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淮南别庄 淮南老店门前人群拥挤,旅客们纷纷结帐离店,水陆分途各奔前程,街上也行 人攘攘熙熙。对面食店生意兴隆,早膳的食客你来我往,能占到一处座位,已经不 错了。 不男不女的杨琼瑶大踏步进入店堂,浑身汗水脸色红润。 恰好食桌口有三位食客,另一位大汉也恰好到了桌旁,刚想落坐,砰一声响, 一把连鞘剑丢在桌上。大汉一怔,扭头一看,突然打寒噤,乖乖地转身慌张地让座。 她用脚将长凳拨开,拾回剑插在腰带上,大马金刀坐下,一旁的店伙赶忙过来 张罗。 这一带的旅店食店,店东店伙对她都不陌生。 店伙认识她,惶诚惶恐听候吩咐。 对面淮南老店的店伙,当她出现在街上时,便已发现她了。 赶了五十里路,心中虽然焦急,但淮南老店正届忙碌时刻,她不便闯进店闹事。 饱餐一顿恢复精力,大汗也消了。 对面淮南老店旅客不再出入,几个店伙的在店外向这边张望,一个个显得神色 不安。 “她真来了。”一名店伙抽口凉气叫。 她大踏步到了店门口,突然伸手抓住了一名店伙的手。 “江湖客顾大同,是不是仍然住在这里?”她话问得字字震耳,神色不友好。 “杨……爷,他……他在……他在。”店伙魂不附体,吓得说话的嗓门走了样。 “带我会见他。” “好的,好……的,请跟我来,小的领路……” 江湖客几个受伤不宜乘坐骑逃走的人,已不住在以前的客房,换至最后一进偏 僻的客院,以免受到旅客的打扰,这一进旅客不多。踏入颇为宽广的院子,店伙不 走了。 “那边第……第五间,洪字第六号客房。”店伙指指右侧的走廊:“绕过去就 是了,小……小的不便带……带杨爷前往……”她上次落店,是以男旅客身分投宿 的,店伙称她杨爷,不敢称女客官。 “谢谢你,你走。” 店伙仓皇而走,与走廊另一端几名店伙,畏畏缩缩注视情势的发展,不敢上前 劝解。 她与伏魔剑客那些人反脸成仇,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走廊转角处,冲出两名大汉,拔剑出鞘跳入院子,劈面拦住了。 “杨姑娘,你来找养伤的人,太不上道了吧?”三角脸大汉拉开马步,扬剑却 不敢上去。 她并没拔剑,两大汉居然不敢冲上攻其不备。 “伏魔剑客逃回来了,不知躲在何处,消息从你们回中说出,我放你们一条生 路,不然……哼!”她双手叉腰像男人,在两支遥指的剑所指下泰然自若。“我们 根本不知道他的行踪,他昨晚动身到凤阳去了,怎么可能转回来?” “是吗?” “千真万确。” “我要向江湖客证实。” “他牙掉头肿……”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我非找他不可。他是伏魔剑客的死党,伏魔剑客回来, 必定向他交代一些事,他一定知道那个烂剑客在何处。让路,我不想在客店大开杀 戒。”“不要欺人太甚……” 光芒一闪,她的剑以令人目眩的奇速出鞘,铮一声暴响,先下手为强的大汉手 中剑,突然脱手飞起,急旋着飞落三丈外的院角。光芒再闪,仅退了一步的大汉狂 叫一声,仰面便倒,右腿齐膝而折。 另一大汉刚冲出发剑,大吃一惊,骇然撤招扭身斜冲,间不容发地脱出她的剑 尖控制点。 她不再追击,大踏步上了走廊。 砰一大震,她踢倒了房门,向里面瞥了一眼,里面鬼影俱无,床上没有人,桌 上茶水尚温,后窗是大开的。江湖客头部受伤,手脚是完整的,生死关头性命要紧, 忍痛爬窗决无问题。 连破五间房门,里面各有一个受伤的人,其中没有江湖客。 