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一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许是在爱护部,然而没法子弄清楚。他呆的监号屋顶 很高,没有窗户,墙上是亮晶晶的白瓷砖。电灯给藏了起来,发出冰冷的光芒。屋 里有种低沉的嗡嗡声一直不停,想必是抽风机的声响。沿墙有一圈板凳——其实说 木架才更合适,宽得才够坐在上面,直到门口才中断。门对面是个马桶,上面坐圈 也没有。房里四个电幕,每面墙上一个。 他觉得有点肚子疼。自从他们把他五花大绑丢进警车带了走,他一直觉得肚子 疼。他也感到饿,饿得难忍难熬。他没吃东西,准保有二十四个小时,甚至三十六 个小时啦。他还是搞不清,抓他的时候是早晨还是晚上。也许再也搞不清啦。反正 打从被捕,他就没吃过东西。 他尽量安静地坐在窄凳上,双手交叉放在膝头。他已经学会坐得安安静静,若 是随便动一动,他们就从电幕向你叫。可他越来越巴望吃东西。真想吃块面包呀。 工作服口袋里,好像还有点面包渣儿。这挺可能的,因为老有什么东西蹭他的腿。 也许还有很大一块哩。到头来,这诱惑战胜了恐惧,他竟把手偷偷朝口袋伸了过去。 “史密斯!”电幕上一个声音叫道:“6079号,史密斯!监号里不许把手 往兜里放!” 他只好安静坐好,双手交叉放在膝头。给带到这儿之前,他还被带到另一个地 方,想必是个普通看守所,或者巡警的临时拘留所。闹不清他在那儿呆了多久,起 码有几小时——没有时钟,也没有阳光,定个时间都很难。那地方乱糟糟,臭烘烘。 他呆的监号,倒跟现在这间差不多,可是到处脏兮兮,经常关着十几二十来号人。 他们多半是些刑事犯,只有很少几个政治犯。他靠墙坐着,一声不响,身边满是肮 脏的身体,心里又怕,肚子又疼,也便不大注意自己的周围。不过他还是注意到, 党员人犯跟旁人的举止不同得惊人。党员人犯总是一声不响,吓得要命,可那般刑 事犯,拿谁都不当一回事。他们嚷嚷着骂警卫,没收他们的东西时拼命往回抢,在 地上乱写脏话,从衣服里拿出藏着的食物偷着吃。甚至电幕里喊他们安静,他们也 要回骂几句。可另外,他们跟警卫关系好得很,叫他们外号,从门上的监视孔里骗 烟抽。警卫对待刑事犯同样挺宽容,就算向他们动粗,也不下死手。他们经常谈着 强劳营,这些人犯多半都得送进去。他听出来,圈儿里就"没事儿"啦,只要你有 熟人,肯开事儿。有的是各色的行贿受贿,偏袒得宠,敲诈勒索;有的是卖身鸡奸, 玩弄女色。连土豆酿制的非法酒精,也能搞得到呢。政府信任的活儿,全给刑事犯 做,特别是土匪杀人犯,他们是圈儿里的贵族帮。脏活累活全给政治犯。 各色人犯,不断进进出出:毒贩,小偷,歹徒,奸商,酒鬼,娼妓。有的酒鬼 闹起来,得旁的人犯合力才能压得住。一个大块头婆娘,看上去足有六十岁,奶子 晃里晃荡,白发乱乱蓬蓬,在那里拼命挣扎,又是踢,又是嚷,要四个警卫抓住她 的手和脚。她伸腿想要踢他们,他们便扒下她的鞋,一把把她丢在温斯顿的大腿上, 都快把他的骨头砸断啦。婆娘噌地坐起来,朝他们屁股后面嚷了一句:“肏你们妈!” 而后,才发现坐的地方不平整,便从温斯顿的膝头滑起来,坐在板凳上。 “对不起啦,亲爱的,”她说:“咋能坐你身上!全怨那帮王八蛋,把我放这 儿。这么对个太太,他们敢!”她住了口,拍拍胸脯,打了个嗝。”对不起啦,” 她说,“好难受!” 她身子一俯,哇地吐了一地。 “好多啦,”她靠到后面,闭上眼睛。”忍不住,马上吐,我老这么说。趁着 刚到胃里,就倒出来。“ 她又精神起来,转脸瞧瞧温斯顿,好像登时迷上了他。她伸过粗胳膊搂住他的 肩,把他拉了过来,那股子啤酒加上呕吐味儿直扑他的脸。 “你叫啥,亲爱的?”她问。 “史密斯,”温斯顿说。 “史密斯?”婆娘道:“嘿,好玩儿!我也叫史密斯!哈,”她哀哀地加了一 句,”没准儿我是你妈!” 没准儿,她还真是他妈。年龄差不多,体型也挺像;而在强劳营里呆上二十年, 人总该变个样子罢。 旁人全没跟他说过话。叫人吃惊的是,刑事犯绝不理会政治犯。他们叫他们 “政治儿”,带了种毫无兴趣的蔑视。至于党员人犯,仿佛他们怕跟旁人说,尤其 怕跟别的党员人犯互相说。只有一次,两个女党员在板凳上紧挨在一起,人声嘈杂 里他听见她们低声匆匆说几句,特别是说到什么"一○一房间",闹不清说个啥意思。 过了两三个小时,他就给带到这里来。肚子从来没有不疼过,不过有时轻些有 时重,他的思绪也就跟着有时放松有时乱。肚子疼得厉害,他就只想疼想饿;肚子 好了一点,他就觉得心惊胆战。有时他想到自己会落个啥下场,那感觉真真切切, 害得他呼吸停止心乱蹦。仿佛橡皮棍就揍在他的胳膊肘,带铁掌的皮靴就踹到他的 腿肚子。仿佛他趴在地上,牙齿给打得七零八落,尖声叫着求饶命。至于朱莉亚, 他倒几乎没想到。没法集中心思想想她。他爱过她,不会背叛她;可这只是个事实, 他了解这事实,就如同了解算术法则一个样。可这会儿他不爱她,也几乎没想过她 遭到了啥命运。他倒经常想起奥勃良,隐隐带着一点点希望。奥勃良准保知道他已 经给抓住。他说过,兄弟会从来不救人;可是还有刀片呀,他们会把刀片送进来。 趁着警卫没冲进监号,有五秒钟就够啦。刀片会割进身体里,那感觉热辣辣的有点 凉,要是用手指抓着它,准一下割到骨头去。他病歪歪的什么全想到,顶小顶小的 痛楚,都会吓得他往后缩。纵然给了他机会,他都保不准敢不敢用刀片。得过且过, 倒更自然一点,哪怕再活上十分钟——虽然明知道,到最后一准是挨揍。 有时候,他就想数数监号墙上的瓷砖有多少。这该简单透顶,可数着数着,他 总是忘了数过多少块。更多的是想自己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候。忽而他相信外边 准保是白天,可马上又肯定,外边一定是漆黑一片。他直觉地清楚,这种地方绝不 会关灯的。这便是没有黑暗的地方;怪不得奥勃良仿佛明白这比喻。爱护部大楼没 窗户。他的监号,可能在大楼的中心,也可能靠着大楼的外墙;可能在地下第十层, 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层。在心里他把自己一层层挪动,想凭身体的感觉来断定,是给 提到了天上,还是被埋到了地底。 外面有脚步嚓嚓响。铁门砰的一声打开来,一个年轻军官潇洒地跨进门。他身 穿整整齐齐的黑制服,锃亮的皮靴映得全身直放光,刀削一样的面孔一片苍白,活 像蜡制的面具。他叫警卫,把押来的人犯带进来。于是,诗人安普福思蹒跚走进了 监号。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安普福思迟疑着左右动了动,好像觉得还有道门叫他走出去。然后,他便在号 里来回走起来。温斯顿在屋里,他根本就没注意。这家伙满眼忧愁,就盯着温斯顿 头顶一米开外的墙上。他没有穿鞋,肮脏的大脚趾从袜子上的破洞露出来。他胡子 拉茬,好几天没刮脸啦,胡髭遮住了腮帮子,直叫他看上去像流氓。可他的身材高 大虚弱,动作神经兮兮,给人的感觉煞是古怪。 温斯顿从他懒洋洋的状态里振作了一些。他得跟安普福思讲话,纵然可能要挨 电幕的骂。没准儿就是安普福思,给他送了刀片呢。 “安普福思,”他说。 电幕上没骂他。安普福思停下脚,有点子吃惊。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温斯顿身 上。 “呀,史密斯!”他说:“你也在这儿!” “你犯了啥事儿?” “跟你说实话……”他笨手笨脚坐在温斯顿对面的板凳上。”只有一种罪,是 不?”他说。 “你犯了这个罪?” “看来就是!” 他把一只手放在前额上,把太阳穴按了片刻,像是打算想起什么来。 “就是这么个事儿,”他含含糊糊地说:“我想起了个例子——这是有可能的。 没说的,就是不加小心!我们在给吉卜林的诗集出定本。我把最后一行,那个‘God (神)’字,给留了下来。我没办法!”他愤愤地补充一句。”我没法改这句。押 的韵是‘rod’(杖)!不知道所有词里,跟‘rod’押韵的只有十二个?好几天呀, 我想了又想,可就是没有别的词儿!” 他脸上的神情也变啦。烦恼一扫而空,一时间简直露出了喜悦。这蓬头垢面的 家伙,却闪现了一种隽智的光彩,书呆子发现了什么毫无用处的事实,往往就是一 副这样的表情。 “你想过没有,”他说,”英语诗歌的全部历史,竟会取决于英语太缺乏韵脚?” 没有,这玩意儿温斯顿从来没想过。而且,在这样的场合,对此他不觉得要紧, 也打不起兴趣。 “知道现在什么时候啦?”他问。 安普福思又有点吃惊。”根本想不出来。他们逮捕我——准是在两天以前。或 者,三天以前。”他眼睛在墙上转啊转,仿佛巴望着在哪儿找个窗户。”在这地方, 白天黑夜无所谓。谁能算出时间来。“ 他们漫无边际谈了几分钟。然后,电幕没来由嚷了一句,叫他们不许说话。温 斯顿双手交叉,不言语了。那安普福思高高大大,坐在窄板凳上怎么也不舒服,身 子扭来扭去,那双长手,一会儿放到这个膝头,一会儿又换到那个膝头。电幕便嚷 了一句,叫他安静坐好。时间就这样过去。二十分钟,一小时——谁能说出来有多 久。而后,外面又一阵皮靴声传了进来,温斯顿的五脏便又缩成了一团。快啦,很 快啦,也许五分钟,也许就现在,皮靴声可能就意味着——轮到他啦。 门打开了。那冷冰冰的年轻军官迈进监号。他的手轻轻一动,指一下安普福思。 “一○一房间,”他说。 安普福思给夹在两个警卫中间,费劲地走出去。他的脸色朦胧间有些不安,可 温斯顿看不明白。 又过了很久。温斯顿的肚子又开始疼。他的思绪循着同一个方式转啊转地往下 沉,就像球总逃不掉同一个槽。他只有六个念头:肚子疼,面包片,流血和尖叫, 奥勃良,朱莉亚,和一个刀片。接着他的内脏又开始痉挛,又有沉重的脚步声传了 过来。门打开了,随风送进来一阵强烈的汗臭。帕森斯走进了监号,还穿着卡其短 裤运动衫。 这回是温斯顿惊得忘了自己。 “连你也来啦!”他说。 帕森斯朝温斯顿瞟了一眼,不关心也不吃惊,只是一副惨相。他快步在屋子里 走来走去,显然心里静不下来。只要他把腿伸直,便看得出那胖胖的膝盖在抖个不 停。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呆滞,仿佛没法不叫自己盯着面前不远的什么地方。 “你为了什么?”温斯顿问。 “思想罪呗!”帕森斯的话里带着哭腔。从那声调看,显然他完全承认自己犯 的罪,又相当疑心惊恐,怕这词儿竟落到他头上。他停下脚,站在温斯顿面前,热 切地向他求起来:“你说,他们不会枪毙我,对吧,伙计?要是你其实啥也没干—— 就是想了想,可你又止不住,他们不会枪毙你,是吧?我知道,他们会给我个公平 审讯。哦,他们准这样!他们了解我的表现,可不是?你都知道,我这个人怎么样。 我可不算坏呀。我没脑子,当然啦,可我能干着呢!我真想为党干得顶顶好呢,是 不是?我判五年就行啦,你说呢?要么判十年?我这样的人,在劳改营里挺有用哩! 我这是偶然捅了漏子呀,他们不会就枪毙我吧?” “你有罪么?”温斯顿问。 “当然有啦!”帕森斯叫着,还奴颜婢膝朝电幕看了一眼。”你还觉得,党会 抓平白没罪的人?”他那青蛙脸平静起来,那表情还带了几分虚伪的神圣。”思想 罪可真不得了呀,老兄,”他做出一副庄严相。”它很阴险哩。还没反应过来,它 就把你给擒住!知道怎么擒住了我?在我睡觉的时候!嘿,真的!我这么个人,卖 力气,尽本分——谁想我脑袋瓜子也有坏思想!睡着睡着,我就给说出来啦!知道 他们听我说了啥?” 他压低声音,仿佛为了医学目的必得说上个脏字儿。 “‘打倒老大哥!’嘿,我真说啦!看上去,说的还不止一遍。我只跟你说, 老兄,我还真高兴,他们没等我接着滑下去,就抓住了我!对着法庭,猜猜我会怎 么说?我就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及时挽救了我!’" “谁揭发了你?”温斯顿问。 “我那小丫头,”帕森斯带着点悲哀的自豪,”她在钥匙孔里听到啦。听我说 的话,第二天就去告了巡警。小家伙才七岁,挺聪明的,是不?我才不恨她哩。我 真为她骄傲!看我把她教育得有多好!” 他又上下急急动了几下,眼巴巴地瞧着马桶。突然,他一把就把短裤褪了下来。 “对不起啦,老兄,”他说:“憋不住啦。等半天啦。” 他把大屁股一下坐到了马桶上。温斯顿用手遮住脸。 “史密斯!”电幕上的声音叫起来。“6079号,温·史密斯!不许捂脸。号里 不许捂脸!” 温斯顿把手放下来。那帕森斯大声拉了一桶,结果抽水开关不能用。于是号里 好几个小时臭不可闻。 帕森斯给带走后,又有些神秘的人犯出出进进。有个女人给带到“一○一房间”; 温斯顿发现,听到这个词儿,她脸色大变,人好像缩成了一团。后来有段时间—— 要是他给带来的时候是早晨,这时就是下午;要是他被带来时是下午,这时就是半 夜。此时监号里有六个人犯,有男也有女。大家都坐得一动不动。温斯顿对面坐了 个男人,呲牙露齿,看不见下巴,长相就像只驯良的大耗子。胖胖的面颊斑点累累, 松松垮垮,没法不信他藏了吃的。一双灰眼睛畏怯地盯着旁人看,一碰见谁的目光, 就立即把眼睛转开去。 门开了,又一个人犯给人带进来。看他那模样,温斯顿心里一阵冰凉。他长相 一般,低劣平庸,准是个工程师,或者技术员。怕人的是他的脸精瘦精瘦,简直就 是个骷髅。