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祖父他们这班穷光蛋全睡在河滩上,第一排子弹射来时,孙有元竟
然安然无恙,他还撑起身体大声询问谁在放鞭炮。然后他看到身旁一个师弟的脸
已被打烂了,有月光下如摔破的鸡蛋似的一塌糊涂,我那睡意朦胧的祖父撒腿就
跑,他沿着河边跑去时嗷嗷乱叫,可当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裤裆,他就立刻哑口无
言了。孙有元心想坏了,睾丸被打掉了。尽管如此,我祖父依然拚命奔跑。孙有
元一气跑出了几十里,那时他感到自己的裤裆已经湿透了,他没想那是不是汗水
,只觉得血要流光了,他赶紧停住脚步,伸手去按住裤裆里的伤口,这么一按他
竟摸到了自己的睾丸。最初他吓一跳,心想他娘的这是什么东西,仔细一摸才知
道它们仍然健在。我祖父后来就坐到了一棵树下,长时间地摸着被汗水浸湿的睾
丸,嘿嘿笑个不停。当他对自己的安全确信无疑之后,他才想到那班在河滩上的
师兄弟,那个师弟被打烂的脸使他嚎啕大哭。显而易见,孙有元已经无法继续祖
业了,他年方二十五,却要被迫去体会当初父亲告老还乡时的凄凉心情。我年轻
的祖父在这年春节临近的时候,踏上了一条尘土飞扬的大道,以老年人的愁眉苦
脸返回家中。
我的曾祖父一年多以前回到家中后,就一病不起,曾祖母花完所有的积蓄都
无法唤回他往昔的生气,于是又当掉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到头来连她自己也
一病不起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祖父破衣烂衫身无分文地回到家中时,他的父
亲已经病归黄泉,他的母亲则躺在死去的父亲身旁,也已是奄奄一息。我那疾病
缠身的曾祖母对她儿子的回来,只能用响亮急促的呼吸声来表达喜悦了。我祖父
就这样携带着贫困回到了贫困的家中。这是我祖父年轻时最为凄惨的时刻,家中
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送进当铺,而在这春节的前后,他也无处去出卖体力换回
一些柴米。束手无策的孙有元,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顶着凛冽的寒风,扛起他父
亲的遗体往城里跑去。我年轻的祖父竟然异想天开地想把死去的父亲送进当铺,
一路上我祖父不停地向肩上的死尸赔礼道歉,同时挖空心思寻找理由来开脱自己
。我曾祖父的遗体在那间四处漏风的茅屋里挨冻了两天两夜,然后又被我祖父在
呼啸的北风里扛了三十来里路,当他被放到城里当铺的柜台上时,已经如一根冰
棍一样僵硬无比了。我祖父眼泪汪汪地恳求当铺的掌柜,说自己不是不孝,实在
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告诉掌柜:
“我爹死了没钱收作,我娘活着躺在屋里没钱治病。做做好事吧,过几天我
就将爹赎回去。”
当铺的掌柜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这辈子没听说过死人还能当钱。他捂着
鼻子连连挥手:
“不收,不收。这里不收金菩萨。”
大年初一他以为可以讨个好口,使我曾祖父荣幸地成为了一尊身价连城的金
菩萨。
可我不识时务的祖父依然连连哀求,于是三个伙计走上前来,伸手将我曾祖
父推了下去。我那僵硬的曾祖父像一块石板一样掉落在地,发出了坚硬的声响。
孙有元赶紧抱起他的父亲,仿佛罪孽深重似的察看我曾祖父是否摔坏了。紧接着
一股冷水浇在了我祖父头上,在他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当铺的伙计就开始清扫被
我曾祖父玷污了的柜台。这使孙有元勃然大怒,他对准一个伙计的鼻子就是狠狠
一拳,那家伙的身体就像弹弓上射出的泥丸,弹出去跌倒在地。我强壮无比的祖
父使足力气又把柜台抛翻过去,另外的几个伙计举着棍棒朝孙有元打来,孙有元
只能举起他父亲的遗体,去抵挡和进攻他们。在那个寒冷的清晨,我祖父挥动着
那具僵尸,把整个当铺搅得天翻地覆。勇敢的孙有元得到父亲遗体的有力支持,
将那几个伙计打得惊慌失措。他们谁也不敢碰上那具死尸,以免遭受一年的厄运
,那个时代的迷信使孙有元的勇敢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挡。当我祖父挥起他的父
亲,向那个面如土色的掌柜击去时,轮到孙有元惊慌了,他把父亲的脑袋打在了
一把椅子上。一声可怕的声响使我祖父蓦然发现自己作孽了,他那时才知道自己
大逆不道地将父亲的遗体作为武器。父亲的脑袋已被打歪过去,我祖父经历了片
刻的目瞪口呆之后,立刻扛起父亲的遗体窜出门去,在凛冽的寒风里奔跑起来。
然后孙有元就像一个孝子一样痛哭流涕了,那时候他坐在冬天的一棵榆树下面,
怀抱我损坏了的曾祖父。我的祖父使了很大的劲,才把他父亲打歪的脑袋扳回来
。
孙有元埋葬了父亲以后,并没有埋葬贫困,此后的几天里,他只能挖些青草
煮熟了给母亲吃。那是一些长在墙角下有着粉绿颜色的小草,孙有元不知道那是
益母草。于是他惊喜无比地看到卧床不起的母亲,吃了这种草后居然能够下地走
路了。这使我那粗心大意的祖父茅塞顿开,他极其天真地以为明白了一个真理,
他感到那些妙手回春的郎中,其实什么本事都没有,无非是割一堆青草像喂羊一
样去喂病人。因此他放弃了去城里打短工的念头,我祖父作为石匠之后,决定像
一个郎中那样医治百病了。
兴致勃勃的孙有元知道刚开始必须上门问诊,日后名声大了就可以坐在家中
为人治病。他背起了一篓子杂草,开始了走家串户的生涯,他嘹亮的嗓音像个捡
破烂似的到处吼叫:
“草药换病啦。”他风格独特的叫唤格外引人注目,可那一付贫穷的样子让
人将信将疑。到头来还真有一户人家请他上门就诊,我祖父行医生涯第一个病人
,也是最后一个,是个腹泻不止的男孩。面对这个气息奄奄的孩子,孙有元只是
马马虎虎地看一眼,也不号脉问诊,就从篓子里抓出了一把青草给患者的家人,
让他们煮熟了给孩子吃。当他们满腹狐疑看着那把青草时,孙有元已经走到了屋
外,继续他的喊叫:
“草药换病啦。”当孩子的家人从屋里追出来,用虔诚的疑惑向我祖父发出
询问时,我实在惊讶孙有元竟然还能胸有成竹地告诉他们:
“他吃了我的药,我就带走他的病啦。”
这个可怜的孩子吃下那一把青草后,立刻上吐下泻绿水,没两天就一命呜呼
了。从而让我曾祖母在一个下午,胆战心惊地看到了十多个男人气势汹汹走来的
情景。
我祖父那时候一点也不惊慌,他让脸色苍白的母亲回到屋里去,又将屋门关
上,自己则微笑着极其友好地迎候他们。死者的家人和亲属是来向孙有元讨命的
,我祖父面对这班脸色铁青一意孤行的人,竟然想用花言巧语哄骗他们回去。他
们根本就不会来聆听孙有元冗长的废话,而是一拥而上,将我祖父团团围住,几
把铮亮的锄头对准了他闪闪发亮的脑门。经历过国军枪林弹雨的孙有元,那时候
显得不慌不忙,他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别说才十多个人,就是翻一倍,他也照
样打得他们伤痕累累。死到临头的孙有元如此口出狂言,反而把他们给弄糊涂了
。这时候我祖父解开了上衣的纽扣,对他们说:“让我把衣服脱了,再和你们打
。”
说着孙有元拨开一把锄头,走到屋前推开了房门,他进去后还十分潇洒地用
脚踢上了门。我祖父一进屋就如石沉大海一样销声匿迹了,那班复仇者在外面摩
拳擦掌,他们不知道我祖父已经越窗而逃,一个个如临大敌似的严阵以待。他们
左等右等不见孙有元出来,才感到情况不妙,踢开房门以后,屋内空空荡荡。随
后他们看到了我祖父背着他母亲,在那条小路上已经逃远了。我祖父不是一憨乎
乎的乡巴佬,越窗而逃证明了他是有勇有谋的。
孙有元背上我曾祖母撒腿就逃以后,他便很难终止自己的奔跑了。他就像我
祖母一样,挤身于逃亡的人流之中,有那么几次他都清晰地听到了身后日本人的
枪炮声。我祖父是那个时代典型的孝子,他不忍心看着我曾祖母扭着小脚在路上
艰难行走,于是他始终背着母亲,满头大汗气咻咻地在那些尘土飞扬的路上,跟
随着逃亡的人流胡乱奔走。直到后来的一个夜晚,精疲力竭的孙有元脱离了人流
,将我曾祖母放在一棵枯萎的树下,自己走远去找水后,他才不用再背着母亲奔
走了。连日的奔波让我虚弱不堪的曾祖母,在那棵树下一躺倒就昏昏睡去了。我
曾祖母在那个月光冷清的夜晚,睡着后被一条野狗吃了。童年时我的思维老是难
以摆脱这恶梦般的情景,一个人睡着后被野狗一口一口吃了,这是多么令人惊慌
的事。当我祖父重新回到那棵树下,我的曾祖母已经破烂不堪了,那条野狗伸出
很长的舌头一直舔到自己的鼻子,凶狠地望着我的祖父。母亲凄惨的形象,使孙
有元像个疯子一样哇哇大叫,我祖父那时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人,他像那条野狗一
样张开嘴巴扑了上去。野狗更多的是被我祖父的嗷叫吓坏了,它立刻调转方向逃
跑。气疯了的孙有元竟然去追赶逃跑的狗,他追赶时的破口大骂无疑影响了他的
速度。到头来狗跑得无影无踪后,我祖父只能气急败坏同时又眼泪汪汪地回到母
亲身旁。孙有元跪在我曾祖母的身旁使劲捶打自己的脑袋,他响亮的哭声使那个
夜晚显得阴森可怖。
孙有元埋葬了母亲以后,他脸上由来已久的自信便一扫而光,他极其伤感地
在逃亡的路上随波逐流,母亲的死使他的逃亡顷刻之间失去了意义。因此当我祖
父在一庭残垣前最初见到我祖母时,他的心里出现了一片水流的哗哗声。我祖母
那时身上富贵的踪影已经丝毫不见,她衣衫褴褛地坐在杂草之上,恍惚的眼神从
披散的头发中望到了我祖父凄凉的脸。被饥饿弄得奄奄一息的祖母,不久之后就
伏在我祖父的背脊上睡着了。年轻的孙有元就这样得到了一个可以作为妻子的女
人,他不再毫无目标地漂荡。经历了饥饿和贫困长时间掠夺的孙有元,背着我祖
母往前走去时,他年轻的脸上红光闪闪
祖父摔坏腰以后,我的印象里突然出现了一位叔叔。这个我完全陌生的人,
似乎在一个小集镇上干着让人张开嘴巴,然后往里拔牙的事。据说他和一个屠夫
,还有一个鞋匠占据了一条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继承了我祖父曾经有过的
荒唐的行医生涯,但他能够长久地持续下来,证明了他的医术不同我祖父那种纯
粹的胡闹。他撑开宽大的油布伞,面对嘈杂的街道,就像钓鱼那样坐在伞下。他
一旦穿上那件污迹斑驳的白大褂,便能以医生自居了。他面前的小方桌上推着几
把生锈的钳子,和几十颗血迹尚在的残牙。这些拔下的牙齿是他有力的自我标榜
,以此来炫耀自己的手艺已经炉火纯青,招睐着那些牙齿摇晃了的顾客。
一天上午,当祖父背上一个蓝布包袱,怀抱一把破旧的雨伞,悄无声息地从
我们前面走过时,我和哥哥十分惊奇。他临走时都没和我父母说一句话,而我的
父母也没有任何异样的神态,我和哥哥趴在后窗的窗台上,看着祖父缓慢地走去
。是母亲告诉我们:“他去你们叔叔那里。”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遗弃的破旧椅子,以无声的状态期待着火的光临
。厄运来到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孙光平以他年龄的优势,先于我得到了一个
书包。那一刻在我童年记忆里闪闪发亮,在我哥哥即将获得上学机会的那个傍晚
,我的父亲,兴致勃勃的孙广才,以莫名其妙的骄傲坐在门槛上,声音洪亮地教
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里的孩子吵架——“一个你就打他,两个你赶紧逃回家。
”
孙光平傻乎乎地望着孙广才,那是他对父亲最为崇拜的时候。我哥哥虔诚的
神色,使我父亲不厌其烦地讲述同样的道理,并不觉得那已经是废话了。
我父亲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乡巴佬,任何时髦的东西他都一学就会。当我哥哥
背上书包第一次走向城里的学校时,孙广才站在村口给予他最后的提醒。他一个
成年人学电影里坏人的腔调实在是滑稽可笑,他扯开嗓子大喊:
“口令。”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这个八岁的孩子转身来回答
时,并没有转述父亲昨晚纷繁复杂的教导,而是简单明了地喊道:“一个就打,
两个逃回家。”
在这表达欢欣场面的另一侧,我晚年的祖父拿着一根绳子无声地从我身旁走
过,去山坡上捡柴了。孙有元那时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壮,我坐在泥土上,他
有力摆动的脚走去时,溅了我一脸的尘土,使我当时对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兴奋
变得灰蒙蒙一片。我祖父的厄运和我哥哥的兴奋紧密相连,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
,当我和弟弟还依然满足于在池塘边摸螺蛳时,第一次从城里学校回来的孙光平
,已经懂得用知识来炫耀自己了。我无法忘记孙光平最初背着书包回来的耀武扬
威,我八岁的哥哥将书包挂在胸前,双手背在身后,显然后一个动作是对学校老
师的摹仿。然后他在池塘旁边坐下来拿出课本,先是对着太阳照一照,接着十分
矜持地阅读了。我和弟弟那时候目瞪口呆,就像两条饥肠辘辘的狗,看到一根骨
头在空中飞去。就是在这个时候,孙广才背着满脸死灰的孙有元奔跑过来。我的
父亲那时显得十分恼怒,他把孙有元放到床上以后,便在屋门外嘟嘟哝哝起来。
“我就怕家里有人生病,完了,这下损失大啦。多一个吃饭的,少一个干活
的,一进一出可是两个人哪。”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后来虽然能够下地走路,可他从山坡上滚下
来后,腰部永久地僵硬了。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孙有元,在看到村里人时的笑容,
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时更为胆怯,我清晰地记得他脸上战战兢兢的神色,他总是这
样告诉别人:“腰弯不下去。”他的嗓音里充满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责备。突然
而至的疾病改变了孙有元的命运,他开始了不劳而食的生活。在我离开南门前的
不到一年时间里,这个健壮的老人如同化妆一样迅速变得面黄肌瘦了。他作为一
个累赘的存在已经十分明显,于是他开始了两个儿子轮流供养的生活。我就是在
那时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叔叔。祖父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就独自出门沿着那条
通往城里的小路走去。他进城以后似乎还要坐上一段轮船,才能到达我叔叔那里
。一个月以后,总是在傍晚的时刻,他蹒跚的影子又会在那条路上出现。
祖父回来的时候,我和哥哥会激动地奔跑过去,我们的弟弟却只能干巴巴地
站在村口,傻笑地看着我们奔跑。那时我所看到的孙有元,是一个眼泪汪汪的祖
父,他的手在抚摸我们头发时颤抖不已。事实上我们充满热情的奔跑,并不是出
于对祖父回来的喜悦,而是我和哥哥之间的一次角逐。祖父回来时手中的雨伞和
肩上的包袱,是我们激动的缘由。谁先抢到那把雨伞,谁就是毫无疑问的胜者。
记得有一次哥哥将雨伞和包袱一人独占,他走在祖父右侧趾高气扬,我因为一无
所获而伤心欲绝。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出哥哥的霸道,我哭泣着
说: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起了雨伞还要拿包袱。”
祖父没有像我指望的那样出来主持正义,他对我们的误解使他老泪横流,他
抬起手背擦眼泪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我四岁的弟弟是个急功近利的家伙,他
看到祖父的眼泪后,飞快地往家中跑去,尖声细气地叫嚷着,将祖父的眼泪传达
给我的父母:“爷爷哭啦。”从而弥补他和我同样一无所获的缺憾。
在我离家之前,祖父在我们家中承担的屈辱,是我当时的年龄所无法感受的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孙广才在祖父回到家中的那一个月里,总是脾气暴躁。他
