开枪,用左手写字。
我小时候就是银幕反面的观众,我十六岁这年没再到反面去观看电影。那一次邻
村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站在了我的前面,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当时的拥
挤使我来到了她的身后,我的目光就是擦过她的头发抵达银幕的。刚开始我很平
静,是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使我逐渐不安起来,那种暖烘烘带着肉体气息的
气味一阵阵袭击着我。接着一次人群的挤动,我的手触到了她的臀部,那一次短
暂的接触使我神魂颠倒。诱惑一旦出现就难以摆脱,尽管我害怕不已,还是将手
轻轻碰了上去。姑娘没有反应,这无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将手掌翻过来,几乎
是托住了她的臀部。那一刻只要她的身体稍一摆动,我就会立刻逃之夭夭。她的
身体僵直如木头般纹丝未动,我的手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从而让我手上接触到的
部分越来越烫。我轻轻移动了几下,姑娘仍然没有反应。我当时扭回头去看看,
看到了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高出一头的男人。接下去我以出奇的胆量在姑娘臀部上
捏了一把,姑娘这时格格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电影最为枯燥的时候蓦然响起,
显得异常突出。正是这笑声使我逐渐递增的胆量顷刻完蛋。我当初挤出人群后,
起先还装得漫不经心,没走几步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我拚命地往家中跑去,慌张
使我躺到床上后依然心脏乱跳。那一刻只要一有脚步声接近家门,我就会浑身发
抖,仿佛她带着人来捉拿我了。电影结束后,纷乱走来的脚步更加让我胆战心惊
。当父母和哥哥都躺到床上去后,我仍在担心着那位姑娘会找上门来。直到睡眠
来到后,我才拯救了自己。
我在面对自身欲望无所适从时,苏宇也陷入同样的困境。与我不同的是,苏
宇因此解脱了南门生活带来的心灵重压。现在我眺望昔日的时光时,在池塘旁所
看到的苏宇快乐幸福的童年生活,其实如当时从水面上吹过的风一样不可靠。当
时我已经隐约知道一点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纠缠,却不知道这事给苏宇带来的
真正打击。事实上当我与家庭的对立日趋明显时,苏宇则因为父亲的举动而开始
了对家庭的惊慌。
苏家搬来时,寡妇尚未衰老,这位四十岁的女人毫不掩饰她对苏医生的强烈
兴趣。她在自己蓬勃的情欲行将过去之前,犯了那种喜新厌旧的在男人那里随便
可以找到的毛病。此前从她床上下来的都是腿上有泥的农民,苏医生的出现使她
耳目一新。这个戴着眼镜,身上总是散发着酒精气息的文雅男人,让寡妇恍然大
悟地意识到,虽然有无数男人光临过她的雕花木床,可那些男人都是一种类型的
。医生的来到,让寡妇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逢人就说:
“知识分子就是招人喜爱。”
公正地说,在那些迷恋医生的日子里,她起码保持了有两个星期的贞操,她
不再来者不拒。她知道医生都是讲究卫生的,她不愿意委屈医生,勾引是从装病
开始的。当医生得知寡妇生病向她家走去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陷阱。甚至
走到寡妇床前,寡妇用痴呆的眼睛看着他时,他仍然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医生
用一惯平静的声调问她哪儿不舒服,寡妇回答说是肚子疼,医生请她把被子拉开
一角,准备检查。寡妇拉开的不是被子的一角,而是手脚并用将被子掀到一旁,
向医生展览了她赤裸的全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医生惊慌失措。他看到了与
妻子完全不一样的身体,强壮无比的女人身体。他结结巴巴地说:“不用,不用
全拉开。”
寡妇则向她发出命令:
“你上来。”那时医生并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缓慢地转过身去,并且同样缓
慢地往外走。寡妇的强壮身体,使他有些欲罢不能。
于是寡妇从床上跳起来,她的力气使她轻而易举地把医生抱到床上。后来的
整个过程里,寡妇始终听到医生喃喃自语:“我对不起妻子,我对不起孩子。”
医生不间断的忏悔并未阻止他的行为,一切还是照常发生了。事后寡妇告诉
别人:
“你不知道他有多害羞,真是个好人。”
后来他们之间没再发生什么,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常能看到壮实的
寡妇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新疆姑娘似的,扎了无数小辫子在医生家附近走来走去,
卖弄风骚。医生的妻子有时会走出来看看她,接着又走进去,什么也没发生。有
几次医生被她在那条路上堵住,在寡妇情意绵绵的微笑里,村里人所看到的是医
生狼狈不堪的逃跑。
我升入初二的一个晚上,苏宇神色安详地向我叙述了另一个晚上发生的事。
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短暂纠缠,在家里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出现这样的事
。他记得有一天父母回家特别晚,天黑后才看到母亲回来,当他和苏杭迎上去时
,母亲没有理睬他们,而是从箱子里找出几件衣服放入包中,随后提着包出去了
。母亲走后不久,父亲也回来了。父亲问他们,母亲是否回来过,得到肯定的答
复后父亲也走了出去。他们忍受着饥饿一直等到半夜,父母仍然没有回来,他们
就上床睡觉了。翌日清晨醒来时,父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和往常没有什么两
样。
苏宇那晚上的声调有着明显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苏宇,在父亲出事后的日子
里,即使看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地说话,他都会突然慌乱起来。父
亲的行为尽管被他父母极好地掩饰了,可他还是逐渐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学无
忧无虑的神态时,对他们的羡慕里充满了对他们父母的感激。他从不怀疑同学的
父母也会有不干净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只有自己的家庭才会出现这样的丑事。他
曾经也向我表达了这样的羡慕,虽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糕处境。他羡慕地望着
我的时候,他不知道我父亲孙广才正肩背着我祖母生前使用的脚盆,嘻嘻笑着走
入寡妇家中。面对苏宇友好的羡慕,我只能面红耳赤。高中的最后一年,苏宇生
理上趋向成熟以后,他开始难以抵挡欲望的猛烈冲击,其激烈程度与后来升入高
中的我不相上下。他对女性的渴望,使他在一个夏天的中午,走向了在我们当初
看来是可怕的身败名裂。那个中午他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看到一个丰满的少妇
走来时,竟然浑身颤抖不已。那一刻欲望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昏头昏
脑走向那位少妇时,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抱住她,直到她发出惊恐的喊叫,挣脱以
后拚命奔跑,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苏宇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
押到了学校操场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流氓犯苏宇我看
到几个熟悉的男女同学,手里拿着稿纸走上台去,对苏宇进行义正词严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这些的。那天上午课间休息,我像往常那样朝苏宇的教室走
去时,几个高年级的同学向我喊道。
“你什么时候去探监?”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我走到苏宇坐的那个窗口,看到郑亮在里面神
色严峻地向我招招手。郑亮出来后告诉我:
“苏宇出事了。”然后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实,郑亮试探地问我:
“你恨苏宇吗?”那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为苏宇遭受的一切而伤心,我回
答郑亮:“我永远不会恨他。”我感到郑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随郑亮走
去。刚才向我喊叫的几个人那时又喊了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探监?”
我听到郑亮低声说:“别理他们。”后来我看到苏杭站在操场的西端,正和
林文一起,向我的那些同学灌输急功近利的人生观。苏杭丝毫没有因为哥哥出事
而显露些许不安,他嗓音响亮地说:
“我们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声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
抱个女人。”
林文则说:“苏宇已经做过人了,我们都还不能算是做人。”半个月以后,
苏宇被推光了头发站在台上,那身又紧又短的灰色衣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在阴
沉的天空下显得弱不禁风。苏宇突然被推入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
感到万分吃惊。他低着头的模样使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时刻穿越众多的头
颅去寻找郑亮的眼睛,我看到郑亮也常常回过头来望着我。那一刻只有郑亮的心
情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的眼睛都在寻求对方的支援。批斗会结束后,郑亮向我打
了手势,我立刻跑了过去。郑亮说:
“走”。那时苏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游走一圈。很多同学都跟在后
面,他们嘻嘻哈哈显得兴奋不已。我注意到了苏杭,不久前对哥哥的出事还满不
在乎,那时他却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走向另一端,显然批斗会的现实给了他沉重
打击。游斗的队伍来到大街上时,我和郑亮挤了上去。郑亮叫了一声:
“苏宇。”苏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我看到郑亮脸色涨红,
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我也叫了一声:“苏宇。”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
尤其是众多的目光向我望来,我一阵发虚。这一次苏宇回过头来,向我们轻松地
笑了笑。苏宇当初的笑容让我们大吃一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何微笑。那时
的苏宇看上去处境艰难,可他却因此解脱了心灵重压。他后来告诉我:
“我知道了父亲当时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
我和郑亮在苏宇出事后的表现,尤其是最后向苏宇道别的喊叫,受到了老师
的无情指责,并惩罚我们每人写一份检查。在他们看来,我们对苏宇的流氓行为
不仅不气愤,反而给予同情的表现,证明了我们是没有犯罪行为的流氓。有一次
放学回家时,我听到了几个女同学在后面对我的评价:
“他比苏宇更坏。”我们坚持不写检查,无论老师如何威胁,当我们见面时
,都自豪地告诉对方:“宁死不写。”不久后郑亮就显露了沮丧的神情,郑亮当
时鼻青眼肿的模样使我吃了一惊,他告诉我:
“是我父亲打的。”随后郑亮说:“我写了检查。”我听了这话十分难受,
告诉郑亮:
“你这样对不起苏宇。”
郑亮回答:“我也是没办法。”
我转身就走,同时说:“我永远不会写。”
现在想来,我当初的勇敢在于我没有家庭压力。孙广才那时正热衷于在寡妇
的雕花木床里爬上爬下,我的母亲在默默无语里积累着对寡妇的仇恨。只有孙光
平知道我正面临着什么,那时的孙光平已经寡言少语,就在苏宇出事的那天,我
哥哥的脸遭受了那个木匠女儿瓜子的打击。当我遭到高年级同学取笑时,我看到
远处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为何会仇恨满腔,苏宇的离去,使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
得那么邪恶和令人愤怒。有时候坐在教室里望着窗玻璃时,我会突然咬牙切齿地
盼着玻璃立刻粉碎。当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带着挑衅的神态叫住我:
“喂,你怎么还不去探监?”