脸这样瘦,嘴巴和眼睛就显得出奇地大,那目光看上去充满杀机,活像 对什么有种无法抑制的仇恨。 那人坐在板凳上,离温斯顿不远。温斯顿没再看他,然而那骷髅般痛苦的脸, 就在他的心里栩栩如生,仿佛还站在他的眼前。猛可里他明白了——那人,就快饿 死啦。显然,监号里的所有人,好像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板凳上出现了一阵极轻的 躁动。没下巴的人,不断把眼睛往骷髅头身上看,马上带点负罪感移开去,而后又 情不自禁转回来。他开始坐不住了,终于站起身,摇摇摆摆走到监号这边来。他把 手伸进工作服口袋,带着点窘迫,掏出块脏兮兮的面包递给骷髅头。 电幕上发出一声震耳的怒吼。没下巴的人吓了一大跳,骷髅头连忙把手背在身 后,仿佛向全世界表明,他不要那个馈赠。 “邦斯迪!”那声音吼叫道:“2713号,邦斯迪!把面包放地上!” 没下巴的人把面包放在了地上。 “站在原地,”那声音又说:“脸朝门!不准动!” 没下巴的人乖乖听命,鼓囊囊的脸盘禁不住颤抖起来。门砰地打开,那年轻军 官跨了进来。他站开一步,身后出现个矮胖的警卫,粗胳膊,宽肩膀。他站在没下 巴的人面前,等军官点点头,就用尽力气,狠狠一拳,砸在没下巴的人嘴巴上。他 力量使得特别大,险乎把没下巴的人打得飞离了地面。他的身体直摔到监号另一头, 倒在了马桶下面。他躺在那里晕晕乎乎,鼻口流血,不禁发出几声轻轻的啜泣。他 翻了个身,双手双膝支撑着,摇摇晃晃想要爬起来。从他的嘴里,流出一股鲜血和 口水,还有一排打成两半的假牙。 人犯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两手交叉放在膝头上。没下巴的人爬回座位上,他的 半边脸开始青紫,嘴巴肿成个鲜红的肉块,中间还有个黑洞。鲜血一滴滴流到工作 服的前胸上。他的灰眼睛还是不住盯着旁人看,目光又多了一层负罪感,仿佛要搞 清楚,挨了这样的羞辱,他们会怎样看不起他。 门又开了。军官轻轻挥手,指指那骷髅头。 “一○一房间,”他说。 温斯顿身边,有人一阵惊惶,还有人喘了口气。骷髅头栽倒在地,双膝跪着, 两手抓在一起。 “同志!首长!”他叫道:“别送我去呀!我全说了呀!还想知道什么?我全 坦白,全交代!告诉我,叫我交代什么,我全交代呀!写罢,我就签字呀!——什 么都行!可别去一○一房间呀!” “一○一房间,”军官说。 那人惨白的脸变了色。那颜色温斯顿简直没法相信——肯定无疑,是一种绿色。 “怎么对我都行呀!”他叫嚷道:“你们都饿我好几星期啦,饿到最后,叫我 死罢。崩了我罢!吊死我罢!判我二十五年罢!还叫我交出什么人?告诉我罢,我 全招呀!管他是谁,管你们拿他怎么样呀!我有老婆,我有三个孩子!最大的还不 到六岁呢!把他们全抓来,当着我给他们抹脖子,我就在这儿看呀!别去一○一房 间呀!” “一○一房间,”军官说。 那人疯狂地转脸看着旁的人犯,似乎打定主意,要抓个替死鬼。他的目光,就 落在没下巴的人给打烂的脸上。他把精瘦的胳膊举了起来。 “该送他去,不是我!”他喊道:“你们没听见,揍了他的脸,他就说什么! 饶了我罢,我把他说的,全揭发给你们!他才反党,不是我呀!”这时警卫走上一 步,那人几乎尖叫起来。“你们没听见他说了啥!”他又嚷了一遍。”电幕出毛病 啦!你们要抓的是他!带他罢,别带我呀!” 两个粗壮的警卫弯腰抓住他的胳膊。在这当儿,他一头扑到监号的地板上,攥 住板凳的铁腿不放手,一面像野兽一样嚎叫起来。警卫抓着他,要把他扭开,可他 力气大得惊人,紧紧攥着不放。他们直拖了他二十多秒钟,人犯们全静静地坐着, 眼睛直勾勾瞧着前方。嚎叫声停了下来,那人还扯着椅子腿,气也没有了。突然又 是一声嚎叫,这声音却不大一样——原来一个警卫抬腿一脚,踢断了他的手指头。 他们到底把他拽了起来。 “一○一房间,”军官说。 那人给带出去,走路摇摇晃晃,脑袋垂得低低的,捧着他的坏手——那些斗志 全都不见啦。 又过了很久。如果骷髅头给带走的时候是半夜,现在就是早晨;如果带走骷髅 头是在早晨,现在就是下午。温斯顿又剩了一个人,这样都好几个小时了。老坐在 窄板凳上硌得疼,他便站起身来走一走,电幕竟也没有呵叱他。那块面包,还在没 下巴的人丢下的地方。起初得费上好大的力气不看它,后来,肚饿就不如口渴更难 熬啦。嘴里干巴巴的,一股子臭味。嗡嗡的响声,不变的灯光,都叫人变得晕乎乎, 脑袋里一片空荡荡。骨头疼得受不了,他便站起来,可马上就得坐下去,因为晕得 几乎站不住。身体的感觉刚刚好一点,便又觉出一阵恐惧。有时带着隐隐的希望, 他想起奥勃良和刀片。想想罢,给他送了饭来,里面真藏着刀片!他也更加朦胧地 想起朱莉亚。或许她也在哪里受着罪,没准儿比他还难受。这会儿恐怕,她正疼得 尖叫呢。他心里想:“要是我受上双倍苦,就能救朱莉亚,我肯不肯?唔,我肯。” 可这只是个脑袋里的决定呀,因为他知道应该这样做。可他没有这样的感觉。在这 种地方,除去痛苦,除去预料会痛苦,旁的感觉全都消失了。而且,当你受罪的时 候,不管为了什么原因,真的能希望痛苦再增加?可这个问题,他一时还得不到答 案。 脚步声又传了过来。门打开了,走进来的竟是奥勃良! 温斯顿直跳起身,惊得忘记了提防。多少年来第一次,他连电幕也忘到了脑后。 “把你也抓啦!”他叫道。 “早就把我也抓啦,”奥勃良的话里,带着种温和的、几乎是歉意的讥讽。他 闪开身子,身后出现个宽胸粗臂的警卫,手里一根长长的黑色橡皮棍。 “你全明白,温斯顿,”奥勃良说:“别骗自己啦。你很明白——你一直很明 白!” 是呀,他晓得啦,他一直很明白。可哪有时间想这些?他只能看见警卫手里的 橡皮棍。它会揍在任何地方:脑袋瓜,耳朵尖,胳膊,胳膊肘…… 胳膊肘!这一记,打得他跪倒在地,一手抓着伤胳膊,几乎失去了知觉。眼前 一片黄光,一切都炸得粉碎。没想到,没想到,这一记打得这样疼!黄光消失了, 他见那两人低头看着他,警卫在笑话他扭曲的脸。没说的,那个问题有了答案!不 管什么原因,谁也不会希望增加痛苦。对痛苦,你只会希望它快结束。天底下,没 有什么,比肉体的痛苦更难熬啦。痛苦面前,就没有英雄,没有英雄!他在地上滚 来滚去,徒然捧着动不了的左胳膊,一遍一遍这样想。 二 他好像躺在行军床上,不过离地很高很高。他的身体似乎给绑住,动也动不了。 灯光比平常更亮,照在他的脸上。奥勃良站在一旁,专心俯视着他。他的另一边, 有个人穿件白大褂,手里还拿着注射器。 纵然睁开了眼睛,他也只能慢慢辨清周围的模样。那感觉,仿佛他是从个截然 不同的世界,从个深而又深的海底世界,游到了这间屋子来。闹不清他在下面有多 久。自从被捕,他就没见过白天和黑夜。而且,他的记忆老是断断续续。他的意识, 甚至睡觉时的意识,有时突然停了下来,过一段空白的间隔,又重新开始。可这间 隔,是几天,还是几星期,甚或是几秒钟,他可怎么也不知道。 自从胳膊肘挨了那一记,噩梦便降临啦。后来他领悟到,敢情后面的一切,全 是些热身,全是些例行公事搞提审,差不多每个人犯全都逃不掉。人人都照例得坦 白一长串罪行——刺探啦,破坏啦,千奇百怪。坦白只是个手续,拷打却实实在在。 他记不得挨过几次打,也记不得打了多长时间。总是五个六个黑制服,一起朝他扑 过来。他们用拳头揍他,用皮靴踢他,用钢条打他,用橡皮棍抽他。他像动物一样 没羞没耻,疼得在地上直打滚,蜷缩着身子躲来闪去,徒劳无望想避开踢打,可只 能招来新一轮踢打,打他的肋骨,肚子,手肘,小腿,小腹,睾丸,脊梁骨。他们 打呀打,叫他直觉得残酷可恶没法忍的,倒不是那般警卫在揍他,而是他,竟然不 能叫他自己昏过去!有时他垮了,没等挨揍先讨饶,见到挥拳头,便滔滔坦白起真 真假假的罪行来。有时他却要死扛,决心什么也不坦白,疼得受不了时才会招两句。 要么虚弱地玩妥协,跟自己说,”我是要坦白,可还不到时候哩。等熬不住疼的时 候再说罢。再踢三脚!再踢两脚!那我就坦白。”要么给打得站不住,便像袋土豆 一样,给丢在监号的石板地上,恢复个几小时,再拉出去揍。有时候竟然叫他歇半 天。他记的模模糊糊,不是睡着觉,就是昏沉沉。记得有个监号有张木板床,墙上 有架子,还有一个洋铁盆,吃的是热汤面包,有时还有咖啡。他记得有个粗暴的理 发员,来给他刮脸剪头发;还有个冷酷死板的人,穿着白大褂,摸摸他的脉搏,验 验他的反射,翻翻他的眼皮,粗手在他全身探来探去,看他的骨头折没折,还在他 胳膊上面打一针,好叫他睡觉。 拷打不那么经常了。这主要成了种威胁,成了种恐吓,要是他的回答他们不满 意,就说要把他送去挨顿揍。提审他的再不是黑制服的打手,换了批党员秀才,一 例是矮墩墩,戴眼镜,动作快,几班轮着对付他,一班总该有十多个小时,可是这, 他也弄不清楚。这般提审他的人,成心叫他吃点小苦头,可他们主要还不是要他疼。 他们扇嘴巴,拧耳朵,拽头发,逼他单腿站,叫他憋着尿,强光照他的脸,害得他 满眼流眼泪。可他们这样做,只是想要侮辱他,毁了他论辩推理的能力。真正的武 器,倒是他们无情的提审,一次又一次,一小时又一小时,叫他说漏了嘴,掉进了 圈套,歪曲他的每句话,抓住他的矛盾和谎言。最后,他往往就痛哭失声,这还不 是觉得难堪,而是——他的神经太累啦。提审一次,他倒要哭上五六回。他们多半 高声辱骂他,有一点迟疑,便威胁把他交回警卫去挨揍。可有时,他们会突然变了 调,管他叫同志,要他凭英社跟老大哥的名义,虚情假意问他对党还是不是够忠诚, 还想不想痛改前非。几小时的提审早已叫他垮下来,这样的软话,直会闹得他涕泗 横流。到头来,这样的唠叨竟彻底打垮了他,简直比警卫的拳脚还管用。他变成个 嘴巴会应承,变成个手指会签字,只消要求他做,他一概听命。他单单关心探出来, 他们要他坦白的是什么,好赶快坦白,免得挨揍。他坦白暗杀党领袖,散发煽动小 册子,侵吞了公款,出卖了情报,各色破坏活动一应俱全。他坦白,一九六八年他 便给东亚国收买做间谍。他坦白,他信宗教,贪女色,是个资本主义崇拜者。他坦 白杀了老婆——虽然他清楚,提审他的人也清楚,他的老婆还活着。他坦白,多年 来他就跟戈德斯坦有交情,是一个地下组织黑成员——至于那个组织,就差不多包 括了他认识的所有人。坦白一切事,牵连所有人,这可容易得多啦。何况某种意义 上,这也不失真实。事实上,他真个是党的敌人;而在党看来,思想跟行动,又有 什么差别? 他也记得另外一些事。它们在他的脑际互不相关,仿佛一张张照片,被包裹在 黑暗中。 他是在一个监号里。这监号有可能黑,也有可能亮,他只见得到一双眼睛,别 的全都看不见。手边是什么仪器,慢慢规则地响。那眼睛越变越大,越变越亮。猛 可里他飘了起来,跳进眼睛,给吞噬个干净。 他是被绑在一把椅子上。周围全是仪表,灯光亮得刺眼睛。一个白大褂在看仪 表。外面响起阵沉重的脚步声。门砰地打开,蜡像脸的军官跨进来,后面是两个警 卫。 “一○一房间,”军官说。 白大褂居然没转身。他单单是在看仪表,甚至没朝温斯顿看一眼。 他给搡进条宽敞的走廊里。这走廊足有一公里宽,金光灿灿。他放开声音开怀 笑,嚷着坦白交代,交代了一切一切,连拷打时瞒下的事情也撂了出来。他把平生 的一切都跟个人说出来,那人却早知道得底儿掉。他的周围有警卫,提审他的人, 白大褂,奥勃良,朱莉亚,查林顿,他们全在走廊里面飘过去,一面放声大笑。有 什么骇人的事情,是嵌在未来当中的,却给跳了过去,不曾发生。一切都太太平平, 他再也不觉得疼,平生的细枝末节全摆在桌面上,得到了理解,受到了宽恕。 他想从木板床上坐起来,怀疑是不是听见了奥勃良的讲话声。整个提审里,他 从来没有见过奥勃良,却觉得他一直在身边,只是不让他看见。奥勃良,是他指挥 着这一切。是他派警卫毒打温斯顿,也是他不叫他们打死他。是他决定温斯顿何时 应该疼得叫,何时应该松口气,何时该吃,何时该睡,何时该给他的胳膊打一针。 是他给他提问题,又是他暗示给他怎样答。奥勃良拷打他,又保护他;是提审者, 又是朋友。有一次,他记不得是打了麻药睡觉时,没打麻药睡觉时,还是暂时清醒 时——温斯顿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温斯顿;我看着你哩。我观察 了你七年,该转折啦。我要拯救你,叫你成个完人!”闹不清是不是奥勃良在说话; 不过七年前,在梦里跟他说"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的",却是同一个人。 他不记得提审还有个完。有段时间是漆黑一团,而后他呆的那监号,那房间, 在他的四周渐渐实在起来。他仰面躺着,动也动不了。所有能动的地方全绑着,连 后脑勺也给什么东西紧抓住。奥勃良低头看着他,神情严肃,甚至带着悲哀。打从 下面看,他那脸孔粗糙又憔悴,眼睛下面带着黑眼袋,腮帮子上面皱纹累累。他比 温斯顿想的老不少,该有四十八岁或者五十岁。手的下面是个仪表,上面有手杆, 表面有数字。 “我告诉过你,”奥勃良说道:“我们再见面,就会在这儿的。” “是啊,”温斯顿说。 奥勃良不加警告,便把手轻轻动了动,温斯顿全身就觉得一阵疼。这疼痛好吓 人,他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只觉着这阵伤害真是要了命。搞不清事情真的是这样, 还是电击造成了这结果,不过他的身子给拉得散了架,关节被慢慢撕开来。