像冬天的狂风那样在我们狭窄的家中,时时会突然咆哮。除非孙广才伸出手指明
确地去指骂孙有元,我才能确定父亲的怒气正在涌向何处。否则我会惊恐万分地
看着父亲,因为我无法断定孙广才接下去会不会突然一脚向我踢来。我童年时的
父亲是一个捉摸不透的家伙。我唯唯诺诺的祖父,在家中的日子里总是设法使自
己消失。他长久地坐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消磨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而当吃饭时,他却像闪电一样迅速出现,往往把我们弟兄三人吓一跳。那时候
我的弟弟就会得到表现自己的机会,他手捂胸口用兴奋的神态,来夸张自己所受
的惊吓。祖父的胆小怕事在我记忆里格外清晰,有一次孙光明为了寻找他,这个
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孩子摔倒后哇哇大哭,而且还毫无道理地破口大骂,仿佛是别
人把他绊倒的。我口齿不清的弟弟虽然竭尽全力想把话骂明白,可我听到的始终
是一只小狗在乱叫。那一次祖父吓得脸色灰白,他担心孙光明的哭声持续到我父
亲从田里回来,孙广才是不会放过任何供他大发雷霆的机会的。那种灾难即将来
临的恐惧眼神,从孙有元眼中放射出来。孙有元摔坏腰后,就很少讲叙那个让我
们感到不安的祖母。他开始习惯独自去回忆和祖母共同拥有过的昔日时光。的确
,我祖母和他之间的往事,也只有他能够品尝。
孙有元端坐在竹椅里,回想那个年轻漂亮而且曾经富有过的女人时,那张远
离阳光的脸因为皱纹的波动,显得异常生动。我经常偷偷看到那脸上如青草般微
微摇晃的笑容,这笑容在我现在的目光里是那么地令我感动。然而我六岁时的眼
睛,却将一种惊奇传达到内心。我无比惊讶地发现一个人竟然会独自笑起来,我
将自己的惊奇去告诉哥哥后,正在河边摸虾的孙光平,用一种我很难跟上的速度
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证实了我的惊讶是多么正确。我和哥哥,两个脏乎乎的孩
子跑到祖父面前时,他脸上的笑容依然在进行着微妙的流动。我八岁的哥哥,有
着我难以想象的勇气。他用响亮的喊叫,将我祖父从多愁善感的回忆中一把拉了
出来。我祖父如同遭到雷击似的浑身一颤,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种
恐慌在我祖父眼中闪闪发亮。接着我听到了哥哥幼稚的声音穿上了严肃的外套后
,向我祖父走去。很显然,我哥哥在训斥他:“一个人怎么可以笑,只有神经病
才会一个人笑。”我哥哥挥了挥手。“以后别一个人笑了,听到了吗?”
明白过来的祖父,用极其谦卑和虔诚的点头回答了孙光平。孙有元晚年竭力
讨好家中任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为长者,难以让我们尊敬。有一段时间,我
处在对立的两种心情之中,一方面我默默地鼓励自己,去仿效孙光平那种对待祖
父的权威,作为一个孩子能对大人发号施令,这是一件令人激动和振奋的事。可
我时时屈服于祖父慈祥的目光,当我们四目相视时,祖父孙有元看着我的亲切目
光,让我无法对他炫耀自己弄虚作假的权威。我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出屋去,用崇
拜的目光去寻找哥哥孙光平。
当祖父若无其事地诬告了我的弟弟以后,我彻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风的
念头。孙有元在后来的日子里,让我觉得阴森可怕。
事情其实很简单,我祖父从角落里站起来,往房间走去时,不慎将桌边的一
只碗打落在地。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祖父当时异常害怕,他站在那里长时间地
看着地上破碎的碗片。我现在回顾他当初的背影时,已经像一个阴影一样虚无了
。但我记住了他那时发出的一连串惊恐的低语,至今为止我都没有听到过一个人
能把话说得那么飞快。
孙有元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来。我当时已经六岁,
那个年龄让我隐约预感到发生了可怕的事,这种可怕显然和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
父亲有关。我实在不知道孙广才这次咆哮起来声音会怎样吓人,我精力过人的父
亲挥动拳头时,就如母亲挥动头巾一样轻松和得心应手。我就那么站着,看着祖
父又回到了角落里坐下,他对自己的错误不加任何掩饰,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里
。祖父的安详无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儿童时期的目光在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静
的脸之间不知所措,然后我像是遇到蛇一样惊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样,孙广才对这一损失表现得极为激动。我不知道父亲是否
希望这碗是祖父打碎的,从而使他对祖父的谩骂和训斥变得理所当然。满脸通红
的孙广才像个孩子那样不知疲惫地乱喊乱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风似的吹得我们弟
兄三人身体抖动。我胆怯的目光望到孙有元时,我的祖父让我大吃一惊,他谦卑
地站起来告诉孙广才:
“是孙光明打碎的。”那时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这个四岁的孩子对祖父的
话很不在意,他脸上的惊吓刚才就有了,完全来自孙广才的可怕神态。当我父亲
怒不可遏地问他:“是你吗?”我弟弟却是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被父
亲凶狠的神态吓傻了,直到孙广才第二次向他这么吼叫,并且将自己的凶狠逼近
了他,我才终于听到了他的申辩:
“不是我。”我弟弟一直口齿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说话时依然咕哝
咕哝。弟弟的回答使我父亲怒火更大,也许他这样可以延长自己精神抖擞的发泄
,孙广才几乎喊破了嗓子:
“不是你,碗怎么会碎?”
我弟弟一脸的莫名其妙,面对父亲的发问,他只能给予十分糊涂的摇头。我
弟弟毕竟是太小了,他只懂得简单的否认,根本不知道接下去应该陈述理由。最
为要命的是他那时候突然被屋外的鸟鸣吸引了,而且还兴致勃勃地跑了出去,这
是我父亲绝对无法容忍的,孙广才气急败坏地喊叫孙光明: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回来。”
我弟弟虽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他跑回屋来时睁圆眼
睛十分认真地指着屋外,告诉孙广才:
“小鸟,小鸟飞过去啦。”
我看到父亲粗壮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脸,我弟弟的身体被扔掉般的摔出
去倒在地上。孙光明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似乎有很长时间。我的母亲,在父亲
怒火面前和我一样害怕的母亲,那时惊叫着跑向我弟弟。孙光明终于“哇”的一
声尖利地哭了起来。我弟弟就像是不知道自己为何挨揍,他放声大哭时也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要哭。
我父亲的怒火开始收缩了,孙广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个屁。”接着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气和孙光明的哭声之间
,选择了让步。我父亲往外走去时,依然嚷嚷着:
“败家子,我养了一群败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都他娘的四岁了,
说话嘴里还含个球似的咕哝咕哝说不清楚。败起家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凶。”
最后是表达对自己的怜悯:
“我命苦啊。”这一切对当初的我来说,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有从惊吓里
摆脱出来,我父亲已经走出屋去了。当我用仇恨的目光去看祖父时,孙有元仍然
站在那里,仿佛饱尝惊吓似的战战兢兢。我当时没有立刻出来为弟弟说话,大概
是我自己也糊涂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应,起码我当时是这样。
此后这事就如月光下的阴影一样,始终缠绕着我。我一直想出来揭发祖父,可我
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有一次我曾经独自走到祖父身旁,孙有元当时坐在那个斑
驳的墙角,用一惯的慈祥看着我,他亲切的目光在那时让我不寒而栗,我鼓起勇
气对他说:“碗是你打碎的。”祖父平静地摇摇头,同时还向我慈爱地笑了笑。
他的笑容就像是有力击来的拳头一样,我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立刻逃走,用响亮的
喊叫来掩盖内心的慌张:
“是你。”我正义的声音并没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静地告诉我:“不是我。
”祖父对自己坚信无疑的神态,反而使我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错了。就在我
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向我露出了那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气立刻崩溃了,我赶紧
逃离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我感到出来揭发祖父也变得越来越艰难了。同时我越来
越明确到自己对祖父有着难以言传的惧怕,当我有时跑回家中取东西,突然发现
坐在角落里的祖父正看着我时,我就会浑身发颤。
年轻时生机勃勃的孙有元,经历了我祖母三十多年掠夺以后,到晚年成为了
一个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老人。然而当他体力逐渐丧失的同时,内心的力气却成
长了起来。风烛残年的孙有元,再度显示了他年轻时的聪明才智。
我父亲喜欢在饭桌上训斥祖父,这种时候孙广才总是要很不情愿地看着自己
正在遭受损失。在父亲虚张声势的骂声里,我的祖父低垂着头颅一副担惊受怕的
模样。可他吃饭的速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手上的筷子在夹菜时一伸一缩的迅速
令人吃惊。孙广才的训斥他充耳不闻,仿佛将其当作美味佳肴。直到他手中的碗
筷被夺走,他才被迫停止。那时的孙有元依然低着头,眼睛执著地盯着桌上的饭
菜。
我父亲后来就让祖父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我的祖父在吃饭时只能看到桌上的
碗,看不到碗中的菜。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南门,我那可怜的祖父只能让下巴搁在
桌子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往碗中去夹菜。我的弟弟因为矮小也遭受了同样的命
运,但他时刻得到我母亲的帮助。孙光明是个爱逞强的孩子,他时时会突然站到
凳子上,摆脱母亲的帮助,用自己的行为来主宰自己的胃口,这个傻孩子便要遭
到过于激烈的惩罚了。我父亲那时候毫不手软,为这么一点小事他会对我弟弟拳
打脚踢,同时像个暴君那样反复宣告:
“谁再站起来吃饭,我就打断谁的腿。”
我聪明的祖父知道孙广才的真正用意,父亲对弟弟的严厉惩罚其实是为了恫
吓祖父,我的祖父以逆来顺受的姿态端坐在小椅子上,他夹菜时高高抬起手臂的
艰难,使孙广才感到心满意足。然而我祖父就像在大堤上打洞的老鼠,他以极其
隐蔽的方式对付他的儿子。就如上次祖父打碎了碗嫁祸到我弟弟身上,孙有元再
次看中了年幼的孙光明。事实上也只有孙光明对那张桌子的高度,与我祖父一样
耿耿于怀。可我弟弟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去注意这些,别的时候他只知道像一
只野兔子那样到处乱窜。我的祖父,长时间坐在角落里的孙有元,就拥有足够的
时间来盘算如何对付这些了。
那几天里,当我弟弟一旦接近孙有元,我的祖父就会含糊其词:“桌子太高
了。”孙有元的反复念叨,使我的九岁的弟弟终于有一次站到了祖父和桌子之间
,孙光明长时间地对祖父和桌子看来看去。孙光明闪闪发亮的眼睛,让我祖父明
白了这个小家伙已经在开始动脑筋了。谙熟我弟弟心理的孙有元,那个时候剧烈
地咳嗽起来,我不知道他这样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他有着足够的耐心来期待孙
光明自己作出决定。
我弟弟除了口齿不清以外,别的都是值得夸奖的。他用那个年龄破坏的欲望
和小小的才智,立刻找到了对付桌子高度的办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
“锯掉它。”我祖父显得十分吃惊,他的吃惊里流露出明显赞赏的神气,无
疑这激励了孙光明。我弟弟神采飞扬,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聪明之中。他对孙有
元说:
“把它的腿锯掉一截。”
孙有元这时候摇头了,他告诉我弟弟:
“你锯不动它。”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对他的蔑
视使他生气,他向孙有元喊道:
“我有力气。”孙光明感到语言的辩护依然苍白,他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
将桌子扛起来费力地走了两步,随后又钻出来向祖父宣告:“我有很大的力气。
”孙有元仍然摇头,他让孙光明明白,手的力气远远小于身体,我弟弟还是锯不
动桌子的腿。
应该说孙光明最初发现桌子腿可以锯掉一截时,他仅仅只是满足于这种空洞
的发现。孙有元对他力气的怀疑,使他必须拿出真正的行动来了。我的弟弟在那
个下午气乎乎地走出家门,他为了向祖父证明自己能够锯掉桌子腿,向村里一家
做木匠的走去。孙光明走到那个木匠家中时,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
弟弟亲热地向他打招呼:“你辛苦啦。”然后对他说:“你不用锯子的时候,肯
定会借给我吧。”
那个木匠根本就没把我弟弟放在眼里,他向孙光明挥挥手:“走开,走开,
谁他娘的说我会借给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孙光明说。“我爹一定说你肯借,他说你盖房时他
还帮过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孙光明,却为那个木匠布置了圈套。木匠问他:“孙广才干
什么用?”我弟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这时候答应了。
我的弟弟扛着锯子回到家中,将锯子响亮地往地上一敲,尖声细气地问孙有
元:“你说我能锯掉吗?”孙有元还是摇摇头,说道:
“你最多锯掉一条腿。”
那个下午,我既聪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满头大汗地将四条桌子腿锯掉了半截
,其间他还不时地回过头问孙有元:
“我的力气大不大?”我祖父没有给予他及时的鼓励,但他将惊奇的神色始
终保持在脸上。就是这一点,也足以使我弟弟兴致勃勃地锯完所有的桌子腿。接