他当时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张牙舞爪,我浑身发抖地挥起拳头,猛击他
的笑容。
我看到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后我的脸就遭受了重重一击,我跌坐在地,
当我准备爬起来时,他一脚蹬在我胸口,一股沉闷的疼痛使我直想呕吐。这时我
看到一个人向他猛扑过去,可随即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认出了是苏杭。苏杭在
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杭又扑了过去,这次苏杭
抱住了他的腰,两人滚倒在地。苏杭加入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也迅速扑了上去,
拚命按住他乱蹬的腿,苏杭则按住他的两条胳膊。我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后,苏杭
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乱叫。然后我和苏杭互相看了一眼,也许是
因为激动,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在那个下午,我和苏杭响亮地哭泣着,用头颅
捶打那个高年级同学被按住的身体。因为苏宇的缘故,我和苏杭开始了短暂的友
谊。苏杭手握一把打开的小刀,和我一起杀气腾腾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他向我
发誓:谁要再敢说一句苏宇的坏话,他就立刻宰了那个人。也许是时过境迁,没
人会长久地去记着苏宇,我们没再受到挑衅,从而也没再得到巩固我们友谊的机
会。总之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是仇恨
把我和苏杭联结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苏杭的友谊也就逐渐散失。不
久之后,曹丽和音乐老师的私情也被揭发出来。曹丽对成熟男子的喜爱,使她投
入了音乐老师的怀抱。我当初得到这一消息时简直目瞪口呆,我不能否认自己埋
藏很深的不安,尽管自卑早已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即我根本配不上曹丽,可她
毕竟是我曾经爱慕并且依然喜爱着的女性。
曹丽为此写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当初数学老师看完后,在楼梯上笑容
古怪地交给了语文老师。正在抽烟的语文老师显得迫不及待,他在楼梯上就打开
看了起来,他看得两眼发直,连香烟烧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觉,只是哆嗦了一下将
烟扔到了地上。然而当苏杭从后面悄悄凑过去时,他竟然还能发现苏杭,他嘴里
哎哎嗯嗯地发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声音,去驱赶苏杭。苏杭只看到了一句话,可使
他整个下午都兴致勃勃。他油腔滑调地将那句告诉所有他遇上的人,他也告诉了
我,他说:“我坐不起来了。”随后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解释:“这是曹丽写的。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曹丽那东西开封啦。”
整整两天,“我坐不起来了”这句话在众多的男同学嘴里飘扬着,那些女同
学则以由衷的笑声去迎接这句话。与此同时,在教师办公室里,化学老师作为一
位女性,对曹丽写下如此详细的材料,表达了毫不含糊的气愤,她将那一叠材料
抖得沙沙直响,恼怒地说:
“她这不是在放毒吗?”
而那些男老师,已经仔细了解了曹丽和音乐老师的床上生涯,一个个正襟危
坐,以严肃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望着化学老师。那天放学的时候,接受老师审查以
后的曹丽,向校门走去时镇静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上围了一块黑色的纱巾,纱
巾和她的头发一起迎风起舞,她微微仰起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润透明。那时候以苏
杭为首,一大群男同学都聚集在校门口等待着她,当她走近以后,他们就齐声喊
叫:
“我坐不起来了。”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我看着曹丽走入他们的哄笑,然
后我看到了她锋利的个性。她在他们中间站住,微微扭过头来厉声说道:“一群
流氓。”我的那群同学当时竟鸦雀无声了,显然他们谁都没有料到曹丽会给予这
样的回击。直到她远远走去了,苏杭才第一个反应过去,他朝曹丽的背影破口大
骂:“你他娘的才是流氓,你是流氓加泼妇。”
接着我看到苏杭一脸惊讶地对同伴们说:
“她还说我们是流氓。”
音乐老师被送进了监狱,五年后才获得自由,但他被发配到了一所农村中学
。曹丽和别的女同学一样,后来嫁人生了孩子。音乐老师至今独自一人,住在一
间破旧的房子里,踩着泥泞的道路去教那些乡下孩子唱歌跳舞。
几年前我返回家乡,汽车在一个乡间小站停靠时,我突然看到了他。昔日风
流倜傥的音乐老师已经衰老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胡乱飘起。他穿着一件陈旧
的黑色棉大衣,大衣上有斑斑泥迹,他和一群乡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块围巾显
示了他过去的风度,从而使他与众不同。那时他正站在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
,十分文雅地排着队。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在排队,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挤,他则
挺着身体站在那里,我听到他嗓音圆润地说:
“请你们排队。”苏宇苏动教养回来后,我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那时郑亮
高中已经毕业,苏宇经常和郑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进城才能见到苏宇,我们
在一起时依然和过去一样很少说话,可我渐渐感到苏宇对我的疏远。他说话的声
调还是有些羞怯,但他对话题的选择已不像过去那么谨慎。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
我,他当时抱住那个少妇时的感受,苏宇说这话时脸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失望,那
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实际的女性身体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他告诉我:
“和我平常抱住郑亮肩膀时差不多。”
苏宇当初目光犀利地望着我,而我则是慌乱地扭过脸去。我不能否认苏宇这
话刺伤了我,正是苏宇这句话,使我对郑亮产生了嫉妒。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当
初的责任在于我。苏宇回来以后,我从不向他打听那里的生活,担心这样会伤害
苏宇。恰恰是我的谨慎引起了他的猜疑。他几次有意将话题引到那上面,我总是
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个晚上,我们沿着河边走了很久以后,苏宇突然站住脚
问我: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劳教时的生活?”
苏宇的脸色在月光里十分严峻,他看着我让我措手不及。然后他有些凄楚地
笑了笑,说道:
“我一回来,郑亮马上就向我打听了,可你一直没问。”
我不安地说:“我没想到要问。”
他尖锐地说:“你心里看不起我。”
虽然我立刻申辩,苏宇还是毅然地转过身去,他说:
“我走了。”看着苏宇躬着背在河边月光里走去时,我悲哀地感到苏宇是要
结束我们之间的友情。这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我走了上去,告诉他我在村里
晒场上看电影时,捏一个姑娘的事。我对苏宇说:“我一直想把这事告诉你,可
我一直不敢说。”
苏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样放到了我的肩上,我听到他的声音极其柔顺地来到
耳中:
“我劳教时,总担心你会看不起我。”
后来我们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河水在我们脚旁潺潺流淌。我们没有声音
地坐了很久,苏宇说:
“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我在月光下看着苏宇,他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仰起了脸,我也抬起头来,
我看到了斑斓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云彩缓缓地漂去,我们宁静地看着月亮在幽
深的空中漂浮,接近云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进入了云彩。苏
宇继续说:“就是前几天告诉你的,我抱住女人时的感受——”
苏宇的脸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他的声音十分明朗。当月亮钻出云彩时,月
光的来到使苏宇的脸蓦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话题,又仰起脸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云彩靠近过去,再度钻入云层后,苏宇说道:“其实不是抱住
郑亮的肩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当时就这样想。”我看到苏宇的脸一下子明亮
起来,月光的再次来到让我看清了苏宇生动的微笑。苏宇的微笑和他羞怯的声音
,
一惯早起的苏宇,在那个上午因为脑血管破裂陷入了昏迷。残留的神智使他
微微睁开眼睛,以极其软弱的目光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求救。我的朋友用他生
命最后的光亮,注视着他居住多年的房间,世界最后向他呈现的面貌是那么狭窄
。他依稀感受到苏杭在床上沉睡的模样,犹如一块巨大的石头,封住了他的出口
。他正沉下无底的深渊,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不清地扯住了他,减慢了他的下沉
。那时候外面灿烂的阳光,被藏蓝的窗帘吸引了,使它自己闪闪发亮。
苏宇的母亲起床后,沿着楼梯咚咚走下来。母亲的脚步声,使苏宇垂危的生
命出现了短暂的追求健康的搏动。母亲发现苏宇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茶馆打来开水
,她提起空空的热水瓶时,嘴上立刻表达了对儿子的不满:
“真不像话。”她看都没看我在苦难中挣扎的朋友。
第二个起床的是苏宇的父亲,他还没有洗脸刷牙,就接到妻子让他去打水的
命令。于是他大声喊叫:
“苏宇,苏宇。”苏宇听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他下沉的身
体迅速上升了,似乎有一股微风托着他升起。可他对这拯救生命的声音,无法予
以呼应。父亲走到床边看了看儿子,他看到苏宇微睁的眼睛,就训斥他:
“还不快起床去打水。”
苏宇没有能力回答,只是无声地看着父亲。医生一向不喜欢苏宇的沉默寡言
,苏宇当时的神态让他恼火。他走入厨房提起热水瓶怒气冲冲地说:
“这孩子像谁呵。”“还不是像你。”一切都消失了,苏宇的身体复又下沉
,犹如一颗在空气里跌落下去的石子。突然一股强烈的光芒蜂拥而来,立刻扯住
了他,可光芒顷刻消失,苏宇感到自己被扔了出去。父亲提着水瓶出去以后,屋
内仿佛大雾弥漫。母亲在厨房发出的声响像是远处的船帆,苏宇觉得自己的身体
漂浮在水样的东西之上。那时的苏宇显然难以分清厨房的声响是什么,他的父亲
回来时,他的身体因为屋外阳光的短暂照射,获得了片刻的上升。父母的对话和
碗筷的碰撞声,使他滞留在一片灰暗之中。我的朋友躺在一劳永逸之前的宁静里
。
苏宇的父母吃完早餐以后,先后从苏宇床前走过,他们去上班时都没有回过
头去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他们打开屋门时,我的朋友又被光芒幸福地提了起来,
可他们立刻关上了。
苏宇在灰暗之中长久地躺着,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缓慢地下沉,那是生命疲惫
不堪地接近终点。他的弟弟苏杭一直睡到十点钟才起床,苏杭走到他床前,奇怪
地问:
“你今天也睡懒觉啦?”