回到院子,两大汉不见了,留下一双断脚,断脚的人被同伴背走了。 重新回到一间门已被踢倒的客房,床上那位右肋挨了一剑,伤势颇重,包札得 像粽子的中年人,倚靠在床栏喘息,用绝望的眼神迎接她闯入。“不招出伏魔剑客 的藏匿处,我要割你百十剑,说一不二。”她站在床口,轻拂着剑,像天神俯视着 小鬼,剑随时皆可遁出。 “杨姑娘,我……我怎么可能知……知道少庄主在……在何处?”中年人惊恐 地想挺身坐起,却力不从心,反而牵动伤口,痛得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少庄主?” 她一愣。 “这……” “甚么少庄主?哪一座庄?” “我……我我……” “庄在何处?”她厉声追问。 “我不能……” 剑光一闪,割开了中年人的右手膀。 “忍着点,我知道你是条硬汉,看你在第几剑才叫痛。我对硬汉怀有崇高的敬 意,但不会因敬意而手软。那畜牲要我死,你们也得死!”“你……你不能虐待受 伤的人……” “是吗?就你们有权要我的命?招不招?” “万……万松庄,在……在八公山……” “八公山哪一角落?” “距……距桑家大院不……不远……” 房门口出现五爪蛟,六名保镖堵住了房门。 “神刀太保吴浩,你也算是江湖名号响亮的人物,怎么胡说八道骗杨姑娘?八 公山哪有甚么万松庄?”五爪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说距我桑家大院不远有何 用意?想要我替你们挑冤担债?去你们的混帐!”“五爪蛟,八公山没有万松庄, 何处有?”杨琼瑶沉声问,一点也不介意房门被堵住了。 “杨姑娘,你不知道这混蛋在用缓兵之计吗?”五爪蛟急得一头汗:“只要你 眼巴巴奔向八公山,他就可以从容溜之大吉了。你找不到万松庄,铁定会找到我的 桑家大院逼迫我的人。我的人肯定会遭殃,你甚至会来找我。”“我不会找你,我 的事与你无关!” “这混蛋内伤沉重,不要再逼他了。” 她哼了一声,收剑伸手。 “我另找他的同伴问。” 她的手掌落在神刀太保的天灵盖上,一按一抹掉头出房。 神刀太保嗯了一声,眼神便出现茫然的神情。 五爪蛟赶忙让至一旁,向房外的保镖打手式。 她昂然出房,不理会怒目相向的六保镖。 “姑娘请随我来,有消息奉告。”一名保镖在她经过身旁时,突然低声说: “有关伏魔剑客的去向。”“好,谢谢。” 她跟在保镖身后,折入一条短走廊。 她不是江湖人,一切举动、谈话、迫供方法……毫无经验破绽百出。 如果这样能获得正确消息,很可能是老天爷特别眷顾她。 第三者反而帮她的忙,笨人有笨福。 五爪蛟是被压得受不了,冒火地玩手法报复。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五爪蛟虽则掉了爪,但仍然是一条蛟,仍然是寿州举足 轻重的大爷。他在强大的外力压迫下,明里不敢公然反抗,玩阴的他有充中的本钱, 一旦面临生死关头,他也豁出去的豪情勇气。官道天魁出现毁灭性的恶斗瞒不了他, 淮河这条水所发生的状况瞒不了他。 洛河镇所发生的事,他也知道一些风声,只不过消息传得慢,伏魔剑客的行动 快得不可思议,因此消息传递慢了许多。但目标在州城附近所发生的动静,他知道 得最快。 天魁出现,已表示出桑家大院的遭劫,不是天网所为了。 文斌已对他有所暗示,而文斌就是天网的天魁。 那么,谁能出动如此庞大的人手,毁他的桑家大院,一举铲除了幽冥教? 不但行凶的人呼之欲出,而且每一征候皆指向伏魔剑客这些人。另一批神秘人 物,也显示与伏魔剑客有关。