下来孙光明就无法为自己感到骄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现实的可怕
,孙有元告诉他:
“你作孽了,孙广才会打死你的。”
我那可怜的弟弟吓得目瞪口呆,到那时他才知道后果的可怕。孙光明眼泪汪
汪地望着祖父,孙有元却站起来走入了自己的房间。我弟弟后来独自走出屋去,
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里忍饥挨饿睡了一夜。我父
亲站在田埂上,发现大片稻子里有一块陷了下去,他就这样捉住了我的弟弟。经
历了一夜咆哮的孙广才,依然怒火冲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挂在树上的
苹果,青红相交。使我弟弟足足一个月没法在凳子上坐下来,而我的祖父在吃饭
时,已经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岁回到南门时,那张锯了半截的桌子葬身
于熊熊之火,他们吃饭时才不再俯首哈腰。我回到南门以后,六岁时保留下来的
对祖父的惧怕,竟然迅速地转换成对自己的同情。随着我自己在家中处境的逐日
艰难,祖父的存在成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当我提心吊胆地害怕家中会出什么
事时,很显然这事不管是否与我有关,我都将遭受厄运,于是我逐渐明白过来,
祖父当初为何要诬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亲经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将两排突
出的肋骨向村里人展览,告诉他们他为什么瘦,那是因为——“我养了两条蛔虫
。”我和祖父就像是两个不速之客,长久地寄生在孙广才的口粮里。我弟弟锯掉
了桌子腿以后,祖父和父亲之间出现过一次激烈的较量。我父亲虽然将他的气势
汹汹保持到最后,但他在内心里还是被祖父打败了。所以我返回南门后,不再看
到父亲对祖父有过公开的谩骂和训斥,这在我离开前是习以为常的事。我父亲对
祖父的不满,到头来表现得十分窝囊。孙广才只是经常坐在门槛上,像个上了年
纪的女人那样罗嗦着不休,他唉声叹气地自言自语:
“养人真不如养羊呵,羊毛可以卖钱,羊粪可以肥田,羊肉还可以吃。养着
一个人那就倒霉透了。要毛没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谁来救我。”
孙有元面对屈辱时的镇静,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他总是慈祥并且微
笑地望着别人对他的攻击。我成年以后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动人
的微笑。我父亲生前曾经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时的孙广才总要迅速地转过身
去,如同遭受一击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远远走开,独自一人时才会骂道:“笑
起来像个死人,一吃饭就活了。”
因为年老而终日昏昏沉沉的孙有元,也逐渐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艰难处境,他
对我的回避也就越来越明显。那年秋天,他蹲在墙角晒太阳时,我走到了他的身
旁,默默地站了很长时间,希望他能和我说上一些什么,可他脸上与世无争的神
情,使我们之间的沉默没能打破。后来当他依稀听到田里传来收工的吆喝声,手
脚僵硬的孙有元立刻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进屋去。我祖父害怕孙广才会看到
两个他不喜欢的人呆在一起。我和祖父,还有一场大火同时来到家中,使孙广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们,仿佛那场火是我们带来的。最初的
时候,当我偶尔和祖父在一起时,我会惊慌地听到父亲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叫,站
在不远处的孙广才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这两
个人在一起,大火就要来啦。”我是在接近七岁的时候,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
离开南门。在那条小路上,我遇到了从叔叔那里住满一个月后回来的祖父。那时
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自己走去是为了一次激动人心的游
玩。我哥哥孙光平因为失去了竞争,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无精打采地站在村口
。哥哥泄气的神态,使我感到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走去时格外骄傲。所以我在
见到祖父时,显得趾高气扬,我对他说:
“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了。”
我弱小的身体昂首阔步地从我祖父身旁走过,故意弄得尘土飞扬。现在我回
忆起了祖父的眼神。当我回头张望哥哥时,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滞重的身体挡住
了我的目光。孙有元站在那里疑虑重重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当时
的我一样,对我接下去的命运一无所知。但是他以一个老年人的历史,对我走去
时的兴高采烈表示了怀疑。
五年以后,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与乌云纠
缠不清的时刻。那时我们已经不能相认了,五年的时间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记忆,
从而将我过去的记忆挤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虽然我能够记住家庭的所有成员,
可他们的面目已经含糊,犹如树木进入夜色那样。在我记忆迅猛增加的同时,祖
父与我相反,疾病和衰老开始无情地剥夺他的往事,他在一条最为熟悉的路上迷
失了方向。他遇到我,就如一个溺水者见到了漂浮的木板那样,对我的紧紧跟踪
才使他回到南门。我们和那场大火同时抵达家中。
我们回到南门的第二天,祖父又离开南门前往我叔叔家中,这一次他住了两
个多月。当他再度回来时,家中已经盖起了茅屋。我无法设想这个记忆所剩无几
,而且说话含糊不清的老人,是怎样走去和走来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死去
的。孙有元经历了冗长的低声下气之后,在临终之际令人吃惊地焕发了他年轻时
的蓬勃朝气,从而使他生命的最后那部分显得光彩照人。这个垂暮的老头,以他
最后烛光般的力气,竟然去和那连日阴雨的天空较量。
眼看着田里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时候,绵绵阴雨的来到使村里人忧心忡忡。
稻田里的水明显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张塑料薄膜一样覆盖在那里,沉重的稻穗
越弯越低,逐渐接近无声上涨的雨水。我无法忘记那个灾难来临的时刻,束手无
策的农民都像服丧一样神情萧条,管仓库的罗老头整日坐在门槛上抹着眼泪,向
村里人发布悲观的预言:
“今年要去讨饭了。”罗老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能够顺利地进入历史的
长河,向我们描叙1938年、1960年和此时一样的涝灾,来让我们相信马
上就要讨饭了。平日里上窜下跳的孙广才,在那时也像瘟鸡一样默不作声了。可
他有时突然冒出来的话语比罗老头更为耸人听闻,他告诉我们说:“到时候只能
去吃死人了。”
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萨,供在案上叩头念佛,祈求菩
萨显灵,来拯救田里的稻子。我的祖父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个救星一样出现在众
人面前。这个习惯坐角落里的老头,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来,拿起他那把破雨伞
走出屋去。当时我还以为他要提前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颤巍巍的祖父,脸色灰
白了多年之后重放红光。他撑着那把油布伞,在风雨里斜来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
户人家,向他们发出嗡嗡的叫喊:“把菩萨扔出去,让雨淋它,看它还下不下雨
。”
我胆大包天的祖父竟然让菩萨去遭受雨淋,使那几户拜佛的人家不胜惊慌,
看着祖父那付可笑的模样,我父亲起先还觉得有趣。连日垂头丧气的孙广才露出
了笑容,他指着在雨中趄趔的祖父对我们说:
“这老头还能硬一下。”
当村里几个老人慌张地来央求孙广才,让他去制止孙有元这种渎神行为,我
父亲才感到祖父惹来了麻烦。我不能不为祖父担忧。孙广才走到了孙有元身旁,
用吓人的声音喊道:
“你给我回去。”让我吃惊的是祖父没有像往常那样惧怕我父亲,他僵硬的
身体在雨中缓慢地转过来,定神看了一会孙广才,然后抬起手指着他儿子说:“
你回去。”我祖父竟敢让孙广才回去,父亲气急败坏地大骂道:
“你这个老不死,你他娘的活腻啦。”
孙有元却仍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回去。”我父亲那时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脸惊讶地在雨中东张西望
,半晌才说:“他娘的,他不怕我啦。”
村里的队长是一位共产党员,他感到自己有责任出来制止这种拜菩萨的迷信
行为。他带着三个民兵,叫嚷着人定胜天的真理,挨家挨户地去搜查菩萨。他用
自己不可动摇的权威,去恫吓那些胆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们谁要是窝藏菩萨,
一律以反革命论处。共产党人破除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惩罚菩萨
的方式来祈求菩萨不谋而合。我看到了起码有十多尊泥塑的菩萨被扔进雨中。那
天上午我祖父重现了前天下午的神态,撑着那把破雨伞歪歪斜斜地走家串户,散
布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齿掉光后的声音混乱不堪地在雨中荡漾,他以欣慰的微笑
告诉他们:“菩萨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尝到了苦头就会去求龙王别下雨。明天就
晴啦。”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孙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檐下
,看着飞扬的雨水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因为悲哀挤到了一起。我看着祖父长时
间地站在那里,后来他哆嗦地仰起脸来,让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吼叫,我从来没
想到祖父的声音竟会如此怒气冲冲,孙广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时的孙有元相比
,实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对着天空吼道:
“老天爷,你下吧,操死我吧。”
紧接着我祖父突然显露出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他张开的嘴犹如死去一般僵
硬,他的身体在那里挺了好长一会,才收缩下去。我祖父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趣的是当天中午雨就停了,这使村里那些老人格外惊奇,看着天空逐渐破
裂之后终于照射过来了阳光,他们不得不去回想孙有元此前在他们看来还是渎神
的荒唐行为。这些迷信的老人开始诚惶诚恐地感到孙有元具有仙家的风采,他的
破衣烂衫令人联想到了那个叫花子济公和尚。事实上没有共产党员队长带着民兵
搜查,他们也不会把菩萨扔进雨中。可那时谁也不会去想队长的功劳,有关孙有
元可能是仙的说法,在村里沸沸扬扬了三天。到后来连我母亲也将信将疑了,当
她小心翼翼地去问我父亲时,孙广才说:
“是个屁。”我父亲是一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对我母亲说:
孙有元死前的神态,和村里一头行将被宰的水牛极其相似。当时在我眼中是
巨大的水牛,温顺地伏在地上,伸开四肢接受绳索的捆绑。那时我就站在村里晒
场的一端,我的两个兄弟站在最前沿。我弟弟不懂装懂的嗓音,在那个上午就像
尘土一样乱飘。其间夹杂着孙光平对他的训斥:
“你懂个屁。”刚开始我和弟弟一样无知地认为,水牛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可是我看到了它的眼泪,当它四脚被绑住以后,我就看到了它的眼泪,掉落在
水泥地上时,像雷阵雨的雨点。生命在面对消亡时,展现了对往昔的无限依恋。
水牛的神态已不仅仅是悲哀,确切地说我看到的是一种绝望。还有什么能比绝望
更震动人心呢?后来我听到哥哥对别的孩子说,水牛被绑住时眼睛就红了。我在
此后的岁月里,会战栗地去回想水牛死前的情景,他对自己生命的谦让,不作任
何反抗地死去,使我眼前出现了令人不安的破碎图景。
长久以来,祖父的死对于我始终像是一个谜语,他的死混杂着神秘的气息和
现实的实在性,从而让我无从得知他的真正死因。正如乐极生悲一样,我祖父在
那个雨水飞扬的上午,对着天空发出极其勇敢的吼叫以后,立刻掉落进胆怯的深
渊,让我看到了他不知所措后的目瞪口呆。孙有元在张嘴吼叫的那一刻,吃惊地
感到体内有一样什么东西脱口而出,那东西似乎像鸟一样有着美妙的翅膀的拍动
。然后他惊慌地转过身去,哀哀地叫唤着:“我的魂呵,我的魂飞走了。”
祖父的灵魂像小鸟一样从张开的嘴飞了出去,这对十三岁的我来说是一件离
奇同时又可怕的事。
那天下午,我看到了祖父脸上出现了水牛死前的神态。那时候雨过天晴,正
当村里众多的老人惊诧孙有元的预言得到实现时,我的祖父已经没有心情来享受
荣耀,他一味地沉浸在失去灵魂的悲哀之中。孙有元眼泪汪汪地坐在门槛上,面
对逐渐来到的阳光,他裂开的嘴里发出十分伤心的哼哼声。他是在我父母下田以
后,开始自己伤心的流泪,他的眼泪直到我父母从田里回来,依然畅流不止。我
从未见过一个人能那么长时间地流泪。我父亲从田里回来看到了孙有元的眼泪,
孙广才自作多情地感到他的眼泪是冲着自己来的,我父亲嘀咕着:
“我还没死,就为我哭丧了。”
后来我祖父从门槛旁站起来,哭泣着从我们身旁走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和
我们坐在一起吃饭,而是走进了堆放杂物的房间,在他自己床上躺了下来。可是
没过多久孙有元就用惊人的嗓音喊叫起了他的儿子:
“孙广才。”我父亲没理他,对我母亲说:
“这老东西摆架子了,要我把饭送进去。”
祖父继续喊叫:“孙广才,我的魂丢了,我要死啦。”
我父亲这时才走到祖父门前,对他说:
“要死了还那么大的嗓门。”
我祖父大声哭起来,在哭声里他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
“儿子啊,你爹要死啦。爹不知道死是怎么会事,爹有点怕呵。”孙广才很
不耐烦地提醒他:
“你不活得好好的吗?”