苏宇的目光已经趋向暗淡,他的神态让苏杭觉得不可思议,他说:“你这是
什么意思?”说完苏杭转身走入厨房,开始了他慢吞吞地刷牙和洗脸,然后吃完
了早餐。苏杭像父母那样向屋门走去,他没有去看哥哥,打开了屋门。那是最后
一片光明的涌入,使苏宇的生命出现回光返照,他向弟弟发出内心的呼喊,回答
他的是门的关上。
苏宇的身体终于进入了不可阻挡的下沉,速度越来越快,并且开始旋转。在
经历了冗长的窒息以后,突然获得了消失般的宁静,仿佛一般微风极其舒畅地吹
散了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化作了无数水滴,清脆悦耳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是在苏宇死去以后来到这里的,我看到苏家的门窗紧闭,我站在外面喊叫
了几声:
“苏宇,苏宇。”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想苏宇可能出去了
我在家乡的最后一年,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走回南门时,在一家点心店门口
,看到了打架的三个孩子。一个流着鼻血的小男孩,双手紧紧抱住一个大男孩的
腰。被抱住的孩子使劲拉他的手腕,另一个在一旁威胁:
“你松不松手?”这个叫鲁鲁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乌黑的眼睛没有丝毫
求援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表示对刚才的威胁满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对他的同伴说:
“快把他拉开。”“拉不开,你还是转圈吧。”
那个孩子的身体便转起来,想把鲁鲁摔出去。鲁鲁的身体脱离了地面,双手
依然紧紧抱住对方的身体。他闭上了眼睛,这样可以减去头晕。那个孩子转了几
圈后,没有摔开鲁鲁,倒是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开——他。”
“怎么拉呢?”他的同伴发出同样束手无策的喊叫。
这时点心店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朝三个孩子喊道:
“你们还在打?”她看到了我,对我说:
“都打了有两个小时了,有这样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辩:
“他不松开手。”“你们两个人欺负一个年小的。”她开始指责他们。
站在旁边的孩子说:“是他先打我们。”“别来骗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
你们先欺负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们。”
鲁鲁这时又用乌黑的眼睛看着我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也要去申辩,仿佛对
他们说些什么没有一点兴趣。他只是看着我。中年女人开始推他们:
“别在我店门口打架,都给我走开。”
被抱住的男孩开始艰难地往前走去,鲁鲁将身体吊在他身上,两只脚在地上
滑过去。另一个男孩提着两只书包跟在后面。那时鲁鲁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
头去,他是去看自己的书包。他的书包躺在点心店门口。他们走出了大约十多米
远,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脚,伸手去擦额上的汗,然后气冲冲地对同伴说:“你还
不把他拉开。”“拉不开。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头去咬鲁鲁的手。那双乌黑的眼睛闭上了,我知道他正疼
痛难忍,因为他将头紧紧贴在对方后背上。过了一会,被抱住的男孩抬起头,继
续无力威胁:
“你松不松手?”鲁鲁的眼睛重新睁开,他扭回头去看自己的书包。
“他娘的,还有这种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抬起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鲁鲁的屁
股。被抱住的男孩说:“你捏住他的睾丸,看他松不松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轻声说道:
“有人在看我们。”鲁鲁的头一直往后扭着,一个男人向点心店走去时,他
喊叫起来:“别踩着我的书包。”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鲁鲁的声音,那种清脆的,
能让我联想到少女头上鲜艳的蝴蝶结的声音。
被抱住的男孩对同伴说:
“把他的书包扔到河里去。”
那个男孩就走到点心店门口,捡起书包穿过街道,走到了河边的水泥栏杆旁
。鲁鲁一直紧张地看着他,他将书包放在栏杆上说:“你松不松手?不松我就扔
下去啦。”
鲁鲁松开手,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书包。解脱了的男孩从地
上拿起他们的书包,对站在河边的同伴说:
“还给他吧。”
河边的男孩把书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又走上去踢一脚,然后才跑向同伴。鲁
鲁站在那里向他们喊道:
“我要去告诉哥哥,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帐的。”
喊完以后,鲁鲁走向自己的书包。我看到的是一个十分清秀的男孩,流出的
鼻血使他身上的白汗衫出现一条点点滴滴的血迹。孩子在书包旁蹲下来,将里面
的课本和铅笔盒拿出来重新整理了一遍。这个孩子蹲在黄昏的时刻里,他身体因
为弱小而让人疼爱。整理完后,他站起来将书包抱在胸前,用衣角擦去上面的尘
土。我听到他自言自语:
“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帐的。”
我看到他抬起手臂去擦眼泪,他无声地哭泣着往前走去。
苏宇死后,我重新孤单一人。有时遇到郑亮时,我们会站在一起说上几句话
。但我知道郑亮和我之间唯一的联系——苏宇,已经消失。所以我和郑亮的关系
也就可有可无了。当看到郑亮兴高采烈地和新近接交的工厂朋友走在一起时,我
的想法得到了明确的证实。
我时刻回忆起苏宇在河边等待我时的低头沉思。苏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为
即将来到的美好期待,它已经置身在过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时候背脊躬起来的,
我躬着背独自行走在河边,就像生前的苏宇。我开始喜欢行走,这是苏宇遗留给
我的爱好。行走时思维的不断延伸,总能使我轻而易举地抵达过去,和昔日的苏
宇相视而笑。
这就是我在家乡最后一年,也就是我即将成年时的内心生活。这一年我认识
了鲁鲁。
我知道这孩子的名字,是那次打架后三天。那时我行走在城里的街道上,我
看着这个孩子抱着书包急冲冲地走过去,有五、六个同龄的男孩从后面追上去,
齐声喊:
“鲁鲁,鲁鲁,”“顽固不化。”鲁鲁转过身来向他们喊道:
“我瞧不起你们。”随后鲁鲁不再理睬他们的喊叫,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
孩子内心的怒火比他身体还大,身体仿佛承受不了似的摇摇晃晃。他的小屁股一
扭一扭走到了几个成年人中间。
事实上那时我并没有想到鲁鲁和我之间会出现一段亲密的友谊,尽管这个孩
子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再次看到鲁鲁和别人斗殴的情景。那次鲁
鲁和七、八个同龄的男孩打架,那群孩子如同苍蝇似的嗡嗡叫着向鲁鲁发起攻击
。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鲁鲁的失败,然而他却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们喊叫:“小心
我哥哥来揍你们。”
这个孩子脸上洋溢出来和所有人对抗的神色,以及他总是孤立无援,让我触
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正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真正关注他了。看着这个小男孩
在走路时都透露出来的幼稚,我体内经常有一股温情在流淌。我看到的似乎是自
己的童年在行走。有一天,鲁鲁从校门走出来,沿着人行道往家中走去时,我在
后面不由喊了一声:“鲁鲁。”
孩子站住了脚,转身来十分仔细地看了我一阵,随后问:
“是你叫我吗?”我在微笑里向他点了点头。
孩子问:“你是谁?”这突然的发问,竟使我惊慌失措。面对这个幼小的孩
子,我年龄的优势荡然无存。孩子转身走去,我听到他嘟哝着说:
“不认识我,还叫我。”
这次尝试的失败,我的勇气遭受了挫折。此后再看着鲁鲁从校门走出来,我
的目光开始小心谨慎。同时我喜悦地感到自己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往前走去
时常常回过头来朝我张望。我和鲁鲁的友情来到之前的这一段对峙,让我感到是
两年前和苏宇在放学回家路上情形的重复。我们都在偷偷地关注着对方,可是谁
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一天下午,鲁鲁径直向我走来,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可爱的
光亮,他叫了我一声;
“叔叔。”孩子的突然喊叫让我惊愕不已,接下去他问:
“你有小孩吃的东西吗?”
就在刚才,我们之间的深入交往还是那么困难,鲁鲁的声音使这一切轻而易
举地成为了现实。应该说是饥饿开始了我们之间的友情。可我却羞愧不安了,虽
然我已接近十八岁,在鲁鲁眼中作为叔叔的我,却是身无分文。我只能用手去抚
摸孩子的头发,问他:“你没吃午饭?”孩子显然明白了我无法帮助他克服饥饿
,他低下了头,轻声说:“没有。”我继续问:“为什么没吃?”