他把伏魔剑客恨入骨髓,但对方实力惊人,不是强龙 不过江,他还不想作两败俱伤破釜沉舟的打算。伏魔剑客留了一些人在寿州,他如 坐针毡寝食难安,这灾祸何时了? 两方人马在他这里龙争虎斗,他这个地主必定被波及。桑家大院死伤惨重,就 是被波及的证明。两条强龙作生死斗,他希望其中一条死亡,即使不同归于尽,剩 下的一条势将遍体鳞伤,断角缺爪折牙,对他这条蛟将毫无威胁,甚至可以落井下 石永除后患,打落水狗的能力他仍然十足。两害相权取其轻,天魁这条龙如果是胜 家,对他的威胁微乎其微,天魁不会向他这种小豪小霸大张挞伐,事实上也确是对 他无害。处理了杨姑娘的事,他带了四名心腹保镖,疾起东行官道的十里亭。 这条路所发生的血腥事故,他一清二楚,关键性的人物在这条是非路上来来往 往,他的眼线把这条路,列为监视的重点。寿州地当交通中心,四条官道通向东南 西北,以东行官道最为畅通,旅客也最多。 十里亭已经成为一座小市集,是州外围最有发展潜力的卫星市镇。 后来寿州人口渐增,将原来省掉的寿春县,析出一部份乡镇,增设为凤台县, 十里亭这一带,成了凤台县的行政中心。虽则凤台县的县衙仍设在州城内。名义上 是东行官道,其实是路向东北伸展,亭左右形成一条不规则的小街,是旅客入州城 前,最后一处歇脚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供应附近村落的日常用品。 接官亭左右,更有宽大的歇息棚,可容来接送官员的仕绅歇息,平时供旅客歇 脚。 五爪蛟不是仕绅,只是地方牛鬼蛇神的大爷,打扮得像普通旅客,遮阳帽掩住 了本来面目,在棚内也不脱下。五个人扮旅客在棚内歇息,目灼灼留意东来的旅客。 “大爷,你真认为那个叫于虹,也称天魁的人,真会偕同月华曹娇,从这条路 回来?”一名保镖低声问。“毫无疑问。”他信心十足:“这些人以寿州为兴风作 浪的中心,翻云覆雨的主事人是伏魔剑客,在这一带打打杀杀你追我赶,此中缘帮 我虽然无法深入了解,但捉摸出一些形影。伏魔剑客逃回来了,于虹和月华曹娇肯 轻易罢手吗?连那个女扮男装的杨姑娘也循踪跟来了,于虹和妖女不跟来才是怪事。” “我们真没有用,伏魔剑客那些隐身暗处的人,咱们竟然查不出他们的来路,这些 人真够厉害的。”另一名保镖承认失败,沮丧地长叹:“如果他们真要全力对付我 们,真可能把咱们搞得烟消火灭。”“所以,他们最好先烟消火灭。恐怕只有姓于 的有这种能耐,我必须帮他一把,促使那些混蛋早些烟消火灭,不但可以报大院遭 劫之仇,也可以睡得安稳些。这几天噩梦做得太多了,他娘的真该死。”五爪蛟眼 中放射着仇恨之火,咬牙切齿像要吃人。东面终于出现文斌的身形,打狗棍挑了两 个包裹,健步如飞浑身汗水,腰间多了一把佩刀。佩刀是从夺魄天君处取来的,也 是尸体所遗下的狭锋刀。 他回到夺魄天君茅屋,取了行囊和兵刃奔向寿州。平时他不携带兵刃,可知他 已经知道此行需要兵刃与仇敌周旋。他善用刀,天魁执行任务时就使用刀。 天魁必须出现在阳光下,才能吸引出潜伏在暗中的天网真正叛徒。 他劝包琴韵回家,脱身事外以免日后受到报复牵连。 包姑娘供给他宝贵的确切消息,他不需包姑娘冒险挺身作证。 这种事不需公诸天下,纯粹是天网的内部问题,与外人无关,支持他的天网弟 兄将愈来愈多,不需外人协助。由于需要处理夺魄天君的事,得取回行囊,所以动 身晚了许多,而杨琼瑶已先走了半个更次,想追已来不及了,黑夜中也不易追踪。 接近十里官亭,他脚下放慢,以免惊世骇俗,也可调和体力。 看到有人踱出歇息棚,看到有人用江湖朋友通用的手式向他示意。 