他疼得 满头大汗,最糟的是担心脊梁骨给拽断。他咬紧牙,鼻子里喘着粗气,使劲不发出 声音来。 “你害怕,”奥勃良盯着他的脸,”过会儿有什么东西就要断。你最怕这是你 的脊梁骨。在心里你明明看见,脊椎骨给撕裂开,脊髓一滴一滴流出来。你就是这 么想,是吧,温斯顿?” 温斯顿没有回答。奥勃良把仪表上的手杆拉回来,那阵疼迅速消退,一如来的 时候一样快。 “这还是四十,”奥勃良说:“瞧,仪表上的数字能到一百。在我们谈话过程 中,不管什么时候,想叫你多疼,我就能叫你多疼。记住了么?要是你对我说谎, 企图搪塞我,或者比你平常的智力水平低,你就会疼得叫起来,马上就会!懂了么?” “懂,”温斯顿说。 奥勃良的态度和气了一些。他沉思着整一整眼镜,来回踱了一两步。等他再开 口,那声音就变得温和耐心,像医生,像老师,甚至像牧师,仿佛一心要解释说服, 根本就不想惩罚他。 “我很担心你,温斯顿,”他说:“因为你值得担心。你很明白,自己出了什 么问题。好多年以前你就明白,可你就是不承认。你精神有了错乱。你记忆有了缺 陷。真实的事情你记不住,偏叫自己记些从没发生过的事。幸亏这还可以治好!你 从来不想自己治,你自己不愿这样做。这只消意志上做点小努力,可你就是不想这 样做。就是现在,我也知道,你依然死死抓着这毛病,还当它是美德!举个例子罢。 大洋国如今在跟谁打仗?” “我被捕的时候,还是在跟东亚国。” “跟东亚国。很好。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着仗,是么?” 温斯顿抽了一口气。他张开嘴巴要说话,可又住了口。他的眼睛没法离开那仪 表。 “请讲真话,温斯顿。你的真话。跟我说说,你觉得还记得的东西。” “我记得,我被捕之前一星期,我们还没跟东亚国打仗。它还是我们的盟友呢。 那会儿是跟欧亚国打仗。这仗打了四年。再以前……” 奥勃良摆摆手,叫他住口。 “下一个例子,”他说:“几年前你有过一次非常严重的幻觉。有三个人,三 个从前的党员,叫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的,被指控背叛和破坏。他们彻底坦白了, 被处决了。可你不相信他们犯了被指控的罪。你相信看到了铁证,可以证明他们的 坦白是假的。你有种幻觉,仿佛得到了一张照片。你相信手里真的拿过它。那照片 就像这一张。” 奥勃良的手指间,就出现一张长方形的剪报,让温斯顿看了五秒钟。那是张照 片——至于是什么照片,没有问题!就是那张照片,是它的复本。照片上琼斯、艾 伦森跟卢瑟福正在参加纽约的一次党会议,十一年前他曾有幸得到它,又当即销毁 了的。它在他眼前仅仅停了一瞬间,便给拿开了。然而他看到啦,确定无疑看到啦! 他不顾一切拼命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朝哪个方向,他都没法动上一点点。一时 间他甚至忘掉了那仪表,只想再把那照片抓回来,起码再叫他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存在,”奥勃良说。 他走到房间另一边。对面墙上就有个记忆洞,奥勃良揭开了盖子。温斯顿看不 见,可那薄薄的纸片,就被一阵热风卷开去,火光一闪,无影无踪。奥勃良从墙那 边转回来。 “灰烬,”他说:“无法辨认的灰烬。尘埃。它并不存在。它从来就不存在。” “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过!它存在于记忆里面。我就记得它。你也记得它!” “我才不记得它,”奥勃良说。 温斯顿心一沉。这便是双重思想,真叫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他能够确定奥勃 良在说谎,事情就简单了。然而很可能,奥勃良真的忘了那照片。这样的话,他便 忘掉了他拒不承认记得这照片,连忘却的过程也忘个一干二净。何以确定这仅仅是 个小把戏?兴许,头脑里真就这样疯癫癫地一片乱糟糟,就是这样的思想,才打败 了他。 奥勃良沉思着低头打量他。他比方才更像个老师,苦心孤诣地教导一个任性却 有出息的孩子。 “党有句口号,说的是控制过去,”他说:“请重复一遍。” “‘制了过去,就控制了未来;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温斯顿顺从 地重复道。 “‘控制了现在,就控制了过去,’”奥勃良慢慢点头,表示赞同。“温斯顿, 按你的想法,过去是不是真的存在?” 温斯顿又是觉出一阵徒劳无益。他眼睛盯着仪表,非但不知道答“是”还是 “否”,才能救他不受痛,甚至不知道,他相信的哪个答案才正确。 奥勃良微微笑了起来。“你还算不上玄学家,温斯顿,”他说:“直到今天, 你还不想想存在意味着什么。我来让它明确点儿罢。过去,它是不是具体有形地存 在于空间里?有没有这个空间,那个空间,固态客体的世界,让过去还在那里活动 着?” “没有。” “那末,过去到底存在于哪里?” “在记录里。过去给写下来啦。” “在记录里。还有么?” “在思想里。在人的记忆里。” “在记忆里。很好。那末,我们,党,控制了所有的记录,控制了所有的记忆。 于是,我们控制了过去,不是么?” “可你们怎么叫人不去记事情?”温斯顿嚷起来,一时又忘了仪表。”记忆是 不自觉的。它是在人的内心。你们怎么控制得了记忆?你就没有控制我的!” 奥勃良重又严厉起来。他把手放到了仪表上。 “完全相反,”他说,”是你才没控制记忆。所以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你到了 这里,因为你狂妄自大,不知自律。你不愿拿服从做代价,换来心智健全。你宁愿 做个疯子,做单个儿人的少数派。只有纪律严明的头脑,才看得见现实。你以为现 实客观,外在,自行存在;你也以为现实的性质不言而喻。你欺骗自己,认为看见 了什么东西;你觉着旁人跟你一样,也看见了这些东西。可我告诉你,温斯顿,现 实才不是外在的东西。现实存在于人的思想里,而不是别处。它不在个人的思想里, 因为个人能犯错,又会很快死亡。现实,它只在党的思想里,党才是集体的,永恒 的。不管什么,只要党说是真理,它就是真理。不通过党的眼睛,就没法看见现实。 事实上,你得重新学习啦,温斯顿。需要把自己毁灭,这是种意志的努力。要心智 健全,得先做到卑躬屈膝!” 他停了片刻,仿佛让温斯顿把他的话吸收一下。 “你还记得么,”他接着说,”你在日记里写,‘自由乃是宣称二加二等于四 的自由'’” “记得,”温斯顿说。 奥勃良举起左手,手背朝着温斯顿,把拇指弯下去,其它四指伸开来。 “我举的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要是党说是五个不是四个——那,是几个?” “四个。” 话没说完,他就疼得喘起来。仪表的指针指到五十五。温斯顿全身大汗淋漓, 拼命喘息,高声呻吟着,咬紧牙关也忍不住。奥勃良看着他,还是伸着四个手指。 他拉回手杆,可这次,痛楚只减轻了一点点。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指针指到了六十。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四个!我还能说几?四个呀!” 指针肯定在上升,可他看不见。满眼只见到那粗犷严厉的大脸,和那四个手指 头。手指头在他的眼前像石柱,粗大朦胧,微微颤动,可绝无疑问是四个。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别这样,别这样呀!别再这样啦!四个呀!四个呀!” “几个手指,温斯顿?” “五个!五个!五个呀!” “不行,温斯顿,这没用。你在撒谎。你还觉着是四个。几个手指,快说!” “四个!啊五个!四个!爱几就几!别这样呀,别叫我疼啦!” 突然间,他是坐在奥勃良的臂弯里。想来他昏了过去几秒钟,绑他身体的带子 便给松了开来。他觉得冷,禁不住发抖,牙齿格格打颤,眼泪流了满脸。一时间, 他像婴孩一样抱着奥勃良,直感到那粗壮的胳膊围着他的肩膀,出奇地舒服。他觉 得奥勃良便是他的保护人,痛苦全来自外边,来自别处,惟有奥勃良才会救他逃出 这痛楚。 “你学得真慢,温斯顿,”奥勃良温和地说道。 “我有啥办法?”他抽泣着说,”我怎能看不见眼前有什么?二加二就等于四 嘛。” “有时候是四,温斯顿。有时候是五。有时候又是三。还有的时候,它是四是 五又是三。得再加把劲儿啦。变成个心智健全的人,可不容易哟。” 他把温斯顿放回床上躺下来。四肢的带子又绑紧,不过现在他不疼又不抖,只 觉得全身虚弱发冷。奥勃良朝一个白大褂点点头,方才那人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动。 白大褂弯下腰,仔细看看温斯顿的眼睛,探探他的脉搏,俯下耳朵听听他的心脏, 敲敲这儿拍拍那儿,向奥勃良点点头。 “再来,”奥勃良说。 温斯顿全身又是一阵疼。指针准到了七十、七十五。他闭上眼睛,明知道手指 依然在,依然是四个。要紧的是痉挛过去之前可别死过去。他也无暇顾及会不会叫 出来。痛楚又减退了下来。他睁开眼,见奥勃良把手杆拉了回来。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我想,就是四个。我倒想看见五个。我真想看见五个。” “你想怎么样?骗我说你见了五个?还是真要看见五个?” “真要看见五个。” “再来,”奥勃良说。 恐怕指针到了八十——不,九十。温斯顿只能断断续续记起来,他怎么这样疼。 他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在眼皮外边,手指的森林跳着什么舞,进进出出,时隐时现。 他心里打算数一数,却无法记起为什么数。他只知道数数几根压根儿不可能,因为 五和四神神秘秘的是一体。疼痛又减退了下来。他张开眼,发现他看到的依然没有 变。数不清的手指,像移动的树,朝四面八方胡乱动,时隐时现。他便又闭起了眼 睛。 “我伸了几个手指,温斯顿?” “不知道。不知道。再这么干,我就要死啦。四个,五个,六个——实说,我 不知道。” “好点儿啦,”奥勃良说。 一根针刺进温斯顿的胳膊。几乎同时,一种狂喜般的暖流涌遍了全身,痛楚顿 时变得朦朦胧胧。他张开眼睛,感激地看着奥勃良。看那粗犷的线条,深深的皱纹, 丑陋无比然而聪颖绝伦,他的心不禁一阵翻腾。要是他能够动一动,他会伸出手, 抓住奥勃良的胳膊。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爱他爱得这样深,这也不仅仅因为,奥勃 良为他止住了痛楚。他想起了那个老问题——不知道奥勃良是朋友,还是敌人;可 是说到底,这样的问题就无关宏旨。奥勃良能跟他谈话呀。或许,一个人可以没人 爱,但绝不可以没人懂。奥勃良把他折磨得要发疯,有段时间简直要了他的命。可 这没关系!他们是知己——如果说知己的意义比友谊更深刻,他们便是这样。总有 个地方,他们可以见见面,谈谈心,虽然没人说过在哪里。奥勃良低头看着他,看 那神情,他心里想的一模一样。等他再开口,那语气变成了平静的聊天口吻。 “知道你在哪儿么,温斯顿?”他问。 “不知道。我猜,爱护部罢。” “你知道在这儿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我想,有几个月啦。” “你想我们为什么把人带到这儿来?” “叫他们坦白。” “不,不对。再说:“ “惩罚他们。” “不对!”奥勃良叫了起来。他声音大变,脸色顿时变得严厉激动。”不对! 不光要你们坦白,不光要惩罚你们。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要把你们带到这里来?要 给你们治病!要叫你们心智健全!要知道,温斯顿,到这儿来的人,走的时候没有 治不好的!你那些蠢兮兮的罪,我们不感兴趣。党不关心表面的行为,我们关注的 是思想!我们不只是消灭敌人,我们要改造他们!懂我的意思吗?” 他弯腰向着温斯顿,那面孔离得太近啦,看上去大得要命,从下面看,又丑得 怕人。而且,他的脸上一片兴奋,一片疯狂。温斯顿又是心里一紧,恨不得缩到床 里面去。没说的,奥勃良逞起性子,会扳动手杆的。可就在这时,奥勃良转过身去, 踱了一两步。他平静一点,接着说下去: “头一点你要明白,在这个地方,就不存在殉道的问题。你一定读过从前的宗 教迫害。中世纪,就有过宗教法庭。那是场失败!它是要根除歪理邪说,到头来却 使之长存不朽。一个异端烧死了,千百个异端站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宗教法 庭公开杀死敌人,杀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悔悟:其实,杀死他们,就是因为他们不 悔悟。人们被杀死,因为他们不肯放弃自己真正的信仰。自然啦,一切光荣便要归 给牺牲者,一切羞辱却得归给烧死他们的宗教法庭。后来,到了二十世纪,出了批 所谓的极权主义者。