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大夫笑了:“瞧见没?你刚接触这么一个病人就这样了,你说我们呢?有的 病人闹得比他还凶呢,我们能撒手不管或自己吃镇静药吗?要耐心,懂吗?他过去 这个劲儿,情绪就会慢慢稳定下来。” 我挺佩服这些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士,他们好像受过特殊的心理训练,甭管病 人怎么折腾他们都不急也不恼,没一点儿脾气。 “人一旦失去理智,情绪就会完全失控,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如同脱缰的野 马一样,驯服他们需要耐心和冷静。”林大夫不时地告诫我。 陈永昌有折腾累了的时候。脑子清楚时,他看着我发愣。 “大夫,能给我一支烟吗?”他一直以为我是医生呢。 “你是抽大烟呀还是抽卷烟?”我问。 “大烟?这里有大烟吗?嗯?求求你了,让我抽一口,就抽一口。好佬汉儿, 让我抽一口行吗?” 他那口气像是个孩子,深陷的眼窝里闪动着像炭火一样的火苗,可怜巴巴地望 着我。 “告诉我,大烟你抽几年了?” “三年啦,好像有三年多了。”他嚅动着厚厚的嘴唇,喃喃道。 “怎么上的瘾呢?” “唉,抽着抽着……就离不开它啦,你们这儿有大烟吗?” 他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问道。 “那东西真的那么好抽吗?” “嗯。你这一说又勾起我的烟瘾来了,我好想抽一口哟。你们这里啥子烟都没 有吗?我就是想抽一口哟!哪怕抽了,你马上让我死呢……”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咋地会不晓得,你不是穿白大褂的医生吗?你们这里一定有杜冷丁是吧? 有吗啡是吧?好佬汉儿,我谢谢您啦,给我打一针吧。” “你抽了大烟是什么感觉?” “好感觉哟,好感觉!让我抽一口好吗?我……我好难过哟。” 我看他又要犯“病”,赶紧把护士叫来,给他注射了一针镇静剂,让他安静下 来。 他犯大烟瘾时,脸上的痛苦万状的表情常让我想起老康头。老康头是让我给送 “走”的,难道我又要送走这个老陈头吗?一股淡淡的哀痛袭上心头,在我的心灵 深处,像有条冰凉的蛇在蠕动,咬着我的良知,牵动着我的神经。“白粉儿”,这 东西太可怕了。 陈永昌的眼神实在让我受不了。我问林大夫:“给他抽根烟行吗?” “你是说一般的卷烟吗?它跟鸦片是两回事,抽卷烟,解决不了他的大烟瘾, 相反会刺激他犯大烟瘾。”林大夫笑着对我说。 “这么说,我在他面前也不能抽烟啦?” “最好别抽,抽卷烟也会上瘾是不是?它对人身体没任何好处,你最好把它戒 掉。” “挺难的。我试着戒了几回,戒不了。干我们这行的常常熬夜,总觉着抽烟能 提神,其实也未必。这完全是一种习惯。你说人类干吗要发明这种自己毁自己的东 西呢?” “这个问题嘛,倒是个让人无法解释的课题。你说人类为什么要发明原子弹呢?” 林大夫说话常常让我无言以对。 在陈永昌情绪稳定的时候,我便从医院的小卖部买回一些水果和磨牙的花生瓜 子,跟他一边嗑着,一边闲聊天儿。这是林大夫告诉我的招儿,他说嘴里嚼点小玩 艺儿磨牙,可以转移注意力。 他的后槽牙还剩下几颗,门牙是假的,但在他犯事的时候,已然给折腾没了, 嗑花生瓜子儿对他来说是个费劲的事儿,可是,他挺喜欢嗑这些“零嘴儿”。 看着他神情专注,很吃力地嗑着花生,我觉得挺好玩的。这会儿的他,脸上的 阴郁与忧愁不见了,烟瘾的痛苦好像也被他的这种老小孩儿似的童趣给赶跑了,他 像是咀嚼着痛苦。 当他费了很大的劲儿嗑开一个花生,有滋有味地嚼着它时,凄苦的脸上会掠过 一丝自得的笑意,那是获得了某种满足或享受的快感。 这时,他的脸跟我第一次看到的简直判若两人。 他会杀人吗?我被这张脸给搞糊涂了。真的,他经过治疗,神态恢复以后,我 再跟他接触,对他到底是不是杀人犯产生了疑惑。 “你这么爱吃花生?”我端视着他,问道。 “嗯,这是我家乡产的嘛。”他伸出像枯藤似的手,指了指装花生的塑料袋。 “噢,‘天府花生’。你们四川的产品。” “是的嘛。我从小就爱吃它。” “你老家是四川什么地方?” “唉,小地方。很穷的小地方。”他说,“离会理不远。” “会理?这个地名我没听过。离成都远吗?” “好远哟,在四川的南边,快到云南了。”他又嗑开一个花生,用手剥着。 “你什么时候离开家乡的?” “很早了,快十年了吧?”他沉了一下说。 “离开老家,就到北京来了?” “不不,我最初是在广东做生意。” “那地方开放的早,比北京好混是不是?” “你怎么晓得?做生意嘛,哪里都一样。” “你在那儿做什么生意?” “啥子好做就做啥。”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眉毛和脸上的皱纹抖动起来, 大嘴咧着。这是我接触他以来头一次看他笑。笑得呆滞,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是不是宰过牲口呀?干过屠宰业?” 看到他的这种傻笑,我的脑子里忽悠一下,闪现出王家小院那两个刀下鬼的惨 状。杀人者下手的利落,一般人干不出来。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 他听了一怔,脸立马儿沉了下来。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看你的手指头骨节很粗。”我淡然一笑说。