他心中一动,向右钻入一座树林,放下包裹,整理身上的零碎,将刀挪至趁手 处,一切停当,身后草声簌簌,五个人已分枝拨草而至。“唷!是你?”他盯着取 下遮阳帽的五爪蛟怪腔怪调:“不会是为了桑家大院惨重损失的帐,算在我头上, 在这里摆十面埋伏吧?他娘的!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你这条地头蛇真有两把刷子 呢!”“于兄,我哪敢再班门弄斧?有眼不识泰山把你这瘟神弄进大院,结果我成 了最大的输家。”五爪蛟一脸苦像,一肚子冤屈要找人投诉。“别向我诉苦,你不 是挑不起放不下的人。” “没错,大不了我再回淮河混世。” “你上了年纪,再混也混不出什么局面了。说吧!你不是等在半途向我诉苦的, 我也有一肚子苦水,有甚么事,你就简单明了说出来好了。”“我知道你是天网的 天魁星。” “没错,那就是我。” “我知道你是一言九鼎的大丈夫。” “你到底想说甚么?” “我想用消息交换你千金一诺,不来找我五爪蛟的晦气。老实说,我不值得天 网光顾。” “你还要重组幽冥教?” “我哪敢?我只是一个地位稍高的坛主,号召力有限,教主与几个重要的法主 堂主都死了,我想站出来号召也召不到人。”“阁下,得看你的消息,值不值得我 保证。” “我猜想你会回来,果然料中了。你回来的原因,是为追踪逃回来的伏魔剑客 那些人。” “唔!不出你的所料。你五爪蛟能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就,决不是凭运气拣来的。” “好说好说。按理,我说严守中立。但他们毫无情义地严重伤害我,我有权用 任何手段自保。伏魔剑客六个人,是半夜到达的,会合了留在这里的几个人,马不 停蹄的溜之大吉了。”“这消息的价码不足。” “要知道他们的去向,就有甚高的价码了。” “他们往河南逃,不用猜也知道,不算消息。” “是吗?” “哦!真有甚高的价码?” “那是当然,另一位杨钧姑娘,我将消息无条件奉告给她,因为她身无长物, 付不出甚么买消息。你不同,你应该慷慨些。”文斌心中一宽,不必费工夫追寻姑 娘的下落了。 “好吧!我只好慷慨了。”他神色泰然,神情更友好了:“话先讲在前面,你 今后最好不做令人不耻的亏心事,不然即使天网不找你,我也会找你。”“好,一 言为定。那些人的行动,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掩护的安排以为天衣无缝,但瞒不 了我,寿州仍然是我的天下。他们的安排是……”寿州是交通中枢,官道四通八达。 向南的官道通六安州,经舒城可抵安庆地境,远达大江左岸。 接近六安州,便脱离淮南大平原,开始有丘陵地带,甚至有山区。 这条官道旅客并不多,以货运为主,沃地数百里,沿途村落星罗棋布,不易完 全隐起行踪,追踪的人可以沿途打听行旅的动静。十余名老江湖分为三批,扮成旅 客昼伏夜行,向南又向南,沿途没留下踪迹。 追踪的人也不笨,已经知道去向,也就不必操之过急,也采用昼伏夜行的手段, 快速地跟进。杨琼瑶姑娘必须操之急切,她还有六天的寿命,杀死伏魔剑客的念头 暂且收起,追上了再决定是否该同归于尽,必须尽快赶上。这些人一定会昼伏夜行 的,因为有被追踪的顾忌。 按行程,那些人半夜动身,不可能像从洛河镇赶回寿州,用最快的脚程赶路, 因为精力已耗损得差不多了。那么,后半夜的行程,应该在五十里左右。 问题来了,那些人会在何处歇息?当然不会找村落藏匿,天气炎热,任何地方 皆可歇息。 