这就是德国的纳粹,和俄国的共产党。俄国人迫害异端,比宗 教法庭还残酷。他们觉得,从过去的错误吸取了教训;他们知道,不管怎样,绝不 应该制造殉道者。把牺牲者送去公审前,先成心消灭他们的尊严。用严刑拷打,用 单独囚禁,把他们变成卑鄙畏缩的可怜虫,叫他们交代什么,他们就交代什么。他 们给自己身上泼脏水,骂别人,护自己,哭哭泣泣求饶恕。可是没过几年,同样的 事情又发生啦。死人变成了殉道者,他们的下场,给忘个干干净净。这又是为什么? 首先,他们的交代显然是假的,伪造的。我们才不犯这样的错!这里所有的坦白交 代全是真的。我们要它们是真的!况且,我们绝不允许死人站起来反对我们。别指 望后世会为你辩护,温斯顿。后世根本不知有你这个人。历史长河里,你早被擦得 干干净净。我们会把你变成气儿,把你注入到太空里。你什么全都留不下;档案里 没有名,记忆里没有影。在过去,在未来,你都给消灭个干净。你将从来没有存在 过!” 那干吗还要费神拷打我?温斯顿不由得心里抱怨。奥勃良停下脚,倒好像温斯 顿把他的想头大声说了出来。他把丑陋的大脸凑近温斯顿,眯起了眼睛。 “你在想,”他说,”既然我们是要把你彻底消灭掉,叫你的所作所为一律无 足轻重——这样,为什么我们先要费神拷问你?你就是这样想,是吧?” “是,”温斯顿说。 奥勃良微微一笑。”你是模型上的裂缝,温斯顿。你是个污点,非把你擦掉不 可。方才我不是说过,我们不同于以往的迫害?我们不满足于消极的服从,甚至最 卑下的屈服也不满足。你投降我们,必得出自你的自由意志。我们不因为异端与我 们对抗,而把他消灭;只要他顽抗下去,我们就绝不消灭他。我们要改造他,争取 他的内心,叫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们要烧掉他心里的一切邪恶和幻想;我们 要把他拉到我们的阵营,不是表面上,而是名副其实,从内心到灵魂。杀他以前, 我们要把他改造成我们的人。对我们来说不可容忍的,是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居然 有错误思想存在,纵然它非常隐蔽,非常软弱!就是在死的时候,我们也不容许任 何的悖离。从前异端走向火刑柱时依然是异端,可以大肆弘扬他的歪理邪说,欢喜 得简直发了狂。甚至俄国,大清洗的牺牲者,走上刑场挨枪子儿的时候,脑袋瓜依 然坚持反叛的思想。可是我们,我们先让那脑子完美无缺,然后才把它打得粉碎! 老式的专制,它的命令叫做'汝勿做',到极权主义,它的命令变成了‘汝需做’。 我们的命令却是‘汝需是’!带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们,所有的人 全被洗得干干净净。就是那三个卑下的叛徒,——你还相信他们清白无辜哩,—— 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到最后我们也整垮了他们。我就参加过对他们的拷问。我 亲眼看着他们慢慢服了软,哭啊,叫啊,打滚啊,——到最后,他们不疼啦,不怕 啦,只剩了悔罪的份儿。等拷问结束,他们简直成了行尸走肉。他们什么也没剩下 来,除了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对老大哥的爱。看他们怎样热爱老大哥,还真叫 人感动哩。他们求我们赶快毙了他们,趁着心里干干净净马上死!” 他的声音,几乎带了种梦境的迷离。在他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兴奋,那种疯狂 的热情。温斯顿想,他这不是假装的,他这人也不是伪君子。他说的每一句话自己 都相信。有一点最叫温斯顿压得慌,就是他意识到,自己真比奥勃良智力低下。他 看那张粗犷又优雅的身形走来走去,时而走出他的视野,时而又叫他看得见。在所 有方面,奥勃良都比他来得高大;但凡他有过的思想,但凡他可能会有的思想,无 不早给奥勃良了解过,考查过,批驳过。他的思想,包括了温斯顿的思想。可是这 样,奥勃良又怎么会疯狂?准是他自己,他温斯顿,才真的发疯啦。奥勃良停下脚 步,低头看着他。他的声音又变得严厉起来。 “别想着你能救自己,温斯顿,就算你彻底向我们投降也不行。误入歧途的人, 还没有一个逃得掉。就算我们选择叫你得善终,你还是别想逃出我们手。发生在这 里的事情永远都有效。你得先放明白点。我们要把你打得粉粉碎,直到无法卷土重 来那一刻。你遇到的事情,你永远不能从中恢复过来,即便你活到一千岁。正常人 的感情,你是一去不返啦。你已经形如槁木,心同死灰。爱情,友谊,欢笑,好奇, 勇敢,正直,还有生活的乐趣,在你全成了过眼烟云。你会变得空空如也。我们先 把你给榨空,再用我们把你给填满!” 他住了口,向白大褂打了个手势。温斯顿觉出,有个很重的仪器,被推到他的 脑袋后面。奥勃良坐在床边,好叫自己的脸跟温斯顿一样高。 “三千,”他告诉温斯顿头上那个白大褂。 两块湿漉漉的软垫,夹住了温斯顿的太阳穴。他又是一缩,觉得挺疼,可跟方 才那阵疼痛不一样。奥勃良几乎带着和蔼,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叫他安心。 “这回不能伤着你,”他说:“眼睛看着我。” 这当儿出现了一次摧毁性的爆炸——或许只是像爆炸,不过闹不清有没有声音。 一道刺眼的闪光,那倒没有疑问。温斯顿没受伤,只给搞得软塌塌的服服帖帖。出 这事时他本是仰面躺着,却好生奇怪,不知怎么给摔到了这里。有一下可怕的击打, 把他揍翻在这里,可这击打他却觉不出疼来。他的脑子里也出了什么事情。待到恢 复了视力,他记起了他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也认出了盯着他的那张脸。然而在 什么地方,却总有一大块东西空空荡荡,仿佛他的大脑给人剜掉了一块。 “这感觉不会久,”奥勃良说:“看着我眼睛。大洋国在跟谁打仗?” 温斯顿想了想。他还晓得什么叫做大洋国,他自己还是大洋国公民哩。他也记 得欧亚国跟东亚国;可跟谁打仗,他不晓得。其实,他就不知道现在打了什么仗。 “我不记得。” “大洋国在跟东亚国打仗。现在记得么?” “唔。” “大洋国一直就跟东亚国打仗。从你生下来那会儿,从党诞生那会儿,从有历 史那会儿,战争就开始啦,一直是同一场。记得么?” “唔。” “十一年前,你编了个故事,涉及到三个被处死的叛徒。你声称见了张纸,能 证明他们没有罪。可这张纸根本不存在。你编出来的,后来你就信了它。你还记得 当初你怎么造了这故事。记得么?” “唔。” “现在我把手指伸给你。你见了五个手指。记得么?” “唔。” 奥勃良举起左手的指头,把拇指藏在后面。 “这是五个手指。你见了五个手指么?” “唔。” 那一瞬间,他真的看见啦,那会儿他脑里的景象还没有改变。他明明看见了五 个手指,完美无缺。而后,一切都变得正常啦,先前的恐惧、仇恨和疑惑,又一起 涌了上来。然而片刻之间,他不知道有多久,兴许就那么三十秒,不过他突然无师 自通,敢情奥勃良每个新暗示,都变成了绝对真理,填补了一处空白;若是需要, 二加二就能轻而易举等于三,也能轻而易举等于五。奥勃良的手还没放下,这印象 便隐没了;然而他虽没有恢复,却依然记得,一如在你绝不同于现在的时候,在某 个遥远的时候,你那时的经历,至今还是栩栩如生。 “瞧罢,”奥勃良说:“毕竟这做得到。” “唔,”温斯顿说。 奥勃良满意地站起身来。温斯顿见到他的左边,白大褂打破一个安瓿,把注射 器的柱塞拉上去。奥勃良微笑着,面朝着温斯顿。他习惯地整一整鼻子上的眼镜。 “记得么,你在日记里写过,”他说,”我是朋友还是敌人,这无关紧要,至 少我理解你,能和你谈话?你说得对。我喜欢和你谈话。你的思想我很感兴趣。你 的思想很像我,只是你发了疯。这次谈话结束前,要是愿意,你可以问我几个问题。” “想问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他见温斯顿的眼睛看着仪表。”都关上啦。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你们把朱莉亚怎么样了?”温斯顿问。 奥勃良又微笑起来。“她背叛了你,温斯顿。马上就背叛啦,一点都不保留。 我还没见过有谁,投靠我们这么快。再见时你会认不出她啦。所有的反叛,欺骗, 愚蠢,肮脏的思想——她所有的一切全给烧得精精光。完美的改造!课本的典型!” “你们拷打她了?” 奥勃良根本不回答。”下一个问题,”他说。 “老大哥存在么?” “当然。党存在呀。老大哥是党的化身嘛。” “他像我这样存在么?” “你不存在,”奥勃良说。 他又觉出一阵无可奈何。他明白,他能够想象得到,什么论据能够证明他居然 不存在;然而这一律毫无意义,不过语言游戏而已。说这样的话,什么“不存在”, 在逻辑上岂不荒唐?然而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想到奥勃良就用那般无法做答的疯狂 论据驳斥他,他便感到泄了力气。 “我倒觉得我存在,”他厌倦地说:“我能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出生过,我还 会死亡。我有胳膊也有腿。在空间里我占着一部分,旁的实体,不能同时占着这地 方。在这个意义上,老大哥存在么?” “这根本不重要。他就是存在。” “老大哥会死么?” “当然不会。他怎么会死?下个问题。” “兄弟会存在么?” “这个呀,温斯顿,你永远得不到回答。要是我们搞完了你,放你出去,要是 你能够活到九十岁,你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是’还是‘否’。只要你活 着,这就将是你心里一个解不开的谜。” 温斯顿躺在那里不说话,胸膛的起伏加快了一些。他还没问那最先想到的问题; 他该问出来,然而舌头却不听使唤。奥勃良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连他那眼镜,也 仿佛带上一道讥讽的闪光。温斯顿突然想到,他知道啦,他明明知道我想问什么! 这样想,他的话可就脱口而出: “一○一房间有什么?” 奥勃良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他冷冰冰地答道: “你知道一○一房间有什么,温斯顿。谁都知道一○一房间有什么。” 他向白大褂举起了一个手指。显然,这堂课结束啦。一根针猛扎进温斯顿的胳 膊,他几乎立刻沉沉睡过去。 三 “对你的改造要分三步走,”奥勃良说:“一是学习,二是理解,三是接受。 现在你该进入第二步啦。” 温斯顿照例仰面躺在床上,不过近来,绑他的带子放松了一点。他固然还给绑 在床上,可他的膝盖可以动一动,脑袋可以转一转,胳膊也可以抬一抬啦。那仪表, 也不再让他感到吓得慌,只消他脑子转得快一点,便能够避免吃苦头。多半在怪他 迟钝时,奥勃良才会拉手杆。有时候他们谈完一次话,仪表也没有用一次。他记不 得总共谈了几次话,只觉得那过程相当漫长,时间又没有限制——或许总有几个星 期罢。两次之间的间隔,有时有几天,有时不过一两个小时。 “你躺在那儿,”奥勃良说,”你老在想,你也问过我,爱护部干吗在你身上, 费这么多时间,花这么大力气。当你还是个自由人,这问题就叫你疑惑不解。你生 活的这社会,它的结构你能摸得清;可你搞不懂它根本的动机。记得么,你在日记 里写,‘我知道手段;可我不知道原因’?一想'原因',你就开始怀疑你的心智是 不是健全。你也读过那本书,戈德斯坦的书,起码读过一部分。它说了什么你不知 道的东西?” “你读过么?”温斯顿问。 “是我写的。或者说,我参与写的。没有什么书能是个人的产物,这你知道。” “它都对么,那里面写的?” “从描写来说,倒是对的。可它提出的纲领,全是废话连篇!秘密积累知识—— 逐渐推广启蒙——最终无产阶级造反——把党推翻。谁都猜得出来它会这样说!废 话连篇!无产者永远不会造反,一千年不会,一百万年也不会。他们才不会哩!理 由么用不着我说,你都知道啦。你还梦想什么暴力革命?别做梦啦!就没有什么办 法能够推翻党。党的统治千秋万代永不变!你的思想,就该从这一点出发才是!” 他向床走近了一些,“千秋万代永不变!”他重复一句。”现在,我们再谈谈 ‘手段’和‘原因’。你很清楚党维护权力的手段。跟我说,我们抓住权力不放, 这里的原因是什么。什么是我们的动机?我们为什么渴望权力?” 温斯顿有一两秒钟没说话。真是烦人得很,看那奥勃良,他脸上又隐隐闪现着 疯狂的激情。他明知道奥勃良会说些什么——党并不是为着自己的目的追求权力, 而只是为了大多数人民的利益。人民大众软弱怯懦,忍受不了自由,也面对不了真 理,必得由一批强者君临在头上,系统地诓骗他们——这便是党追求权力的原因所 在。人类需要在自由跟幸福之间做选择;对多数的民众而言,幸福总归更可取。党 永远是弱者的保护人,是献身事业的教派,它做恶是为了带来善,它牺牲自己的幸 福,是为了旁人的幸福。骇人的是,骇人的是奥勃良这么说,他温斯顿就得相信他。 