“我妈不让我吃。”鲁鲁说这话时没有丝毫责备母亲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
陈述一个事实。在不知不觉里,我们开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我
想起了遥远的苏宇,他经常用手搭着我的肩开始我们亲密的行走。现在我像苏宇
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着鲁鲁。我们两个人和那些对我们不屑一顾的别人走在一
起。
后来鲁鲁抬起头来问我:
“你上哪儿去?”“你呢?”我反问。“我要回家了。”我说?“我送你回
去。”
孩子没有表示反对,这时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我看到苏宇的幻象,他站
在通往南门的木桥上向我挥手道别。我那时所体会到的就是苏宇生前送我回家的
心情。
我们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走到一幢破旧的楼房前,鲁鲁的肩膀脱离了我的
手,他沿着楼梯全身摆动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时他回过头来,像个成年人似的对
我挥挥手,说道:
“你回去吧。”我向他招招手,看着他走上楼梯。他的身体消失以后没多久
,我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斥骂声嘹亮地响了起来,接下去是什么东西摔倒的声响
。随后鲁鲁又出现在楼梯口,这次他是往下跑。我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从里
面追出来,手里的鞋子向逃跑的鲁鲁扔去。鞋子没有击中鲁鲁,滚到了我的脚旁
。这时女人看到了我,她理了理因为激动而有些散乱的头发,一扭身走了进去。
我看到这个女人时大吃一惊,因为我认出她是谁,虽然她的形象已被岁月无
情地篡改了,但她还是冯玉青。当年那个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
母亲了。
刚刚逃离母亲追打的鲁鲁,竟然走过来拣起母亲的鞋子,又往楼上走去。他
要将母亲的鞋子送回去。他像抱着他的书包那样抱着鞋子,扭动着瘦小的身体走
向对自己的惩罚。冯玉青的喊声再度出现:“滚出去。”我看到孩子低垂着头,
充满委屈地走下来。我走上去抚摸他的头发,他立刻转身逃脱我的友谊。这个眼
泪汪汪的孩子向一片竹林走去。我和鲁鲁的友情迅速成长,两年前我在年长的苏
宇那里体会友情的温暖,两年后我和年幼的鲁鲁在一起时,常常感到自己成为了
苏宇,正注视着过去的我。
我喜欢和鲁鲁说话,虽然我说的很多话他都似懂非懂,可他全神贯注的神态
,尤其是那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喜悦和崇拜地望着我。我感到自己处于被
另一个人彻底的、无条件的信任之中。当我说完以后向孩子发出微笑时,鲁鲁立
刻张开他门牙脱落的嘴,以同样的笑容报答我。尽管他没有听懂我的话。后来我
才知道鲁鲁其实没有哥哥,但我对这个事实一直保持沉默,这样孩子就不会感到
我注意了他的编造。孩子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寻求他想象中哥哥的支持。我知道
想象和希望对于他的重要和必需,事实上对于我也同样如此。
鲁鲁就像我当初因为苏宇嫉妒郑亮一样,他因为我也嫉妒郑亮,其实那次郑
亮在街上遇到我时,并没有对我表达足以引起鲁鲁不安的亲热。作为过去并不亲
密的朋友,郑亮只是走过来和我说几句表示友好的话。拥有众多新朋友的郑亮,
毫无掩饰他对我和鲁鲁这么一个小孩在一起的惊讶。就在我们谈话时,遭受了冷
落的鲁鲁响亮地说了一声:
“我走啦。”他显得很生气地独自走去,我立刻结束和郑亮的谈话,追上去
和鲁鲁走在一起。可他的不高兴一直保持了二十多米远,这期间他对我的话充耳
不闻,随后他才用清脆的嗓音警告我:
“我不喜欢你和他说话。”
鲁鲁对友情的专一和霸道,使我们此后再一起遇到郑亮时,我就会感到不安
,我常常装得没有看到郑亮而迅速走过去。我并不因此感到遭受了限制,我深知
郑亮并不属于我,他是那些衣着入时、嘴上叼着香烟,走路时喜欢大声说话的年
轻工人的朋友。只有鲁鲁才是我唯一的朋友。
几乎是每天下午放学,我都要站到鲁鲁念书的小学门口,看着我的朋友从里
面走出来。年幼的鲁鲁已经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感情的孩子,他从不向我表达过
度的兴奋与激动,总是微笑着镇定自若地走向我。直到有一次我没有站在往常的
地方,鲁鲁才向我流露了真实的情感。我记得那一次他走出校门时,因为没有立
刻看到我显得惊慌失措。他犹如遭受突然一击似的呆立在那里,失望和不安在他
脸上交替出现,然后他往别处张望起来,惟独没有朝我这里看。孩子沮丧地向我
这个方向走来时,仍然不时地回头去张望,接下去他才看到微笑的我。我看到鲁
鲁突然不顾一切地向我奔跑过来,他紧紧捏住我的手,他手掌里满是汗水。
然而我和鲁鲁的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和所有孩子都格格不入的鲁鲁,第三
次让我看到了他和别的孩子奋力打架。就在他们校门口,当鲁鲁向我走来时,一
群孩子在后面嘲弄他:
“鲁鲁,你的哥哥呢?你没有哥哥,你只有一个臭屁。”
那些孩子纷纷将手举到鼻子处煽来煽去,仿佛真的闻到臭屁似的愁眉苦脸。
我看到鲁鲁铁青着脸走来,他的小肩膀因为气愤愤而抖动不已。他走到我面前时
突然一转身朝那群孩子冲过去,嘴里尖声大叫:
“我揍你们。”他手脚并用地杀入那群孩子之中,最开始我还能看到他和两
个孩子对打,接下去所有的孩子一拥而上,我的眼前就混乱不堪了。当我再度看
到鲁鲁时,那群孩子已经停止打斗。鲁鲁满脸尘土而且伤痕累累地爬起来,又挥
拳冲了上去,于是这群孩子还是一拥而上。鲁鲁脸上的尘土和鲜血使我浑身颤抖
,我是这时候冲上去的,我朝一个孩子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又揪住另一个孩子
的衣领往一边摔去。最初遭到打击的几个孩子发现我以后,立刻四处逃散,随后
剩下的几个也拔腿就跑。他们跑到远处后,愤怒地向我喊叫:
“你大人打小孩。”我不去理睬他们,而是走向了鲁鲁,那时候鲁鲁已经站
起来了。我走到他身边,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在看着我或者指责我,我大声对鲁
鲁说:
“你告诉他们,我就是你的哥哥。”
可是鲁鲁惊恐不安的目光使我的慷慨激昂顷刻消散。我看到他突然满脸通红
,然后低下头独自走去了。这使我瞠目结舌,我看着他弱小的身影在远处消失,
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和我张望。第二天下午我在学校门口站了很久,都没见到他
出来,事实上他已从学校的边门回家。后来偶尔见到鲁鲁,这个孩子总是紧张地
躲避着我。
我总算知道了这个虚构的哥哥在鲁鲁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我想起了一个向鲁
鲁讲叙过的故事,那是一个经过我贫乏的想象力随意编造的故事。讲的是兔子的
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小兔子,和狼勇敢搏斗,最后被狼咬死。这个孩子听得
十分入迷。当他后来要求我再讲故事时,我重复着这个故事,只是将兔子的父亲
改成母亲。孩子两眼发直地听完。后来我又将兔子的母亲改成了哥哥,那一次我
还没有讲完。鲁鲁显然知道了结尾是哥哥被咬死,他眼泪汪汪地站起来走开去,
悲伤地说:“我不要听了。”见到冯玉青以后,我眼前时常出现冯玉青在木桥上
抱住王跃进,和鲁鲁抱住那个大男孩这两具有同样坚定不移的情景。母子两人是
那样的相似。
冯玉青在那个漂洒着月光的夜晚从南门消失以后,直到她重新在我眼前出现
,其间的一大段生活,对于我始终是一个空白。我曾经谨慎地向鲁鲁打听有关他
父亲的情况,这个孩子总是将目光望到别处,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示我去看一些令
人乏味的蚂蚁和麻雀之类的东西。我无法判断他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有意回避
。对鲁鲁父亲的寻找,我只能回到遥远的记忆里去,那个四十来岁的一口外乡口
音的男人,坐在冯玉青家的石阶上。后来我听说冯玉青是搭乘外地农民的水泥船
回来的,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右手提着一个破旧的旅行袋,左手牵着一个
五岁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通过跳板来到了岸上。我可以想象她当初的眼睛如同
黑夜来临般灰暗,命运对她的歧视,使她窘迫地站在岸边东张西望。
冯玉青没有回到南门居住,而是在城里安顿下来。一个新近丧偶的五十岁的
男人,租给了她两个房间。第一个晚上他就偷偷摸模地爬到了冯玉青的床上,冯
玉青没有拒绝他,到了月底这个男人向她索要房租时,冯玉青这样回答他:
“第一个晚上就付给你了。”
也许这就是冯玉青皮肉生涯的开端。与此同时,她干起了洗刷塑料薄膜的工