但必须有食物充饥,有水解渴,也就不能远离村落,而且必须有树林,没有树 林哪能睡觉?被晒一整天,谁也受不了。 她必须留意可能歇息的地方,远出四十里外,她开始提高警觉,留意那些人可 能歇息的地方了。沿途不可能从乡民口中,打听那些人的动静,夜间官道上很少有 旅客行走,两侧田野中也没有乡民工作,一切得靠她的感觉,估计出那些人歇息的 地方。官道上旅客稀少,行走的人以附近的乡民为主。她孤零零地在烈日下趋赶, 心中感到异常地焦躁。她不想死,因此心情与往昔决死的心情不同。 人对生死的看法各有不同,但大多数人皆抱有好死不如恶活的念头,在世间苟 延残喘,总比手脚一伸去见阎王好得多。她曾经看破生死,文斌遗弃了她,她对这 纷扰的俗世,已没有丝毫眷恋,唯一的念头,是与坑害她的人偕亡,因此心中不再 有负担,心情也相当平静。现在,她不想死了,与文斌的误会已经冰释,这世间仍 是美好的。 不想死便表示有牵挂,有牵挂心情怎能平静?求生的念头愈急切,焦躁也是必 然的现象。 路右出现一座小村,约有三四十户人家,炊烟袅袅,是午膳的时光了。 村距官道仅里余,村南有几座起伏不大的小冈,浓林密布,冈尾有一支向官道 伸展,冈尾止于官道西侧。前后三四里官道所经处,全是一片金色的麦地,视野广 阔,向西远眺一望无涯。 她心中一动,迈步折入通向村落的小径。 身无长物,但百宝囊中仍有应急的银两、制钱。 向第一家村民先讨水喝,再花一锭一两小碎银,换一顿午膳,菜肴有一只鸡, 吃得相当丰富惬意。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饿什么也办不成。 餐毕,她才向宅主人打听。 “大婶,村西南那些土冈,是你们采樵的地方吗?不会是禁樵区吧?”她向那 位农妇询问,像是话家常。“是的,那是采薪的地方,但冈东一带却是禁樵区。” 农妇信口答,一面收拾餐具。 “为什么?官地官林?” “不,冈东的山林,是吕大爷的产业,他的淮南别庄不许任何人接近。” “淮南别庄?庄名不错呢!”她发现农妇说这几句话时,脸色有变化,可看出 恐惧的神情。“是的。”农妇简要地答,端了食具入内去了。 她心中一动,那些人是否与淮南别庄有交情? 她提高警觉,简简单单的讯息,决走了生死祸福。 一件偶发的意外事故,甚至走路踢了一块石子,也会影响人的命运,发生不同 的结果,也许这就是所谓宿命吧!命定了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如果她不提高警觉, 定会发生凶险的结果。 她出现在冈尾,察看附近的痕迹,主要是留心是否有向冈上走的足印,由踏草 的遗痕可以分辨是人是兽。没有发现,她不可能踏遍整座冈尾。 把心一横,她进入小冈。 有人采樵的山林,林下的视界必定相当广,下面的横枝早已被砍伐作薪,野草 也成了柴薪或引火燃料。深入里余,仍然毫无所见。 这里的确是理想的歇息区,林荫蔽日,正好睡大觉等候天黑,可从村落获得饮 食,距道路不远,可以监视官道往来旅客的动静。蝉声震耳乱了听觉,她突然闪在 一株大树后,留心向右面察看,确定自己的视觉已有所发现。两个俏巧的村姑,突 然出现在半里外。 从树隙中可以清晰看出,是两个十七八岁五官秀逸的村姑,花布两截衫裤,梳 了两条油光水亮的大辫子,手捧着一把采来的野花,有说有笑穿林而来。“喂!你 在干甚么呀!”接近至十余步,一个眉目如画稍年长些的村姑笑问。 她并没隐身在树后,因此村姑早就看到她了,所以特地向她接近,抢先和气地 打招呼,显得天真活泼而且大方,健美的身材,美丽的面庞,皆流露出不同凡俗的 气质,不可能是那座小村的村姑。