孙有元也许是得到儿子的对话,他精神抖擞越发起劲地喊叫了:“儿子啊,
爹不能不死,爹活一天你就穷一天。”
祖父响亮的声音使我父亲颇感不安,孙广才恼火地说:
“你轻一点好不好,让人家听到了好像我在迫害你。”
孙有元对自己死去的预知和安排,在我少年的心里有着不可言传的惊讶和惧
怕。现在想来,祖父在那一瞬间觉得灵魂飞走的生理感受,对他来说是真实可靠
的,我想他在面对自己死亡时是不会弄虚作假的。也许孙有元摔坏腰后,就有可
能设计起自己的末日来了。从而让他对着天空吼叫时得到的纯属一般的生理感受
,上升为灵魂飞走的死亡预兆。那个雨过天晴的下午,孙有元流泪不止时,已经
完成了对自己的判决。这个垂暮的老人,在即将与亡妻相遇、和彻底诀别尘土飞
扬的人世之间曾经无从选择。他整整九年时间犹豫不决。当他最后感到死亡已经
无法回避地来到时,他的眼泪表达了对艰难尘世是如何依依不舍。他唯一的要求
是让孙广才答应给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锣和吹唢呐。
“唢呐吹得响一点,好给你娘报个信。”
祖父躺在床上马上就要死去,这个事实使我惊愕不已。那一刻祖父在我心中
的形象出现了彻底的变化,不再是一个老人坐在角落里独自回想过去的形象,我
的祖父和死亡已经紧密相连。对我来说,祖父变得异常遥远,和我记忆不多的祖
母合二为一了。我弟弟对祖父即将死去,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整整一个下午,
他都站在门旁,从门缝里窥视祖父。而且时时跑出去向我哥哥报信:“还没有死
。”他向孙光平解释:“爷爷的肚皮还在动。”
孙有元对死的决心,在我父亲看来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孙广才那天下午扛着
锄头走出家门以后,心怀不满地认为孙有元是变一个法子来折腾他。可到了傍晚
我们吃过饭后,祖父仍然没有从屋里出来,我的母亲端着一碗饭走进去时,我们
听到了祖父嗡嗡的声音:“我要死啦,我不吃饭啦。”
这时候我父亲才真正重视祖父死的决心,当我父亲惊奇地走入祖父的房间后
,这两个冤家竟然像一对亲密兄弟那样交谈起来。孙广才坐在孙有元的床上,我
从没有听到过父亲如此温厚地和祖父说话。孙广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后,他已经相
信父亲不久之后就会离世而去,喜形于色的孙广才毫不掩饰自己的愉快心情,他
对自己是不是孝子根本就不在乎。孙有元准备死去的消息正是他向外传播的,我
在屋里都能听到他在远处的大嗓门:“一个人不吃饭还能活多久?”
在期待里躺了一夜的孙有元,翌日清晨看到孙广才走进来时,敏捷地撑起身
体问他的儿子:
“棺材呢?”这使我父亲吃了一惊,他没有看到设想中奄奄一息的孙有元。
他从房间里出来后显得有些失望,孙广才摇晃着脑袋说:“看来还得熬两天,他
还能记得棺材。”
我父亲可能是担心孙有元在吃午饭时,突然谦卑地走出来坐在我们中间。孙
广才觉得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必须重视祖父心目中的棺材。于是在那个上
午,我父亲手提两根木条像个小偷似的走了进来,用可笑的神秘向我弟弟下达命
令,让他敲打木件。一惯大大咧咧的父亲突然贼头贼脑地出现,使我感到十分意
外。随后他挺直了身体,推开祖父的屋门,用孝子的声音说:“爹,木匠请来了
。”从半开的门里,我看到了祖父微微欠起身体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时我游手
好闲的弟弟已经获得了短暂的职业,孙光明将木条满屋挥舞,让剑和刀自相残杀
。我弟弟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不会让自己长时间地接受房屋的限制。孙光明极
为迅速地投入到真正的战争之中,他像一个古代将领那样汗流浃背地杀出了房屋
。这时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职业,而沉浸到撕杀的快乐之中。我弟弟气喘吁
吁的呐喊声,在那个上午的阳光里逐渐远去,谁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直到晚饭
前他才回来,那时他两手空空。当我父亲追问他木条扔哪去时,孙光明一脸的糊
涂,支支吾吾地解释了半晌,那神态仿佛是他从未碰过木条似的。
在我弟弟远去以后,我听到了躺在灰暗屋中祖父不安的喊叫:“棺材。”能
使他灵魂得到安宁的木头敲打声消失后,孙有元苍白无力的嗓音里,飘荡着饥渴
的沙沙声。他生前最后的奢望,由于我弟弟的马虎,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了。
后来由我承担起了为祖父的精神制造棺材的敲打职业。我十五岁的哥哥对这
已经不屑一顾了。孙广才一把逮住了我,他突然发现这个闷闷不乐的孩子有时也
可以干点事。他将木条递过来时一脸的鄙视:“你也不能光吃不干活。”
此后的两天里,我用单调的敲打给我祖父以安慰的声响。我处在悲哀的心情
里不能自拔。十三岁的年龄,已经让我敏感地想到这是在为自己敲打。回到南门
以后的那些日子,尽管祖父孙有元没有给过我理解和同情之情,由于我们在家中
的处境是那样相似,孙有元时刻表现出来对自己的怜悯,来到我眼中时,我会感
到也包含了对我的怜悯。我对父亲和家庭的仇恨,正是在为祖父催死的敲打声里
发展起来的。很久以后,我仍然感到父亲在无意之中向我施加了残忍的刑罚。我
当初的心情,就如一个死囚去执行对另一个死囚的处决。
孙有元行将死去的事,使我们那个一惯无所事事的村庄出现了惊奇与热闹。
那些经历了漫长岁月之后反而变得幼稚的老人,对我祖父准备死去表达了惊讶的
虔诚。孙有元对待菩萨的态度,让他们感到他很可能要回家了。一种有趣的说法
使我祖父的出生变得滑稽可笑,他似乎是像下雨那样从天上下来的,现在他对自
己死的预知,又证明他在尘世的期限已到,他要归天了,回到他真正的家中。
而那些年纪轻一点的人,牢记着共产党无神论的教育,他们对自己长辈的言
论嗤之以鼻。就像孙广才训斥孙有元那样,那些可爱的老人都被训斥成是年龄长
到狗身上去了,越活越糊涂。那时的我却坐在敞开大门的屋中,为祖父敲打着单
调的声响。在屋外众多的目光里,我履行着在他们看来是滑稽的职业。这对我是
怎样的一种心情?尤其是村中那些孩子对我指手划脚,并且嘻嘻哈哈,我脆弱的
自尊在耻辱和悲哀之间无法脱身了。屋外嘈杂的声响让孙有元在离世而去之际,
重现了他年轻时遭受国军子弹追赶的情景。丧失了安宁的孙有元在屋里大声呼喊
孙广才,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当我父亲走进屋去时,孙有元正精神抖擞地
坐在床上,向孙广才打听是不是哪家失火了。我祖父躺到床上去是准备立刻就死
的,可是三天下来他越躺越有精神。尽管孙有元每天都叫嚷着不吃东西了,我那
言语不多的母亲总还是盛一碗饭走进去。我祖父在理想的死亡和现实的饥饿面前
,曾经有过激烈的犹豫,不过最后还是屈服于饥饿的力量。我母亲每次都会拿着
一只空碗出来。
孙广才从来就是一个缺乏耐心的人,我祖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越来越奄奄
一息。于是对孙有元的死,他立刻失去了信心。当我母亲端着一碗饭推开祖父房
门,我祖父故伎重演叫着不吃东西时,孙广才一把拉住了我的母亲,冲着我祖父
喊叫:“要死就别吃,要吃就别死。”
我母亲那时异常惊慌,她低声对孙广才说:
“你这是作孽,老天爷要罚你的。”
我父亲可不管这一套,他一下子窜到屋外,对不远处的人说:“你们听说过
死人吃东西没有?”
事实上祖父并不像父亲认为的那样,孙有元觉得自己灵魂已经飞走是确实的
感受,他对自己即将死去坚信不疑。那时的祖父在心理上已经死去,正期待着自
己的生理也进入一劳永逸的境地。当我父亲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孙有元也为自
己久久未死而苦恼。在生命的末日里,孙有元用残缺不全的神智思考着自己为何
一直没死。即将收割的稻子在阳光里摇晃时,吹来的东南风里漂浮着植物的气息
。我不知道祖父是否闻到了,但我祖父古怪的思维断定了自己迟迟未死和那些沉
重的稻穗有关。那个早晨孙有元又大声叫唤孙广才了,我父亲发泄过多的怒气之
后,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他懒洋洋地走入祖父的房间。孙有元用神秘的口气低声
告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没有飞远,就在附近,所以他一直没死。孙有元说这话时
的谨慎模样,仿佛是担心灵魂会听到他的话。灵魂没有飞远的原因是被那一片稻
香所吸引。我祖父告诉孙广才,他的灵魂正混在一群麻雀中间,就是此刻在稻田
上空盘旋的那群麻雀。孙有元要我父亲扎几个稻草人放在房屋周围,好把他的灵
魂吓走,否则他的灵魂随时都会突然回到他体内。我祖父张开牙齿脱落的嘴,嗡
嗡地对孙广才说:
“儿子啊,我的魂一回来,你就又要受穷啦。”
我父亲马上就叫嚷起来:
“爹,你别死啦,你活过来算了。一会儿棺材,一会儿稻草人,你就别再折
腾啦。”
村里的那些老人从牢骚满腹的孙广才那里得知这些时,并不像我父亲认为的
那样是孙有元在瞎折腾。我祖父认为灵魂仍在附近飞翔,对他们来说是真实可信
的。那个中午,那时我不再敲打木条。我看到几个老人拿着两个稻草人走来了,
虔诚的神态在阳光下有着一种离奇的庄严。他们将一个稻草人靠在我们门口的墙
上,另一个放在孙有元的窗旁。正如后来他们向孙广才解释的那样,他们这样做
是为了成全我祖父顺利地升天。我祖父确实大限已近,此后的三天里孙有元的状
况一落千丈,当我父亲有一次走入祖父的房间时,孙有元只能用蚊虫般细微的声
音和他儿子说话了。那时候的孙有元对付饥饿不像前几天那么软弱无能,应该说
他已丧失起码的胃口,我母亲端进去的饭他最多只吃两、三口。这使我父亲疑神
疑鬼地在那两个稻草人近旁转悠了很久,嘴里嘀咕道:
“难道这东西还真管用?”