作。冯玉青已经把我彻底遗忘,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认真记住过我。那么一个下
午,在鲁鲁还没有放学的时候,我独自来到这里。那时冯玉青正在楼前的一块空
地上,在几棵树木之间系上晾衣服的绳子。她腰间围着一块塑料布围裙,抱着一
大包肮脏的塑料薄膜向井台走去。这个似乎以此为生的女人将木桶放入井中时,
已经没有昔日生机勃勃的姿态。她的头发剪短了,过去的长辫子永远留在南门的
井台旁。她开始刷起了薄膜,连续不断的响声在那个阳光充足的下午刺耳地响起
来,沉浸在机械重复里的冯玉青,对站在不远处的我,表现了平静的视而不见。
如何区分一个少女和少妇,让我同时看到了昔日和此刻的冯玉青。
后来她站起来,拿着一张如同床单一样的薄膜向我走近,走到绳子旁时她毫
无顾忌地挥抖起薄膜上的水珠,水珠溅到了我的身上。她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
于是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将薄膜晾到了绳子上。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遭受岁
月摧残的脸,脸上的皱纹已经清晰可见,她那丧失了青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时,
就像灰暗的尘土向我漂浮而来。她转身走向井台,无情地向我呈现了下垂的臀部
和粗壮的腰。我是这时候转身离去的,我内心涌来的悲哀倒不是冯玉青对我的遗
忘,而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到美丽的残酷凋零。那个站在屋前迎着朝阳抬起双臂
梳头的冯玉青,在我此后的记忆里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冯玉青在白天和
黑夜从事着两种性质的劳动。夜晚的工作使她遇上了职业敌人,警察的出现迫使
她选择了另一种生活。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命运终于向我流露了令我感激的
微笑。我全新的生活在北京开始展开,最初的时候我是那样的迷恋那些宽阔的街
道,我时常一人站在夜晚的十字路口,四周的高楼使我感到十字路口像广场一样
宽阔。我像一只迷途忘返的羊羔迷恋水边的青草一样,难以说服自己离去。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家乡城里那幢破旧的楼房里,赤条条的冯玉青和
她一位赤条条的客人,暴露在突然闯进来的警察面前。正在沉睡的鲁鲁被刺眼的
灯光和响亮的训斥声惊醒,他睁大乌黑的眼睛迷惑地望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切。
穿上衣服的冯玉青对她儿子说道:
“闭上眼睛睡觉。”于是鲁鲁立刻在床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他唯一没有
遵照母亲意愿的,是他始终没有睡着。他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听着他们下楼
去的脚步声,鲁鲁突然害怕地感到母亲可能回不来了。冯玉青被带到公安局以后
,这个话语不多的女人,面对审讯她的人,开始了平静的滔滔不绝,她对他们说
:
“你们身上的衣服,你们的钱都是国家发的,你们只要管好国家的事就行了
,我身上的东西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国家发的,我陪谁睡觉是我的事,我的东
西自己会管的,不用你们操心。”翌日清晨,公安局看门的老头打开大门时,他
看到一个清秀的孩子站在那里忧伤地望着自己,孩子的头发已被晨雾浸湿。鲁鲁
告诉他:“我是来领我妈回去的。”
这个自称有九岁的孩子,事实上最多只有七岁。冯玉青显然是希望他早日承
担起养家糊口的职责,在他才六岁时就虚报他有八岁,把他送入了小学。这天清
晨,他竟然异想天开地打算把母亲领回家去。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的愿望不可能实现。那时候他面对五个穿警察制服
的成年人,他们花言巧语引诱他,指望他能够提供冯玉青卖淫的全部情况。聪明
的鲁鲁立刻揭穿他们,对他们说:“你们说得这么好听,是想来骗我,告诉你们
吧。”孩子狠狠地说:“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的。”
当鲁鲁明白母亲不仅没法回家,而且还将被送到劳改农场去他眼泪夺眶而出
了,可这个孩子那时依然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镇静,他清脆地向他们喊叫:
“你们不能把我妈送走。”
然后他眼泪汪汪地等待着他们来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这么问,他
只好自己说出来了:
“你们把我妈送走了,谁来管我?”
鲁鲁以自己无人照管作为最后的威胁,当他还站在大门外面时,就已经想好
了这一招。他信心十足地以为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将母亲还给他了。可是谁
又会把孩子的威胁放在眼里呢?鲁鲁的威胁没有能够救出母亲,倒是把自己送进
了福利院。母亲被送走以后他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公安
局,向他们要人,他使他们厌烦透顶。他们告诉他,冯玉青已在七桥劳改农场了
,他想要人的话就去七桥。鲁鲁记住了七桥这个地名。他站在公安局里因为伤心
而放声痛哭,当他们准备把他拉出去时,他对他们说:
“你们不要拉我,我自己会走的。”
然后他转过身,抬起两条手臂擦着眼泪走了出去。这个孩子贴着墙根哭泣着
走去。接着他发现有一句话还没有对他们说,于是他又回到公安局,咬牙切齿地
告诉他们:
“等我长大以后,把你们统统送到七桥去。”
鲁鲁在福利院只住了一星期,他和一个二十岁的瞎子,一个六十岁的酒鬼,
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住在一起。这四个孤寡的人住在城西的一个破院子里。
酒鬼难忘他年轻时同床共眠过的一个叫粉粉的女子,他整日向双目失明然而青春
勃发的瞎子讲述那段往事。他的讲述里洋溢着色情的声调,那位叫粉粉的女子可
能是一个冰肌玉肤的美人。酒鬼讲到他的手在粉粉光洁的大腿上抚摸时,就会张
开忘乎所以的嘴,啊啊个不停。让瞎子听得呼吸紧张坐立不安。然后酒鬼就要问
瞎子:“你摸过面粉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酒鬼不无得意地向瞎子指明:
“粉粉的大腿就和面粉一样光滑。”
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几乎天天都要听到这些,长期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使
她患上了忧郁和妄想症。她时刻感到酒鬼和瞎子正在合谋打算伤害她。当鲁鲁刚
刚来到时,她就神色紧张地把孩子叫到身旁,指着隔壁屋里的两个男人,悄声说
:“他们想强奸我。”这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每天清早就出门上医院,她时刻盼望
着医生能够检查出她身上的疾病,这样她就可以住院治疗,从而逃脱酒鬼和瞎子
预谋中的强奸。可她总是沮丧地回到了福利院。鲁鲁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了整整一
个星期,他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当他回来时总是鼻青眼肿和满身尘土。他那时
已不是为了捍卫虚构中的哥哥,而是为了捍卫实实在在的母亲。这个聪明的孩子
在公安局里得知七桥这个地名以后,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没把自己的计划告
诉任何人。在福利院里,他以不多的言语向酒鬼和那个女人了解了七桥的位置。
因此当那天凌晨,他悄悄将草席卷起来,绑上绳子斜背在身后,提着自己的书包
和冯玉青回来时带来的大旅行包,向汽车站走去时,对自己的行程充满了把握。
他知道要花多少钱买一张票,而且知道七桥没有停靠站。他用母亲留给他的五元
钱买了车票后,紧紧攥住剩下的三元五角钱,走到了车站旁的一家小店,他准备
买一根大前门香烟去贿赂司机。可是他看到的事实是大前门香烟要两分钱一根,
而三分钱则可以买两根。我年幼的朋友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他最后的选择是拿出
三分钱,买了两根香烟。在那个夏天即将来到的上午,鲁鲁坐在了一辆向七桥方
向驶去的汽车里。他左手摸着用手帕包起来的三元多钱,右手则紧捏那两根香烟
。那是这个孩子第一次坐上了汽车,可他丝毫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神情严肃地注
视着窗外。他时刻向身旁一位中年妇女打听着离七桥还有多远。后来他知道七桥
马上就要来到时,他离开了座位,将旅行包和草席搬到车门口。接着转向司机,
递上去一根已被汗水浸湿的香烟,恳求他:“叔叔,你在七桥停一下好吗?”