淮南别庄吕大爷的人,应该是。 伏魔剑客那些人中,她知道只有一个中年女人。 这两个村姑态度友好,淮南别庄的人,必定不是地方的土豪恶霸,应该不会对 陌生人无礼。“来这里走走。” 她离开树下,也一团和气:“我有一些携带刀剑的同伴,很可能在这一带歇息, 所以来找找看。两位姑娘是淮南别庄的人?”“咦!你知道淮南别庄?”村姑一脸 惊讶。 “知道一点点。” “哦!你……你是男是女?” 她打扮像流浪汉,脸色苍黄,但五官灵秀,说话用女性的悦耳原音,不伦不类。 “和你们一样。” 她嫣然一笑:“在外面行走,改装要方便些。两位可曾发现我那些同伴?” “那边。”村姑指指来的方向:“绕过那一座冈尾,有十几个人歇息,派有人 阻止我们接近,不知是些甚么人,好像很凶。”“十几个人?带有刀剑?” “没走近,看不见,他们都睡了。是你的同伴?” “看看就知道了。” “我们带你去,不远。”村姑热心地转身在前面领路,天真无邪的表情逗人喜 爱。 “谢谢你们啦!”她欣然跟上。 村姑走了几步,捧着的花交给右手,自然地向下垂,像要将花束丢弃。 她猛然向左倒,双手触地飞跃而起。 仆倒的瞬间,花束射出的一朵银色寸大花朵,从她身侧飞旋而过,发出的尖锐 破风声慑人心魄。她己经提高警觉,仍然间不容发几乎挨了一朵银花。 村姑既然满冈采花,为何突然丢弃采到的花束?如果事先她不提高警觉,铁定 会上当遭殃。一声剑吟,长剑出鞘,身形再闪,,藏身在丈外另一株大树后。 共有四朵银花向她集中攒射,飞舞如满天银蝶在树林中穿梭,有两朵射中两株 大树干,贯入近寸劲道十足,比刚才从花束射出暗算的一朵,劲道强十倍,威力控 制了三四丈方圆空间。偷袭志在活擒,活擒失败只好下毒手。 她折下一段小树枝,扬剑逼进。 “我要公道。”她凤目喷火,杀机怒涌:“你们既然替那些杂碎挑冤担债,我 也有权加倍索偿。”“无所谓挑冤担债啦!”村姑脸色一变,似乎仍难相信暗算强 袭皆已落空:“我们只是做买卖,与甚么冤甚么债无关!”“做买卖?”她一愣: “你们是强盗?” “有人出重赏,对付追蹑他们的人,不论死活,每一个是十件珍饰。活的,另 有花红。你带了剑,身无长物,必定是追蹑他们的人,你认命吧!”“我明白了, 淮南别庄是隐身大盗的垛子窑,你们是女盗,居然在住处左近作案吃窝边草,真有 出息呢!你说他们,他们是谁?”“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付了买路钱。也许他 们与庄主有交情,所以庄主愿意和他们做买卖。你很了得,但你注定了……”剑光 如匹练,如激光,看到光芒闪动,剑气已经压体。 她恨上心头,发起猛烈的攻击。 两村姑骇然变色,向两侧鱼跃,间不容发地脱出剑光的笼罩,着地时各打出一 朵银花,避招反击一气呵成,身手非凡,伏地立即侧滚,躲在树后斜跃丈外。她左 手的树枝一拂,劲气似波涛,两朵银花被拂飞,掉落一些枝叶。 剑光追逐打交道的村姑,如影附形剑光折向紧迫追击。 “铮”一声暴响,村姑从衣下拔出的尺八匕首,架住了刺来的一剑,借力斜飘 丈外,却一肩撞中一株树干,枝叶摇摇中反弹倒地。另一村姑已无法抢救,厉叫一 声,脱手掷出匕首,围魏救赵飞腾着射向她的背心。 她当然不想和村姑同归于尽,扭身一剑猛拂,铮一声匕首震出了丈外,嗤一声 贯入树林。 反弹倒地的村姑脸都吓青了,爬起来急遁。 抢救同伴的村姑再打出一朵银花,也狂奔急遁。 她不想快速追及,利用两村姑带路。 