我祖父躺在那间夏天的屋子里,连续多日没有洗澡,后来的几天在奄奄一息
里又将尿流在了床上。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间便充斥了一股暖烘烘的臭气。
孙有元真正显示弥留之际的神态之后,孙广才开始安静下来,他连续两个上
午走到祖父屋中去察看,出来后紧皱眉头,我那习惯夸大其词的父亲断言孙有元
拉了有半床屎尿。第三天上午我父亲没有走入祖父的房间,他说是吃不消里面的
臭气。他要我母亲进屋去看看祖父怎么样了,自己坐在桌前教育我的哥哥和弟弟
说:“你们爷爷快死啦。”他的理由是,“人和黄鼠狼一样,你要捉它时它就放
个臭屁把你熏晕了,自己可以逃走。你们爷爷要逃走啦,所以那里面臭死人啦。
”
我母亲从祖父屋里出来时脸色苍白,她的双手将围裙的下摆捏成一团,对孙
广才说:
“你快去看看吧。”
我父亲像是被凳子发射出去似的,窜进了祖父的房间,过了一会十分紧张地
走出来,手舞足蹈地说:
“死啦,死啦。”事实上那时孙有元还没有死去,他正断断续续地从休克状
态里走进走出。我粗心大意的父亲却急冲冲地去寻求村里人的帮助,他那时才想
起来连个坑都还没挖。孙广才扛着锄头哭丧着脸满村去叫人,然后在祖母的坟旁
和几个乡亲为孙有元挖起了长眠之坑。孙广才是一个不会轻易知足的人,那几个
乡亲挖完坟坑准备回家时,我的父亲在他们身后喋喋不休,告诉他们帮忙要帮到
底,要么就别帮忙。孙广才要他们去把我祖父抬出来,他自己则是站在门旁寸步
不进。那个后来和他打架的王跃进皱着眉说怎么这么臭时,我父亲点头哈腰地对
他说:
“死人都这样。”我的祖父正是那时候睁开眼睛的,当时他们已经将他的身
体抬了起来。孙有元显然不知道他们即将要埋葬他,摆脱了昏迷之后的孙有元向
他们露出了嘿嘿一笑。我祖父突然出现的笑容把他们吓得魂不附体。我在屋外听
到了里面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嚷声,随即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窜了出来,最为强壮的
王跃进吓得面如土色,他用手捂着胸口连声说:
“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接着他就大骂孙广才: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你他娘的要吓人也不能这么做。”
我父亲满腹狐疑地看着他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王跃进说:“他娘
的,还活着呢。”
孙广才这才急忙走入孙有元屋中,我祖父看到了他的儿子以后,又露出了嘿
嘿的笑容。孙有元的笑容使孙广才勃然大怒,他还没有从祖父屋里出来就叫骂起
来:
“你死个屁,你要是真想死,就去上吊,就去跳河,别他娘的躺在床上。”
孙有元细水长流的生命,绵绵不绝地延续着,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当初几乎所有
的人都在内心确定了孙有元将会立即死去,可孙有元却把自己弥留之际拉得十分
漫长。最让我们吃惊的是那个夏日的傍晚,因为炎热我们将桌子搬到了那棵榆树
下面,我们吃饭时看到祖父突然出现。
在床上躺了二十来天的孙有元,竟然从床上下来,扶着墙壁像个学走路的孩
子一样蹒跚地走出来。这情景把我们都看呆了。我祖父那时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
的不安里,一直没死的事实使他感到焦虑和忧心忡忡。他艰难地走到门槛旁,颤
巍巍地坐了下来。孙有元对我们的吃惊视而不见,他像是一袋被遗忘的地瓜那样
搁在那里。我们听到了他垂头丧气的嘟哝:“还没死,真没意思。”
孙有元是第二天早晨死去的。我父亲走到他床边时,他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
孙广才。祖父当初的眼神一定十分怕人,否则我父亲不会吓得魂飞魄散。他后来
告诉我们,祖父那时的眼神仿佛要把他顺便捎上,一起去死。但我父亲没有逃跑
,应该说是没法逃跑。孙广才的手已被他临终的父亲紧紧捏住。我祖父的眼角滚
出了两滴细小的泪水后,便将眼睛永远闭上了。孙广才感到他被捏住的手渐渐获
得了自由,这时他才慌乱地逃出来,口齿不清地要我母亲进去看看。比起父亲来
,母亲显得镇静多了。显然她走进去时略有迟疑,可她出来时是一步一步走来的
,她告诉我父亲:
“已经冰凉了。”我父亲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向外走去时连声说:
“总算死了,我的娘呵,总算死了。”
父亲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笑嘻嘻地看着不远处几只走来走去的鸡。可
是没过多久,他的脸色悲伤起来,接着嘴巴一歪掉下了眼泪,随后他抹着眼泪哭
泣了。我听到他喃喃自语:“爹呵,我对不起你啊。爹呵,你苦了一辈子。我是
个狗杂种,我不孝顺你。可我实在也是没办法呵。”
祖父如愿以偿地死去,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引起我失去了一个活生生
的人这样的感受。我当时的心情十分古怪,说不准是悲哀,还是不安。我能明确
意识到的,那就是一种情景将在我眼中永远消失。在傍晚的时刻,孙有元步履蹒
跚地在那条小路上摇摇晃晃地出现,向我和池塘走来。我总是很远就看到了他抱
在怀里的油布雨伞,和肩上的蓝布包袱。
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起码他的内心不是这样,他的谦卑在很大程度上
表达着对自己的不满。我离开南门的第四年,也就是我弟弟锯掉那张桌子的腿以
后,祖父在家中的糟糕处境越加明显。孙有元让孙光明锯掉桌腿以后,并不意味
着他和孙广才这两个老对手可以偃旗息鼓了。我父亲是个穷追不舍的家伙,他不
会让孙有元长时间心安理得。不久之后他就不让我祖父吃饭时坐在桌旁,而是给
他盛一小碗饭让他在角落里吃。我的祖父必须学会忍饥挨饿了,这个已到晚年的
老人对食物的欲望像个刚结婚的年轻人,可他只能吃一小碗,孙广才那张仿佛饱
尝损失的脸,使我祖父很难提出再吃一碗饭的要求,他只能饥肠辘辘地看着我的
父母和兄弟大声咀嚼。他唯一拯救自己饥饿的办法,就是在洗碗前将所有的碗都
舔一遍。那些日子村里人时常在我家的后窗,看到孙有元伸出舌头,兢兢业业地
舔着那些滞留饭菜痕迹的碗。
我的祖父在承受屈辱时是不会心甘情愿的,我说过孙有元不是一个懦弱的人
,到那时他只能和孙广才针锋相对,而没有别的迂回的办法。大约一个月以后,
当我母亲将那一小碗饭递过去时,我祖父故意没有接住,把碗碎破在地上。我可
以想象父亲当初勃然大怒的情景,事实也是如此,孙广才霍地从凳子上站立起来
,用吓人的声音指着孙有元大骂:
“你这个老败家子,连他娘的碗都端不住,你还吃个屁。”
我的祖父那时已经跪在了地上,撩起衣服将地上的食物收拾起来。孙有元一
付罪该万死的模样,对我父亲连声说:
“我不该把碗打破,我不该把碗打破,这碗可是要传代的呀。”孙有元最后
那句话让我父亲瞠目结舌,孙广才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对我母亲说:“你还说这
老不死可怜,你看他多阴险。”
我祖父对孙广才看都不看,他开始眼泪汪汪起来,同时依然执著地说:“这
碗可是要传代的呀。”
这使孙广才气急败坏,他对着祖父吼叫道:
“你他娘的别装了。”孙有元干脆嗷嗷大哭,声音响亮地叫道:
“这碗打破了,我儿子以后吃什么呀?”
那时候我弟弟突然笑出声来,祖父的模样在他眼中显得十分滑稽,我那不识
时务的弟弟竟然在那种时候放声大笑。我哥哥孙光平虽然知道那时候笑是不合时
宜的,可孙光明的笑声感染了他,他也止不住笑了起来。我父亲那时可真是四面
楚歌,一边是孙有元对他晚年的糟糕预测,另一边是后辈似乎幸灾乐祸的笑声。
孙广才疑虑不安地看着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心想这两个小子实在是有点靠不住。
我兄弟的笑声是对我祖父的有力支持,虽然他们是无意的。我一惯信心十足
的父亲,在那时难免有些慌张,面对依然嚎啕叫着的孙有元,孙广才丧失了应有
的怒气,而是脆弱地向门口退去,同时摆着手说:
“行啦,祖宗,你就别叫啦,就算你赢了,就算我怕你,你他娘的就别叫啦
。”可是来到屋外以后,孙广才又怒火冲天了,他指着在屋中的家人骂道:“你
们全他娘的是狗养的。
我成年以后,有一天中午,一个站在街道旁的孩子以其稚嫩有趣的动作,使
我长久地注视着他。这个衣着鲜艳的小家伙,在灿烂的阳光里向空气伸出胖乎乎
的胳膊,专心致志地设计着一系列简单却表达他全部想象的手势。其间他突然将
右手插入裤裆,无可奈何地进行了现实的搔痒,而他脸上则维持住了被想象陶醉
的痴笑。面对如此嘈杂的街道,孩子不受侵犯地沉浸在小小的自我之中。
后来,一队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从他身旁走过,才使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幸福
。这个孩子发呆地看着处于年龄优势的他们走远。我没有看到他的目光,但我知
道他那时的沮丧。被他们随随便便背在肩上的书包,微微摇晃着远去。这一景象
对一个还没到上学年龄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况且他们又是排
着队走去,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嫉妒、羡慕和向往。这样的情感折磨着他,最终
产生了对自己的不满。我看到他转过身来,哭丧着脸气乎乎地走入一条胡同。
二十多年前,当我哥哥背上书包耀武扬威地走去,我的父亲向他发出最后的
忠告时,站在村口的我最初发现了自己的不幸。一年多以后,我同样背上书包上
学时,已经不能像孙光平那样获得孙广才的忠告了,我所得到的完全是另外一类
教导。那时我离开南门已有半年,那个将我带离南门的高大男人成为了我的父亲
,而我的母亲不再是拥有蓝方格头巾在田间快速走动的瘦小女人,取而代之的是
脸色苍白终日有气无力的李秀英。我后来的父亲,那个名叫王立强的男人,有一
天上午用他有力的胳膊抱开了一只沉重的木箱,从下面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只全新
的草绿色军用挎包,告诉我这就是我的书包。王立强对农村来的孩子有着令人哭
笑不得的理解,或许因为他也出自农村,所以他始终觉得乡下的孩子和狗一样,
喜欢随地拉屎撒尿。他正式领养我的第一天,就反复向我说明便桶的重要性。他
对我排泄方式的关心,在背上书包这对我来说是神圣的时刻仍然念念不忘。他告
诉我,上学以后就不能随随便便上厕所了,首先应该举手,在教师允许以后才能
去。我当时的内心是多么骄傲,穿着整洁的衣服,斜背着草绿的书包,身边走着
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学校。我看到一个织着毛衣的男人,轻声
细气地和王立强说话,但我不敢笑,因为他是我的老师,然后是一个和我同龄的
孩子,挥舞着书包向我们奔跑过来。那个男孩和我互相看来看去,不远处有一群
孩子都在看着我。王立强说:
“你过去吧。”我走到了那群陌生的孩子中间,他们好奇地看着我,我也好
奇地看着他们。不一会我就发现自己十分优越,我的书包比他们的都要大。可就
在这时,就在我为自己感到自豪的时候,准备离去的王立强走过来响亮地提醒我
:
“拉屎撒尿别忘了举手。”
我小小的自尊顿时遭受了致命的一击。
我年幼时这五年的城镇生活,是在一个过于强壮的男人和一个过于虚弱的女
人之间进行的。我并不是因为招人喜爱才被城镇选中,事实上王立强夫妇对我的
需要远胜于我对城镇生活的热情。他们没有孩子,我后来的母亲李秀英说她没有
喂奶的力气。同样的说法到了王立强那里就完全不一样了,王立强用果断的语气
告诉我,疾病缠身的李秀英要是一生孩子就要断气。这话在我当时听来实在有些
吓人。他们都不喜欢婴儿,选中六岁的我,是因为我能够干活了。公正地说,他
们是准备一辈子都把我当儿子对待的,否则他们完全可以去领养一个十四、五岁
的男孩,这样的孩子干活时会让他们更为满意。问题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已经具
有了难以改变的习性,他们可能会因此大伤脑筋。他们选中了我,让我吃饱穿暖
,让我和别的孩子一样获得上学机会,同时也责骂和殴打过我。我这个别人婚姻
的产物,就这样成为了他们的孩子。
我在那里整整五年的生活,李秀英只有一次出门,那次她离去以后,我就再
也没有见到过她。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李秀英究竟得了什么病,她对阳光的热爱给
了我无法磨灭的印象。这位我后来的母亲整个身体就像是一场绵绵阴雨。
王立强第一次带我走进她的房间时,满屋的小凳子让我惊奇万分,上面摆着
众多的内衣内裤,让通过窗玻璃的阳光照耀它们。她对我们的进来仿佛毫无察觉
,伸出的手似乎在拉一根很细的线一样,摸索着阳光。随着阳光的移动,她也移
动凳子,好让那些色彩纷呈的内衣始终沐浴着阳光。她神态安详地沉浸在那单调
和贫乏之中,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站了有多久,当她向我转过脸来,我看到了一双
大而空洞的眼睛,从而让我现在回想时,看不到她的目光。接着是很细的声音,
像一根线穿过针眼一样穿过了我的耳朵,她告诉我,她要是穿上潮湿的内衣就会
——“立刻死掉。”我吓了一跳,这个毫无生气的女人说到死掉时斩钉截铁。我
离开了亲切熟悉的南门和生机勃勃的父母兄弟,来到这里时,一个令我不安的女
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她随时都会死掉。后来我才渐渐感到李秀英当初的话
并不是耸人听闻的,在那些连续阴雨的日子,她就会发烧不止,躺在床上哼哼哈
哈,她那时奄奄一息的神态,总让我感到她马上就要实现自己的预言了。可是阳
光穿过窗玻璃来到那一排小凳子上时,她就安详和心满意足地接受自己继续生存
的事实。这个女人对潮湿有着惊人的敏感,她都可以用手去感觉空气中的湿度,
每天早晨我拿着干抹布推开她的房门去擦窗玻璃,她从印着蓝花的布蚊帐里伸出
一只手,像是抚摸什么东西似的抚摸着空气,以此来检验这刚刚来到的一天是否
有些潮湿。最初的时候总把我吓得战战兢兢,她整个身体消隐在蚊帐后面,只露
出一只苍白的手,张开五指缓缓移动,犹如一只断手在空气里漂浮。
疾病缠身的李秀英自然要求清洁,她的世界已经十分狭窄,如果再乱糟糟的
话,她脆弱的生命就很难持续下去。我几乎承担起了全部保持屋内整洁的劳动,
擦窗玻璃是所有劳动中最重要的,我每天都必须擦两次,从而保证阳光能够不受
尘污干扰地来到她的内衣上。打开窗户以后我的苦恼就来了,我要把玻璃向外的
一面擦得既干净又迅速,我小小的年龄要达到迅速实在是力不从心。李秀英是一
个真正弱不禁风的女人,她告诉我风是最坏的东西,它把尘土、病菌,以及难闻
的气味吹来吹去,让人生病,让人死去。她把风说得那么可怕,使我在童年的印
象中,风有着青面獠牙的模样,在黑夜里爬上我的窗户,把玻璃磨得沙沙乱响。
李秀英完成了对风的攻击之后,突然神秘地问我:
“你知道潮湿是怎么来的?”