从他脸上,就看得出来:这奥勃良,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他比温斯顿优越一千倍, 他晓得这世界真实的面貌,晓得人类堕落到了何种的程度,而党又使用怎样的谎言 和野蛮统治,让他们耽于这样的水平。奥勃良,他对这一切清清楚楚,考量得明明 白白;而这其实没有关系,因为终极的目的,会使得一切手段正当无比。这样一个 狂人,比你还要聪明,任你畅所欲言,他却依然执迷不悟——面对这样的狂人,你 又有什么办法? “你们是为了我们的好处才统治我们,”他便软绵绵地说:“你们相信,人类 不适于统治自己,于是……” 他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他全身觉得一阵疼,奥勃良把仪表的手柄推到了 三十五。 “蠢蛋,温斯顿,你可真蠢!”他说:“这叫说的什么?你该想得更漂亮点罢。” 他拉回手柄,接着说下去: “现在,我来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请听:党追求权力,完全为的是它自 己。我们才不管旁人的好处,我们感兴趣的惟有权力。不是财富,不是奢华,不是 长寿,也不是幸福——惟有权力,纯粹的权力!这纯粹的权力意味着什么,你就会 明白。我们跟从前的所有寡头政体都不同,我们晓得自己在做什么。所有那般寡头 政体,全是胆小鬼,全是伪君子,连很像我们的那些也不例外。德国的纳粹,俄国 的共产党,在做法上同我们像得很,可他们从来没有勇气,肯承认自己的动机。他 们假称,或许也真相信,他们就不是自愿夺了权,只会执掌有限的一段时期,用不 着多久,便会出现个人人自由平等的乐园。我们才不是这样哩!我们清楚,谁夺权 的目的,也不会是为了放弃权力。权力并不是手段,它就是目的!建立专政,并不 是为了保卫革命;反之,进行革命,倒正是为了建立专政。迫害的目的就是迫害。 拷打的目的就是拷打。权力的目的就是权力。开始明白了罢?” 奥勃良的脸孔何其疲惫呀。起先,温斯顿便曾经很震惊,现在他依然如此。这 脸孔刚毅,肥胖,残酷;这脸孔充满智慧,又不乏克制的激情,叫他无能为力。然 而,这脸孔又何其疲惫呀。眼睛下面是突出的眼袋,面颊的皮肤松松垮垮。奥勃良 俯身对着他,成心叫自己久经沧桑的脸跟他离得更近。 “你在想,”他说,”我的脸又老又疲惫。你在想,我胡说什么权力,可连自 个儿的衰老也管不了。可你不明白么温斯顿,个人不过是一个细胞?单个细胞的衰 老,正意味着机体的活力!剪掉指甲,你就死掉了?” 他从床边走开去,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又开始来回踱步。 “我们是权力的祭司,”他说道:“上帝就是权力。不过如今,在你看来权力 仅仅是个词儿。是时候啦,你该把权力的意义搞搞清楚。首先,你得知道,所谓权 力,是集体的权力。个人,只有不再作为个人存在,才能拥有权力。你知道党的口 号说:‘自由就是奴役。’想过么,这口号是可以颠倒过来的!奴役就是自由!一 个单独的人,一个自由的人,永远都只能失败。这绝对跑不了,因为每个人都注定 要死,这是最大不过的失败。可如果他能够完全服从,彻底服从,如果他能够摆脱 个人的地位,跟党打成一片,他就变成了党,于是他全知全能,永生不朽。其次, 你还要知道,所谓权力,是对人的权力。是对人的身体——特别是,对人的思想! 对物质的权力,对你所谓外在现实的权力,才无关紧要。我们对物质的权力,早到 了绝对的程度!” 温斯顿一时忘了仪表。他猛然用力想要坐起来,结果只落得身子扭得一阵疼。 “可你们怎么控制得了物质?”他叫了起来。“你们甚至控制不了气候,也控 制不了地心引力。还有疾病呢?痛苦呢?死亡呢?……” 奥勃良摆摆手,止住他的话。”我们控制了思想,所以就控制了物质。现实, 就存在于脑袋瓜里面!你慢慢总会知道的,温斯顿。我们已经是无所不能。隐身? 升空?没有做不到的!要是想做,我就能像个肥皂泡,在这地上飘起来。我不想做, 因为党不想做。十九世纪自然法则的观念,你得把这些货色全抛开。我们创造了自 然法则!” “你们才没有!甚至这个行星,你们也没成主宰。欧亚国跟东亚国又怎么样? 你们还没有征服它们!” “这无关紧要。要是适合,我们就会征服了它们。即便没有征服,又有什么关 系?我们满可以否认它们存在。大洋国就是世界!” “可这世界,不过一粒尘埃。人又是微不足道,软弱无能!人类的存在才有多 久?有好几百万年,地球上根本就没人烟!” “胡说八道。地球的时间跟我们一样久,绝不会更久。它怎能比人类更久?除 非通过人的意识,一切都不存在!” “可岩石里,净是史前动物的骨骼——猛犸啦,柱牙象啦,恐龙啦,有人类之 前,它们老早就在地球上!” “你见过它们的骨骼么,温斯顿?当然没有啦。全是十九世纪的生物学家伪造 的!有人类之前,就什么也没有。人类灭绝以后,同样什么也没有——要是人类真 的会灭绝的话。人类之外,一无所有!” “可整个宇宙呢?它就在我们之外!看那些星星罢!有些星星离我们一百万光 年远。我们永远够不着它们。” “星星是什么东西?”奥勃良冷漠地说,”几公里以外的一点火光。只要想去, 我们就去得了。要么,我们就把它们给抹去。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太阳跟星星围 着地球转!” 温斯顿又痉挛一下,可这次他没说话。奥勃良接着说下去,像是在回答他的反 驳: “从某种目的看,这说法当然不对。当我们在海洋上航行,当我们预测日食跟 月食,往往会觉得,假设地球围着太阳转,假设星星离我们亿万公里远,这样比较 方便。可这又怎么样?你就觉着,我们不能创立他一种双重的天文学体系?从我们 的需要出发,星星可以离得近,也可以离得远。你以为我们的数学家就那么不称职? 难道你忘了双重思想?” 温斯顿不禁要蜷缩起身子。敢情他说什么,奥勃良都迅速反驳回去,如同给他 沉重的一记闷棍。可他毕竟知道,他知道啊,他才是对的。认为思想之外无事物—— 准有种方法,证明这样的信念大谬不然。不是早揭露了这想法的错误?它还有个名 儿呢——可他想不起来了。奥勃良低头看着他,嘴角出现了一丝微笑。 “我跟你说过,温斯顿,”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你的强项。你打算想起的词 儿,叫做唯我论。可你又错啦。这不是唯我论,姑且叫它做集体唯我论。这两者很 不相同;严格地讲,简直截然相反。这都是题外话啦,”他又换了种口气。”真正 的权力,我们夜以继日为之战斗的权力,绝不是对事物的权力,而是对人的权力!” 他停一停,又换上那种老师向有出息的学生提问的模样:“一个人如何向旁人表明 自己的权力,温斯顿?” 温斯顿想了想,“通过叫旁人受苦,”他说。 “好极啦。通过叫旁人受苦。服从是不够的。不叫他受苦,又怎能断定,他是 在服从你的意志,而不是他自己的?权力,会带来痛苦和耻辱。权力,会把人的思 想撕得粉碎,再按照你的选择拼成新样子。那,你该开始看出来,我们要建立的世 界是怎么样啦。那些老改革家,他们想象的享乐主义乌托邦,真是愚不可及!我们 要建立的世界,跟这种乌托邦截然相反!这世界将充满着恐惧、背叛和痛苦,这世 界将充斥着践踏和被践踏,这世界在纯净自己的时候,将更加残忍,而不是温情! 我们世界的进步,就是走向更加痛苦的进步。老式的文明宣称,它们的基础是爱和 正义。可我们的文明,它的基础是仇恨!在我们的世界,只有恐惧,只有狂怒,只 有狂欢,只有自卑——除此之外,就没有感情!除此之外,一切都要摧毁掉,一切 的一切!革命前遗留下来的思想习惯,我们已经摧毁净尽。子女和父母的联系,人 与人的联系,男人与女人的联系,我们已经割断无遗。没有人再敢信任老婆孩子和 朋友。可到未来,就不再有老婆,不再有朋友!孩子一生下来,就从妈妈身边抱走, 如同鸡蛋下出来,就从母鸡身边拿走一样。性本能将会铲除掉,生殖将变成年度的 手续,如同换一个配给证。性高潮也要废除掉!我们的神经病学家正在研究这件事。 除去对党的忠诚,就没有别的忠诚!除去对老大哥的爱,就没有别的爱!除去打败 敌人而欢笑,就没有别的笑!不再有艺术,不再有文学,不再有科学——我们已经 无所不能,还要什么科学!美和丑,再也没什么区别!不再有什么好奇心,生命之 中无乐趣!消灭所有并存的快乐!可不要忘啦,温斯顿呀——对权力的沉迷,却永 远存在,永远存在,而且不断增长,日臻精妙。每时每刻,永远都有胜利的激动, 践踏毫无抵抗力的敌人的快感。要是你想看到一幅未来的图画,不妨想象拿一只脚 跺人脸——而且永远跺下去!” 他停下来,等着温斯顿说话。温斯顿呢,早恨不得又缩到床底下。他说不出话, 只觉得心也给冻住了。奥勃良接着说: “记住,是永远跺下去!那张脸永远在那里,等着给你跺。异端分子,社会公 敌,他们永远在那里,等着给你一遍遍打败他们,羞辱他们。你落在我们手里以后 经历的一切——所有这一切,将持续下去,将变本加厉!间谍活动,叛变行为,逮 捕拷打,处决失踪,这一切永远没个完。这世界是征服的世界,可也是恐怖的世界! 党越强大有力,它也就越不宽容;反对势力越弱小,专制体制就越严酷。戈德斯坦 和他的歪理邪说,将会永远存在下去!每时每刻,他们受打击,遭怀疑,挨嘲笑, 被唾弃——可他们会永远存在下去!我跟你的这出戏已经演了七年;这出戏会世世 代代一再演下去,永永远远,只是形式更加精妙。我们永远把异端分子带来听我们 摆布,随他们疼得尖叫,一败涂地,丢人现眼——最后是彻底悔罪,心甘情愿爬到 我们的脚前。我们制造的,就是这样的世界,温斯顿。这世界里,一个胜利接着另 一个胜利,一次征服连着另一次征服;不断压迫着,压迫着,压迫着权力的神经。 我看得出,你开始明白这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啦。可到头来。你只是理解还不够。你 要接受它,欢迎它,变成它的一部分!” 温斯顿总算能够开口说句话。”你们不能这样做!”他微弱地说。 “你这什么意思,温斯顿?” “你说的世界,你们就是建不成。这就是梦想,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 “文明不可能建立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上。这样的文明长不了。” “为什么长不了?” “它不会有生命力。它会分崩离析。它就等于自杀。” “胡说八道。你以为仇恨比爱销蚀人?为什么?就算真的这样,又有什么关系? 要是我们就想老得更快呢?要是我们就想加快人生的速度,叫人三十岁上就衰老呢? 这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懂么,个人的死亡并不是死亡!党是永生不朽的!” 这番话照例把温斯顿轰了个没有还手之力。而且他也生怕固执反对,奥勃良又 会开仪表啦。可他又不能沉默。于是他软弱地开始攻势,可那根本算不上论据,除 去对奥勃良的话表示难言的惊恐,也没有什么做他的后援。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反正你们会失败。你们会给打败的。生活就会打 败你们。” “我们控制了生活啦,温斯顿,它所有的方面,都在我们的控制下。你想象有 什么东西叫人性,会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义愤填膺,起而反对我们。可人性是我们创 造的!人的可塑性无限大!或者你又想起你那老想法,以为无产阶级,那些奴隶, 会起来推翻我们。死了这条心罢!他们跟动物一样,没有任何办法。人性就是党! 别的都是外在的东西——根本就不相干!” “我才不管。到头来他们会打败你们。早晚他们会认清你们的面目,把你们撕 成碎片!” “有什么能证明这样的过程,你见到了么?凭什么会有这样的过程?” “没什么证据,可我就是相信。我知道你们会失败。宇宙里有些东西,我不知 道,兴许是什么精神,什么原则——你们就是没办法战胜。” “你信上帝么,温斯顿?” “不信。” “那,这个打败我们的原则,又是什么呀?” “我不知道。人的精神呗。” “你觉着自己是个人?” “唔。” “你要是个人,温斯顿,就是最后的人啦。你那个品种已经灭绝,我们才是后 继者。还不懂你不过孤身一个?你在历史的外面,你是个非存在!”他的态度一变, 口气也严厉起来,”你以为我们撒谎,我们残酷,于是你在道德上比我们强?” “唔。我认为我强。” 奥勃良没有说话,另有两个声音说起话来。没一会儿,温斯顿就听出来,敢情 有一个就是他自己。那是他参加兄弟会那天晚上,跟奥勃良谈话的录音。他听见自 己答应,可以说谎,偷窃,伪造,杀人,倡导吸毒卖淫,传染性病,往孩子脸上泼 硫酸。奥勃良不耐烦地做个小手势,仿佛说,这录音放得实在不值得。他拧一个开 关,声音就停了下来。 “起床罢,”他说。 绑他的带子自动松开了。温斯顿下了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你就是最后的人,”奥勃良说:“你还是人类精神的卫士哩。瞧你自己,是 什么样子!脱了衣服。” 工作服是用一根绳子系着的,温斯顿就把绳子解开来。