司机接过香烟以后,只看了一眼,就将那根湿漉漉的香烟从车窗扔了出去。
我年幼的朋友望着司机不屑一顾的神色,难受地低下了头。他心里盘算着在过了
七桥后那一站下车,然后往回走。可是司机却在七桥为他停下了汽车。那已是接
近中午的时候了,鲁鲁看到了不远处长长的围墙。围墙上的铁丝网让他认定这就
是劳改农场。这个七岁的孩子就将草席背在身后,提着那个和他人一样大的旅行
袋,在耀眼的阳光里向那里走去。他走到了劳改农场的大门口,看到一个当兵的
在那里持枪站岗,他走到跟前,望望自己手心里的香烟,想到刚才司机将烟扔出
车外的情景,他就不敢再将香烟递上去,而羞怯地向站岗的年轻人笑了笑。然后
对他说:
“我要和我妈住在一起。”他指指草席和旅行袋。“我把家全都搬来了。”
鲁鲁见到母亲的时候已是下午了。他被站岗的年轻人交给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
带他走了一段路以后,交给了一个大胡子。大胡子把他带到了一间小屋子。
身穿一身黑衣的冯玉青就这样见到了自己鼻青眼肿的儿子,年幼的儿子独自
一人找到了这里,使冯玉青流下了眼泪。
终于见到母亲的鲁鲁,则是兴奋地告诉她:
“我不念书了,我要自学成材了。”
这时冯玉青双手捂住脸,哭出了声音,于是鲁鲁也哭了起来。他们的见面十
分短暂,没过多久,一个男人走进来要带走冯玉青。鲁鲁就急急忙忙提起旅行袋
和草席,准备跟着母亲一起走,可他被挡住了,他就尖声叫起来:
“为什么?”那个男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回去了。他拚命摇头,说道:“
我不回去,我要和我妈住在一起。”随后他向母亲喊道:“你和他说说,我不回
去。”
可是回过头来的母亲也让他回去,他就伤心地放声大哭了,他向母亲喊叫:
“我把草席都带来了,我就睡在你的床铺下面,我不会占地方的。”后来的几天
,鲁鲁开始了餐风露宿的生活。他将草席铺在一棵樟树的下面,将旅行袋作为枕
头,躺在那儿读自己的课本。饿了就拿母亲留给他的钱,到近旁一家小吃店去吃
一点东西。这是一个十分警觉的孩子,只要一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他就立刻扔了
课本撑起身体,睁大乌黑的眼睛。一群身穿黑衣的囚犯,扛着锄头排着队从不远
说我祖父孙有元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家伙,那是我父亲的看法。孙广才是一个
善于推卸责任的父亲,他热衷于对我进行粗野的教育,当我皮开肉绽,同时他也
气喘吁吁的时候,他就开始塑造祖父的形象了,他说:
“要是我爹,早把你揍死啦。”
我的祖父已经死去,我父亲就像当时所有依然活着的人那样,习惯于将暴君
这种可怕的意思安放在死者的坟顶,而他们自己是文明和优雅的。父亲的话多少
起到了这样的效果,在那使我痛不欲生的时刻总算过去后,我在心里不能不对父
亲有所感激。父亲这话毕竟还是表达了对我生命的重视。
当我成年以后,开始确立祖父在我心目中的真实形象时,我感到难以将他想
象成一个怒气冲冲的家伙。也许我父亲是用自己童年的教训给予我安慰,仿佛他
是在这样说:比起我小时候挨的打,你这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我当时就能够理解
到这一层意思,那么我的肉体在遭受打击时,我的自尊仍将会完好无损。可是疼
痛使我丧失了全部的智力,除了像动物那样发出喊叫,我又能表达什么呢?
我祖父在那个时代里表现出来的对女性的尊重令人吃惊,其实他是在不知不
觉中表达着对命运的感激。我的祖母曾经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子,她十六岁时穿
着绣花小鞋在轿子里成为了他人之妻,可是两年后她却被迫离开那座深宅大院,
伏在一个穷光蛋的背脊上昏昏欲睡。我一贫如洗的祖父将她带到了杂草丛生的南
门。我祖母值得炫耀的出生,使孙有元一生都暗淡无光。这个我三岁时死去的女
人,始终保持了与我们家当时的气氛很不协调的习惯,以此证明她曾经有过的富
贵生活并未全部消亡。冬天寒冷的时候,我贫困的家中竟然燃起炭火。我祖母终
日地候在炭盆旁,双目微闭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态。她一生睡觉之前都要用热水烫
脚,那双形状古怪的小脚在水中逐渐出现了粉红的颜色,这个印象在我记忆里经
久不衰。那是一双从未下过水田的小脚,虽然她和一个种田人同床共眠了三十多
年。她那种慵懒的贵族习气在我们破烂不堪的家中,竟然不受阻挠地飘荡了几十
年。在父亲眼中是怒气冲冲的祖父,在我眼中却是垂着双手,谦卑地站在祖母的
脚盆前。
我祖母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应该醒来的时候没有醒来。她事先没有丝毫迹象而
猝然死去,使我祖父被悲伤弄得不知所措,他在见到村里任何人时都朝他们露出
胆怯的笑意,仿佛家中出了丑事,而不是妻子的死去。
我似乎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祖父孙有元站在纷扬的雪花中,穿着没有纽扣
的黑色棉袄,肮脏使棉袄亮晶晶。里面没有别的衣服,他用一根草绳系住棉袄,
胸口的皮肤暴露在冬天的寒冷里。这个躬着背,双手插在袖管里的老人,让雪花
飘落并且融化在他胸口上。他的眼睛在笑容里红润起来,然后泪水滚滚而出。他
试图将自己的悲哀传达到我一无所知的内心,我依稀记得他这样告诉我:
“你奶奶熟了。”我祖母的父亲肯定是那个时代最为平庸的富人,我祖父以
穷人的虔诚对这位有幸见过一面的岳父,始终怀着不可动摇的敬仰。孙有元晚年
时常张开他荒凉的嘴巴,向我们讲叙祖母昔日富贵,可我们的耳朵更多地淹没在
祖父毫无意义的感叹之中。我年幼时一直不明白祖父的岳父为何总是手握戒尺,
而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应该拿着线装的书籍。这一点孙广才也一样做到了,不同的
是我父亲手提扫帚,可不同的工具表达的是同样的目的。这个可怕的亡灵具有旧
时代的严厉,他用自己的平庸去教育两个和他一样平庸的儿子,而且异想天开地
指望他们光耀祖宗。对他的女儿——我的祖母,他也同样不掉以轻心。他把我祖
母生活的每一刻几乎都变成了仪式,我可怜的祖母并不认为这种就范使她丧失了
最起码的自由,她怀着盲目的幸福去严格遵守父亲的规定,何时起床,何时开始
绣花,走路的姿态等等。后来她又将父亲的威严传达给了我祖父,在孙有元诚惶
诚恐的目光中,我祖母心满意足地品尝着自己的优越。我祖父一生都被她那昙花
一现的富贵笼罩着。而我祖母唯一谦虚的举止,那就是她从来都侧身坐在我祖父
对面。她父亲的训诫是如此有力,使她早已在事实上逃离父亲以后,仍然深受束
缚。
这个以严谨为荣的男人在为女儿选择婆家时,以其犀利的目光一眼就看准了
一个和他类似的男人。当我祖母第一个丈夫以僵硬姿态来到他面前时,他女儿的
命运已经确定了下来。这个即便是说一句最为平常的话都要仔细思索的家伙,在
我今天看来很难不是弱智,比起我那个生气勃勃的穷光蛋祖父来,他实在算不了
什么。然而他使我祖母的父亲满心欢喜,这种欢喜直接影响了我的祖母,她每次
向我祖父提起他时,脸上都挂着标榜的神态。我的祖父是第二个受害者,孙有元
凝神细听时的恭敬,使那个身穿长衫的家伙成为了我祖父自卑一生的镜子。那个
呆头呆脑的人穿着绸缎的衣衫,从我祖母朱红的大门矜持而入,上了蜡的头发梳
理得一丝不苟,他右手微提长衫,穿过庭院来到客厅,从一张八仙桌边绕过去,
走到了我祖母父亲的面前。就这么简单,他娶走了我的祖母。祖父讲述这些时,
我刚好六岁,就是我即将被孙广才送给别人的时候,祖父的讲叙难以激起我同样
的兴奋,只是一种微微的惊讶。只要从一扇敞开的大门走进去,再绕一下,就能
娶走一个女人。我想:这我也会。
我祖母出嫁时的豪华,由于她后来三十多年的贫困,被她自己的想象所夸大
了。后来又通过祖父很不可靠的嘴,来到了我耳中。于是我的脑袋里塞满了喧天
的锣鼓声,其中有一支唢呐格外嘹亮,抬嫁妆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头。我祖父反复
强调八人大轿,可我怎么会明白八人大轿的气派,毕竟我才六岁。祖父的讲述过
于激动,使祖母的婚礼在我脑中乱七八糟,最要命的是那支唢呐,祖父学吹出来
的唢呐声,就像深夜的狗吠一样让我害怕。
我年方十六的祖母,她的脸蛋像是一只快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即使如此她
依然被涂上了厚厚的胭脂。我祖母在那个下午从轿子里被迎接出来时,她的脸在
阳光下如同陶器一样闪闪发亮。那个古板的新郎着实让我祖母大吃一惊。整个婚
礼里他脸上都挂着被认为是庄重的微笑,笑容如同画出来似的纹丝不动。这个在
我看来是假笑的家伙,并没有将他的君子姿态保持到床上。洞房花烛之时来到后
,新郎的动作出奇地敏捷,我祖母在片刻的愕然后,发现自己已经一丝不挂。这
个来势凶猛的家伙不说一句话就把该干的事都干了。竖日清晨他醒来后发现新娘
传说般地消失了,他惊慌的寻找一直持续到打开那扇柜门为止,我赤裸的祖母在
衣柜里瑟瑟打抖。
他人倒不坏。这是我祖母对他的最终评语。我无法设想在新婚之夜弄得新娘
神智恍惚以后,他又通过舒适手段使我祖母得到了有效的安慰。此后的两年里,
我祖母对每日来临的黑夜,都能心安理得并且受之无愧。我祖父孙有元称他是一