她说:“就是风吹来的。”
她说这话时突然的怒气冲冲把我吓得心脏乱跳。
玻璃起到十分奇妙的作用,它以透明的姿态插入到李秀英和外界生活之间,
既保护了她不受风和尘土的侵扰,又维护住了她和阳光的美好关系。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些下午的时刻,阳光被对面的山坡挡住以后,李秀英伫
立在窗前,望着山那边天空里的红光,仿佛被遗弃似的满脸忧郁,同时又不愿接
受这被遗弃的事实,她轻声告诉我:“阳光是很想照到这里来的,是山把它半路
上劫走了。”
她的声音穿越了无数时光来到我现在成年的耳中,似乎让我看到了她和阳光
有着由来已久的相互信任。而那座山就像是一个恶霸,侵占了她的阳光。
整日在外忙忙碌碌的王立强,并不只指望我能够干活,他似乎希望我在屋内
的响声,可以多少平息一点李秀英因为孤单而出现的忧伤。事实上李秀英并不重
视我的存在,她喜欢用过多的时间来表达对自己的怜悯,而用很少的心情来关心
我,她总是不停地唠叨自己这里或那里不舒服,可当我提心吊胆地出现在她面前
,期待着自己能为她干些什么时,她却对我视而不见。有时候我的吃惊,会引起
她对自己疾病的某种不可思议的骄傲。我刚到她家时,看到她在屋内地上铺着泛
黄的报纸,上面晒着无数小白虫。患病的李秀英胡乱求医,那些可怕的小白虫是
她新近得到的一道偏方。当这个憔悴的女人将小白虫煮熟后,像吃饭似的一口一
口十分平静地咽下去时,站在一旁的我脸色灰白。我的恐惧竟然引起了她的得意
,她向我露出了神气十足的微笑,不无自得地告诉我:
“这是治病的。”李秀英虽然自我得让人时常难以忍受,她在骨子里却是天
真和善良的,她的疑神疑鬼是女人的通病。我刚去时,她总是担心我会干出一些
对她家极为不利的事,所以她考验了我。有一次我在擦另一个房间的窗户对,发
现窗台上有五角钱。我吃了一惊,五角钱对当初的我可是一笔巨大的数目。当我
将钱拿去交给她时,显然我的吃惊和诚实使她如释重负。她明确告诉我,这是对
我的考验。她用令人感动的声调称赞我,她那过多赞美词语的称赞,使我当时激
动得都差点要哭了。她对我的信任一直保持了五年,后来我在学校遭受诬陷时,
只有她一个人相信我是清白的。
身强力壮的王立强一旦回到家中就显得死气沉沉,他经常独自坐在一边愁眉
不展。曾经有一次,我来到他家的第一个夏天,他让我坐在窗台上,仔细地向我
讲述山坡那边有一条河,河上有木船,这样简单却使我铭心刻骨的景象,总的来
说他是一个温和的男人,可他有时候的语言十分恐怖。他有一个非常喜爱的小酒
盅,作为家中唯一的装饰品被安放在收音机上端,他为了让我重视酒盅,很严肃
地告诉我,如果我有朝一日打破了酒盅,他就会拧断我的脖子。当时他手里正拿
着一根黄瓜,他咔嚓一声扭断了黄瓜,对我说:
“就是这样。”吓得我脖子后面一阵阵冷风。
在我接近七岁的时候,生活的变换使我仿佛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应该说我那
时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是迷迷糊糊,我在随波逐流的童年,几乎是在瞬间的时间里
,将在南门嘈杂家中的孙光林,变换为在李秀英的呻吟和王立强的叹息里常受惊
吓的我。我是那样迅速地熟悉了这个名叫孙荡的城镇,最初的时候我每天都置身
于好奇之中。那些石板铺成的狭长街道,让我觉得就如流过南门的河一样不知道
有多长。有时候在傍晚,王立强像个父亲那样牵着我的手走过去时,我会充满想
象地感到这么走下去会到北京的,往往是在那时,我突然看到自己走到家门了,
这个疑问曾经长时间地困扰着我,我一直是往前走的,可最后总是走到了家门口
。孙荡镇上的那座宝塔是我最惊奇的,宝塔的窗户上竟会长出树木来。这一景象
延伸以后,有一次我古怪地觉得李秀英的嘴上也可能会长出树木,就是不长树木
,也会长出青草。
街道上的石板经常会发生翘来翘去的声响,尤其是在雨天的时候,使劲往一
侧踩去,另一侧就会涌出一股泥水。这个游戏曾经长久地迷恋着我,一旦获得上
街的机会,我就满腔热情地投入到这样的游戏之中。当时我是多么想把泥水溅到
过路人的裤子上,我用胆怯禁止了自己的小小欲望,没有出现的后果向我描叙了
自己遭受惩罚的可怕情景。后来我看到三个大男孩,将一排放在各家门前的便桶
盖扔上了天空。便桶盖在空中旋转时简直美妙无比,几个遭受损失的成年人从屋
里冲出来只是破口大骂而已,而那三个孩子则是大笑地逃跑了。我突然发现了逃
跑的意义,它使惩罚变得遥远,同时又延伸了快乐。因此当一个穿得漂亮整洁的
女孩走过来时,我使劲踩向了一块翘起的石板,泥水溅到了她的裤子上,我自己
开始了预先设计好的逃跑。要命的是我实现内心的欲望之后,快乐并没有来到。
那个女孩没有破口大骂,也不追赶我,而是站在街道中央哇哇大哭。她长久的哭
声,使我经历了长久的胆战心惊。就在这条街道拐角的地方,住着一个戴鸭舌帽
的大孩子。他用嘴巴在一根竹竿上能吹出歌声来,这对当初的我就如宝塔窗户上
长出树木一样奇妙。他经常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闲逛,和一些认识的成年人打
着招呼。这个大孩子体现出来的风度,曾让我默默仿效过。当我也将双手插进裤
袋,努力作出大摇大摆的样子时,我得意洋洋塑造出来的形象,却被王立强用训
斥给葬送了。他说我像个小流氓。
这个戴鸭舌帽的大孩子,在吹出美妙的笛声之后,还能惟妙惟肖地吹出卖梨
膏糖的声音。当我和其他一些馋嘴的孩子拚命奔跑过去后,看到的不是货郎,而
是坐在窗口哈哈大笑的他。我们上当受骗后一脸的蠢相,使他过于兴奋的笑声不
得不在急促的咳嗽里结束。
尽管屡屡上当,我依然一次次奔跑过去。我被声音召唤着盲目和傻乎乎地跑
去,为的是让他取笑我。有一次我窘迫地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上了他的当,他当
时快乐的笑声使我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对他说:
“你吹出来的一点也不像卖糖的。”我故作聪明地告诉他。“我一听就知道
是假的。”不料他笑得更厉害了,他问:
“那你跑什么?”我立刻哑口无言,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后来的一天中午,我上街去买酱油遇到他,他又变了个法子让我受骗,那时他
已从我身边走过去了,他突然站住叫了我一声。然后俯下身,翘起屁股让我看看
他的裤子是不是拉破了。他黑色的裤子在屁股上补了两块暗红的补丁,我不知道
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将脸凑近他那猴子似的红屁股,我告诉他没有拉破。他说:
“你再仔细看看。”我仔细看了还是没有拉破的地方。
他说:“你把脸凑近一点看看。”
当我把脸几乎贴到他的屁股上时,他突然放了一个响亮的臭屁。把我熏得晕
头转向,而他哈哈大笑地走去了。虽然他一次次捉弄我,可我依然崇拜他。
蜂拥而来的全新生活几乎将我淹没,使我常常忘记不久前还在南门田野上奔
跑的自己。只是在有些夜晚,我迷迷糊糊行将入睡时,会恍惚看到母亲的蓝方格
头巾在空气里飘动,那时突然而起的悲哀把我搞得焦急万分,可是睡着以后我又
将这一切遗忘。有一次我曾经问过王立强:
“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
当时王立强和我一起走在傍晚的街道上,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夕阳西下的光
芒里。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话,而是给我买了五颗橄榄,然后才告诉我:
“等你长大了就送你回去。”
深受妻子疾病之苦的王立强,在那时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忧郁地告诉我要
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以后上学了要好好念书。如果我做到了他的要求,他说:
“等你长大了,我就为你找个强壮的女人做妻子。”
他这话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他会奖给我什么呢,结果是个强壮的女人。王
立强给了我五颗橄榄以后,我就不再着急着要返回南门,我不愿立刻离开这个有
橄榄可吃的地方。
只有一次我显得异常激动,一天下午,一个将书包挂在胸前,双手背在身后
的孩子让我错误地看到了自己的哥哥。那时我突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孙荡,仿佛回
到了南门的池塘边,看着刚刚上学的哥哥耀武扬威地走着。我向孙光平呼喊着奔
跑过去。我激动的结局却是一个陌生的孩子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我才一下子明
白过来自己早已离开南门,这突如其来的现实使我非常悲伤。那一刻是我最想回
到南门的时候,我在呼啸的北风里哭泣着往前走去。
一个十月一日出生名叫国庆的男孩,和另一个叫刘小青的,成为了我幼时的
朋友。现在我想起他们时内心充满了甜蜜。我们三个孩子在那石板铺成的街道上
行走,就像三只小鸭子一样叫唤个不停。我对国庆的喜爱超过刘小青,国庆是个
热衷于奔跑的孩子,他第一次跑到我面前时满头大汗,这个我完全陌生的孩子充
满热情地问我:“你打架很厉害吧?”他说:“你看上去打架很厉害。”
我对刘小青的喜爱,是由他哥哥迷人的笛声建立起来的。他和那个戴鸭舌帽
大孩子的兄弟关系,使我对他的喜爱里渗满了羡慕。和我同龄的国庆,小小的年
纪就具有了领导的才能。我对他的崇拜,是因为他使我的童年变得多彩多姿。我
忘不了他带领我和刘小青站在河边等待波浪的情景,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波浪
会给予我如此奇妙的享受。我们三个孩子以一定的距离站成一排,在那夏天的河
边,轮船驶过以后掀起的波浪推动着我们赤裸的脚,我看着波浪一层层爬上我的
脚背。我们的脚就像泊在岸旁的船,在水里摇摇晃晃。可是在这时候我要回家了
,我要去擦窗玻璃,去拖地板。当国庆和刘小青看着远处的轮船逐渐驶近,第二
次波浪即将来临时,我却被迫离开波浪,用我童年的速度奔跑回家。
另一种让我难忘的享受是登上国庆家的楼房,去眺望远处的田野。那时候就
是在城里,也只是不多的人家住楼房。我们向国庆家走去时因为激动,我和刘小
青像两只麻雀那样叽叽喳喳。国庆则表现出他作为主人的风度,这个孩子走在我
们中间时时用手擦一下鼻子,以成年人的微笑来掩饰他孩子的骄傲。然后国庆敲
响了一扇屋门,门只是打开了一点,我看到了半张全是皱纹的脸。国庆响亮地喊
了一声:
“婆婆。”门打开到让国庆能够进去的宽度,我看到了里面的灰暗,和这个
身穿黑衣老太太的全部的脸。她的眼睛以她年龄极不相称的亮度看着我们。在我
面前的刘小青准备进去时,她迅速将门重新关成一条缝,只露出一只眼睛。于是
我第一次听到了她喑哑的声音:
“叫一声婆婆。”刘小青叫了一声后就走进去,下面轮到我了。依然是一条
缝和一只眼睛。这个老太太让我吸了一口冷气。可是国庆和刘小青已经踩着楼梯
上去了,我只能颤抖地叫一声。我获准进入了那一片灰暗,老太太将门关上后,
只有楼梯顶端有一圈亮光。我上楼时始终没有听到她走开的脚步,我知道她正用
皱巴巴的眼睛看我,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此后的两年里,我每次怀着幸福的心情前往国庆家中时,都对自己要越过这
个老太太灰暗的关卡而恐惧。那常常让我做恶梦的脸和声音,在路上就开始折磨
我。我必须用和国庆趴在楼上窗口这无比的幸福来鼓励自己,才有胆量去敲响那
扇屋门。有一次我敲响屋门后,这个老太太出乎意料地没有让我叫她一声婆婆,
而用神秘的微笑让我走了进去。结果这一次国庆没在家中,当我提心吊胆走下楼
梯时,老太太像逮住小鸟一样逮住了我。她拉着我的手走入了她的房间。她湿漉
漉的手掌使我全身发抖,可我不敢有半点反抗的举动,我整个地被吓傻了。她的
房间倒是很明亮,而且一尘不染。墙上挂着许多镜框,里面黑白的像片让我看到
了一群严肃的男女老人,竟然没有一个在微笑。老太太轻声告诉我:
“他们全死了。”她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他们听到似的,使我不敢出一口大
气。随后她指着一张胡须很长的像片说:
“这个人有良心,昨晚还来看我呢。”
一个死人来看她?我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对我的哭声深表不满,她说
:“哭什么,哭什么。”接着她不知指着哪张像片又说:
“她不敢来,她偷了我的戒指,怕我向她要回来。”
这个我童年记忆里阴森的老女人,用阴森的语调逐个向我介绍像片上的人以
后,才让我离开她那间可怕的屋子。后来我再也不敢去国庆家中,即使有国庆陪
伴我也不敢接近这个恶梦般的女人。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感到她其实并不可怕,
她只是沉浸在我当时年龄还无法理解的自我与孤独之中,她站在生与死的界线上
,同时被两者抛弃。
我第一次登上国庆家的楼房,是那样惊讶地看到远处的一切。仿佛距离突然
缩短了,一切都来到眼皮底下。田野就像山坡一样,往上铺展开去,细小走动的
人让我格格笑个不停。这是我第一次真实感到,什么叫无边无际。
国庆是一个把自己安排得十分妥当的孩子,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口袋里放
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小手帕。我们站成一队上体育课时,他常常矜持地摸出手帕