拉链早就给摘走啦。他 不记得被捕后,有没有脱光过衣服。工作服里面,他身上挂着些黄糊糊的脏布片, 勉强还认得出是内衣的残片。他让它们滑落到地上,见到房间另一头,有个三面的 镜子。他便走过去,可马上就停住脚,不禁叫出声来。 “过去,”奥勃良道:“站到镜子中间,也好看看侧面。” 他停住脚,因为给吓坏啦。一个弯腰伛背的东西正朝他走过来,活像具铅灰色 的骨头架子。那模样怕人得很,还不全因为他明知道就是他自己。他朝镜子又走了 几步。那东西看上去脑袋前伸,因为身体早成了弓形。那张脸孔,活脱脱一个凄惨 的囚徒,前额疙里疙瘩,头顶光秃,鼻子扭曲,脸颊深陷,眼睛却灼灼有神,充满 戒备。脸上皱纹累累,嘴巴空空落落。没有疑问,这就是他的脸孔,可叫他看来, 仿佛比他心里的变化还要大。这脸上表现出的感情,与他心里的感情全不相同。他 的脑袋已经半秃;起初他觉得自个儿头发已经灰白,其实发白的原来是头皮。除去 双手,还有脸上的一圈儿,他全身发灰,脏得吓人。污垢的下面,到处是红色的伤 疤,脚脖子上静脉曲张烂成了一片,皮肤一块块剥落了下来。可真正吓人不过的, 得说他身体的消瘦。肋骨窄窄的像一堆骨架,大腿缩得不及膝盖粗。他这才明白, 奥勃良叫他看看侧面,是什么意思。原来他的脊柱,简直弯得吓人一跳。瘦骨嶙峋 的肩膀朝前耸着,胸口低陷,精瘦的脖子仿佛给脑袋压得东倒西歪。叫他猜猜,他 会说这是个六十岁的老汉,还得着什么恶性病。 “有时候你会想,”奥勃良道:“我这张脸,一个核心党的脸,好不苍老疲惫。 你这副尊容,你有什么想法?” 他抓住温斯顿的肩膀,把他扭过来面朝着自己。 “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他说:“看你全身脏成什么样!瞧你脚趾缝里的泥! 瞧你脚脖子的烂疮,好叫人恶心!不知道你臭得像只猪?你都闻不到啦。瞧你这瘦 样!看见了?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就能把你的胳膊圈起来!折断你脖子,就像折断 一根胡萝卜!知道么,从你落到我们手里,你掉了二十五公斤!还有你的头发,也 是一把一把往下掉。看!”他抓住温斯顿的头发,就薅下了一撮。”张开嘴。九, 十,还剩十一颗牙!你来这儿的时候有几颗?剩下那几颗,说掉就掉。看看!” 他有力的拇指和食指,就扳住温斯顿剩下的一颗门牙。温斯顿上颚一阵剧痛, 奥勃良早把那颗牙从牙床上扭了下来,扔到另一边去。 “你都烂啦,”他说,”你都塌啦。你算个啥?一堆垃圾!去,转过去,再瞧 瞧镜子。见着眼前的玩意儿了?那就是最后的人!你要是个人,那就是人性!穿上 衣服罢。” 温斯顿笨手笨脚慢慢穿衣服。他一直还没注意自己这般瘦弱。他只想到一件事: 他落到这里的时间,准保比他想的还要久。等他把这些可怜兮兮的破布穿到身上, 突然满心哀怜——瞧他给糟蹋成什么样子!床边正有个小板凳,他一屁股就坐在上 面,放声大哭,一时都没注意自己在做什么。后来他觉出来啦:自己太难看,太丑 陋,脏内衣包着一堆骨头,坐在刺眼的灯光下面哭鼻子——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奥 勃良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上,话里几乎带着种亲切。 “不会总这样的,”他说:“只要你肯,你就能摆脱这样子。一切都取决于你 自己!” “就是你们干的!”温斯顿抽泣着。”就是你们,把我弄成了这个样!” “不,温斯顿,是你自己,把你弄成了这个样。打从你开始反党,你就接受了 这结果。这些全包括在那第一个行动里。你没预见到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 “我们打败了你,温斯顿。我们打垮了你。你见到了,你的身体成了个什么样。 你的心,也跟这差不多。我想,你剩不下多少自尊啦。你挨脚踢,受鞭打,遭辱骂, 你尖声叫过疼,在自己的血泊和呕吐物里打过滚。你哭哭涕涕叫饶命,你出卖了所 有人和所有事。想想罢,还有什么堕落的事情你没干?” 温斯顿止住哭泣,可眼睛里依然流着泪。他抬头看着奥勃良。 “我没有背叛朱莉亚,”他说。 奥勃良沉思着低头看着他。”没有,”他说,”没有,对得很。你没有背叛朱 莉亚。” 温斯顿心里,又觉得对奥勃良特别尊敬——这尊敬仿佛任什么也毁不掉。多聪 明,多聪明!奥勃良从不会不懂他说的话。换任何人,准都马上会说,他已经背叛 了朱莉亚。在拷打下,他还有什么东西没交代?她的事情,他知道的全说啦,她的 习惯,她的性格,她过去的生活;他交代了他们幽会时一切琐屑的细节,他们所有 相互说的话,黑市买的东西,通奸,反党密谋——一切的一切。然而,按他用的那 词的意思,他并没有背叛她。他没有停下来不爱她;他对她的感情一如既往。用不 着解释,奥勃良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告诉我,”他说,”他们什么时候枪毙我?” “可能会很久,”奥勃良答道:“你的情况太困难。不过别放弃希望。每个人 早晚全能治好。到最后,我们就会枪毙你。” 四 他变得好多啦。他一天比一天胖,一天比一天壮——如果还说得出过了多少天 的话。 白色的灯光和嗡嗡营营的声音丝毫没变,可这监号,比从前稍稍舒服了一点。 木板床上添了个枕头,加了块床垫,还有个板凳给他坐。他们给他洗了澡,允许他 经常拿盆洗一洗。他们甚至给他温水来洗澡。他们发给他新内衣,和一套干净的工 作服。他的静脉曲张,他们给涂了止痛膏。他们拔光他剩下的牙,又给他安了一套 新假牙。 这样准保过了几星期,或者几个月。要是他还有兴趣,如今倒能算得出时间, 因为他们定时给他送饭来。他估计,二十四小时他能吃到三顿饭;可有时他也闹不 清,送饭的时间是夜里,还是白天。伙食好得惊人,三顿里必有一次肉。甚至,还 给过他一包烟——他没有火柴,于是送饭的那一言不发的警卫,就给他点了个火。 第一次抽烟害他直恶心,可是他挺着抽了下去。就这样每顿饭后抽半支,一盒烟抽 了好长时间。 他们给他块白板,角儿上系了一根铅笔头。起初他根本没有用。即便睡醒来, 他也彻底处于麻木状态。他往往一顿饭后,便一动不动躺着等下顿,有时睡着,有 时晕晕乎乎直出神,眼睛也懒得睁一睁。如今强光照着他的脸,他也习惯睡觉啦。 其实这没什么两样,除去做的梦格外连贯清楚。这段日子他做过好多梦,这些梦又 一例很快活。他是在黄金国里,坐在大片阳光灿灿的废墟里,身边是他妈妈,朱莉 亚,奥勃良——他们无所事事,只是坐在阳光里面拉家常。醒来的时候,他想的多 半也是他的梦。他仿佛失却了思考的能力,连疼痛也觉不出来。他并不厌烦,然而 不想说话,也不想消遣。只消听凭他独自一个,不拷打,不提审,吃得足,够干净, 他便彻底满足啦。 他真正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可依然没心思起床。他只想静静躺在床上,觉出 来体力在逐渐恢复。他会把自己的身体到处摸一摸,想搞清毕竟不是幻觉:肌肉真 变丰满啦,皮肤真变紧绷啦。到最后,没有疑问,他真在长胖,大腿定然要比膝盖 粗。以后,他开始定期锻炼,开始倒还很勉强,可没多久,就能走上三公里,这能 用监号的宽度算出来。屈曲的肩膀,也开始挺直啦。他便试着做些复杂的锻炼;可 惊的是,有些运动竟然做不来,叫他觉得简直丢了丑。他就不能快步走,不能举板 凳,也不能单腿站立不摔倒。蹲下再站起来,大腿跟小腿都疼得要死。趴下来做做 俯卧撑,同样做不来,一厘米也撑不起来。可是再过几天(不如说再过几顿饭哩!), 连俯卧撑他也做到啦。他一次都能撑起六个呢。这副身子骨儿,他真的开始自豪, 有时他相信,他的脸也一准恢复了正常。只是偶然间,摸到自己的秃脑袋,他才会 记起镜子里看他的那张脸,那张残破皱巴的脸。 思想也变得活跃起来。他坐到木板床上,背靠着墙,白板放在膝头上,成心着 手给自己来一番重新教育。 他已然举手投降,这一点没人有异议。其实现在想来,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很 久,他已经准备投降。从他一进爱护部——是的,甚至打从那一刻,他跟朱莉亚束 手无策站在那儿,听电幕上那冷酷的声音命令他们做这做那,他便清楚啦,反抗党 权力的企图何其软弱无力。如今他知道,敢情七年来,思想警察一直监视他,犹如 放大镜下看着个小甲虫儿。任何行为,任何言语,没有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任何 思想,没有不给他们推想到。甚至日记本封面上那颗白土粒儿,他们也小心翼翼放 回去。他们向他放录音,给他看照片,有些照片便是他跟朱莉亚,没错儿,甚至是 ……他再也不能跟党斗争啦。况且,党是对的么。事情准保是这样;集体的大脑, 不朽的大脑,又何至于错误?有什么外在标准,可以核查它的判断?心智健全,有 着统计学的意义。问题不过是,学会按他们的思路想事儿嘛!只是……! 手指夹着铅笔,只觉得又粗又笨。他开始把脑袋里出现的想头写下来。他先用 大写字母笨拙地写道: 自由就是奴役 而后,他几乎一气写下: 二加二等于五 他突然停了笔。心思老是集中不下来,好像要躲开什么东西一个样。他晓得, 自己明知道下一句该写什么,然而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等他想起来,那可是纯 靠有意推理,弄清了该是什么,绝不是自动想了起来。他便写道: 上帝就是权力 一切的一切,他全接受啦。过去是可以改变的。过去从来没有改变过。大洋国 就是在跟东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仗。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他们 就是犯了被指控的罪。他从来没见过什么照片,能证明他们没有罪。那照片根本不 存在,全是他捏造的东西。他记得,从前记住的事情全相反,可那些记忆全错啦, 纯属自我欺骗的产物。瞧这多容易!只要先投降,其它的一切便会迎刃而解。诚如 逆水游泳,不管怎样用劲儿,水流还是把你冲回去;可你突然决定转过身——这便 顺着水流,一泻千里。除去你的态度,什么都不变,命定的事情毕竟会发生。他简 直闹不懂,他为什么要反叛!一切都多容易!除了……! 什么都有可能对。所谓自然法则,纯属胡说八道。什么地心引力,纯属胡说八 道:“要是想做,”奥勃良说过,”我就能像个肥皂泡,在这地上飘起来。“温斯 顿想:“要是他认为自己飘了起来,我又同时认为我看见他飘起来,这事情可就成 啦。”猛可里,如同一块沉船的残骸浮出了水面,他想到:“这没真的发生过—— 全是我们想象的!纯属幻觉!”他立时把这想法压了下去。荒谬,显而易见的荒谬! 它预先假定,在什么地方,有个外在于我们的“现实”世界,“现实”的事件就在 那儿发生。可这样的世界如何能存在?除非通过我们的思想,我们对一切又如何有 知识?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思想里面发生的。只消所有的思想里面都发生,便是真 正的发生。 解决这样的谬论丝毫不犯难,他也不至于险到接受这谬论。不过,他毕竟不该 想到它。只要危险的想头一出现,思想理当变成一片盲点。这过程该是自动的,本 能的——在新话里,便叫做犯罪停止。 他就着手练习犯罪停止。他向自己摆出几个命题——“党说地球是平的”, “党说冰要比水重”——来训练自己不去看到,也不去理解相反的命题。这可真不 容易。它需要的推理能力,和临时拼凑的能力,简直大得惊人。那般算术问题,诸 如“二加二等于五”,就超出了他的智力水平。这还需要一种思维练习,有本事先 最最精妙地运用逻辑,马上又把最最粗陋的逻辑谬误置之不理。愚蠢和聪明同样势 在必需,训练起来也同样困难。 在这同时,他脑里还是在思忖,他们多久才会枪毙他。“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 奥勃良这样跟他说过;然而他知道,他就没什么有意识的做法,能叫这死期快临头。 兴许再过十分钟,兴许就过他十年。他们可以长年累月单独囚禁他,可以把他送进 劳改营,也可以像有时候干的,先把他放出一阵子。很可能枪毙前,逮捕提审那出 戏,还得全套重新演一遍。能够确定的是,死亡,绝不在预期的时刻来找你。传统 的做法,是在脑袋后面开一枪,总是在脑袋后面,没有任何警告,在你从一个监号, 搬到另一个监号的走廊上——这做法没人说起过,没人听说过,可是没人不知道。 有一天——其实“有一天”这说法不准确,也有可能是半夜,不如说有一次—— 他沉浸在一种极其幸福的奇特幻境里。他在走廊上走,等着挨子弹。他知道没多久, 这子弹就要来啦。所有的一切,都解决啦,消除啦,和解啦。再没有怀疑,再没有 争论,再没有疼痛,再没有恐惧。他的身体,是健康又强壮。他走得很轻松,动作 高高兴兴,直觉得走在阳光里。他再不是走在爱护部狭窄的白色走廊上,而是走上 了一条阳光灿烂的大路,足有一公里宽呢。他就在这路上走,神志昏迷,仿佛给人 用了麻醉剂。