个知道疼女人的男人,我怀疑这是祖母在漫长的回忆里重新塑造的形象。祖母对
往事的念念不忘,使孙有元三十多年的温顺和谦卑显得可有可无。
我祖母的婆婆穿着一身黑色的绸衣,坐在夏天的客厅里,身旁是一个打扇的
布衣丫环。她谈论自己满身的疾病时神态严肃,她无法容忍家中有呻吟之声,包
括她自己的,这对她来说和狂笑一样伤风败俗。于是她的呻吟转化成了冷漠的语
调,似乎在说着另一个深受疾病之苦的人。我祖母长时间地沉浸在她有关病痛的
各种描述之中,其气氛的阴森可想而知。但我祖母的心理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
事实上她的父亲已经预先给予了她类似的教育。这个死去一般的家庭只有在夜晚
时刻,她丈夫在床上短暂的活泼举止才略显生气。然而我祖母却感到十分亲切并
且理所当然,她在爬上我祖父的背脊之前,很难设想还有另外的家庭。就如她一
直不知道自己的脸蛋长得十分不错,直到后来我祖父坚定不移的鼓励和真诚的赞
美,她才总算知道了这一点。而她的父亲、丈夫以及婆婆在这方面向来是守口如
瓶。
我无法知道祖母在那个家庭里更多的事,他们生前的生活早已和他们一起被
埋葬了。我祖父在失去妻子的最初几年里,寂寞和忧伤使他对祖母的往事充满热
情,当他灰暗的眼睛闪闪发亮时,我祖母就在他的话语里复活了。
我祖母命运出现转折的时刻是一个晴朗的清晨,我的祖母年轻漂亮,不是后
来我见到的那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太。虽然她身上具备了和那个家庭相协调的古板
,可她毕竟只有十八岁,幽居深院的年轻女子很容易被户外的鸟鸣吸引。我祖母
穿着大红的褂子脚蹬绣鞋,站在了石阶上,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她红润的脸上,她
的纤纤细手有着动人的下垂。两只活泼的麻雀在庭院的树上叽叽喳喳,它们施展
了一系列在我祖母看来是迷人的小动作。我年轻无知的祖母不知道它们是在谈情
说爱,她被它们之间的亲密和热情深深感动。以至她婆婆滞重的脚步来到她身后
时她都一无所知,她完全沉浸到了那个清晨美妙的情调之中。没有过去多久,两
只麻雀依然在树枝上搔首弄姿的时候,严厉的婆婆已经无法容忍她那种出格行为
继续下去,于是她听到一个吓人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那个满身疾病的女人冷
冷地说:
“该回屋去了。”我祖母那时受到的惊吓使她一生难忘,她回过头去以后,
看到的不是往常那种严厉,她从婆婆脸上复杂又锋利的神色里,看到了自己不安
的前途。我祖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那时她立刻明白了那两只麻雀表现出来的美
妙,其实是一种下流的勾当。她回到了自己屋中,预感到自己闯下了大祸,在前
途不可预测的时刻,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奔乱跳。她听着婆婆的脚步拖泥带水地
走入另一间屋子,不久之后是一个轻快的脚步正在接近,那是丫环走来,丫环走
进了书房,将她在书房里昏昏欲睡的丈夫叫走了。
此后来到的寂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我祖母内心的不安逐步扩张,到头
来那种害怕里出现了期待的成份,她突然期待婆婆对她的惩罚快些来到,悬而未
决只能使她更加提心吊胆。晚饭的时候,我祖母最初预感到不幸即将来临,那时
她的婆婆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亲切,有那么几次她眼圈竟然微红了,而她的丈夫
则显得闷闷不乐。晚饭之后我祖母被留了下来,开始倾听她婆婆冗长的讲叙,婆
婆向她展示了她们无可挑剔的家史,无论是学问还是在仕途上,都是值得后人炫
耀的。而且她们祖上还出过一位贞节烈女,是清代一个怜香惜玉的色情皇帝加封
的。她的讲述来到这里时真是留连忘返。最后告诉我祖母去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
吧。这话听上去再明白不过了,一道休书已经来临。
我祖母难以忘记最后那个夜晚,那个古板的丈夫开始像一个人那样表达温情
了,虽然他依然不说一句话,可他(我祖母后来告诉祖父)用手给予好长久的抚
摸,至于眼泪,我的祖父不知为何没有说起。也许正是那一夜,使我祖母对他永
生不忘。到后来从我祖父口中而出时,这个腐朽的家伙便成了一个知道疼女人的
男人。
我祖母的婆婆毕竟是处在旧时代尾巴上的女人,她没有祖上那种专横,她没
有对儿子说你应该怎样,而是给了他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虽然他的选择早已在
她的意料之中。
第二天清晨很早就起床了,她的婆婆起得更早。当她的丈夫来到客厅时又恢
复了往昔的神态,我祖母很难从他脸上找到昨夜的悲哀。他们一起吃了早餐,我
祖母那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这个还太年轻的女人显得六神无主。厄运即将来到
,这已不容怀疑,可来到之前,我的祖母依然昏头昏脑。眼前的一切都在迷迷糊
糊地摇摆。
然后是三个人走出家门,我祖母身穿黑衣的婆婆,将他们带到一条大路上。
她指示我的祖母往西走,而她自己则走向了东面。那时候日本人的马蹄声正在逐
渐逼近,逃难的人流断断续续地呈现在那条清晨的路上。那个捍卫家庭清白的女
人走向旭日东升,而我祖母只能让背脊去感受阳光的照耀。她的丈夫最后看着她
走去的身影时,有不可言喻的悲哀,可他选择跟随母亲向东走却是不加思索的。
就这样,我祖母肩背一个沉重的包袱,里面是她的衣服和手饰,以及一些银
元。她的脸色可怕地苍白,此后三十多年她的脸蛋不再有红彤彤的时候了。晨风
吹乱了她的头发,可她一点没觉察,她走在逃难的人流里。也许这能给她一点安
慰,因为那么看上去她不像是一个被休的女人,她脸上不知所措的悲哀,身旁的
人也同样具有。我的祖母就像随波逐流的树叶,她将自己的悲哀和众人的逃亡混
为一谈。显然她已经无颜回到严厉的父亲那里。她和众多的人走在一起时,延缓
了她对自己前程的急切思考。
娇生惯养的祖母,在一场已经爆发的战争里开始了风餐露宿,而她落难的原
因却和战争毫无关系。她真正倒霉的时刻是遇上那个面目已经不详的屠夫,我祖
母是从他身上猪肉的油腻和生臭味作出这样的判断。此后三十多年里,我祖母一
闻到生猪肉的气息就会战战兢兢。气势汹汹的屠夫就像切肉一样十分干脆地把我
祖母给糟蹋了。
那个战火纷飞的傍晚时刻,我的祖母十分大意地离开了流亡的人群,在一条
河边洗起她那逐渐粗糙起来的脸。当那条大路上再也望不到人影时,我祖母仍然
蹲在河边多愁善感。于是她必需独自面对屠夫了,天色将黑的时候我祖母跪在他
的脚旁,哀求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起在晚风里颤抖。她打开了包袱愿意将里面的
一切给他,以此换回自己的清白。屠夫发出了那种她婆婆极端厌恶的狂笑,屠夫
对她说:
“我就是把你操了,这些东西也跑不了。”
我祖母坐在花轿里成为他人之妻的时候,我的祖父,二十三岁的孙有元,跟
随着他的父亲,远近闻名的孙石匠,和一班师兄弟来到了一个叫北荡桥的地方,
准备建造一座有三个桥洞的石拱大桥。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我的曾祖父租了一
条木船,载着他和一班徒弟在宽阔的河上顺风而下。曾祖父坐在船尾,吸着旱烟
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儿子,孙有元敞开胸膛站在船头,初春的冷风把他的胸膛吹
得通红一片。船头微微起伏着,劈开的河水像匕首一样锋利地迅速后退。
就在这一年冬天的时候,民国的一位官僚准备回家省亲。他当初是烧了一家
财主的房屋,逃命时游过那宽阔的河面后开始发迹。多年后他要衣锦荣归,县里
的官员不能让他再游过河去回家。于是我曾祖父拿到了民国的银元,这对他来说
意义重大,他嘱咐手下的徒弟:
“这次造的是官桥,大家都要用心。”
他们来到了那个没有一座桥,却叫北荡桥的地方。那时我曾祖父虽已年过五
十,可这个精瘦的老头有着响亮的嗓门。他在那条河边走来走去,以游手好闲的
姿态开始了他的工作,紧跟着他的是我生机勃勃的祖父。我曾祖父在踏勘地形的
时候,不住地回过头去,就像我曾祖母吆喝家中的鸡一样,吆喝着他众多的徒弟
。我的祖父则时时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动着,还用舌头去尝一尝。就这样他们在
河两岸踏勘完了地形,画出图形以后曾祖父吩咐徒弟们搭工棚开采石料,自己则
和我祖父背上干粮和工具进山去了。
他们进山去采凿龙门石。我的两个祖辈就像野猫一样在山里窜来窜去,他们
叮叮咚咚地让那座不高的山三个月不得安宁。那时候石匠的功夫全体现在这块龙
门石上,这是准备放在大桥中央的大石块,而且是要在大桥竣工合拢时放上去,
既不能大一寸,也不能小一分。
我的曾祖父是那个时代最为聪明的穷人,比起我祖母的父亲来,他显得那样
的能干和朝气蓬勃。这位一直浪迹江湖的老人,身上具备了艺术家的浪漫和农民
的实惠。他弄出来的,并且在他的熏陶里长大的我的祖父,也同样出类拔萃。我
的两个祖辈在山里凿出了一块四方的龙门石,正面是双龙戏珠的浮雕,两条腾空