在树林中也不宜衔尾穷追,暗器相当危险! 连声长啸,村姑一面逃一面发出警号。 越过小冈,眼前出现一座砦堡式庄院,四周有两丈高的庄墙围绕,像一座小小 城池。 五六十名大汉已先后涌出,有半数大汉持有白蜡杆花枪和铁棍,其他是单刀、 双刃斧、虎头钩……洋洋大观,长短皆备,还真有一队土匪强盗气势,列阵颇有章 法。为首的五个人最为雄壮,都挟了用匣盛装的九环刀,像五个鬼王,相貌狰狞威 猛慑人。 两村姑飞奔入阵,有人递给她们两把单刀。 她不敢冒失地冲阵,远在三十步外打量这些强盗。 没看到伏魔剑客那些人,她的怒火发不起来。 “该死的小子,干甚么的?”为首的那位满脸横肉,眼如铜铃的中年大汉,倒 垂着九环刀声如乍雷:“敢到淮南别庄,向淮南五虎撒野的人,不会是无名小辈, 亮名号,太爷送你上路。”她哪知道甚么淮南五虎? 任何人的名头也唬不了她,对方人多也对她没有多少威胁,山林中这些人不可 能有一拥而上的围攻的机会。“是你们先撒野,不必颠倒黑白!” 她剑垂身侧略向外张,屹立的形象也极具霸气:“不关你们的事,叫伏魔剑客 那些人出来和我打交道。你们是强盗,怎么可能与伏魔剑客那些人有交情?”“他 们是太爷的贵客,太爷有替他们了断是非的承诺,除掉跟踪他们的人,杀一个人, 他们以千金为酬。小子,你有千金的身价,太爷要砍掉你的头!”“你要获得甚么, 必须付出些甚么。阁下,你为了千金要我的命,可知道要付出多少命做代价吗?脱 身事外,我不计较你们两个女人暗算我的帐。如果不,你这里将成血肉屠场。” “小子你敢狂言……” “你给我听清了。” 她打断对方的叫吼:“那十几个人的武功,每个人都比你们这些强盗强十倍, 我一个人,就杀得他们亡命南奔逃命。叫他们出来了断自己的生死债,你们犯不着 用命来巴结他们。”“该死的小辈!”首领怒吼,举手一挥。 抢出四名大汉,两根花枪两把刀,一长一短配成两对,声势汹汹大踏步接近。 “当你们向我发起攻击时,便表示双方是生死仇敌,我会采取最有效的手段, 杀得你们做噩梦。”她的剑升起,凤目中冷电森森:“最后一次警告:脱身事外, 还来得及。” “上!碎裂了她。”首领怒吼。 四大汉同声虎吼,急冲而上花枪先吐,单刀猛攻下盘,左右上下夹攻,气势极 为磅礴,刀枪配合绵密,一把剑哪能招架两刀两枪?反击更是无此可能。剑光右掠, 劲气似寒涛爆发,人影斜进如虚似幻,猛然急旋,剑光折射,五个人影突然五方飞 散,刀枪也向四方抛掷。如虚似幻的人影重现,剑身血迹斑斑。 “哎……啊……”向四方震倒的四大汉,在地上翻滚叫嚎。 “我要杀光你们,看以后还有哪些人敢帮助我的仇敌。”她的剑向对面的人丛 遥指,一字一吐字字充满杀气:“你们几十个人,片刻我就可以把你们屠光。”一 眨眼,冲上的四大汉便不明不白倒地,即使最大胆的人,也会惊得浑身发冷。 “上!剁碎了她!”首领厉声怒吼,火杂杂狂冲而出,像个疯子,九个刀环发 出慑人心魄的震鸣。强盗是不怕死的,也是有组织的组合。 首领发令,谁敢不听命?五六十名悍贼,在呐喊声中挥舞着刀枪,潮水般向前 猛扑。 她向左飞掠,快逾电火流光,避免陷入人潮,绕侧方游走蚕食。 传出两声娇叱,剑劈三名散在侧方的悍贼,再一冲又砍倒三个,一眨眼便到了 庄墙下,一鹤冲霄扶摇直上墙头。盗群大乱,发狂般回头反奔。强盗们攻乡掠村, 惯技是杀人放火,他们的垛子窑,也怕入侵的人放火杀人。 仇人已登墙杀入庄中,可能杀人放火,大事不妙,回庄抢救是第一要务。 共有六名悍贼在瞬息间被杀,悍贼们已经胆落。 她要找伏魔剑客那些人,怎能在庄内房屋错落处逐一搜索? 她必须把他们逼出来。 