他就是在那黄金国,在那野兔啃得七零八落的牧场,穿过足迹踏出的 小径。他觉得出脚下软软的短草,脸上和暖的阳光。原野边缘是那棵榆树,轻轻摆 动不已;再远处还有条小溪,鲤鱼在柳树下的绿色水潭里遨游。 猛然间一阵恐惧,叫他惊跳起来,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他听见自己叫出了声来: “朱莉亚!朱莉亚!朱莉亚,我亲爱的!朱莉亚!” 一时间,他满心充满了幻觉,仿佛她就在身边。仿佛她不仅在身边,也渗进他 的身体里,溶进他的皮肤里。在这时,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比他们还自由的时候, 他格外地爱她。他也知道她还活在什么地方,她需要他的帮助。 他躺到床上,努力平静下来。他干了什么呀?这瞬间的软弱,会加给他多少年 的苦役! 再耽一会儿,他准保听得见外边的皮靴响。他们绝不会听凭他这样大嚷大叫, 而不去惩罚他。从前他们或许不知道,现在就知道啦——他撕毁了跟他们签署的协 议。他是服从了党,然而却依然仇恨党。从前他把自己的歪理邪说,深藏在表面的 顺从之下。如今他是又退了一步:思想上固然投了降,却企图保持内心不受侵凌。 他明知道自己错啦,可是宁愿坚持错误。他们一定知道的——奥勃良,他一定知道 的。那声愚不可及的叫喊,坦白了这一切。 所有这些,他还得重新经一次,这准保又得好几年。他摸摸脸,想熟悉一下自 己的新模样。脸上的皱纹真深呀。颧骨耸得老高,鼻子瘪瘪塌塌。况且,打从上次 照了镜子,他们给他换了整套的新假牙。要是闹不清自己的尊容什么样,想拿个莫 测高深的表情都很难。而且,单单控制表情也不够呀。他平生第一次觉出来,要叫 一件事情秘而不宣,先得藏起来不叫自己知道。你得清楚这个秘密在哪里,然而不 到需要,就万万不可叫它跑到你的记忆里来——随它变成何种名目的形状也不行。 从今往后,光是想得正确就不够啦,他得感觉得正确,梦做得正确。在这期间,他 必得把仇恨锁在心里,当它是个脓包,又是身体的一部分,又跟其它部分不发生关 系——就当它是块囊肿好啦。 总有一天,他们会定下来枪毙他。没人告诉你,这会是在哪一天,不过几秒钟 之前,总归猜得出来。永远是走在走廊上,从脑袋后面开一枪。十秒钟,足够干完 啦。就这十秒钟,他的内心世界就翻转了过来。用不着说话,用不着停步,脸上的 表情也不用变,猛可里——猛可里伪装撕了下来,于是砰!他的仇恨开了炮。仇恨 犹如熊熊的火焰,充满了他的胸膛。几乎就在这瞬间,砰!子弹射了过来——要么 太晚,要么太早啦。他的大脑,他们没等改造,就先打了个稀巴烂。歪理邪说得不 到惩罚,经不着悔改,永远脱离了他们。在他们的完美无缺当中,这是打下了个漏 洞——仇恨他们而死,这就是自由! 他闭上了眼睛。这可比思想受训还要难呀。问题是他得贬低自己,他得阉割自 己。他得趴到顶脏顶脏的脏东西里去。最最可怕的事情,最最恶心的事情,那能是 什么?他又想起了老大哥,那张大脸呀,温斯顿老在海报上见得到,他只觉得足有 一米宽——瞧那浓密的黑胡髭,眼睛总是盯着你,这样的形象,就自动浮现在了脑 海里。对老大哥,他的真实感情怎么样? 走廊里一阵沉重的皮靴响。铁门锵地打开来,奥勃良跨进了监号。他的身后, 是那个蜡像脸的军官,和一个黑衣警卫。 “起来,”奥勃良说:“到我这儿来。“ 温斯顿站到他的面前。奥勃良用他有力的双手抓住温斯顿的肩膀,紧紧盯着他。 “你想骗我,”他说:“这蠢透啦。站直啦!看我的脸!” 他停了一下,换了种温和点的口气。 “你是在进步。在思想上,你的问题不大啦。只是在感情上,你可没有进步。 告诉我,温斯顿,记着别撒谎——你知道,谎话我总是发现得了的!告诉我,对老 大哥,你的真实感情怎么样?” “我恨他。” “你恨他。很好。到时候啦,你该走最后一步啦。你得爱老大哥。服从他还不 够,你得爱他。” 他轻轻把温斯顿推给警卫。 “一○一房间,”他说。 五 在他被关着的所有阶段,他都知道自己在大楼的什么地方,纵然这座建筑根本 就没有窗户。起码,他似乎是知道的,八成因为气压总有点不同。警卫揍他那监号 在地底,奥勃良提审他的房间却高得很,快要到房顶上。如今这地方却在地下好多 米,深到不能再深的程度。 这监号比他呆过的许多地方都要大。可他看不见周围什么样,只看见面前两张 小桌子,还铺着绿绒布。一张离他只有一两米,另一张稍远,靠着房门。他给用皮 带,直挺挺绑在一把椅子上,紧得根本不能动,连脑袋也没法转一下。有块垫子, 从后面把他的脑袋紧紧固定住,逼着他只能向前看。 起初只有他自己在房里。一会儿,门开了,奥勃良走了进来。 “你问过我,”奥勃良道:“一○一房间有什么。我跟你说,答案你早就知道。 这答案每个人都知道。一○一房间的东西,是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 门又打开了,进来个警卫,手拿一个铁丝编成的东西,像个盒子,又像个篮子。 他就把它放在离温斯顿较远的桌子上。奥勃良站在那儿,温斯顿看不清那东西是什 么。 “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奥勃良道:“人人都不相同。可能是活埋,烧死, 水里淹死,尖桩上戳死,或其它无数种死法。有些情形下,这东西微不足道,甚至 根本不致命。” 他朝旁边移了一点,温斯顿便看清了桌上是什么。那是个长方形的铁笼子,笼 顶有把手可以拎起来。笼子前面安了个击剑面罩一样的东西,不过凹面朝外。这笼 子离他足有三四米远,他还是看见,笼子按长向分成了两半,每一半里都有些动物。 是几只老鼠。 “对你而言,”奥勃良道:“天下最最可怕的东西是老鼠!” 温斯顿刚瞥见那个铁笼子,全身便预感般觉出一阵颤栗,一阵莫名的恐惧。这 时,他突然明白了,笼子前面那面罩一样的东西要干什么用,登时吓得屁滚尿流。 “别,别这样!”他扯着嗓子叫起来。“别这样,别这样!不能这样!” “记得么,”奥勃良道:“在梦里你常常惊慌失措?你面前有堵黑漆漆的墙, 你耳畔听见震耳的怒吼。墙那边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吓得你要命。你明知道自己清 楚有什么,可就是不敢明白说出来。——墙那边有老鼠!” “奥勃良!”温斯顿使劲控制住声音,”你知道用不着这样。你想要我干什么 呀?” 奥勃良不直接回答他。等他开口,那语气又变成他有时拿出的教师腔。他沉思 地看着远处,仿佛对着温斯顿身后的听众在演说。 “就自身而言,”他说,”疼痛永远不够用。有时人会坚持扛着不怕疼,哪怕 疼得要死。可每个人,都有些东西叫他受不了,想也不敢想。这根本不涉及勇敢和 怯懦。你从高处摔下来,抓住根绳子,就算不得怯懦。要是你得从深水里边浮上来, 深深吸口气,也算不得怯懦。这不过是种本能,你没法不服从罢了。其实,老鼠也 是一样。对你来说,老鼠就叫你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你没法扛,哪怕再想也不灵。 叫你干什么,你都得干!” “叫我干什么呀,干什么呀?我还不知道呢,怎么干呀?” 奥勃良提起笼子,拿到温斯顿近前的桌子这边,小心地放在绒布的桌面上。温 斯顿只听见耳朵里热血上涌,仿佛坐在绝对寂寥无人的地方。他正在一片空旷的平 原中央,一块阳光灼人的沙漠,所有辽远的声音一起传到了耳畔。可那鼠笼离他只 有两米远。那些老鼠真是大得很,胡子硬挺,毛色发灰。 “老鼠,”奥勃良依然对那般隐身的听众在演说,”虽然是啮齿动物,可是也 吃肉。这些你也该知道。你准听过,伦敦贫民区里出的事儿——有些街上,当妈的 就不敢叫小孩子单独呆在家,哪怕只呆上五分钟。老鼠准保会来咬孩子,没一会儿, 吃得只剩骨头。有病的人,快死的人,它们一样咬。它们晓得哪个人没能力抵抗, 聪明得可真惊人!” 笼子里,那老鼠尖声叫了一下,温斯顿只觉得这声音来自很远的地方。老鼠在 打架哩,它们想穿过隔板,把对方杀死。他还听到一声绝望的呻吟,同样仿佛来自 他身后的什么地方。 奥勃良提起笼子,一面锵地一声,按一下笼子上的什么东西。温斯顿拼命挣扎, 想从椅子上挣脱开来——可毫无用处,身体的每个部分,连他的脑袋,还是动不了。 奥勃良把笼子再挪近一点,离温斯顿的脸还不到一米。 “第一个手杆我已经按下啦,”奥勃良说:“你知道这笼子的构造。面罩正合 你的脑袋,严丝合缝。一按第二个手杆,笼门就会滑开。那些东西饿坏啦,它们会 像子弹一样射出来。见没见过老鼠往高跳?它们会跳到你脸上,紧紧咬进去。有时 候它们先奔眼睛。有时候它们从脸钻进去吃舌头!” 笼子越来越近,快靠着他啦。温斯顿听见不断的尖叫,仿佛从他的脑袋上面传 过来。可他拼着命企图摆脱惊慌。动动脑子,动动脑子,哪怕只剩下半秒钟——动 动脑子,这可是惟一的希望呀!突然间,他闻到那东西强烈的腐臭,猛可里一阵恶 心,几乎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一时间,他尖叫着,成了个发狂的野兽。然 而他抓住个想法,从黑地里挣了出来。有一个方法,惟有那一个办法,才救得了他。 他必得在他跟老鼠之间,插进去一个人,插进去一个人的身体。 面罩的铁圈,正大到叫他看不见旁的东西。铁门离他,只有一两只手那样近。 老鼠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有一只开始上窜下跳,另一只老态龙钟,竟站了起来,粉 色的爪子扒着铁丝,拼命嗅个不停。温斯顿甚至看得见它的胡子,跟它的黄牙。一 种漆黑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束手无策,眼前是黑暗,脑里是空白。 “在中华帝国的刑罚里,这是家常便饭,”奥勃良依旧训诲道。 面罩挨到他的脸上。铁丝贴在他的面颊上。于是——哦这没法脱身,只是个希 望,些微的一线希望。太晚啦,或许太晚啦。可他一下子明白,在这世界上,只有 一个人,容他把惩罚转移过去——只有一个人的身体,他可以隔在他跟老鼠之间。 他就一遍又一遍,拼命嚷了起来: “咬朱莉亚!咬朱莉亚!别咬我,咬朱莉亚呀!怎么对她我不管,咬她的脸, 嗑她的骨头呀!别咬我!咬朱莉亚呀!别咬我呀!” 他身子往后倒,直到无穷无尽的深渊,脱开了老鼠。他还给绑在椅子上,可却 穿过了地板,穿过了墙壁,穿过了地球,穿过了海洋,穿过了空气,直落入太空, 落入星际——他远远地落,远远地落,脱开了老鼠。他下落的距离以光年计,可奥 勃良依然站在身边。他的脸上,还觉得出铁丝的冰凉。然而透过黑暗,他分明又听 得一声金属的铿锵,他知道笼门已经关上,没有打开。 六 栗树咖啡馆几乎空无一人。一抹斜阳透过窗户,黄澄澄照在积满尘垢的桌子上。 十五点,正是寂寥的时光。电幕上流出一阵轻轻的乐声。 温斯顿坐在他惯常坐的角落里,呆呆瞧着一只空酒杯。对面墙上盯着他的大脸 孔,他时不时便要瞟一眼。下面还写着一行字,道是:老大哥看着你。用不着劳他 招呼,一个服务员便走过来,替他斟满胜利牌杜松子酒,又用吸管透过另一个瓶子 的木塞,吸几滴什么东西给他加进去。这便是丁香味儿糖精,这咖啡馆的特色。 温斯顿听着电幕的广播。这会儿还只播音乐,然而随时会播出和平部的特别公 报。非洲来的消息,直叫人牵肠挂肚,害得他整天价忧心如焚。一支欧亚国的军队 (大洋国在跟欧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跟欧亚国打仗!)向南方神速挺进,中午 的公报还没说具体地点,但八成已经在刚果河口交上了火,布拉柴维尔跟利奥波德 维尔危在旦夕。不消看地图,谁也晓得这意味着什么——这还不仅仅丢掉了非洲, 整场战争当中头一遭,大洋国本土受到了威胁。 他突然觉出一种剧烈的激动。还算不上恐惧,大抵是种模糊一片的兴奋。没一 会儿,这情绪便消失啦。他不去想什么战争。这阵子不论任何事,他都没法集中精 力想上几分钟。他端起酒,一口干了下去。跟往常一样,杜松子酒冲得他打个哆嗦, 还有点恶心。这鬼东西可真够呛!丁香味儿和糖精,本身就已经叫人呕得慌,那股 子油味又是死也压不住;而顶糟糕的还有一件事,便是那种杜松子酒臭,没日没夜 从他的身上散出来,在他心里难缠难解地混着另一种臭味儿,那种…… 他从不提那东西的名字,即便想想也不干。只要做得到,他甚至不去想它的模 样。那东西给他的印象朦朦胧胧,在他的眼前转来转去,一股臭味扑鼻子。杜松子 酒气漾上来,他咧开紫色的嘴唇打个嗝儿。放他出来,他就开始发胖,恢复了往日 的脸色——实说比原来还要好。身形变得挺粗大,鼻子跟脸颊又红又糙,秃瓢上未 免忒红了点。服务员还是不用他招呼,便送来棋盘跟当天的《泰晤士报》,还给他 翻到残局征解那一版。而后,见温斯顿把酒喝光,便拿瓶再给他斟满,根本不劳他 叫酒。他们很了解他的习惯。棋盘总是等着他,角落里的桌子总是留给他;即便咖 啡馆里坐满人,这张桌子还是没人占。没有人爱跟他凑得近。他从不费神算算喝了 几杯酒。过不了一会儿,他们便给他一张脏兮兮的纸片,说这是帐单;然而他觉得, 他们老是给他少算帐。其实多算帐也不打紧,反正眼下他钱多得是。他还有个工作, 一个挂名的闲差,不过比他原来的工作挣得多。 电幕上中断了音乐,有人讲起话来。温斯顿抬起头听,却不是前线的公报,不 过是富裕部的一份简报。