而起的石龙争抢着中间那颗滚圆的石珠。他们不是那种在沟上铺一块石板的石匠
,他们造出来的桥将作为艺术珍品傲视后代。三个月后,将石料开采齐全的徒弟
们,进山去迎接我的两个祖辈了。于是在那个炎热的夏日中午,我的曾祖父端坐
在龙门石上,由八个徒弟扛出山来。他赤裸着上身,吧哒吧哒地吸着旱烟,眯缝
的眼睛能让人感到他的心满意足,但他没有丝毫的得意洋洋,这样的经历他习以
为常了。我的祖父孙有元满脸红光,健步走在一旁,他每走十步就用嘹亮的嗓音
喊叫一声:“龙门石来啦。”这远不是辉煌的时刻,最为辉煌的是这年深秋,大
桥竣工合拢的日子终于来到的时候。桥的两端搭起了彩牌楼,五彩的纸片在风中
像树叶一样哗哗作响,那时候鼓乐喧天香烟缭绕,方圆百里赶来看热闹的乡亲人
声鼎沸。没有一只麻雀飞到这里,如此吓人的声响,使它们在远处的树木上惊慌
失措。我一直奇怪经历这样辉煌场面的孙有元,竟会在晚年对我祖母的婚礼惊叹
不已。比起这样的场面来,我祖母的婚礼不过是杯中之水。我曾祖父万万没有想
到正是这样的时刻,使自己从此一蹶不振。凭着自己的聪明才干,一路闯荡过来
的曾祖父,在北荡桥这里翻船了。事实上我曾祖父早就觉察那里土质松散,桥正
在下沉。但他过于胸有成竹,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觉得桥总是要沉下去一点的。随
着大桥竣工的日子越来越近,下沉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我曾祖父疏忽了这一点,
导致了他晚年的凄凉。尽管后来惨遭失败,当初八个徒弟抬着龙门石走上去时,
依然是那么激动人心。他们神气十足地来到了顶端。吭唷吭唷的号子声戛然而止
,当他们小心翼翼将龙门石往豁口处放下去时,鼓乐齐喑,围观的人群也立刻变
得无声无息了。就在那时我曾祖父听到了“格”的一声,而不是他预料中的“咔
嚓”声,于是他比在场所有人都先知道灾难降临了。我曾祖父那时正在彩牌楼上
,突如其来的事实使他的微笑还没有收敛就在脸上僵直了。那一声要命的“格”
来到后,我的曾祖父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祖父后来告诉我们,那一刻他像一
条临死的鱼一样,直往上翻白眼。但他毕竟是江湖上闯荡过来的,在众人还没有
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走下了彩牌楼,将烟管背在身后像是准备上酒馆似
的走开了。他一直往山里走去,把耻辱留给儿子和一班徒弟去承受。
那时的龙门石紧紧夹在豁口上了,那八个强壮如牛的年轻人憋红了脸,想把
龙门石重新抬出来,可那块大石头纹丝不动。在一片稻浪般荡过来的嘘吁声里,
那八张脸像八副猪肝一样,在夏日剧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龙门石就如一块翘翘
板似的斜在了那里,进不去也出不来。
我不知道孙有元是如何度过那个要命的白昼的,我曾祖父那时的逃之夭夭,
太像是一个小偷了。孙有元那时要承受双倍的耻辱,他除了像师兄弟那样垂头丧
气,还必须以我曾祖父儿子的身份羞愧不已。当时的场景简直乱透了,祖父告诉
我们仿佛是房屋塌了一样。他个人的情况更为糟糕,他正是八个抬着龙门石上桥
中的一个。孙有元支撑着桥栏都迈不动腿了,就像有人在他裆里捏了一把似的有
气无力。
我的曾祖父是天黑以后回来的,他虽然无颜面对围观的乡亲,对他的儿子和
徒弟依然可以自命不凡。这个内心极其慌张的老头,用干巴巴的声音,给予他一
班不知所措的徒弟一顿劈头盖脑的训斥:“不要哭丧着脸,我还没死,一切都可
以从头开始。想当初……”我曾祖父用慷慨激昂的声音,回顾了激动人心的过去
,又向他的徒弟们描述了更为美妙的前景,然后突然宣布:
“散伙吧。”他在徒弟们瞠目结舌的时刻转身就走,我那热衷于出其不意的
曾祖父来到工棚门口时,又迅速转回身去给他们以信心十足的忠告:“记住师傅
的话,只要有钱就不怕没女人。”
这个旧时代的老人,极其容易自己来感动自己。当他决定连夜赶到县城,去
向民国的官员负荆请罪时,他竟然觉得自己很像传说中的英雄一样深明大义,他
对我祖父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声音的颤抖完全是出于激动。面对将失败转换成荣
耀的父亲,孙有元也傻乎乎地跟着他激动起来。
可是我曾祖父的壮士气派走出十来步后就荡然无存了,他的错误在于回头看
了一眼那座石桥。他这样做完全是不由自主,翘起的龙门石在月光里闪闪烁烁,
仿佛是一头梦中的野狼向我曾祖父露出可怕的獠牙。曾祖父走去的身影,在我祖
父眼中突然颤颤巍巍了。那个月光冷清的夜晚,我的曾祖父走上了那条漫长的小
路,经受着更为漫长的失败对他的折磨。他完全不像孙有元后来向我们描述的那
样,雄赳赳地走进了城里的大牢,他当初的模样比一个垂危的病人抬入诊所时更
为糟糕。很长一段时间里,孙有元都被父亲弄虚作假的英雄气概激励着。他没有
像父亲临行前嘱咐的那样去改行干别的,不少师兄弟背上包袱回家以后,我祖父
和另外七个抬着龙门石上桥的人继续留在那里。孙有元发誓要挽救这座石桥。我
祖父的聪明才智在他父亲离去以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带着七个师兄弟
在桥身下面凿出了十六个小洞,随后又削了十六根木桩。他们将木桩塞进小洞以
后,八个如狼似虎的年轻人,抡起了十六个鎯头猛击木桩。这八个在路人看来是
疯子的龙门石十分平稳地放进了豁口。
我激动无比的祖父在那条小路上撒腿跑开了,这个眼泪汪汪的年轻人,嗓音
嘹亮地呼喊着我的曾祖父。他一口气跑了四十多里路,跑进了县城。当我曾祖父
从大牢里昏头昏脑出来时,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就像雨中淋了一夜似的浑身湿透了
,可那时正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我祖父把体内的水份差不多都快跑干了,孙有
元叫了一声:
“爹……”随即扑通一声倒地休克了过去。
我的曾祖父具备了那个时代特有的脆弱,北荡桥的失败尽管令他宽慰地被儿
子挽回,可他本人则从此难以意气风发。我心灰意冷的曾祖父迈着老年农民迟钝
的脚步,走向了我那位年轻时水灵漂亮的曾祖母。这两个老人将在生命的尾声上
,开始从未有过的朝夕相处。
而我的祖父,对自己得意洋洋和心满意足的孙有元,就像他父亲先前一样,
带着一班石匠继续着祖辈开创的事业。然而我祖父的辉煌时刻只是昙花一现,他
们作为最后一代老式石匠,饱尝了那个时代对他们的冷漠。而且方圆几百里的河
面上已经有不少石拱桥耸立在那里了,祖上过于精湛的手艺,使他们无法指望那
些石桥在一夜之内全都塌掉。这支饥饿的队伍带着幼稚的理想,在江南的水乡游
来荡去。唯一得到的一次机会,使他们造起了一座石板小桥,而且还是座歪桥。
就是那一次孙有元有幸目睹了他岳父儒雅的风采。
那是一群农民筹了钱请他们前往的,我祖父那时候已经饥不择食,一向造石
拱大桥的孙家,沦落到孙有元的只能造造石板小桥了。他们选择了大路的叉口作
桥基,然而对面一棵大香樟树刚好挡住了桥基。我祖父挥挥手说把香樟树砍掉,
他那时不知道要砍的是岳父的树木。
孙有元后来的岳父刘欣之,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当然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自己后来的女婿竟然是个穷光蛋。这个满嘴先天下人忧而忧,后天下人乐而乐的
秀才,一听要砍他家的大香樟树,就跟掘他的祖坟一样气得暴跳如雷,他完全忘
记了自己满腹经纶,面对那几个前来商量的人,他用农民的粗话破口大骂。毫无
办法的孙有元只能斜过去一点作起桥基,三个月以后他们造成了一座斜桥。石桥
落成以后,筹钱的农民请来了刘欣之刘老先生,请他给取个桥名。
正是那天上午,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岳父。身穿绸衣的刘欣之慢吞吞走来时,
让我祖父目瞪口呆,这个在阳光下故作深沉的秀才,在孙有元眼中比民国的官员
更具威风。几年后他和我祖母同床共眠时,再度回顾当初的情景,腐朽的刘欣之
让生气勃勃的孙有元赞叹不已。
我祖母的父亲以读书人的姿态走到桥边以后,立刻表达了他的不屑一顾,仿
佛自己遭受了侮辱似的厉声说道:
“这么一座蹩脚的歪桥,还让我取名。”
说罢拂袖而去。我的祖父依然走南闯北,他们在国共之间的枪声和饥荒的景
色里长途跋涉,那种年月谁还会筹钱来让他们一展手艺?他们像一班叫花子似的
到处招睐生意。我祖父满怀着造桥的雄心大志,却很不合时宜地走在那个热衷于
破坏的时代里。到头来这班人马不得不丧失最初的纯洁,他们什么活都干,连洗
刷僵尸和掘坟也不放过,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不至于抛尸在荒野。孙有元在那极
为艰难的时刻,仍然让他们跟着自己毫无希望地乱走,我不知道他使用了怎样的
花言巧语。直到后来的一个夜晚,他们被当成共产党的游击队,遭受了国军的袭
击,这班满怀过时理想的石匠才不得不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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