擦一下嘴。他那老练的动作,让鼻涕挂在胸前的我看到发呆。而且他像个医生那
样拥有自己的药箱,那是一个小小的纸板盒,里面整齐地放着五个药瓶。他将药
瓶拿出来向我介绍里面的药片治各类疾病时,这个八岁的孩子显得严肃和一丝不
苟,我崇敬的眼睛看到的已不是同龄的孩子,而是一位名医。他总是随身携带这
些药瓶,有时他在学校操场上奔跑时会突然站住,用准确自信的手势告诉我,他
身上哪儿患病了,必须吃什么药。于是我跟着他走进教室,看着他从书包里拿出
药箱,打开瓶盖取出药片,放入嘴中一仰头就咽了下去。就那么干巴巴地咽下去
,他都不需要水的帮助。
国庆的父亲,是个令我生畏的人,在他感到身体不舒服时会走向他的儿子。
那时我的同学就充满激情了,他清脆的嗓音滔滔不绝,他会仔细询问父亲不舒服
的来龙去脉。直到父亲很不耐烦地打断他,他才结束自己滔滔不绝的废话,改用
熟练的动作打开他那神圣的纸板盒,手在五个药瓶上面比划了几下,就准确地拿
出了父亲需要的那种药。当他将药递过去时,就不失时机地向父亲要五分钱。那
一次他父亲答应了准备去取钱时,他迅速地递上去一杯水,体贴地让父亲吃药,
自己走过去把手伸入父亲扔在床上的衣服口袋,伸出来后向父亲展示了五分的硬
币,然后放入自己口袋。当我们一起向学校走去,他却从口袋里摸出两个五分硬
币。国庆是一个慷慨的同学,他告诉我另一个五分是为我拿的。随即他就实现了
自己的诺言,我们一人吃一根冰棍。
我一直没有见过国庆的母亲,有一次我们三人在旧城墙上玩耍,挥舞着柳枝
在黄色的泥土上奔跑,用呐喊布置出一场虚构中的激战。后来我们疲惫不堪地坐
了下来,是刘小青突然问起了国庆的母亲。国庆说:
“她到天上去了。”然后他指了指天空:“老天爷在看着我们。”
那时的天空蓝得令人感到幽深无底,天空在看着我们。三个孩子被一种巨大
的虚无笼罩着,我内心升起一股虔诚的战栗,辽阔的天空使我无法隐藏。我听到
国庆继续说:
“我们做什么,老天爷都看得一清二楚,谁也骗不了它。”
对国庆母亲的询问,所引发出来对天空的敬畏,是我心里最初感到的束缚。
直到现在,我仍会突然感到自己正被一双眼睛追踪着,我无处可逃,我的隐私并
不安全可靠,它随时面临着被揭露。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和国庆出现了一次激
烈的争吵。争吵的话题是如果用麻绳将世界上所有的原子弹绑起来爆炸,地球会
不会被炸碎。这个问题最先来自于刘小青,他想出用麻绳捆绑原子弹,让我现在
写下这些时不由微微一笑。我清晰地记起了当初刘小青说这话时的神态,他是将
快要掉进嘴巴的鼻涕使劲一吸,吸回到鼻孔后突发奇想说这番话的。他吸鼻涕的
声音十分响亮,我都能感觉到鼻涕飞入他鼻孔时滑溜溜的过程。国庆支持了刘小
青,他认为地球肯定会被炸碎,最起码也会被炸出一个可怕的大洞。那时候我们
所有的人都会被一阵狂风刮得在天上乱飞乱撞,而且有一种吓人的嗡嗡声。就像
我们的体育老师那样,鼻子上有洞,说起话来嗡嗡地有着北风呼啸的声响。我不
相信地球会被炸碎,就是一个大洞我也认为不可能。我的理由是原子弹是由地球
上的东西做成的,原子弹小地球大,大的怎么会被小的炸碎?我激动地质问国庆
和刘小青。
“你们能打败你们爹吗?打不败。因为你们是你们爹生的。你们小,你们爹
大。”我们都无法说服对方,于是三个孩子走向了张青海,那个打毛衣的男老师
,指望他能够做出公正的判决。那是冬天的中午,我们的老师正坐在墙角里晒太
阳,他织毛衣的手滑来滑去,像女人的手一样灵巧。他眯着眼睛听完我们的讲叙
后,软绵绵地训斥道:“这是不可能的。全世界人民都是爱好和平的,怎么会把
原子弹绑在一起爆炸?”我们争论的是科学,他却给了我们政治的回答。于是我
们只能继续争吵,到后来成了攻击。我说:
“你们懂个屁。”他们回报我:“你懂个屁。”
我那时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向他们发出很不现实的威胁,我说:“我再也不
理你们啦。”
他们说:“谁他娘的要理你。”此后的时间里,我必须为自己不负责任的威
胁承担后果。国庆和刘小青正如他们宣告的那样,不再理睬我。而我在实现自己
的威胁时,却显得力不从心。他们是两个人,我只是一个人,问题的关键就在这
里,他们可以坚定地不理我,我则是心慌意乱地不理他们。我开始独自一人了,
我经常站在教室的门口,看着他们在操场上兴奋地奔跑。那时我的自尊就要无情
地遭受羡慕的折磨。我每天都在期待着他们走上前来与我和好如初,这样的话我
既可维护自尊,又能重享昔日的欢乐。可他们走过我身旁时,总是挤眉弄眼或者
哈哈大笑。显而易见,他们准备长此下去,这对他们来说没有丝毫损失。对我就
完全不同了,放学后我孤单一人往家走去时,仿佛嘴中含着一棵楝树果子,苦涩
得难以下咽。
过久的期待使我作为孩子的自尊变得十分固执,另一方面想和他们在一起的
愿望又越来越强烈。这两种背道而驰的情感让我长时间无所适从后,我突然找到
了真正的威胁。
我选择了国庆回家的路上,我飞快地跑到了那里,等着他走来。国庆是一位
骄傲的同学,他看到了我时摆出一副坚决不理睬的样子。而我则是对他恶狠狠地
喊道:
“你偷了你爹的钱。”他的骄傲顷刻瓦解,我的同学回过头来冲着我喊叫:
“我没有,你胡说。”“有。”我继续喊道。然后向他指出就是那次他向父亲要
五分钱,结果却拿了一角钱的事。“那五分钱可是为你拿的呀。”他说。
我可不管这些,而是向他发布了威胁中最为有力的一句话:“我要去告诉你
爹。”我的同学脸色苍白,他咬着嘴唇不知所措。我是这时候转身离去的,像一
只清晨的公鸡那样昂首阔步。我当时心里充满了罪恶的欢乐,国庆绝望的神色是
我欢乐的基础。
后来我也以近似的方式威胁了王立强,那个年龄的我已经懂得了只有不择手
段才能达到目的。威胁使我在自尊不受任何伤害的前提下,重获昔日的友情。我
用恶的方式,得到的则是一种美好。翌日上午,我看到国庆胆怯地走过来,用讨
好的语气问我愿不愿意上他家楼上去看风景,我立刻答应了。这一次他没叫上刘
小青,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走去的路上,他轻声恳求我,别把那事告诉他父亲。
我已经获得了友情,
国庆在九岁的一个早晨醒来时,就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在离成年还十分
遥远,还远没有到摆脱父亲控制的时候,他突然获得了独立。过早的自由使他像
扛着沉重的行李一样,扛着自己的命运,在纷繁的街道上趄趄趔趔不知去向。
我可怜的同学那天上午是被一阵杂乱的声响从睡梦里惊醒的。那是初秋的时
节,这个睡眼惺松的孩子穿着短裤衩走到了门口,看到父亲正和几个成年的男人
在搬家中的物件。
最初的时候,国庆喜悦无比,他以为是要搬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去居住。他的
喜悦和我当时离开南门时的喜悦十分近似,可他接下去面临的现实则比我糟糕得
多。
我的同学用和那个清晨一样清新的嗓音问父亲,会不会搬到一个到处都有长
翅膀的白马那里去。一惯严肃的父亲没有被儿子的幻想所感动,相反他对儿子的
荒唐想法显得很不耐烦,他让儿子走开,对他说:
“别挡着道。”于是国庆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是我们这群孩子中最为懂事
的,可他当时的年龄还无法预见以后。他兴致勃勃地整理起了自己的东西,那些
半新不旧的小衣服,以及他收藏的螺帽、小剪刀、塑料手枪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
西,他却有能力将它们整齐地放入一个纸板箱中。他是在一片嘈杂的声响里进行
自己愉快的工作,并且不时跑到门口,自豪地看着他父亲在搬家具时,显露出来
令他崇拜的力气。然后轮到他自己了,我的同学竟然还能搬动那只和他人差不多
大小的纸板箱。他是擦着墙壁一点一点移过去的,他知道墙壁也是一只手,而且
是一只有力的手。他虽然精疲力竭,可他的眼睛是那么骄傲地望着从楼梯里上来
的父亲,他的父亲却冷冷地对他说:“你搬回去。”
我的同学只能竭尽全力地无功而返,他的头发因为满是汗水,被他胡乱摸弄
后犹如杂草丛生。那一刻他也许真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坐在一把小椅子里使用起
了有限的思维。任何孩子都不会把自己的以后想得糟糕起来,现实还没有这么训
练他们。国庆那时的思维就像操场上的皮球一样乱蹦乱跳,过于顽皮的思维很难
和父亲有关,他想到别处去啦。后来他喜气洋洋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我不知道他
是否想象出了一匹白马在空中展翅飞翔。家中乱七八糟的声响一遍一遍走下楼梯
,他似乎有所感觉,但他没有进一步去知道这些声响已被安放在了三辆板车上,
所以他也没有听到车轮滚动。他那像蝙蝠一样瞎飞的思维终止时,父亲已经走入
他的屋中,一个严峻的现实站在了他的身旁。国庆没有告诉我们当初的详细情景
,而且我和刘小青都还年幼无知,是后来的事实让我明白了国庆已被他的父亲抛
弃。我不喜欢国庆的父亲不仅是因为他做了这种事,这个我见到过多次的男人,
有着让我心里发虚的严厉。现在我寻找这个记忆中的形象时,突然感到他和我想
象中祖母的父亲有些近似。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如同审问一样对我的来历盘根
问底,当国庆替我说话时,他冷冷地打断我的同学:
“你让他自己说。”他当初咄咄逼人的目光让我心里发抖。他走入国庆房间
时肯定也使用了这样的目光。但他的声音可能是平静的,甚至可能有一些温柔。
他告诉儿子:
“我要去结婚了。”
接下去是要国庆明白以后的事实,十分简单,父亲不可能再照顾他了。我的
同学那时的年龄显然无法立刻领会其间的严酷,国庆傻乎乎地看着他的父亲。这
个混帐男人留下了十元钱和二十斤粮票后,就提起两只篮子下楼了。篮子里装的
是最后要拿走的东西。我九岁的同学扑在窗口,在阳光里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父亲
从容不迫地走去。
国庆最初的悲伤,是他走入那两个被搬空的房间开始的。即使那时他仍然没
有去想父亲已经永久抛弃他了,他的眼泪和哭声是因为突然面对了空荡荡的房间
。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没有被破坏的环境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他坐在自己
的床上左思右想。这个房间我去过多次,我极喜爱那里的窗口。他真正意识到自
己的糟糕处境,是在这天下午找到我以后。那时我正在擦李秀英的宝贝窗玻璃,
我听到他在屋外的一声声喊叫。我不敢离开尚未擦完的窗户,是李秀英无法忍受
国庆那种如同玻璃打碎似的锐利喊叫,这个坐在床上的女人痛苦不堪地对我说:
“你快去让他闭嘴。”我怎么能让一个遭受不幸的人闭上嘴巴呢?我们站在
屋外的石板路上,身后的木头电线杆发出一片嗡嗡的声响。我忘不了国庆当时苍
白的脸色,他杂乱无章地告诉我上午发生的事,那时他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我
所听到的是一堆如同苍蝇一样乱糟糟飞来的印象,他父亲搬动家具时的巨大力气
,以及提着篮子出门这样的印象。我无法知道哪些应该在前,哪些应该在后。国
庆是在向我讲叙时终于逐渐明白了过来,他的讲叙戛然而止,我看到他眼泪夺眶
而出,然后说出了一句让我们都明白的话:“我爹不要我了。”那天下午我们找
到了刘小青,他正扛着一个拖把满头大汗地往河边跑去。国庆的眼泪汪汪让他大
吃一惊,我告诉他国庆被他爹丢掉了。刘小青和不久前的我一样莫名其妙,我冗
长的解释和国庆不住的点头才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立刻说:“找我哥哥去。
”去找那个戴鸭舌帽的大孩子,刘小青当时的骄傲恰如其分。谁不想有这样的哥
哥呢?我们走到了他端坐的窗下,那时轮到刘小青去讲叙一切了。这个手拿笛子
的大孩子听完后显得十分气愤,他说:“岂有此理。”他将笛子迅速一插,翻身
越出窗外,对我们挥挥手说:
“走,找他算帐去。”我们三个孩子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清晨那场暴雨使
街道旁的树木挂满雨水。前面走着一个单薄的大孩子,他的笛声固然美妙,可他
能打败国庆的父亲吗?我们三个人傻乎乎地跟着他,他发怒的样子让我们充满信
心。他走到了一棵布满雨水的树下,突然沉思起来,可是等到我们也走入树下后
,他立刻抬腿猛踢一下树木,同时自己逃离了出去。树上的雨水纷纷落下,淋得
我们满身都是。他却哈哈大笑地回家了。
他的行为很不光彩,否则刘小青不会面红耳赤。尴尬的刘小青对国庆说:“
去找老师吧。”
湿淋淋的国庆摇摇头,哭泣着说:
“我谁也不找了。”我的同学独自走去了,这个聪明的孩子能够说出他所有
舅舅和阿姨的姓名。他回到家中以后,想到了死去母亲的兄妹,于是他就坐下来
给他们写信。他的信是用铅笔写成的,写在从练习簿里撕下的纸上。他在表达自
己处境艰难时,显然更为艰难地写下了这些。不久后,他母亲的兄妹全部赶来,
证明了他在信上准确地表达了一切。
国庆以他童年时的细心,记住了所有舅舅和阿姨所从事的工作,从而使他能
够开出八张信封。但是他不知道信该如何寄出。他在屋中时将八张纸叠成了八个
小方块,他做事一向有条不紊。然后他将它们捧在胸前,向涂着深绿颜色的邮局
走去。一个坐在邮局里的年轻女人接待了我的同学,国庆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
用令人怜悯的声调问她:
“阿姨,你能像老师那样教我寄信吗?”