听那简报里说,敢情上个季度,第十个三年计划的鞋带产 量超额完成了百分之九十八。 他琢磨一下报上的残局征解,便摆开了棋子。那残局狡猾得很,主要靠的是双 马。”白先黑后,两步将死。”温斯顿抬头瞧瞧老大哥像。白子总是将死黑子,他 朦胧间觉得挺神秘。一切全这样安排妥帖,绝无例外。自从开天辟地,就没有一盘 残局,叫黑子赢了去。这岂不象征着,善永恒不变地就会战胜恶?那大脸盘子紧紧 盯着他,有力又安详。白子总是将死黑子。 电幕上的声音停了下来,又换了种更加庄重的语气:“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公 报,请注意收听。十五点三十分有重要新闻,请注意收听,不要错过。十五点三十 分!”而后,那叮叮咚咚的音乐又响了起来。 温斯顿立时心乱如麻。这准是前线的公报啦;他凭直觉感到,传来的准保是条 坏消息。这一天里,他一直带了点激动,听凭非洲败绩的惊人消息在脑海里时隐时 现。他仿佛亲眼看见,欧亚国的军队如蚂蚁一般,蜂拥越过从未破过的边界,涌进 非洲的底端。干吗就不能用什么办法,从侧翼包围了它?他明明想到了西非海岸的 轮廓。他捡起白马往前走,这一步走的没得说。甚至当他见了黑色的乌合之众飞也 似地往南冲,他依然看得见另一支军队神秘地集结起来,猛可里部署在他们的后方, 拦腰切断他们的海陆交通。他只觉得由于他的一厢情愿,那军队竟真的变成了现实。 然而,兵贵神速呀。要是叫他们控制了全非洲,要是叫他们把好望角的海空基地抢 到手,大洋国便给一分为二啦。这便意味着——大祸临了头:战败,溃退,重新划 分世界,党也会土崩瓦解!他不由得猛抽一口气。何其杂乱的感觉呀——然而其实, 还称不上杂乱,只是层层叠叠,依次连属。而最下面的一层,没人说得出是什么—— 却在他的心里绞斗不休。 这痉挛般的心绪平静了下来。他又把白马放回原位,然而一时间,他还无法消 停下来想残局。他的思想又漂移开来,几乎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上的尘垢里写道: 2+2= “他们钻不到你身子里面去,”她这样说过。可他们真真钻到了你的身子里面 去。”你在这儿遇到的事情永远不会消失,”奥勃良是这样说的,这可说到了点子 上。有那么些东西,你做过的事情,根本就无法挽回。在你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给 杀死啦——烧掉了,熔掉了。 他见过她;他甚至跟她说过话,这样做早没有危险。他本能地清楚,如今他的 所作所为,他们几乎毫无兴趣。要是他们两个都愿意,他都能再安排跟她见一次。 其实他们那次见面挺偶然。那是个三月天,在公园里。那天冷极了,也坏极了,土 地坚硬,草木凋败,惟有点点藏红花冒了头,也给寒风撕得七零八落。他冻手冻脚 地急着赶路,眼睛冷得流眼泪。这当儿,他见她就在十米开外走过来。他吓了一跳, 见她变了样子,可说不清变了什么。他们几乎漠然地擦身走过去,他便回转身来跟 着她,不过动作并不热切。他明知道没危险,谁也不对他们的行为感兴趣。她一言 不发,斜向穿过草地,像是打算摆脱他,见甩不开,便听任他走到身边来。他们正 走到一簇灌木丛间,那树丛枝条光秃,破败凋残,挡不住人,也遮不住风。他们便 停下了脚步。天冷得要命,寒风在树枝间呼啸,抽打着脏兮兮的藏红花。他伸手搂 住了她的腰。 这里没有电幕,可一准藏着窃听器。况且,人人都看得见他们呀。可这没关系, 什么都没关系。他们要是愿意,不妨就躺到地上干那事儿。想起这个,他的肌肉也 骇得绷绷硬。他把胳膊搂着她,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都没想挣开他。现在他 看出来她哪里变了样:她的脸色变得一片灰黄,一条长长的伤疤,从前额直伸到太 阳穴,给头发盖住了一点。然而,这还算不上变化。她的腰身比以前粗实,而且叫 人吃惊的是,也比以前僵硬。他记得有一次,炸了一颗火箭弹,他帮人从废墟里拽 了具尸体出来。令他吃惊的,倒不是那尸体沉得要命,而是它那种僵硬难抓,仿佛 抬的不是肉,而是块石头。她的身体,他觉得也是这样。恐怕她的皮肤,也不像从 前那样细嫩啦。 他没打算吻她,他们也没说话。他们转身往回走,穿过草地,她这才第一次正 眼看看他。那仅仅是短短的一瞥,充满了轻蔑和厌恶,也闹不清这厌恶纯粹由于过 去的经历,还是也加上他肿胀的面孔,以及风吹得他满眼流泪的缘故。他们并着肩, 在两把长椅上坐下来,可没有挨在一起。他见她好像要说话。她把自己笨重的鞋子 挪了一点点,成心踩断了一根小树枝。连她的脚,仿佛也比以前长宽啦。 “我背叛了你,”她毫不掩饰地说。 “我背叛了你,”他说。 她又很快朝他厌恶地一瞥。 “有时候,”她说,”他们拿什么东西威胁你——那东西你根本经不起,想都 不敢想。你就会说,‘别冲我,冲旁人去,冲谁谁去。’事后你可以装模作样,说 这不过是在玩花招,这么说不过是叫他们快住手,不真是这意思。可是,才不是这 样。那会儿你就是这意思。你觉得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你,就真的打算用这办法救自 己。你真想这事冲别人。他们受什么罪,你他娘才不管。只剩关心你自己啦。” “只剩关心你自己啦,”他重复道。 “再往后,你对旁人的感情再不一样啦。” “是呀,”他说,”感情再不一样啦。” 好像再没什么话可以说。寒风把他们单薄的工作服,吹得紧贴在身上。坐着不 说话未免太尴尬,这样一动不动也太冷。她说要去赶地铁,就站起来要走。 “我们再见罢,”他说。 “唔,”她说,”我们再见罢。” 他隔开半步远,迟迟疑疑跟了她一段。他们再没有说什么。她没有真打算甩开 他,可是走得飞快,害得他没法跟她并肩走。他本想就送她去到地铁站,可是突然 间,又觉得这样冷飕飕地送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他也受不了。他一心只想不如离 开朱莉亚,回到栗树咖啡馆,那地方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吸引他。他依依想着他角落 里的桌子,还有那报纸、棋盘,跟满杯满盏的杜松子酒。关键是,那里准保很暖和 呀。于是接下来,不全是出于偶然,他听任一小群人把他跟朱莉亚分隔了开来。他 半心半意打算追上去,又放慢脚步,掉转身来往回走。走出五十米,他才又回头看 一眼。大街上人不多,可已经认不出哪个人是她。十几个人急匆匆地往前赶,她可 能是其中的任一个。或许她的身体又胖又僵硬,从后面压根儿就认不出来啦。 她刚才说,”那会儿你就是这意思。”他也就是这意思。不光说了,他也真盼 着这样。他盼着把她,而不是他,送去喂…… 电幕上播放的音乐变了调儿。这回的腔调沙哑又讥嘲,正是那种黄色小调。而 后,一个声音唱了起来——或许也没有谁真在唱,只是他记起了这样的声音: “这栗树荫荫影迷离, 你卖了我,我也卖了你……” 他眼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一个服务员从身边经过,见他的酒杯已经喝空,便再 把酒瓶拿了回来。 他端起酒杯闻了闻。这东西一口口喝下去,感觉没好起来,倒是越发骇人。然 而这成了他沉耽的尤物。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复活。每晚他靠杜松子酒 晕得昏天黑地,到早晨,他又靠杜松子酒扎挣起来。他难得在十一点以前醒转来, 眼皮发粘,嘴巴发干,脊背折断也似地疼;要不是前晚把酒瓶和茶杯放在床边,他 一准爬不起来。中午那几小时,他便呆呆地坐着听电幕,面前放着酒瓶子。到十五 点,他照例要去栗树咖啡馆,直耽到关门才回家。再没人管他干什么,再没有哨声 惊扰他,再没有电幕责备他。有时候,每星期该有个一两次罢,他要去真理部,那 里有间灰头土脸的办公室,早给人忘在了脑后,他要在这里做点子小工作,全是些 名义上的工作。为解决十一版新话词典编纂过程中出现的次要问题,设置了不计其 数的委员会;其中的一个委员会,它的一个小组委员会下设的小组委员会,他便给 任命了进去。他们正忙着草拟份东西,叫什么中期报告,可报告的是什么玩意儿, 他却从来没有闹清过——好像是什么逗号该放在括号内,还是括号外的问题。委员 会还有四个人,全跟他半斤八两。今天他们刚开上会就散会,老老实实表示,根本 就没事可以做。到明天,他们坐下来,工作又来了劲头儿,事无巨细做记录,没完 没了写呈文——那便是他们装模作样讨论的东西,变得极尽复杂深奥,于是混搅定 义,离题千里,争吵辩论——甚至威胁着报告领导。可猛然间,他们全泄了气,便 围坐在桌前,懵懵懂懂大眼瞪小眼,有如单等雄鸡一唱,便销声匿迹的鬼魂。 电幕一时间静了下来,温斯顿抬起脑袋。公报!哦不是,只是要换首曲子。仿 佛在他的眼前,就是幅非洲地图,军队的调动便是幅图表:一个黑箭头径直开向南, 一个白箭头却横向冲向东,斩断那黑箭头的尾巴。他抬头看看海报上那冷静的面孔, 像是要打消心里的疑虑。怎能设想,那第二个箭头根本不存在? 他又失却了兴趣。他喝口杜松子酒,捡起白马试着走一步。将!不过这步显然 不对,因为…… 他的心里,没来由想起一件事。仿佛一间屋子,给烛光照亮,一张大床铺着白 床罩。他也就十来岁,坐在地板上,摇着一个骰子盒,一面开怀大笑。妈妈坐在对 面也在笑。 这准在她失踪之前一个月左右。那算是暂时的和解,他忘了没完没了的肚饿, 一时间孩提的爱心也开始甦醒。他清楚记得那一天,大雨倾盆,雨水在玻璃窗上滚 滚流下来,屋里太暗,看不了书,两个孩子在黑暗狭仄的卧室里穷极无聊,简直受 不住啦。温斯顿开始哭哭啼啼,唠唠叨叨,吵着闹着要吃的,翻箱倒柜,横拉竖拽, 擂墙擂得山响,把邻居烦得直敲墙。他的小妹,只是一阵阵地嚎哭。最后,妈就说, “乖乖的,给你买玩具!好玩极啦——你准保喜欢!”她便顶着雨出去,到附近一 家小百货店,那样的小店,当时偶而还能开开的。等妈回来,她带给他一个硬纸盒, 盒里装了副运动棋。他还记得那硬纸板潮乎乎的味儿。真是个破玩意儿!盒子破破 糟糟,木头小骰子粗糙得很,站也站不住。温斯顿绷着脸看一眼,打不起兴趣。可 妈妈点了根蜡烛,他们就坐在地板上面玩起来。没一会儿,见棋子儿就要走到终点, 却又退了回去,险些儿退到了起点,温斯顿兴奋得大笑大嚷。他们玩了八局,每人 都赢了四局。小妹太小了,看不懂他们玩什么;她靠着枕头坐着,见他们俩笑,便 也跟着笑。那个下午,他们快活极啦,就像他还是婴孩那时一个样。 他把这画面从脑海当中推出去。这记忆是假的。有时这种假记忆,便来捣他的 乱。只消识破了它们,就成不了气候。有些事情发生过,有些却根本没有过。他又 想起了棋盘,便重新捡起了白马——可就在这时,那只马啪地落在棋盘上。他悚然 一惊,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一阵喇叭声划破了空气。这是公报啦!胜利啦!新闻之前吹喇叭,照例预示着 胜利。咖啡馆里倏地一振,仿佛通上了电流。连服务员也吓了一跳,忙竖起耳朵来。 喇叭声引起了一片喧哗。电幕上激动的声音已经急急响起来;那播音员刚开始 广播,便给屋外兴奋的欢呼淹没个干净。消息像施了魔法,在街上不胫而走。从电 幕上,他只能听见,一切都按他预期的那样发生啦——一支舰队秘密集结起来,突 然向敌人的后方出击,白箭头斩断了黑箭头的尾巴。喧嚣间,他只能只言片语听到 兴奋的宣布:“伟大的战略部署……完善的配合……彻底的混乱……俘敌五十万…… 完全丧失了斗志……控制了整个非洲……战争结束指日可待……胜利……人类历史 上最伟大的胜利……胜利,胜利,胜利!” 温斯顿的脚在桌下拼命乱动。他没有起身;可在心里,他却在跑,飞快地跑, 跟外边的群众一起,欢喜欲狂,大喊大叫。他再抬起头,看一眼老大哥的画像。这 凌驾世界之上的巨人!这把亚洲的乌合之众撞得头破血流的砥柱!就在十分钟以前 ——是呀,只有十分钟呀——他想着前线的消息是胜利还是失败,那会儿他还兀自 狐疑哩。嘿,灭亡的可不只一支欧亚国的军队!打从进了爱护部,他已经变了不少; 然而最后那必需的变化,真叫他革心洗面的变化,直到今天才终于完成。 电幕上的声音,还在滔滔不绝讲着屠杀、俘虏、缴获的丰功伟绩,外面的欢呼 声倒已经减弱了不少。服务员也回去,干他们自己的事儿,有一个拿来了酒瓶子。 那温斯顿坐在桌前如醉如痴,就没注意他的杯又给倒满了酒。他回到爱护部,人家 饶了他的一切,他的灵魂雪雪白。他上了被告席,一切事全坦白,一切人全牵扯。 他走在白瓷走廊上,仿佛沐浴着阳光,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卫跟在后面。渴望已久的 子弹射进了脑袋。 他凝视着那张硕大的脸。整整四十年呀,他才算弄清楚,那黑胡髭后面藏着怎 样的微笑。哦残酷的误会,徒劳的误会!哦这慈爱的胸怀,他竟然冥顽不灵地逃开 去!他的鼻子两边,流下来带酒气的泪水。可是全好啦,一切都好啦,战斗结束啦。 他战胜了自己。他可真爱老大哥呀! ——完—— (万圣书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