跳下墙向庄左的房舍掠走如飞,劈面碰上了几名年轻的小贼挺刀拦截,而且有 几个女人。 她已经怒火爆发,杀红了眼。剑使刀招狂冲而入,剑劈掌飞杀开一条血路,冲 入一排房舍。百室囊中有火摺子,正好派上用场。 要把人逼出,放火是最佳选择。 强盗们能杀人放火,她为何不能? 后面,返庄追逐的淮南五虎,失去她的形影,分配人手兜截,全庄沸腾。 匪首带上十名悍匪,冲过八名小贼倒地处,脸色难看已极,流露出痛心疾首的 神情。 “他们为何不出来协助阻挡?”匪首凄厉地厉叫。 前面墙角奔出三名小贼,有一个右手小臂不见了。 “大爷,他……他们从……从庄后走……走了……” 一名小贼声泪俱下:“我……我们……” 警铃声大鸣,已可看到火舌冲破瓦面。 “天啊!我们碰了什么人?”匪首狂叫。“小霸王。”有人不假思索回答。 一群人悲愤地向后面的火起处冲,屋顶突然人影飞降,剑光下射似雷电,劈开 了匪首的斗大头颅,人飘落剑光狂泻,人群如撒豆般洒了一地,惨号声动魄惊心, 还来不及反击,人影已重新消失在屋顶。庄院并不大,仅有五六十栋房舍,百十名 大小悍贼,以及百余名老少妇孺,火一起,就像被捣破的蚁窝,看到散落的被杀尸 骸,所有的贼人皆魂飞胆落。没有人敢冒死救火,妇孺们争先恐后向庄外逃,鬼哭 神号,惊心动魄。 没有人能挡得住她一剑,也无法把她堵在某一处绝地围攻。 她的策略是一沾即走,不贪功不追杀,从上飘落奔东逐北,猛然杀毙三两个就 见好即收,撤走另觅搏杀目标。她是狩猎的专家,猎杀惊破胆的人得心应手。 她感到奇怪,伏魔剑客那些人为何不出来? 只有那些人才能和她一拼,这些打家劫舍的强盗,连登屋也需要用木梯,哪配 和她拼搏? 她总算冷静下来了,不能把这些强盗杀光,盗窟中有老少妇孺。 她堵在庄门口,剑上血光令人心悸。 有妇孺逃出,她退在一旁挥手将人赶走。 见到持有兵刃的强盗,一声不吭挥剑直上。 大火冲霄,庄内尸体散落,哭喊声动人心弦,老少妇孺纷向庄外逃命,还不知 道发生了何种变故,以为是官兵前来围剿呢!她并不知道有多少人逃出,更不知道 后庄门的情形,堵在庄门等候伏魔剑客那些人现身,单人独剑为事顾此失彼,情势 不是她所能控制得了的。没有人再敢从庄门逃,她的剑把逃命的人吓得胆落魂飞, 极目所及处,只有死尸而不见活人。烈火熊熊,淮南别庄被大火所吞没。 她回头追逐,拦住了一名大汉。 一剑震飞大汉的单刀,一耳光把大汉打倒在地。 “口供换你的命。”她的剑抵在大汉的咽喉上,杀气腾腾作势沉剑。 “你……你……要我招……招什么……”大汉在剑光下失魂地叫喊。 口供很简单,的确是伏魔剑客闯来这里歇息,与淮南五虎套上了交情。 大汉怎知所谓交情是哪一种?反正主客双方显得水乳交融。 伏魔剑客坦然告诉主人,受到仇敌的追蹑,送给主人一份厚礼,请主人协助阻 止追兵,条件是每杀掉一个仇敌,奉上价值千金的十件珍饰为酬。必要时,双方联 手拒敌,酬礼照付。 到底追来的有多少人,伏魔剑客指天誓日声称不知道。 有多少天网的弟兄与文斌并肩站,伏魔剑客并不清楚,而且也不便说出是天网 的人。 淮南五虎这群隐身大盗,也不知道天网的底细,强盗的抢劫范围不及河南湖广, 只是地方性的隐身强盗集团,对天网毫无所知。大汉只知警号传到时,庄中的强盗 知道暗算的阴谋失败,仇敌极为可怕,首领仓卒带人出庄列阵。安顿在庄内的十余 名贵宾,并没出面联手,反而从后庄匆匆溜之大吉,留下强盗们挡灾。 她立即动身,向南穷追。 旧雨楼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