那个女人却这样问他:
“你有钱吗?”国庆让她吃惊地拿出了十元钱,虽然她帮助了他,可她始终
像看着一个小偷那样看着我的同学。
国庆母亲的八个兄妹赶来时,气势十分盛大,他们以强有力的姿态护卫着国
庆走向他的父亲。被八个成年人宠爱着的国庆,一扫这些日子来的愁眉苦脸,他
神气十足地走在他们中间,不时回头吆喝我和刘小青:
“跟上我们。”
那是傍晚的时刻,我和一群成年人走在一起,我的骄傲仅次于国庆,我看到
刘小青同样也耀武扬威。就在这天下午,国庆喜气洋洋地向我们宣告:他的父亲
马上就要搬回来住了。
这是我来到孙荡后第一次傍晚出门,我请假时向王立强说明了这一切,王立
强令我感激地允许我在黄昏时刻走出家门。他支持我这时候和国庆站在一起,但
他警告我什么话都不要说。事实上我和刘小青根本进不了国庆父亲的新婚之屋,
我们只能站在屋外的泥土上。前面是一堆矮小的房屋,我们很奇怪国庆的父亲为
何放着楼房不住,却住到了这里。
“这里什么风景都看不到。”
我和刘小青都这么说。我们听到了那八个来自外地成年人的声音,他们的城
市口音给我们带来了高楼大厦和柏油马路的气息。这时候两个比我们小得多的男
孩趾高气扬地走过来,蛮不讲理地要我们滚蛋。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是国庆父
亲新娘的两个宝贝儿子。我们被两个小得多的男孩驱赶,这简言太荒唐可笑。我
们警告他们,应该是他们立刻滚蛋。于是他们用唾沫向我们射击,我和刘小青走
上去给他们各自一拳。这两个外强中干的小家伙立刻嚎啕大哭起来,他们的援兵
立刻从那堆矮小的房屋里冲了出来,是一个像猪蹄子那么胖乎乎的女人,那是他
们的母亲。国庆父亲的新娘唾沫横飞,凶神恶煞似的扑了过来,吓得我和刘小青
拔腿就逃。这个女人用男人惯用的脏话尖声咒骂着,追赶我们。她一会儿叫嚷着
要把我们扔进粪坑,一会儿又发誓要把我们吊在树上,她追赶时向我们描绘了一
系列可怕的结局。我在疲于奔命时回头张望了一下,看到一个胖女人身上的肥肉
胡乱抖动,这情景让我头皮一阵阵发麻。这么胖的女人即便压一下,都能把我们
压死。直到我们逃过了一座石拱桥,才看到她骂骂咧咧地走回去,她可能感到更
重要的是立刻去援助她的新郎。确定她没有在什么地方埋伏下来后,我和刘小青
胆战心惊地往回试探着走去,就像电影里深入敌区的侦察兵那样小心翼翼。那时
天色已黑,我们回到了原先的地方,在照射过来的灯光里,我们所听到的依然是
那八个兄妹慷慨激昂的声音,我们为什么听不到国庆父亲的声音?过了很久,我
们终于听到了另外的声音,就是那个追赶我们的声音,她告诉他们:
“你们是来打架,还是来讲道理。打架要人多,讲道理一个人就够了。你们
全都给我回去,明天派一个人来。”
这个粗俗的女人一旦开口,竟然还能让语言充满威力。她盛气凛人地让他们
回去,就如她的儿子让我们滚蛋。那八个来自城市的兄妹无言了片刻,随即他们
的话语蜂拥而出。我和刘小青一句都听不明白,那么多人同时说话,来到我们耳
中时等于什么话都没说。国庆的父亲是这时候开口的,否则我们还以为他不在呢
。那个我很不喜欢的男人怒气十足地对那八个兄妹喊道:“叫什么,你们叫什么
。你们也太不负责任了,你们声音这么大,让我以后怎么在社会上做人?”
“谁不负责任了?”接下去犹如房屋倒塌似的争吵不休,似乎有几个男人要
去揍国庆的父亲,而几个女人声嘶力竭地阻挠着他们。国庆母亲的兄妹们隐入了
愤怒和苦恼之中,这一对新婚男女要命的固执,使他们精疲力竭地讲叙道理之后
,蓦然发现根本就没有听众。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来和这一对男女认真地说话。应
该是大哥吧,八人中为首的那一位,决定不把国庆交给他们了。他对国庆父亲说
:“就是你愿意抚养,我们也绝不会答应。你这种人,简直是畜生。”这八个成
年人从那里走出来时,让我们听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呼吸声。饱受惊吓的国庆走
在他们中间,恐惧不安地看着我和刘小青。我听到他们中间一个男人说:
“姐姐怎么会嫁给这种人。”
过度的气愤使他抱怨起了国庆已经死去的母亲。
国庆由他们承担起了抚养的义务,此后每月他们都各自给国庆寄来两元钱。
那个涂着深绿颜色的邮局,成了国庆财富的来源。他每个月都有几次向我们得意
洋洋地宣告:
“我要去邮局了。”国庆最初得到十六元生活费时,也使我经历了童年时最
为奢侈的生活,还有刘小青和别的几个同学。我们紧紧跟随着国庆,他的嘴时时
向往着那些糖果和橄榄。他是一个慷慨大方的孩子,他给予了我们和他一样的享
受。他像个阔少一样挥霍自己不多的钱财,我们每天清晨向学校走去时,都在心
里期待着他的挥霍。于是到这个月最后的十来天,我的同学就一贫如洗了,他不
得不依靠我们的施舍充饥。我们却无法像他施舍我们时那么大模大样,我们在家
中开始了行窃。偷一把煮熟的米饭,偷一块鱼、一块肉、几根蔬菜。都用脏乎乎
的纸包起来送给国庆。国庆把它们摊开放在腿上,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把咀嚼的
声音搞得那么响,让仍站在一旁早已吃饱的我们垂涎三尺。这样的情景没有持续
多久,我们的老师,那个打毛衣的张青海,收走了国庆的生活费代为保管,每月
只给他五角钱零用。即便这样,国庆依然是我们中间最为富有的。国庆被父亲抛
弃以后,逐渐习惯了自己安排自己。他在心里从没有真正接受这个事实,他没有
仿效父亲的行为,也将父亲抛弃。相反父亲依然像过去那样控制着他,我们的老
师可能是常常忘了国庆的现状,他仍然用向父亲告发这样的方式,来让做了错事
的国庆胆战心惊。我的同学那时竟然不去想自己早已是自由自在,而是毫无意义
地忐忑不安着。对他来说,父亲似乎依然时刻注视着自己。
另一方面,他以孩子的天真为父亲的突然出现而激动不安。其实他父亲的出
现只不过是在街上的偶尔撞见,那个男人六亲不认的神态,决定了他不可能有朝
一日来到国庆的床前。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人站在街旁,用小石子打路灯。这个
主意完全是国庆想出来的,我们劲头十足,都期望着自己砸碎路灯。当一个成年
人走过来制止我们时,我和刘小青吓得撒腿就跑,令我们吃惊的是国庆寸步未动
,他站在那里响亮地说:“这又不是你家的灯。”
可是那时候国庆的父亲突然出现了,国庆立刻丧失了刚才的勇敢,而是战战
兢兢地走过去叫了一声:
“爹。”
随后向父亲申辩自己没有砸路灯,他那时像个十足的叛徒指着我和刘小青说
:“是他们在打路灯。”国庆的父亲却是恼怒地说:
“谁是你的爹?”这个男人放弃了对儿子处罚的权利,对国庆来说,这样的
打击远甚于放弃对他的照顾。接下去我们看到的国庆是那么的可怜巴巴,他穿越
马路走来时都咬破了嘴唇,他竭力忍住了急欲流出的眼泪。就是这样他依然坚信
有朝一日醒来时,会看到父亲站在床前注视着他。有一次他充满信心地告诉我,
一旦他父亲生病,那么他就会——“来找我的。”他反复要我证明,他的父亲生
病时会向他求医。他一遍遍地对我说:“你看到过的,对吧,你看到过的。”
他不再随便动用那个小纸板盒,在连续咳嗽的时候,他都没有打开那些药瓶
。他天真地以为,只要瓶里有药,他的父亲就总有一天会回来。这种时候国庆在
谈到他母亲时,不再因为往事过于遥远而显得淡漠。他经常说从前这个词了,从
前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有多么多么好。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从前幸福的具体事
例,只是用不停的感叹,让我们对他模糊不清的从前羡慕不已。他开始想象他的
母亲,在无依无靠的时候,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想象没有面对未来,而是过早
地通往了过去。
童年时,我们对飞马牌烟盒上飞翔的骏马迷恋不已,我们生长的平原只有牛
哞哞叫唤着走过,那些绵羊总是长久地被关在茅棚里。对于猪,我们都不喜欢。
我们最为热爱的是飞翔的白马,我们从没有见过它们。后来一群军人来到了孙荡
,一辆马车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穿越了整个城镇,驶进了镇上的中学。那天上午放
学后,我们三个人挥舞着书包向中学奔跑而去。国庆张开手臂像一只大鸟一样跑
在前面,他的喊叫纠正了我的错误理解,他叫着:
“我是飞马啊。”跟在后面的我和刘小青,除了摹仿他,就再也找不出更能
表达我们激动的姿态了。
我们成了三匹尖声嚎叫的飞马,飞过了百货店,飞过了影剧院,飞过了医院
——飞过医院以后,国庆像是被击中似的放下了手臂,他的飞翔夭折了。他哭丧
着脸,贴着墙壁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去。他都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我们不知道发
生了什么,赶紧追上去问他为什么不去看飞马了。可他只知道不停地往前走,我
们去拉住他,他生气地打开我们的手,哭泣着说:“你们别理我。”我和刘小青
傻头傻脑地互相看了半晌,然后惊愕地看着他走远。随即我们就不再吃惊,我们
立刻忘记了他。我和刘小青张开手臂继续奔跑,要去看飞翔的马。
那是两匹棕黄的马,它们在中学的小树林里,一匹在木槽里喝水,另一匹不
停地在树干上蹭屁股。它们根本就没有翅膀,而且浑身脏乎乎的。一股马臊臭熏
得我们龇牙咧嘴。我轻声回刘小青:“这是马吗?”刘小青提心吊胆地走上去,
怯生生地问一位年轻的军人:
“它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什么?翅膀?”那个军人很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走开。”我们赶紧
走开,周围的人都嘻嘻笑了起来。我对刘小青说:“这肯定不是马,马应该是白
颜色的。”
一个大孩子对我们说:
“对,这不是马。”“那它是什么?”刘小青问。
“老鼠。”这么大的老鼠?我和刘小青吓一跳。
国庆在医院的门口看到了他的父亲,他突然悲伤的原因是他父亲走进了医院
,这情景意味着他最后的期待已经落空。那时候飞马还有什么意思呢?
第二天国庆告诉了我们,他昨天为何转身离去。他忧伤地说:“我爹不会来
找我了。”
然后他响亮地哭了起来。
“我看到他去医院了,他生了病都不来找我,他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国
庆站在篮球架下放声大哭,他一点都不知道难为情,我和刘小青只得气势汹汹地
去驱赶围上来的同学。
被活人遗弃的国庆,开始了与楼下那位被死人遗弃的老太太的亲密交往。那
个穿着黑色绸衣,脸上的皱纹如同波浪一样的老女人,实在让我害怕,可是国庆
却不对她产生恐惧。国庆不再把全部的时间,贡献给我们共同的童年。他经常和
那位孤单老太太呆在一起。有时我在街上看到他们两人拉着手一起走来,国庆本
该是活泼的脸,在她黑色的手臂旁显得有些阴沉。这个女人以她垂暮的气息腐化
着国庆蓬勃的生命力,从而让我现在眺望尚是年幼的国庆时,看到了他脸上闪烁
着灰暗的衰落。我无法设想他们两人坐在一间门窗紧闭屋中的情景,他们肯定会
走上与死人交往的路途。那个嗓音喑哑的老太太讲叙死人时,有着令人战栗的亲
切,这一点我已经饱受惊吓了。而我的同学显然被这一切所迷住,他经常向我和
刘小青讲起他的母亲,怎样在黎明前无声地走来和他说上几句话后又无声地离去
。当我们询问究竟说些什么时,他却神态庄重地告诉我们这应当是保密的。有一
次他母亲忘了回去的时间,公鸡的啼叫使她大惊失色,急忙中她没有从门口出去
,而是破窗而出像鸟一样飞走了。这个细节的应用,无疑增强了国庆叙述的真实
性,也使我一连几天疑惑不解。国庆母亲破窗而出让我为她担惊受怕,她家可是
住在楼上。我曾悄悄问过刘小青:“她会不会摔死?”刘小青回答:“她已经死
了,就不会怕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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